[古典]品花宝鉴(全)-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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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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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凤凰山下谒骚坛翡翠巢边寻旧冢


你晓得我数十年来非特依然故我,反成了个孑身,还是立锥无地。我若有你
这样仙才浓福,自然也会安享了。正是命宫磨蝎,无可如何。「石翁道:」仗文
章也尽可自豪,何必手板在身,浮沉宦海?依我殊可不必。或身依莲幕,或遨游
名山,岂不自由自在!「道翁道:」你不见汤临川与梅国桢的回书说:「少与诸
公比肩事主,老而为客,所不能也。‘仆少未立朝,老屈下位,岂能再作依人之
想。况彩笔已还,枯肠难索,虚名有限,大敌恒多。养由基如一矢不中,毁者交
集,我甚畏之。自今以后,将焚弃笔砚,善刀而藏,不作身后虚名之想,浮沉于
半刺间,以终老是身足矣。」石翁也太息几声,又问道:「王质夫、刘敬之都好
么?」道翁道:「甚好!我见他们一班的后人,个个都是佳品。」石翁道:「都
好么?」道翁道:「第一是梅铁庵的令郎名子玉,号庾香,竟是人中鸾凤。今年
若考宏词,是必中的。」石翁笑道:「宏词科也没有什么稀奇,熟读《事类赋》
三部就取得中宏词。」道翁道:「这是你老先生没有考上,所以题起你的牢骚来。」

石翁道:「这也不然,我倒是公论。那梅铁庵的令郎怎么好呢?」道翁道:
「第一相貌就好,温然如玉,学问各样全的。」石翁笑道:「相貌好了,自然心
地灵慧,这是一定的。还有好的呢?」道翁把那几个名士一一说了,石翁道:
「今年点状元的那个田君,他的父亲也算我的门生,中了进士,就不在了。他的
母舅张桐孙也与我相好。这徐公子自然不用讲了,晓山相公可为善人裕后。」道
翁将怡园诸人分题的对子念与,石翁也赞了几联,说道:「倒不料一班小孩子居
然能这样,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辈老头儿,倒要退避三舍了。」

道翁又将那篇序文念了,石翁赞了两声,道:「竟是一篇唐文,宋人四六无
此谨严。但其中有两句,还要斟酌斟酌。」道翁道:「就请教,那两句呢?」石
翁道:「琉璃研匣,翡翠笔床,是用《玉台序》。但他一浓一淡,相间成文,便
入古格。

他是‘琉璃研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此等句倒好。你换了
置鸲眼之端溪,卧鼠须之湘管,此调便入时格。

篇中虽有丽句,却带古艳。惟此二语稍时,不称通篇也。只要点去鸲眼鼠须
四字,就救转来了。‘琉璃研匣,常置端溪;翡翠笔床,时安湘管。’便是六朝
句法,老弟以为何如?「道翁道:」真一字之师,敢不拜服!「道翁又饮了几杯
酒,道:」老兄近来诗力益肆,正如浔阳九派,泛滥横溢,弟倾心已久。但阁下
之诗,无论游戏之言,也入全稿,似乎不可。何不分为内集、外集?「石翁道:」

游戏之言,颇得天趣,《三百篇》不废《桑中》、《溱洧》,何以圣人当日
删《诗》,也不另编一集呢?「道翁道:」此是存本国土风,且寓惩创读诗者之
逸志。

若以吾兄现身说法,似以逸志为正音,以游戏为风雅,譬如群仙齐集于王母
瑶池,而曲巷青楼之妖婢连袂而来,且得与彩鸾、双成并坐其间,无目者以为同
一丽姝,而识者则既灌而往,已不欲观。且有妨于名教之作,尤宜割爱。兄如赵
飞燕、卓文君风流太过,固不肯为小节所拘。但身后之名,权在人口,吾兄岂不
自知。特以才华侗傥,厌作绳墨中生计耳。「石翁道:」敬佩良箴,自后必为留
心,以赎前咎。「忽然看看琴仙,说道:」琼枝太艳。「又笑道:」无逾我园,
无折我树檀。「琴仙听了说他」琼枝太艳「,便有些不悦。道翁望着园中道:」

你这园真好清净,正是合着‘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两句。「

石翁听了,始不为异,忽然悟了,说道:「可恶!可恶!」道翁也笑。石翁
道:「你送我副对子,要说得真切,不要那隔靴搔痒的话。」道翁念道:「天下
词人皆后辈。」石翁大笑道:「当不起,但马齿加长也还说得去。」道翁笑道:
「下联倒难对呢。」又说道:「此地有个卢莫愁,借他对一对罢,‘卢家少妇是
乡亲。’」石翁狂笑起来,道:「这个不可。这一句倒可用作印章,作对子不好,
再想副大方些的。」道翁道:「我又想了一副,但你又要疑心的。」石翁道:
「你且说来。就骂我,也只要骂得切当。」道翁道:「腹不负我,我不负腹;文
如其人,人如其文。」石翁想了一想,道:「对子虽非是你的好心,但于我颇合。

文章具在,也是共见共闻的,千秋位置,自有一定,就用这一副罢。「石翁
见琴仙玉笋尖尖的,拿了把扇子,便要他的扇子看,顺便拉他的手看了一看,赞
道:」此子有文在手,是有夙慧的。「便将他的手,翻来翻去,迷离老眼,看了
两回,又将自己扇子递与琴仙。琴仙见这扇上画甚好,不忍释手的看。石翁将琴
仙的扇子看了一看,原来是道翁画的梅妻鹤子图,就拿手扇着。又谈了一回,道
翁要回船,石翁约他明日一早去游玩诸名胜,道翁应了,同了琴仙,辞了石翁,
仍旧坐了肩舆,由旧路出了旱西门,坐船而回。天已晚了,琴仙在路上始知换了
扇子,心中甚悔,回船告知道翁,道翁道:」明日我还去,与你换了来就是了。
「过了一夜,明早石翁打发人来请道翁并琴仙,琴仙执意不去,道翁亦不强他。
来人送上扇子,说昨日拿错了,道翁接了过来,也没有看,将昨日琴仙带回的扇
子与了他,即带了一个家人,坐了来船,同了去了。

琴仙出来,取过自己扇子一看,见上面题了一首诗是:谁咏枝高出手寒,云
郎捧研想应难。

羡他野外孤飞鹤,日傍瑶林偷眼看。

琴仙看了,有些疑心,恍记得有个云郎捧研的故事。细细一想,心上恼起来,
欲将这扇子撕了,忽又想:「等义父回来看看,这种人何必与他相好!」便气忿
忿的将扇子撂过一边,自己倒在床上发闷。忽又想起京中事??,更加凄楚,除
了怡园一班名士之外,每见一个生人,必遭戏侮,甚为可恨,越想越气,不觉掉
下泪来。

刘喜送早饭进来,琴仙也不肯吃。刘喜见他烦闷,便撺掇他去游玩,说道:
「大爷坐在船上也闷得慌,不如进城逛逛。

最好逛的是莫愁湖、秦淮河、报恩寺、雨花台、鸡鸣埭、玄武湖、燕子矶。

小的同大爷进城散散闷,老爷总要晚上才回。「

琴仙道:「我不高兴。怪热的天气,也不能走路。」刘喜道:「若别处还要
走几步,若到莫愁湖、秦淮河、燕子矶,一直水路,坐了船去,不用走的。燕子
矶我们前日走风,没有靠船,可惜明日就过了,开船再逛罢。今日去逛逛秦淮河,
两边珠围翠绕,好不有趣呢。」琴仙道:「莫愁湖此去多远?」刘喜道:「也不
多路,就在水西门一带。」琴仙心上想起怡园扶乩有「后日莫愁湖上望,莲花香
护女郎坟」之句,说他前生坟墓在此,心上便感触起来,十分伤感,便对刘喜道
:「我有个亲戚的坟墓在莫愁湖,若去逛湖,我想去祭奠一番。」刘喜道:「这
也不难,但是没有预备祭菜。」琴仙道:「不用菜,只要一杯酒,一炷香,就够
了。」刘喜道:「那更容易了。」便去叫了凉篷子,装了一个果盒,带了香酒,
交代了伙计们,小心看船,扶了琴仙,过了小船,双桨如飞的去了。

琴仙见是昨日所过的那条河,也有十余里,才到了莫愁湖。

刘喜道:「我们且先逛逛,再去寻坟。」便引琴仙进了观音庵。

到了里面,见两进重门,四面皆通,铺设精雅,满璧图书,尽是名人题咏,
内中见有侯石翁的诗文,又见有江西学使梅士燮一副对子。琴仙见往来游玩的,
也有士人,也有商贾,也有乡农,也有妇女们,摆着几张茶桌子,栏外就是满湖
的荷花。和尚便泡了两碗茶来,刘喜请琴仙坐了,他拿了茶碗又到一处去坐。琴
仙见那些人走来走去,只管的看他,有几个村里的妇人,瓦盆大的脸,鳊鱼宽的
脚,凸着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浆得铁硬,两肩上架得空空的,口里嚼着甜瓜,黄
瞪瞪的眼珠,也看琴仙,当是戏台上的张生跑下来,把个琴仙看得好不耐烦,便
叫刘喜还了茶钱,一径走出。只见摇船的提了酒盒上前,刘喜问道:「这个坟地
在什么地方呢?」琴仙道:「我如何知道,要去找呢!」刘喜道:「是那一家的?

问了姓名方可去找。「琴仙一想,乩上并未判出姓名,便呆呆的想了一会,
便说道:」我也不晓得姓什么。「刘喜笑道:」怎么亲戚的姓都忘了?那只好罢
了,从何处找起?「琴仙道:」实不瞒你说,我从前请仙,乩上判出来,说我前
世的坟墓在这莫愁湖上,却没有判出姓氏来。「刘喜道:」这话渺茫得很,那知
真与假呢?「琴仙道:」真得很,他各样事都判出来。「刘喜不好驳他。

琴仙走到湖边,只见一湖的荷花,红的似杨玉环初酣御酒,白的似赵昭仪新
浴兰汤。中间有些采莲船,也有几个小女郎在船里,还有些小孩子光着身在湖里
嬉水。琴仙暗暗的默祷道:「上仙,上仙!承你指示了我的前身,又没有判出姓
来,叫我身亲其地,无从寻觅,殊为恨事。怎样个灵验出来,指点迷途。」

琴仙一面祷告间,望四面空地虽多,并无坟墓。忽见莲花丛中荡出个小艇来,
有一穿红衣垂髫女郎,年可十四五,长眉秀颊,皓齿明眸,妙容都丽,荡将过来。

琴仙谛视,以为天仙游戏,尘寰中安得有此丽姝?自觉形神俱俗,肃然而立。
见那女郎船上放了几朵荷花,船头上集着一群翠雀,啾啾唧唧,展翅刷翎,毫无
畏人之态。琴仙心中甚异。只见那女郎双目澄澄的望着琴仙,琴仙也望着他。不
一刻拢到岸来,那一群翠雀便刷的一声都飞向北去了,刘喜还拍一拍手赶他。刘
喜问那女郎道:「湖那边有什么顽的地方没有?」女郎道:「那边是城墙,只有
个杜仙女墓,看兰苕花、翡翠雀最好顽的。方才那一群翠雀就是杜仙女墓上的,
他懒得飞,搭我的船过来。」琴仙听了有个杜仙女墓,触动了心事,即问道:
「这个杜仙女是几时人?」那女郎道:「我却不知,只听说有七八十年,也是个
官家的女儿,死了葬在这里的。」琴仙问道:「何以要称他仙女呢?」那女郎道
:「他看这个地方也数得清的人家,如何有寻样华妍妙丽的女郎?见他常常的荡
个小船,在莲花丛里或隐或现的,人若去赶他,就不见了。后来见那边有个小坟,
坟周围有许多斑竹,坟后一盘凌霄花,那盖盘得有一间屋子大了。有无数的翠雀,
在里面作窠。又有许多兰花,奇奇怪怪,一年开到头。人若采了回去,就要生玻
所以地方上人,见有些灵验,便不敢作践,倒时常去修葺修葺,也没有牛羊去作
践他。到初一、月半,还有人过湖烧香呢。」琴仙道:「我也过湖看看,你肯渡
我过去么?」女郎道:「你就下船来。」琴仙即叫刘喜拿了酒盒并香,叫船家先
回船去。

下了船,那女郎荡动了桨,刘喜也拿了一枝桨帮着他荡。

女郎问琴仙道:「你是那里人?」琴仙道:「我本苏州人,如今从京里来。」

女郎又问道:「如今要到那里去?」琴仙道:「到江西去。」女郎问一句,
琴仙答一句,已到了湖岸。女郎道:「我领你去罢。」琴仙道:「很好。」女郎
拿了一张荷叶、一朵荷花,领了琴仙,穿过树林。那城墙是因山为城的,走入斑
竹丛中,见两树马缨花开满,还有几棵紫薇、木槿,果然有个小小坟墓,幽香扑
鼻,开满了无数的蕙兰。山脚下有一盘凌霄缠在石上,结了一个圆顶,绿荫荫如
伞盖一般。里头啾啾唧唧,翠鸟乱鸣,清风一吹,香入心骨。琴仙先倒伤心,及
走到了这个地方,翻觉尘心涤尽,栩栩欲仙。若能结庐在此,便比什么所在都好。
扪苔剔藓的将那坟垄看了许久,便叫刘喜从火镰内取了火,点了香,浇了酒,将
那带来几样果子也摆在坟前。

那女郎道:「我来帮你。」于是将荷花剥下一瓣,放在坟前,满满斟了一花
瓣酒,将那些果子放在荷叶里,叫刘喜将那盒子拿开,问琴仙道:「你为什么不
拜两拜?」琴仙道:「我即是他,他即是我。」那女郎笑道:「这是怎么讲,好
呆话。既有了你,就没有他;既还有他,就没有你。」琴仙听这话有些灵机,便
看着女郎,女郎也看着琴仙。琴仙道:「你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女郎道:
「我倒没见着他,倒见着你。无缘无故的祭他作甚?」琴仙道:「有个缘故,对
你讲,你也不明白。」

那女郎道:「既不明白,也不消讲了。」琴仙就坐在地下,那女郎也坐在一
旁。琴仙颇为留恋,不肯就走,倒是那女郎催他道:「可以回去了。」琴仙只得
起身,将那些果子送与那女郎,女郎笑道:「我不吃这些东西,既然你送我,我
不受你的又不好,与你种在此处,等你将来再来看罢。」在头上拔下根簪子,在
坟前掘了几个小坑,将那桃、李、苹、梨四样种了,其余的还装在他盒子里,给
刘喜带回。琴仙看了,甚是诧异,女郎催促起身,遂下了船,渡过湖来。刘喜要
给他的船钱,女郎笑道:「不要,不要,我不是撑渡船的。」琴仙见了,更是不
解,只得作谢而别。那女郎嫣然一笑,仍荡入莲花丛里去了。

琴仙留心望他,只见花光湖水,一片迷离,望不清楚,不知那女郎去处,只
得惆怅回船。

天色尚早,刘喜又要去逛秦淮河,把船荡进了水西关。到了秦淮河,果见两
边画楼绣幕,香气氤氲。只见那楼上有好些妓女,或一人凭阑的,或两三人倚肩
的,或轻摇歌扇,露出那纤纤玉手的,或哝哝唧唧的轻启朱唇讲话的。有妍有□,
不是一样。那些妓女见了琴仙这个美貌,便唤姐姐、呼妹妹的,大家出来俯着首
看他,又把琴仙看得好不害羞,只得埋怨刘喜不该来。急要倒转船身回去,那两
头又来些游船,有些妓女们陪着些客,挤将拢来,个个挤眉擦眼的看他,琴仙真
成了个看杀卫。好容易把船挤了过去,听得前面窗子一响,又有一个老妓出来,
见了琴仙,目不转睛的看,又听得他叫一声:「张老保,你荡到那里住,何不同
到我们这里来?」张老保看着刘喜,把嘴往上扭扭。刘喜摇头道:「回去罢,我
们大爷不肯去的。」

那老妓还在上面招呼,张老保摇摇手,一径荡了过去。出了水西关,好半天
才到大船。天已黑了,上了船。

只见两个家人慌慌张张的道:「大爷怎么此刻才回?了不得了,老爷在山上
跌了一交,晕了过去,救转来,现在还哼声不止呢。」琴仙听了,唬得一身冷汗,
连忙进舱来。不知屈道翁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屈方正成神托梦侯太史假义恤孤

话说琴仙上船,闻道翁跌坏,连忙进舱看视,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
是半个身子动不来,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药,你今日到何处去?」琴仙便
说去逛莫愁湖,有个杜仙女墓,与仙乩上说的相对。道翁也觉诧异,道:「果然
有这个坟,有碑记没有呢?」琴仙道:「没有碑记。」也将红衣女子的光景述了
一遍。道翁猜是莲花神指点,父子两个说了一会话。

琴仙又将石翁所赠的诗,与道翁看了。道翁不觉动气,因说道:「此老游戏
散漫,习与性成,老来还是这样。我就素鄙其人,不过爱其才耳。将这扇子撕了
罢。」琴仙即将扇子撕得粉碎,一夜无话。

明早将要过关,忽然起了大顶风,走了锚,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
打到了燕子矶,方才收住,连忙抛锚打橛,加缆守风。道翁叫过琴仙来,吩咐道
:「京中诸好友也应写封信去道谢道谢,我膀子疼,你替我写,我念给你。写行
书就是了,不必尽要楷书。」一面靠在靠枕上,一面念给琴仙,大同小异写了十
几封,又写了好些诗,足足写了大半天。傍晚风小了些,道翁知他写乏了,便叫
刘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刘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矶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济寺看了悬
崖撒手处,再到了铁索缆孤舟,名胜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
词,便卧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风,不能开船,即写了这首词,又写了
一封信。此外又写了两封,一与众名士,一与众弟兄,与道翁的信一处封了。道
翁命家人进城,交城守营加封递寄。

道翁一生于笔墨一事,耗费心血,又伤于酒,前日这一跌已中了心,有时清
楚,有时昏愦,若痰涌上来,便迷了心,连话也说出来。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
也不甚便,这些下人如何肯来服事?就只刘喜一人又兼买办,料理饮食,是以琴
仙彻夜无眠,在中舱伺侯。偏遇了日日顶风,江中船来来往往,坏了多少。道翁
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虽道路不多,但这个瘫痪
人,到省去怎样见得上司?不如在此医好了,再去也不迟。」主意定了,叫人进
城去租公馆,遂租了旱西门内一个护国寺养病,即搬运行李,开发船价。道翁与
琴仙乘舆进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的一的客房,每月房租银三两。道翁
与琴仙对面做房,中间空了两间。琴仙见这四间屋子甚是干净,院子时有两株大
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楼下有口棺木放着,
却是空的。一边是四五间厢房,一间做了厨房,那几间与下人住了。一边是墙,
墙上有重门通着外面。初搬进来,尚未布置妥当,箱笼堆满一处。刘喜等先将道
翁并琴仙的床帐铺设好了,琴仙自将笔研玩意布置,也挂了些字画。自此住在庙
里,请医调治。

谁知道翁命逢阳九,岁数将终,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别样病来。因他一生心
血用枯,素有李长吉呕血之病,近来好了几年,此时重又大发,一日呕吐数次,
神昏色丧,卧床不起。过了二十余日,更加沉重。琴仙见此光景,心如油沸,日
夜在神前焚香祷告,愿以身代。道公自知不免,见琴仙如此孝心,更增伤感:
「设或中道弃捐,教他如何归着,依靠谁人?」想到此,泪流不已。正在悲伤之
际,琴仙捧了药碗进来,见了道翁,不敢仰视,惟泪盈盈的站在一边。道翁叫他
上来,琴仙放下药碗,在床沿坐了。道翁执了他的手,叫了声「琴儿」,便觉喉
间噎住,说不出来。琴仙泪似穿珠,滴个不住,只得把袖子掩了面。道翁又一丝
半气的接了一句,说:「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声:
「爹爹,且请保重。这年灾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叹了一声。琴仙道
:「药已煎好了,请服罢。」道翁道:「病已至此,还服什么药?可不必了。但
我死后,你仍旧,」又歇了一会,说道:「仍旧到京去。我看你心气已定,我可
放心。但我生无以为家,死无以为墓,照伍大夫以鸱夷裹尸,沉我于燕子矶下罢,
切勿殡葬。」

琴仙听了,肝肠寸断,双膝跪在床前,泪流满面,惟双手捧着药碗。道翁勉
强吃了一口,咳嗽一声,又吐出许多血来。

时日将暮,琴仙方寸已乱,不知怎样,只听柏树上那几个老鸦,呀呀呀的叫
个不祝又有一枭鸟在破楼上,鼓吻弄舌,叫得琴仙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
热夜凉,琴仙身上发冷,到自己房里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灯如豆,那盏小琉璃,
也是昏昏欲灭。窗外新月模糊,见树边有个人影一闪,即不见了。

琴仙唬得打颤,连忙叫人,刘喜偏有事去了,那三个不见个影儿,也不知在
那里。琴仙战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个大乌黑的东西冲将出来,把琴仙一
撞,「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那东西一溜烟走了,唬得琴仙浑身发抖。停了好一回,爬起来,灯又灭了。

再到外头来点了灯,重到房来,见地下有个小木盖子,将灯一照,床前一个
大碗翻在那里。原来刘喜见琴仙天天不能吃饭,今日将莲子薏苡蒸了一只一百天
的大肥笋鸭子与琴仙,也只吃了几块。刘喜又怕那几个同伴要偷吃,便将盖子盖
了,放在床下。不防那里来了一个大狮毛狗,闻见了香味,倒来打扫一空,还把
琴仙撞了一交。

琴仙穿了个半臂,坐了一会,听得后头有响声,便又叫声张贵,不听得答应。

琴仙又不敢去看,刘喜是请大夫没有回来,又问了一声:「是谁?」也没有
答应。

再听得一声很响,像似棺材暴起来,又像鬼叫了几声,琴仙好不害怕。想到
佛前去求告,却又心惊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里看时,
见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便放大了胆,烧了一炉香,就在院子里跪下,叩头默祷,
祷了三刻工夫方才起来,树上落下一个虫,在发顶上蠕蠕的动。琴仙心慌,将袖
子拂了下来,拿了香炉,走进了房,方才坐下,心上还突突的跳。忽见自己肩上
有三寸来长的一条蝎虎,爬到胸前来。琴仙魂不附体,不敢用手去撵他,将半臂
一抖,蝎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还在他颈上一捎,琴仙骨节酥麻,不知怎样,只
得将半臂脱了,扔在地下。那蝎虎又从颈上爬在头上,琴仙唬得哭叫起来。

却好刘喜回来了,进来见了,拿扇子打下来,一脚踏死。

琴仙已唬得满身寒毛直竖,眼泪汪汪,且遍体发烧,眼睛冒火。

刘喜与他放了蚊帐,看他床下只有一个空碗,便问道:「那鸭子呢?」琴仙
道:「我不在房,一个大黑狗进来吃了。」刘喜骂了一声:「那里来这个害瘟疫
的狗?我还不敢放在厨房里,恐伙计们嘴馋,来撕了几块去,倒请了这只狗了。」

琴仙道:「你为何去了这半天才回?」刘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仪征县去
了,要耽搁三四天才回。我只得去请了李大夫,也是个名医,住的远,来回有二
十里路呢。」又问道:「老爷此刻怎样?」琴仙道:「还是这样。」刘喜道:
「如果老爷有些长短便怎样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死。」
刘喜叹了一声,到道翁房里来看了一看,就到后头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来,只听得刘喜嚷道:「不好了,这些箱子到那里去了?」

琴仙听了,慌忙出来,走到后面厢房里看时,就剩了几个书画箱,其余搬运
一空。

见张贵、汪升、钱德的李行都没有了,此刻还不回来?这门开着,岂没有人
进来的,如何是好呢?况且盘费银子也都在箱内。老爷房内一个小扁箱,只有几
件单纱衣服。大爷你的东西全偷去了,你房里那个小箱子,也是几件纱衣。现在
我身边存不到二十两银子,适或有起事来,这怎么样呢?琴仙急得没有主意,只
得说道:「这事断不可对老爷讲,别急坏了他,且等张贵等回来,再作商量。」

琴仙与刘喜等到天明,绝无影响,方知三人偷了东西走了。

琴仙却不是心疼东西,见道翁如此模样,设有不测,则殡殓之费皆无,如何
是好?便哭了半日,只剩下一个刘喜,又不能分身寻觅。

忽听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过去,见他歪转过身,当他要解手,问了他,摇
摇头,心上要坐起来。琴仙叫刘喜来帮着扶起,把两个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
「你们去找我那些诗文集来。」琴仙忙去开了箱,一部一部的搬过来。道翁问了
书名,又过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诗稿子,一本书画册,其余都叫烧了。琴仙哭
道:「这些诗文著你,一生的心血在内,正可留以传世,为何要烧了呢?」道翁
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今日这个模样,总是他误了我。若
留下他,将来是要害人的。教人学了我,也与我一样,偃蹇一生,为造物所忌。

断断留不得,快拿去尽行烧了。「琴仙万种伤心,十分无奈,只得到外面烧
了几种,又自藏了几种,道翁将方才留的诗文字画付与琴仙道:」这个给你作纪
念。「

琴仙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呜咽。道翁又叫取笔砚
来,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纸,琴仙又送上纸,扶正了他。刘喜搬过一张小桌,
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应。道翁喘了一会,刘喜拧了毛巾与他擦了脸,嗽了口。
道翁执着笔,颤巍巍的,一大一小,写了一篇放下,又喘了一回,眼中掉下泪来,
叫一声:「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
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
身。」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
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琴仙接了过来,看是:六月八日偕侯石翁
游凉山,登绝山献,为罡风吹落堕地,致份腰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
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素车无闻,青绳谁吊,骸轻蝉
蜕,魂咽之潮。一?g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
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原也。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
感思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绝笔。

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
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

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日,你速速进京罢。

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做篇传。人虽不足
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
泪落不止,满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
了一炉香,道翁跏趺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笔来。在
纸上写了四句道: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候。

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

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
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
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
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那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
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只见道翁容颜
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刘
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日扣下船
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
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千,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
将就办了。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的办呢?」琴
仙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不消吩咐。」

于是先将道翁扶下,易箦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日请的李大夫方来,
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到,只得向
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其余做孝衣,叫吹鼓手,
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惟在床前守尸痛哭,水浆
不入口者两日。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殓之后,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
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个兰盆鬼节。南京风俗,
处处给鬼施食,烧纸念经,并用油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泉之意。

一日之内,断风零雨,白日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满阶,萧萧瑟
瑟。

夜间月映纸窗,秋虫乱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
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
道翁这个灵枢怎样?岂不做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日
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憔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日
间惟喝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日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并起来。在房里走
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
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鼾声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见一个耗子,在他铺
上走去,闻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声,耗子跳了过去,琴仙也转身回
铺。听得刘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几声,便骂起来,忽然一抢出来,往外就跑,唬
得琴仙毛骨耸然,不知何故,忙出来拉他。刘喜撞开长窗,望着大树直奔上去,
两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会,不见响动,才大着胆走上前,见刘
喜抱着树,又在那里打鼾。琴仙见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几声,推了几推,刘喜方
醒过来,问道:「做什么?」

琴仙道:「你是什么缘故?睡梦中跑出来,抱住了树。」刘喜方揉揉眼,停
了一停,道:「原来是梦。我方才张贵来扯我的被窝,我正要捉他,问他的箱子,
一赶出来抱住他,不想抱着了树,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
又好笑,同了进来,关了窗子,刘喜倒身复睡。

琴仙也只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会觉自己走出寺来,见对面有个书铺,招
牌写着华正昌三字,有个老年掌柜的照应了他。琴仙即进铺内,忽听锣声????,
又接着作乐之声。回头看时,见一对对的旌旗幡盖,仪从纷纭,还有那金盔金甲,
执刀列道,香烟成字,宝盖蟠云,玉女金童,华妆妙像,过了有半个时辰。末后
见一座七香宝辇,坐着一位女神,正大华容,珠璎蔽面。看这些仪仗并那尊神都
进寺里去了,琴仙也跟了进去,却不是那个寺,宝殿巍峨,是个极大所在。只见
那些仪从人唱名参见后,两班排立,弓衣刀鞘,俨似军中,威严要畏。琴仙躲在
一棵树后偷望,见那尊神后站着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
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只见那尊神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明白。见人丛里
走出一个童子来,约十二三岁。虽然见他清眉秀目,却已头角峥嵘,英姿爽飒,
走上阶去,长揖不拜。又见那尊神似有怒容,连连的拍案,骂那童子,见那童子
口里也像分辨。两人觉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见那尊神颜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
而立。又见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个侍女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女便入后殿。少顷,
捧着一个古锦囊出来,走近童子身边。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双手将衣衿拽起,
侍女把锦囊一抖,见大大小小的,新新旧旧,五颜六色,共有百十来枝笔,一齐
倒入那童子衣兜里。见那童子谢一声,站了一会,尊神又与他讲了好些话,那童
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庙门,心上想道:「这不知是什么地方?那个童子好不兀
傲,到了此处,还是那样凛凛的神色,怎么跪也不跪的,想是个有根气的人,来
历不校」琴仙将要出去,只见一个戴金幞头穿红袍的神人进来,仔细一看,就是
他义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惊,心上却不当他是死的。因为这个地方,不敢上前
相见,仍躲在树后。见他义父上阶,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礼,略把手举了一
举,见他义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问了几句话,便听得一声云板,两边鼓乐起来。尊神退入后殿去了,
仪从亦纷纷各散。见他义父独在阶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时忽想他已身死,
一阵伤心,上前牵住了衣哭起来。见他义父也觉凄然,便安慰他道:「琴儿,你
受苦了,也是你命里注定的。不过百日困苦,耐烦等候,自有个好人来带你回去。」

琴仙想要问他几件事情,却一件也想不起,就记得方才那个童子,问道:
「方才有个童子进来,那尊神给他许多笔,始而又骂他,这童子是什么人?」道
翁道:「这童子前身却不小,从六朝时转劫到此刻,想还骂他从前的罪孽。后来
是个大作家,名传不朽的。三十年后见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后还有大著作
出来。」

琴仙又问道:「这位尊神是何名号?」

道翁道:「低声。」便左右顾盼了一会,用指头在琴仙掌中写了两字,琴仙
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问时,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随在后头。见他出
了庙门,上了马,也有两个皂隶跟着。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边梅翰林来了。」

琴仙回头一看,只见江山如画,是燕子矶边,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
向。

忽见一个船靠拢来,见子玉坐在舱里,长吁短叹。

琴仙又触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与他的船相并。琴仙又见他舱里走出一
个美人来,艳妆华服,与子玉并坐。琴仙细看,却又大骇,分明就是他扮戏的装
束,面貌一毫不错。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缘故来。见他二人香肩相并,哝哝
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气来。忽见那美人拿了一面镜子,他们两人同照,
听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说道:「一镜分照两人,心事不分明。」听得子玉笑道:
「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声:「庾香好么?」那子玉毫不
听见。琴仙又叫了一声,只听子玉说道:「今日好耳热,不知有谁骂我。」那美
人忽然望见琴仙,便说道:「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人?」便将镜子望琴仙脸上掷来。

琴仙一躲,落在舱里,那边的船也不见了。

琴仙拾起镜子来一照,见自己变了那莫愁湖里采莲船上的红衣女子,心中大
奇。忽又见许多人影,从镜子里过去,就是那一班名士与一班名旦。自己忽将镜
子反过来,隐隐的有好些人映在里面,好像是魏聘才、奚十一等类。正看时,那
镜子忽转旋起来,光明如月,成了一颗大珠,颇觉有趣。忽然船舱外伸进一只蓝
手,满臂的鳞甲,伸开五个大爪,把这面镜子抢去了。

琴仙「哎哟」一声,原来是梦。睁眼看时,已是日高三丈,刘喜早已起身了。

琴仙起来,得喜伺候洗脸。琴仙呆呆的想那梦,件件都记得逼清,将两头藏
过,单将中间的梦与刘喜说了,老爷像成了神,但是位分也不甚大。刘喜道:
「只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会升转的。」刘喜一会儿就送上饭来,说要到
侯老爷那里去,告诉老爷这件事情,要他将文凭找出来。琴仙道:「文凭也在那
个衣箱子里,也偷了去了,怎样好呢?」刘喜道:「偷去了么?那只好求侯老爷
与制台讲明,想人已死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刘喜伺候了饭,脱了孝衫,便
到凤凰山侯石翁处来。那侯石翁自从见道翁跌了这一交,甚不放心。隔了一日,
来找道翁的船,已不见了,当是开了船,只道他已经到任,再不料他已经身故,
心上又想起琴仙:「见了那首诗,不知是喜是恼,想来经我品题,自然欢喜。但
看他生得这般妙丽,却冷冰冰的,少些风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个门生,
足以娱此暮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刘喜进来,在地下叩头。

石翁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不曾跟去么?」刘喜将道翁归天之事,细细
说了。又将遗言嘱托并张贵等偷去衣箱、银钱等物,并文凭也偷去了,如今少爷
在寺里守灵,连衣食将要不给起来。石翁听大惊,道:「有这等事!我道是已经
到任去了,那知道这个光景!」便也洒了几点泪。刘喜道:「此时总要求老爷想
个法子才好。」石翁道:「屈才爷相好呢尽多,但皆不在这里。我只好写几封信,
你去刻了讣闻,拿来我这里发,也有些分子来,就可以办丧事了。我与屈老爷多
年相好,况且他还有个孤儿在此,我自然要尽力照应的。官事我明日去见制台说,
就着江、上两县缉拿张贵等,并要行文到江西,恐他们将这文凭到江西去撞骗,
也不可不防的。这些事都在我。明日还到寺里吊奠,面见你们少爷,再商量别的
事。」刘喜叩谢了回来,对琴仙讲了,琴仙也没有什么感激。明日石翁去见了制
台,说知此事,又到上元县与刘喜补了呈子,知县通详了,一面缉拿逃奴,一面
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过了一日,备了一桌祭筵,一副联额,亲到寺里来上香奠酒,痛哭了一
场,倒哭得老泪盈盈,甚是伤感。琴仙在孝帏里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
有些义气,听他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泪,叫自己带来的人挂了匾额,
看了一看,叹口气,走进孝帏。琴仙忙叩头道谢,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
就盘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离了老眼。此时石翁如坐香草丛中,
觉得一阵幽香,随风攒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见他梨花似的,虽然容光减了
好些,那一种叫人怜惜疼爱的光景,也增了许多。琴仙心上不悦,身子移远些,
石翁倒要凑近些,说道:「不料贤侄遭此大故,昨日刘喜来说了方知。不然,我
还当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边,见你们已开了船,谁知道有这些事。

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样?「琴仙心里很烦,但不得不回答几句,便说道:」承
老伯的厚意,与先父张罗一切,甚是感激不荆小侄的意思,且守过了百天,觅块
地,将先人安葬了,那时再作主意。「石翁道:」这是什么主意!你令先尊是湖
北人,汨罗江是他的祖居。他数代单传,并无本家亲戚。你若到那里去,是没有
一个人认得的。况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东西都偷光了,回湖北这个念头可不必起
了。京里人情势利,况你令尊也没有什么至交在京里。

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说,贤侄你太生得娇柔,又在妙龄,如何
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难呢!就我与你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义之交,我不
提拔你,教谁提拔你?轮也轮到我,我是义不容辞的。歇天我来接你回去,这灵
柩且寄停在这里,一两月后,找着了地,再安葬不迟。你且放宽了心,有我在此,
决不教你无依无靠。你天资想是极好,将来成了名,也与你令尊争口气,我也于
脸有光的。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琴仙见他这个样子,两只生花老眼
看定了他,口中虽说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间,总不像个好人。心上又气又怕,
脸已涨红,低了头,又不肯答应。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两手轻轻的搓了几
搓,笑迷迷的又问道:「前日扇上那首诗,看了可懂得么?」琴仙心中更气,把
手缩进,将要哭了,便要站起来走开。石翁拉住道:「且慢,还有话说。你在京
里时,认得些什么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只得忍住了气道:「人也认得
几个。」石翁道:「是些什么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经经的,倒也没有
那种假好人。徐度香、梅庾香之外,还有几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
么,是晓山相国的公子,他与你相好么?」琴仙道:「是,现在先君还有一封遗
书与他,托他照应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这些纨?F公子,
你如何同得来的!他外面虽与你相好,心上却不把你当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
不是我说,你的年纪太小,又生得这好模样,京城的风气极坏,嘴贫舌薄,断断
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这里,你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

你拜我作义爷也好,拜我作老师也好,我又是七十多岁的人,人家还有什么
议论?且我家里姬妾也有好几个,疼你的人也多,娘儿们一样,自然有个照应。

你若要到京,这路途遥遥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议论我不是,怎么
把个至交的遗孤撇在脑后,也不照应,让他独自去了。你想这句话,我如何当得
起?

「琴仙只当没有听见,洒脱了手,站得远远的。石翁没趣,睁大了三角眼,
瞅了他一会,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错了主意。「便起身要走,琴仙
只得又叩了两个头,道:」小侄不认得外边,就算谢过孝了。「石翁要扶他,琴
仙已站了起来,离远了,石翁走出窗外,当着琴仙送他,尚可说两句。

谁知琴仙竟已入帏。石翁无奈,只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着人送了一
担米、一担炭、四两银来,试试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还肯到他
家里去。谁知琴仙执不肯受,刘喜也不敢作主,只得原物璧还。石翁甚怒,骂他
不受抬举,已后也就无颜再来。但心里一分恨,一分爱,一分怜,终日之间,方
寸交战,作了许多诗。幸苏州巡抚请了他去,勾留两月始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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