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母亲被枪决的那天,我们坐着市公安局的家属车,去刑场给她收尸,许多年
过去了,那一天的所有细节我都再不能一一想起来,唯一记得的,就是枪声响起
时,她回头对着我和砚秋的最后一个笑容。我下意识的在脑子里冒出邓丽君的这
首《甜蜜蜜》。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再不能听真切的《甜蜜蜜》,一听我
就会反胃。可是,总是在寂寞无声的午夜,在夏夜燥热的潮湿里,我便会不自觉
的回想起母亲的笑,那凄迷而坦荡的笑。仿佛已经幻化成印刻在我心灵深处的一
道疤痕。可以忽视,却不能躲避!
事后再回想,其实母亲遗露出了太多的破绽,她的决然,她的放荡,她的惆
怅,她的凄然。可是因为那段时间砚秋太忙乱,我又太忐忑于我毕业以后的安排。
所以我们压根就没注意母亲的怪异。以至于,她捅出那么大的漏子以后,我
和砚秋都来不及给她想办法,只能面面相觑的措手不及。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就在那夜的荒唐之后,第二天下午,我惯例给父亲擦
身子翻身,却根本没在他房里见到他,等到我在杂物间旁的小通阁里看到他面目
狰狞而扭曲的面孔,触手去探他的鼻下,已然气绝。他的一只手还死死的扣在木
窗的格缝里,几道醒目的抓痕裸露在木格上,使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父亲是怎么
咽气的了,昨夜的一宿荒唐,他是从头到尾都在窥视的。他,根本就是被我们罪
该被雷劈死的淫乱而活活气死的!
我被吓得六神无主,慌不择路的冲出院子,奔出老远才回过神来,正筹算着
要去找砚秋,却在巷口一头撞在砚秋的怀里。
恐惧,惊吓,愧疚,无措,一连串的情绪一股脑子涌上我心头,我要是现在
晕过去就好了,我知道我是在躲避,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一眼父亲的死
状。太恐怖了!我浑身无力的瘫倒在砚秋的怀里,手指着家的方向,喉咙里却被
卡住似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砚秋抱着我,把我扶起来。朝我点点头,一脸铁灰的落寞色:「别说了,润
芸,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朝我扬了扬手,手里抓着一封信。「回去吧,回去看!」
砚秋把父亲扛在床上,用力的闭合上父亲的眼镜。父亲兀自不肯瞑目的样子,
眼角还留着一条缝隙。
我看着砚秋忙进忙出,一会儿功夫,院子里站满了帮忙的邻居。他们卸下门
板,把父亲搁在上面,不知道从哪儿扯来的白布给父亲裹上。到晚上的时候,寿
衣店送来了寿衣,后来又抬进来一口棺材。我浑浑噩噩的看着这慌乱的一切,如
行尸走肉般的倚在堂门边。脑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安置。砚秋披麻戴孝的一直跪在
父亲灵前烧纸,隔壁的胖婶曹姑才留着眼泪道:「节哀吧,闺女,人已经这样了。
节哀顺变,该穿孝衣了。」
砚秋把神魂失守的我拉到灵前跪下,按着我的头给父亲磕头,孩子哭闹了。
曹婶把孩子抱过来,我下意识的给孩子喂奶。又折腾了大半宿。人渐散去。
砚秋才被抽空力气似的瘫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他把塞着兜里的信展开,我接过已经裘的皱巴巴的信,目光描去,是母亲的
字迹。
砚秋:见字如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这就走了。砚秋,润芸交付
你了,这辈子,我们俩造的孽够多了,她就当是你的业障,替我来讨债的吧!什
么都别问了,你们只管知道,为了你们清净,我毒死了润芸的父亲,而且,罗玉
凤和她的那位狗男人,我也一并毒死了!
砚秋,我不管你在上海是不是有婚配。我的润芸,我托付给你了,你娶她也
好,不娶她也罢,我知道以你的秉性,还不敢承受家里的压力。那你就好好养着
她们母子吧!我算是看透了,名分这东西,尽是虚的。孩子留着你的血,这便是
你陈家的骨肉。等孩子大了,你愿意让他认主归宗,你就带他回上海,要是想让
孩子清净。你就让他守着润芸。润芸这辈子苦命,摊上我们这样的父母,替我跟
她说声对不起!
你要对润芸一辈子都好好的,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就这样吧,有来生,
我还愿意做你的好姐姐,我不后悔!张秋兰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