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花影集简介花影集序花影集引
卷 一卷 二卷 三卷 四
退逸子传
刘方三义传
华山采药记
潦倒子传
梦梦翁录 节义传
贾生代判录
东丘侯传
广陵观灯记
管鉴录 邗亭宵会录
邮亭午梦
心坚金石传
四块玉传
庞观老录 丐叟歌诗
翟吉翟善歌
云溪樵子记
闲评清会录
晚趣西园记
花影集简介
《花影集》共四卷20个故事组成的小说集。系明朝陶辅编撰。初其世便因其理气之正而闻于其时,后夕川老人感其“关世教,正人心”,扶纲常而将其手抄传世。
《花影集》前有序、引、每卷五篇。首之以《退逸子传》,终之以《晚趣西国记》。间有《刘方节传》、《东丘侯传》实录忠教节义,足为世劝;《邮亭午梦》奖人臣之忠义;《四块玉传》与《心坚金石传》托词比等。以为淫邪和媚俗败德致祸之惩等等,文词盖世前人所作的《余话》《新话》等作。是一部少有的弘扬正气,扬善惩恶,教人闻道的世情小说。
花影集序
夫文词必须关世教、正人心、扶纲常,斯得理气之正者矣。不然虽风云其态,月露其形,掷地而金玉其声,犹昔人所谓虚车无庸也。《花影集》四卷,凡二十篇,乃夕川居士陶公所著。予启卷阅之,首之以《退逸子传》,公自道也。虽有绝世自高之言,卒章不忘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之意,此固伟矣。终之以《晚趣西园记》,间以《梦梦翁录》,则又叙其休致林泉幽雅自适之情怀。盖自巢许夷齐而下,严子陵、陶靖节、林君复之后,我朝而有若人,此其最高欤!于中若《刘方节义传》、《东丘侯传》,则皆实录其忠教节义,足为世劝。而东丘一门之死节尤烈,其妾孙氏植孤之功尤大。其它虽皆寓言,潦倒子以宋社之倾归之天道,而抑奸奖忠之意溢于言表。云溪子又言宋末之祸由于果报,而臣子忠愤之情自不容已。《邮亭午梦》则奖人臣之忠义,虽不见伸于人,终当获报于天也。《华山采药记》深明黄白导引之非,以醒世人之狂惑。《闲评清会录》深明鬼神造化之理,以觉斯世之昏迷。《四块玉传》与《心坚金石传》托词比事,以为淫邪私媚败德致祸之惩。《广陵观灯记》与《管鉴录》虽皆假托,一则辟异端之为害至矣,一则辩善恶之果报详矣。《贾生代判》则本古人钱神之遗意,以激斯世之贪,而使之廉也。《邗亭宵会》则托士女佳遇之风情,以戒世人之淫邪,而归之以正也。《翟吉翟善》则因人情之趋吉避凶而导迪之,使为善去恶也。庞观老曲尽酒色财气之情状,使人之知所惩。《丐叟歌诗》一明富贵贫贱之自取,使人之知所择。凡此皆于世教有关。视前人《新话》、《余话》、《效颦》诸作,文词不同而立意过之。盖公之先人以大功烈擢大同伯,公以贵游子薄武艺而不事,专志于经史翰墨间,其蓄之深固有自矣。暨袭应天亲卫昭勇之爵,又不苟合于时,即丐恩休致,寻山玩水,以豁其趣;操觚染翰,以肆其博;尚友古人,乐观时变,以极其情。少有余暇而作是集,抑亦嘲弄风月之一唾耳。其他述作尚多传于时者,兹序未之及也。公有辅,字廷弼,夕川其别号,又号安理斋海萍道人云。
正德丙子春正月灯夕,浙江安吉州学正事三山张孟敬书
花影集引
太仓之粟,岂料必无鼠矢?宝库之土,宁辞不藏珠玑?是以理无尽得不失之事,人无纯是不非之心,此实物理之自然,人欲之彼此也。予昔壮年,尝得宗吉瞿先生《剪灯新话》、昌祺李先生《剪灯余话》、辅之赵先生《效颦集》,读而玩之。其间有褒善贬恶者,有托此喻彼者,有假名寓意者,有舞文为戏者,有放情肆欲者。大率三先生之作,一则信笔弄文,一则精巧竞前,一则持正去诞。虽三家造理之不同而各有所见,然皆吐心葩、结精蕴,香色混眩鬼幻百出,非浅学者所能至也。予不自揣,遂较三家得失之端,约繁补略,共为二十篇。题曰《花影集》,亦自以为得意之作也。是后数年,得暇求学,方知圣贤旨意。深以前作为非,掷而不睹者三四十载。今予之年八十有三,衰耄已至,儿辈点予书箧,出其生平稿帙,意欲装辑以为遗泽,适有花影一集存焉。告予曰:“此亦成书,何不序乎?”予颔而叹曰:“欲存而序之,实非当为之事;欲弃而焚之,其奈三先生何!予独何人,敢望每事尽善乎!”故勉以为引。
嘉靖二年夏四月吉旦,夕川老人八十三翁书
退逸子传
退逸子传,姓鲍氏,名道,或称为抱道先生。其先乃邗之右族也。其为人也,刚而断,介而直,守理不挠,持正不惑,以人心推已心,以天理博物理。是以居官之际,忠以承上,仁以临下,礼以接众,谨以律己。然好精白,恶私染,颇为僻耳。凡遇是非之间,不能委曲涵容,必露衷极论。或少相逆,则发指睫竖,奋须涌气,霜其色而霆其言,必折人至于伏躬屏气移衷丧色方己。
或曰:“先生之道,善固善矣,然未免为时人憎恶,世路弃捐,负此伟昂之质:博洽之才,良可叹也。何乃甘侣俚俗而友白丁,终老于茅茨之下乎。莫若少加!下,随时通众,则当时人物孰敢与君甲乙而论之哉?且《易》序有云:‘随时变易以从其道’。君独能返是乎?”
先生闻其言,鼓掌蹈足,扬眉掀齿,仰首脱帻,一笑而绝倒。兴而正色答曰:“夫士之生于世也,当磊磊落落,学其所必行,行其所必当。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道之亨也,使之治繁理冗,兴利除害,牧民御侮,典礼作乐,总兵戎而讨不庭,佐皇谟而宣治化。卑为列职固当然,贵登将相亦不忝。道之否也,则遁迹于青山之趾、绿水之涯,枕石漱流,濯足弄影,抚孤松而对明月,啸烟霞而临清风。此大丈夫归欤之所也,岂可酣时恋晷,效儿女子之态,奔趋于势要之门,叩求于豪贵之室,屈肱屏息,捧颦颜而献孤媚,乞怜取气于人颏下乎!君其休矣,吾所不为也。”
是后先生偶有所见,遂作《宝镜叹》以自嘲,力解其职,扁其居曰“得闲堂”,自作铭以寓之。
宝镜叹
镜,光圆镜体正,秋月扬辉,寒潭澄映,颦笑必随,偃仰必应。有烛鉴之明,无包容之行。嗟夫,不遇佳人,抑为丑妇返病。
得闲堂铭
道不在隆,得达则亨;位不在显,得宜则崇。贤愚混一途,善恶殊万衷。小人酣巧利,君子怀异功。曲桑作宇栋,楩楠为犁弓。所以违其器,戚戚怀归容,云山生心上,烟水入梦中。伸荣与进用,系通与不通。屈辱与退舍,在穷与不穷。劳劳暮景心,每欲安其慵。欲者贵在得,慵者贵在闲。幸予遂所欲,铭诸蓬壁东。
是后值溽暑,而先生荐席不备,帷帐潇然。昼则苦苍蝇跳蚤所扰,夜则为壁虱飞蚊所噬。况其衣裾垢弊,而虮虱猖獗于其中。由斯烦扰,心神因而不宁,至于废寝食而忌昼夜。而先生不虑及此,返乃攒眉蹙额,焦颜赧色,振几而叹曰:“吾太痴人也,何故为尘累至此耶!”遂书一绝于几上云:
家私如火触人怀,着力相推苦不开。
除是和妻都逐去,心神清爽恰幽哉。
先生一日因他往,先生之妻偶见所作之诗,笑曰:“夫子之诗,谬莫甚欤。汝不察己之衣裾垢弊,家室贫秽,不洁所致,而使孽虫纵凶肆毒,扰其宿处,惑其寤寐,以致心志不守。既为大丈夫,而不能启贱为贵,拔贫为富,辅世相君,清其轩而华其屋,昼纱“而夜罗幕,返以不羁之扰致怨于家室乎!”手碎其诗。遂用薄纸折一方缄,如鸟笼状,捕一壁虱、一蚊、一蝇、一虱、一跳蚤,置笼中,安于几上。题曰:“此即家私也。”
先生既归,视其诗则亡。偶见纸笼其中如有物动,取而映日观之,则五虫在焉。先生会其意,笑不能辍,曰:“予虽短于责己,卿何长于相夫耶!”遂呼童子,戏取酒肴,设灯香祭纸笼于几上,作诗遣之曰:
嗟哉!大块中,赫赫气理先。
阴阳既云已,其数不可迁。
五行司所属,群有各体焉。
数既不出此,理故不可偏。
何如生斯物,惟害是所专。
一名曰壁虱,狠毒何胜传。
将人肌与血,视为席上筵。
昼也无形影,夜则有万千。
可比无仁子,党恶共欺天。
一名曰飞蚊,轻薄善周旋。
明时俱遁迹,暗处闹喧阗。
只矜口嘴利,不识愚与贤。
可比无义子,狡幸相倾颠。
一名曰苍蝇,贪秽不如愆。
饮食频侵扰,坐起随锥钻。
遗种污大脯,引类投羹饘。
可比无礼子,不耻相缠联。
一名曰虱子,其性与众悬。
胡不知潜避,昼夜周身沿。
那论生与死,惟利是所然。
可比无智子,速祸自穷年。
一名曰跳蚤,滑稽多诡权。
搔左而噬右,备后却叺前。
翻席那可觅,振衣岂能损。
可比无信子,虚谬相欺諓。
吾今贫且老,瘦体不盈拳。
常年啖蔬食,布衣无缯绵。
依栖苦不暖,肌肉苦不鲜。
平素无相恶,何如不见怜。
好寻富少者,温饱得双全。
奠尔三杯酒,不可更留连。
每吟一句,辄倾一杯,吟诗既成,酒亦罄然矣。掷笔于空,颓然醉卧于榻上。
寝既熟,遂梦五人相率伛偻而前。一人披黄金甲,称香子冠军;一个长颔豹足,称崇化参谋;一人绛帻绿袍,称忿身长史;一人白襕雅素,行履徐徐,称居绵纪善;一个着乌油凯,称黑光屯长;俱拜于榻前,兴伏如仪。
一人前曰:“某等素非相得,乃蒙肴而祀之。亦非有恶,忽又詈而逐之。且某等虽眇眇之躬,亦造物者所育,与先生共此覆载。而先生不推广仁恕,却乃肆然掉笔头、鼓口吻,纵己洪天之私,索人尘沙之过。以吾侪论之,则先生之于五常亦未见有也。今者郡政缺失,子不能谏;乡民困乏,子不能救;其谓仁乎?边夷侵凌,子不能御;盗贼劫窃,子不能禁;其谓义乎?无疾解官,不待报而去,其谓礼乎?妻子饥寒,子不能赡,明时任贤,子不能显,其谓智乎?窝居熏污,是招蝇也;破壁巉巉,是招壁虱也;土地湿秽,是招跳蚤也;蔽裘穰穰,是招虮虱也;帷帐不施,是招蚊也。既蒙设馆相待,今又厌而逐之,其谓信乎?且子尚昏昏,而欲责人昭昭耶?孰谓子为知人,乃愚人耳!”先生听毕,赫然语塞。于是五人鼓掌跳踉,一喊而散。
先生觉后,述其梦中之事,大书于座右,以为自警云。
刘方三义传
宣德初,河西务之蒙村者,边河为市,舟楫聚泊之所也。居人近数百家,其间有刘叟者,号称长者,开酒肆于其间。茅屋数间,薄田十余亩,衣食粗足。然止叟媪二人,年各六旬余,无他弟男之依。
是年,有京卫老军方其姓者,携一子年约十二三,宿于叟店。及夕,方偶得中风,至晓则颓然不起。其子悲号近绝者数肆,叟媪亦为之堕泣,遂容养疾于家。凡百粥饮汤药,叟媪皆为辨给。不半月,则老军死矣。其子跪告于叟媪曰:“念儿亡父本某卫军,于某年母已先故,与父欲投原籍,求少盘费,为办母丧,不料皇天弗祐,父更路亡。遗儿一身,囊无半钱之资,欲望大恩借数尺之土,暂掩父骸,儿愿终身为奴,以偿此德。如不见允,则投身此河,求为不孝之鬼矣。”
言既,放声大恸。叟媪抚然流涕曰:“噫!是何言欤!汝黄口儿尚知孝道,予岂不知义者哉。”遂为办棺衾之具,葬于屋后之地,仍表之曰:“禁卫军士方某之墓。”谓其子曰:“予欲令汝归家,唤汝亲故搬取二丧,恐汝幼弱不能自达。汝可暂住予家,待有熟识之人方可。”
儿复跪泣,指心而誓曰;“儿虽幼,岂不知恩!且亡父病时,深蒙不嫌病秽,汤药依时。及至身死,棺衾葬具所费不资,虽至亲骨肉未必如此。况儿生长京师,亲故乡曲一人不识,有恩不报,欲安归乎?且闻老丈夫妇亦无子侄,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一奴,以供朝暮。万一义丈二位百年,某岂不堪为拜扫之人乎?然后赴京取回先母遗骨,同我故父葬于义丈墓道之侧,则儿之负恩不孝之罪塞矣。”叟媪闻之,且悲且喜,曰:“真天赐之嗣也。”因不没其姓,名之曰刘方,恩养备至。方亦孝谨出常,勤业家事,不舍昼夜,常若不及者。
是后,时值秋风大作,上游飘一败船,泊于门前岸下。船人呼号,死溺狼藉,为居人挽救得达岸者,才十数人。内一少年约未二旬,气息将绝,而手尚坚持一竹箱不舍。傍一少妇,抚抱号叫不已。人或问其然,答曰:“此人吾夫也,此箱中吾舅姑之骨也。”时方从观在侧,归道所以于父母,悲咽不能成语,曰:“此人之厄,正如儿向日之苦。”
叟媪闻之,奔赴扶携二溺归家,更以燥衣,哺以暖食,不遗日而苏矣。其人告曰:“奇姓刘氏,山东张湫人也,此妇奇妻李氏也!二年之前从父三考京师,不幸遇时疫,未易月父母俱没。余予夫妇,无力奉柩还乡,只得火化为榇,谋此归计。岂料不孝恶极,又遭此祸。过蒙老丈相济,实再生之父母也。然李氏孕有六甲,遇此惊溺,内损无任,不及办蓐,胎已堕矣。”于是叟媪及方叹怜不已,急为洒扫暖室,朝夕为办粥饮。
不数日,李亦殒矣,叟媪为治棺具,亦葬于屋后之地。深为刘奇解慰,劝令暂住于家,与方同其寝食。议待便船使谋归计,凡经数十,皆以骨殖在船多遭冲击之患为辞,久不果事。况奇于救溺之时为钩挽所伤数处,溃疮甚发,不能履者数月。然奇素博学能文,见方聪敏出常,乘暇教以读书作课。而方一诵即解,不旬月凡经书词翰,无不精妙。
一日,奇疮少愈,告于叟媪曰:“奇疾虽痊,然一贫如此,思无他术,欲先负父归,再负母去。义丈之恩,容奇丧完别为报答。”叟曰:“噫!路远孤行,况子幼弱,非佳图也。吾有一蹇,久蓄无用,赠子驮归二亲,岂不代劳遂事乎!”奇坚却不敢受。一日,忽失奇所在,叟等惋叹累日,亦无如之何。
居顷,叟得重疾,缠绵数月。而方衣不解带,忧劳骨立。忽奇到来,一家惊喜。叟谓奇曰;“曩者失待,子何责之深,不告而去耶!”奇跪而泣告曰:“奇蒙再生之恩,未报万一。及闻赠驴之言,出此拙算,意欲潜归别谋济事。不料至家,因前年黄河泛滥,乡曲远近一望洪波,居人荡尽,人畜田庐漂溺无遗,极目白砂,蒿蓬百里。只身无依,彷徨累月,进退计穷。寄食人店,静思亡亲之榇纵归,何所安厝?义丈之恩虽宠,何时得报?莫若仍归恩府,求尺寸之壤,葬久暴之丧。假便成仁,致身塞罪,以此生为终身之质,奉宅上薪水之劳。未审义丈能从愿否?”
叟曰;“噫,异哉!予何幸,累感孝子来同乎!”遂为奇备道刘方之本末。奇亦惊悚。叟复曰:“若信然,尔奇为兄,尔方为弟,同乃心,共乃义,守此薄产,足以业生矣。”于是奇、方再拜受教。二人互相推爱,极力养亲,甘旨极一时之味,温清尽冬夏之勤。
又一年,叟卒于前,媪殁于后。二子备尽人子之情,哀毁不堪,泪尽继血。将葬,兄弟谋定兆域,遂迎方之母骨于都下,共筑一茔,列三坟如连珠。二子同庐其次,不释杖者三年。闾里感化,远迩称闻。及服除,兄弟勤业,生意骤胜。不数年,富甲一乡。人以为孝义所致。
一夕,兄弟夜酌窗下。酒将半,话及生平,因痛二人出处之危,悲三父没身之恨,惊合义之奇异,喜成家之遂愿,相示悲惋,泪不自止。奇曰:“此皆予二人微诚感格,实蒙天相。然予今年二十有二,弟亦一十有九,俱未议婚。况人之寿夭莫期,万一不讳,则三宗之祀沦矣。若乘时各求良配,或有所出,岂不休哉!”
方愀然不答,良久徐曰:“兄忘之乎?初义父临终时,弟与兄在誓,愿各不娶,今何更发此言?”奇曰:“不然。初因父母垂没,六丧大举,家道贫薄,所以省轻藉重也。今则孝敬已伸,义恩已报,家资复充,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决不可胶柱也。”而方展转百辞,欲足守前誓,奇亦无如之何。
一日,奇于知厚处话及兹事,其友曰:“我得之矣。令弟意谓彼与贤契立家在先,恐欲先娶尔。”奇曰:“吾弟端仁,决无此心。君既为谋,试一验之。”遂密令二媒私见于方曰:“某家有女,年正与二官人同,良淑工容绝于一时,实佳配也。某等敬议此婚,待别有年齿长者,然后再议大官人之婚未晚。”方勃然作色,曰:“何物老妪,欲离间吾昆弟耶!急去,勿令吾责也。”二媒愧赧而去,密告于奇。奇等百方思度,终莫得其主意。
是后奇因睹梁燕之劳,题一诗于壁,以探方意。其诗曰:
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辛勤巢始成。
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一日,方偶见其诗,笑诵数四,援笔亦题一篇于后。其诗曰:
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奇见而惊疑,不知所主。急谋于诸友曰:“予弟为人形质柔弱,语音纤丽,有妇人之态。况与予数年同榻,未尝露其足,虽盛暑亦不袒坐。及欲议婚,彼各皆不听,而诗中词旨如此。恐有木兰之隐乎?”众曰“噫,是矣。君当以实问之,何害?”奇垂涕曰:“予以恩义之重,情如同生,安忍问之?”众曰:“彼若实为女子,与君成配正所谓恩义之重得其所矣。”奇终以愧为辞。众以酒醉之,使深夜而归。
将寝,奇乘酒谓方曰:“我想弟和燕子诗甚佳,然复能和乎?”方承命笑而和曰:
营巢燕,声呷呷,莫使青年空岁月。
可怜和氏忠且纯,何事楚君终不纳。
奇曰:“若然,弟实为木兰,胡不明言?”方但倾首而已。奇复曰:“既不成兄弟,当为兄妹乎?而或为夫妇乎?”又不答,惟含泣而已。问之再肆,方徐曰:“若兄妹之,妾理应适人。妾父母之坟,永为寄托之柩矣。妾初因母丧,同父还乡,恐不便于途,故为男辨。既因父没,妾不改形者,欲求致身之所,以安父母之柩。幸义父无儿,得斯遗产。与兄遭遇,复是仁人。此非人谋,实蒙天合。倘兄不弃贱陋,使三家之后永续,三义之名不朽矣。”奇惊喜不已,遂楫方就寝。方曰:“非礼也!须待明日,祀告三坟,为妾办妆物,昭会亲邻,乃可。”二人遂拱坐待旦,依议而行。
是后浸成巨族,子孙满堂,世号为刘方三义家云。
华山采药记
陕之潼邑有吴生者,名见理,早业举子,累科不第,遂辍讲家居,不复有功名之念矣。因其家室素富,兄弟得倚,子息成立,饱食闲居,无所经理者。宅西有道观一区,甚为清僻。其住持刘古寰者,素称道行,年耆德著,为乡里所重。因常往来,遂深契密。
一日,论及神仙之事,古寰倾所知以谈,见理存乃持以听。上及松乔,下至丘马,历历详道。见理曰:“然则长生之道可得而学欤?”古寰笑曰:“仙亦是人,人亦仙也,何仙不由学而得,何人不可学而仙?但人之处世,或因富贵所绊,或缘情爱所牵,劳劳形役,扰扰心羁耳。苟或不然,移我之皎皎,合道之昭昭,又何难之有哉!”
见理曰:“昔闻人言,修长生曰内丹,炼黄白曰外丹。不知二致之说,果何谓也?”古寰曰:“夫外丹者,内丹之谕也;内丹者,外丹之验也。假铅汞而著象于显,媾阴阳而含理于密,正所谓操绵磨剑、□水砺刃者也。此亦大概而言也,若夫丹道别异之名,奇玄迂远之理,乃先师之遗诀,多隐直指。或托彼而言此,或比显而示幽,真迹神密,玄谟妙秘,岂舌论能悉哉!”见理曰:“闻师之言,洞开茅塞。但不知吾师既达玄微,不修升举,甘处污俗,予之未谕也。”
古寰叹曰:“仙道故易,殊不知人道之难耳。夫学仙者,须衣粮先备,盘用充饶,不烦己心,不劳己虑,孜孜进道,多参至人,广礼明师,采灵株而炼神药,黄白既成,道资足用,则藏修无饥寒之虑,鼎药有可致致之由,仙位可登,烟霞任步矣。若贫道者,虽冒籍玄门,切尝闻道,然朝无夜粮,夏忧冬寒,自给不足,何由养道?”总遇真仙,终为无益。感君闲谈论及愚衷,倍增伤悼,正所谓济水无舟,与其投溺者何异?噫!草木其与吾同腐乎?吁!”垂首良久,泣数行下。
见理闻此异言,魂志俱移。悔昔授业之差,恨今会古寰之晚,乃曰:“有是乎?吾何舍诸?今予不揣凡秽,欲参仙契,弃无益之财,修有理之宗,未审尊师能容窦纳否?”古寰曰:“若然,以君家室外饶,天姿内富,表里相须,炼修双举,易若吹嘘耳。若非戏言,亦贫道之万幸也。”见理发誓示诚,各写清词,焚于道像前。于是古寰劝见理创治精舍,聚合云水。不日而就者十数间,凡百供资之物,薪水之费,无不悉备。
不一年,远迩传播,方士云集,常食者不减数十人。或教之以黄白助道之术,或授之以还丹复本之道。服气存神,回精补脑,聚五存三,七还九战,挂宝剑于真无,闭黍珠于灵密。至于点茅乾汞,缩货脱青,偷魂借体,假母夺胎,虽《参同契》悟真之篇,《梯真集》烟萝子之图,又若青阳无益子、士表公辅之秘诀,真一散人、居姤子、元皇龙虎之经,无所不论,无所不究。虽积年连月,日谈暮论,夜炼朝焙,终无纤毫之验。家业渐至消疏,婢妾或遭外议,全无疑介。鼓弄益深,诈情益见,贪心益迷。谈交论战,启狂夫窥窬之心;买炉治鼎,结怨女失身之恨。至于废寝忘食,神枯气耗,亦不暂停。朋友接踵相谕,亲故交口而劝,终不少悟。
一日,古寰无疾而死。见理以为仙去,追念不已,恨不得与其同往。后因与二方士入太华采药,步涉巅险,备极辛苦。入山既深,绝无人迹。偶遇老松一株,青阴团密,涧水临歧,睛莎如绣,共少憩焉。见理素本膏梁,困弊无任,遂枕石而寝。既觉,失二方士其所在。回顾衣粮一空,尽为盗去。见理神飘胆落,悲栗惊疑,全无路径可归,岂得人烟问指!但见丰草乔林,巅崖怪石。见理犹疑二方士或伸仙显化,登云驾鹤而去,尚不敢指斥为盗。
正疑思之间,不觉山色生烟,斜阳渐下,枫树与溪泉嘈杂,残晖同新月争光。空翠湿衣,寒岚沁骨。既乃落霞消西岭光收,皓魄印前溪漾彩。见理饥寒顿切,徘徊于深林密翠之中,往返于古涧幽岩之畔,计无所施,但期必死。
正彷徨间,忽闻歌声。乍远乍近,或抑或扬,初微渐著,如秋空鹤唳,古峡龙吟。腔奇韵异,清烈出常,断续之间,毕而复作。其歌曰:
寿夭本由天,穷通亦自然。
数成无始上,理定有生前。
天地同归此,阴阳岂外迁。
可笑凡愚子,痴心慕学仙。
歌毕,迤逦而来。
将近,乃一叟也,丰髯秀目,岳准岸眉,度态不凡。前谓见理,曰:“子之是行也,得无险乎?惧乎?又或寒馁乎?”见理幸逢温厚长者,又闻相恤之言,则首肯口应,诺诺不已。叟笑曰:“无伤也,子不必过虑。老拙弊庐在此山前,烦子枉驾一宿,明晨当导子归。”见理自喜过望,即随叟径造山前。遥见云拥柴垣,树笼茅舍,至则石床竹器,幽概如画。叟揖见理,就宾位而位。见理拱问:“老丈为何大族,尊称高号,处此深僻?”叟但笑而不答。茶罢,设村醇醨而相酌焉。
叟因问见理入山之由,而见理亦答采药之故。叟三抚几而叹曰:“孔孟之道洪如天地,昭如星日,不能使后学小子遵天顺理,可哀也。”见理尚喋喋辩其所为。
叟曰:“不待子多言,老夫岂不知耶!子所谓道者,言治铅汞可以为金银,调精气可以为不死。子以金银为何等之物,死生为何等之事耶”苟可以人力为之乎?夫金者,乃五行之正体,元气之一维。大块赖以辅成,群有以之充遂,能从能革,易有易无,号称天禄。覆载之间惟人为贵,人之至要衣食为先,衣食之权咸归于此。故历世以来,未尝不宝也。国有斯而民庶安和,家有斯而子孙赖倚。名爵名勋以收多士,称财称货普役工商。有斯也,倾国之姿可期,连陌之田可置,起填沟之殍,出系圄之囚,有回生启死之功,鲜仗义扶仁之德,与阴阳否泰同权,共造化兴衰一轨。实系民心久专世欲,纷纷纭纭浮行于世。运亨则来,命薄则去,应积不积,安而益年,应散不散,必罹祸焉。上自王公,下及黎庶,若富若贫,莫逃乎数,焉得以少而致多,以无而致有哉。又若神仙长生之道,由为诬谬。夫仙者乃五行杂萃之精英,天地不恒之异气。气之顺也,在天则为景星庆云,在地则为醴泉芝草,在人则为仙人贤圣。气之逆也,在天则为妖星怪气,在地为水涌山移,在人为魍魉悖贼。其仙也,或凌云驭气,或木食山栖,或假医而利益于人,或托卜而预言祸福。气在则隐显无恒,数尽亦然化散。仙岂不欲授人?实亡道可传。人若妄求而安得?子欲修而作仙,正如种麰麦而作黄菊,截藜藿而拟蒲兰。大易有云:‘有是理则有是气。’既有其有,安无其无。若天若地,若山若川,神人品物,万类同焉。通塞不外,成败岂迁?溪梅冬绽,坞杏春妍。靡草经秋,松桧千年。长短靡一,气理候然,又乌可以生而不死以短而作长耶?设若如子之言,则智者富而且寿,愚者贫而夭矣。”见理惊服,再拜受教。
次日,导见理出山,由旧路归家。既归,追悔前非,进复先业。遂携书籍从童仆复入华山,欲拜老叟为终业之师。至则山重涧叠,路绝深林,不复可寻矣。
潦倒子传
山阳祝理者,为县大族。壮岁试举子不捷,遂放意林泉,以诗酒为务。凡郡之佳山胜水,废陵古庙,游览将遍。所作诗文,长篇短句,稿积盈架。骚人诗客日相娱乐。然理之为人性尚忠正,恶偏私,每见人之不忠不孝者,疾如深仇。
一日,于一友处,遇有《岳鄂王传》,取而读之。将毕,勃然震怒曰:“当是之时,天不在上耶?地不在下耶?举国之人皆昏醉而不知耶?何容奸邪如此妄为!”手碎其传,仰天呼叹,抚膺顿足,归而不食者累日方已。忽日作诗一章,邀诸同侪,具牲酒设香灯以诗诉于天。复作文以祭之。其诗曰:
六飞南渡天维缺,八陵九庙风尘隔。
神州百二犬羊屯,两河黎庶流膏血。
宗泽亡来势莫支,伯彦当权徒卖说。
孱谋不念父兄冤,甘仇忍耻无心灵。
岳侯忠义金石坚,威宣酋虏兵无前。
铁马横行踏沙漠,金戈高杖挥燕然。
万姓欢呼期旧物,两京迅扫除腥膻。
报国赤心先刺背,有誓不与仇同天。
传檄中原平有日,三军含笑胡儿泣。
父老壶浆远近迎,猾盗投诚争献执。
关陕河中日震惊,胡都重货皆移北。
一朝诡计促旋师,十二金牌星火急。
东窗私语逆谋临,万里长城竟陆沉。
塞上旅魂思故国,海隅屈膝仰仇金。
一时意许山河介,万载含冤海岳深。
清风千古称高节,寒月当湖见此心。
我读此传气山涌,欲奋老拳施毒猛。
纠同仗义爱仁人,发取秦奸遗臭冢。
断棺粉骨夷茔园,拔树寻根绝裔种。
岳兮岳兮奈若何,此恨绵绵天地永。
复作告天文曰:
仰彼苍兮高玄,伸痛愤兮于天。
何忠良兮受戮,奈奸逆兮长年。
问鬼神兮安在,胡纵恶兮无愆。
荐予请兮可察,虽异代兮当为之伸冤。
祭毕,割牲煮酒,与诸友共饮尽欢而罢。
是夜,理将就寝,忽得重疾,及晓其口歪若吹螺。诸友闻之奔走莫救。或有请女巫降神者,神曰:“秦相乃先代元老,尔非岳侯亲知,无故代人复恨,阴报如此。若不发愿相酬,此病必死。”举家惶惧,叩拜承伏,而责理之狂诞。理但微笑不答。
是后理疾少间,而集家资数十万,更典水田,足钱百万,为游杭之计。遂具衣装,从童仆,戒行有期。诸友饯祖,共请其故。理曰:“少至秦相之墓谢过耳。”众以为然。遂张帆而去。
不越数日而回,众怪而问之,理以手加额曰;“噫!理以愚钝之姿,早失问学,妄自为之。操施管见,几陷于不义。幸遇哲人,得救斯过,盖予之幸也、福也,诸公又当为予贺也。”
众请其说,理曰:“予之此行,实欲至杭以财为费,纠集义人,发掘秦奸之冢,以伸古今之冤,岂肯伏躬信巫酬愿也!不意行至高邮,阻风湖口,近一水村而泊,予乃下船随岸闲步,将里许,绕出汀沙之表,予乃抉丛芦之阴,藉沙而坐。时当仲秋,水落洲空,沙明浪静,四顾湖光极目无际,上下相涵,水天一碧。新月初升,暮云影里生光;落日将收,夕色霞边返照。一天诗料,满腹幽怀。
理正沉思间,忽闻人声。映芦窃窥,见岐岸之上有人面湖而立。细视,乃一樵者也。一手持一空担,一手提一巨缶。良久,大呼数声,洲渚皆震。遥见败荷深处撑出小舟,乃一渔者向岸而来。将近,樵者呼曰:‘得鱼否?’渔者答曰:‘得一巨鲈,煮已将熟,亦未知有酒乎?’樵者举缶示之,二人鼓掌大笑。乃移舟近岸,维于一老树。樵者以两足踏其船头,坐于树根。渔者就船屈膝相向而坐。少倾酒至,二人且饮且谈。理乃潜身窃听,皆世外恍惚之言,非经所载之语。良久,樵谓渔曰:‘今饮甚乐,我欲歌诗,君当和之。’遂击缶歌曰:
云敛千山万木秋,采樵活计最清幽。
闲来易酒随心赏,不识人间更有愁。
渔者叩舷而和曰:
水落湖空一望秋,纶竿趣味一般幽。
湖鱼湖酒终朝醉,得失从教世上愁。
理潜于芦中,闻此佳作,不觉径前,失声而和曰:
抑气无伸鬓欲秋,喜闻佳叶出尘幽。
倘蒙莫叱容叨和,少涤狂生万斛愁。
二人赫然相顾,有不乐之色。理乃至前长揖,谢其轻和搪突之罪。二人不甚相答,其渔者径前解缆欲去,其樵者笑而留曰:‘彼非狂夫俗子,亦吾儒之晚生也。况复能诗,正可共酬一晌之乐,何为相界若此耶!’渔者微笑而止,遂邀理坐于次而共相酬乐。樵谓渔曰:‘适间我倡而君和,今君当先倡,我二人宜和之。’渔乃让于理,理不敢当。渔遂鼓枻而歌曰:
一著烟蓑万虑空,林泉廊庙本来同。
虚舟漾漾随行止,笑杀当年阮藉穷。
樵者抚掌应声而酬曰:
汉楚功名过眼空,是非荣辱古今同。
争如懒散忘机客,总谓身穷道不穷。
理固辞不已,拱手而赓曰:
志士仁人此日空,理冤举直孰能同。
挥金不吝求成义,不为区区世路穷。
吟毕,各畅饮数杯。樵谓理曰:‘此孩子倡。’理不敢辞,离次吟曰:
天高地厚此冤深,报应无闻似石沉。
欲向旁人陈往事,不知那个是同心。
樵者笑而答曰:
白云重叠乱山深,斧担归来日又沉。
且向江湄酬一醉,自来钟鼎不关心。
渔者颦蹙而应曰:
扁舟一叶水云深,看破尘中几陆沉。
一任虎狼争失鹿,是非不到野人心。
吟毕,渔者谓理曰:‘观子诗意愤抑深切,操心欹崄,为何至此耶?’理不敢隐,遂备告其居处姓名,诉其读传不平之由,发愤游杭之计。
渔闻理言,一笑而绝倒,曰:‘子为儒生,如此之事不明,是冒儒名也。予试为子陈之:夫天以阳言,地以阴言,五行于斯又分形气。人秉阴阳之全,具五行之妙,所以本五常而备百行也。若人事乖离,则阴阳五行各失其序,理逆气违,阳敛不舒,阴惨肆悖,而有水旱之灾、瘟蝗之害,甚至兵起国危、人民荼炭,非天有所作为,乃人事应感如此,虽天亦无如之何。且赵宋之有天下也,赵普首建篡谋,后佐太宗背母兄而杀弟侄;王钦若之侍真宗,以诡而降天书;王安石以行新法而败民业;其源大抵如此,而欲望其流清,得乎?其间数君,虽有丝毫之善,功不补过。乃至徽钦而后,事至莫挽。天心仁爱,延及九庙,贼桧之生,非飞之仇敌,乃宋国当倾之眚物也。非徒杀飞,实灭宋也。飞存宋存,飞亡宋亡。宋既当亡,其可使飞不亡哉!然阴在阳中,阳顺阴逆,故君子道长而福,小人道消而祸。阳在阴中,阴顺阳逆,故小人道长而福,君子道消而祸。其飞桧同事将亡之宋,正阴惨阳伏之时。桧既合时享福,飞欲不祸得乎?此所以子之不足与桧为冤也。’
理曰:‘若然,则岳侯当以忠顺为非、以奸逆为是乎?’渔复笑曰:‘若以飞之生死论之,更有说焉。夫大丈夫之于世也,恒以生遇其时与不遇其时,死得其所与不得其所,以为幸与不幸,岂较其寿之短长、事之成败以为得失者哉?若岳侯者,正所谓生遇其时、死得其所,其光其美何以加之!且古之人臣,能建不世之功,得全其始终者,是几人乎?自宋兴以来,能事武臣比比不少,世独以岳侯称者何?盖因志将伸而骤屈,功将成而复堕,年当富而卒夭,国气已振复至于不可为,致使仁人义士悲惜悼痛,如在己躬而不掷也。如邓禹者,汉之名将,而有关中之败;孔明者,蜀之卧龙,而有街亭之失;曹彬者,宋之良将,而有白沟之溃。设使当时世无秦奸,岳侯不死,孰敢必保其始终乎?噫!非秦奸则岳侯精忠不彰,非秦奸则岳侯功名不著,非秦奸则岳侯始终不美。天设秦奸以成岳侯万世不磨之□。欲为岳侯报怨者,是不知其所而为也!呵呵!’
理乃脱然明悟,不觉手舞足蹈,喜极而狂,辄向渔樵百拜谢教。于是渔者拍渔鼓而歌,樵者吹匏笙而和,理为之起舞,哄然而乐。彼各皆醉,渔即解缆将去。樵谓理曰:‘今此之别,后会难期。吾有小诗,敬为子寿。’诗曰:
世间惟酒可消愁,事大如天醉即休。
彼是我非皆莫较,但能潦倒足风流。
吟毕,长啸而去,渔亦鼓枻而归。理既还舟,次日往访,竟无踪迹。理乃浩叹而归,誓绝报怨之念矣。”
诸友宣传,远近惊异。理因樵者之诗,遂自号潦倒子云。乃弃妻子,独驾一舟远游近访,后不知所终焉。
梦梦翁录
梦梦翁者,初号华胥国人,后更是号。年近八旬,好学不怠。然为人不为修饰,言行从心。举止怠肆,衣垢而不涤,食粝而不择,于人不欺,于物不忤,不戚戚形无益之愁,不扬扬动肆心之喜,恒以诗酒为乐。冬夏述作,春秋游赏。或有人谓曰:“予观先生见富贵不求,处贫贱不忧,人尊而不喜,人欺而不怨,真有道之君子也。”
梦梦翁大笑曰:“噫!子今年逾不惑,而发此騃稚之言,其愚又可知也。且夫吾之为人也,仰观有天宇无穷,俯视有山河无际,四海之广,兆庶之众,金玉珠贝,珍玩绵绮,五谷之丰,百才之备,鱼虫鸟兽之盛,花果草木之盛,天之所生,地之所产,皆为人有,而众人之中而有吾君主焉。且吾君端居九重,玉楼金阙,垂流裳滚,乃吾之父也。其卿相百辟,着绯束玉,华堂绮宝,列鼎重裀,乃吾之伯叔也。又若臣室豪家,跨州藉县,集货连田,乃吾之兄弟也。仗父兄之威灵,窃伯叔之庇荫,居天地之中土,为衣冠之丈夫,处人不争之地,居无人碍,行无人止,无强暴之凌,绝虎狼之害,圜视九州,俯接夷夏,享四海之珍,纳八方之贡,昼居无疑,夜寐不惊,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读书习礼,问学求知,续道统之源流,承圣贤之命脉,或以诗书聘怀,或以琴樽取乐,赏四时之佳景,览江山之秀丽,留连花月,玩弄风光,白首无虞,生平康乐。君试熟思,吾今有何贫贱之可弃,又何富贵之可求乎?”言者赫然而退。
一日,梦梦于读书之暇,夜静之时,意有所寓,瞑目凭几而坐。俄有一童自外歌舞而入。梦梦曰:“子从何自而来乎?”童曰:“自君心所来耳!”梦梦曰:“予心在子胸次,今子自外而入,何云心所?”
童大笑曰:“夫心如风之无形,如水之无质,止如游云,动如飞电,入水不溺,入火不焚,透金石,穷变化,远越万里,近在目前。大弥六合,小入沙尘,如狂猿之莫驭,如奔鹿之难遏。所谓大道无恒而有天地,天地无恒而生万物。公独何人,能使心居胸次乎!今在公胸次者,乃心室也。观公之言,非妄则愚,不足与较也。但吾成命在躬,须申诚款。”复告梦梦曰:“吾师旅幻子闻君之贤,遣仆敬邀一会,伏希勿阻为幸。”梦梦亦不问其师者何人,居止何所,遂同往焉。
少顷,达彼一水岸,遥望则烟水鸿濛,浩渺无际,其中隐隐若有岛屿蟠峙,楼阁耸起。童指其处曰:“此是也。”梦梦曰:“无舟可济。”童曰:“适间所谓入水不溺,但行不须舟也。”遂履水而往。
既至,则主人深衣藜仗候于门左,拱让而入,肃梦梦于堂。升之以首席,备尽主宾之敬。而旅幻复恭揖而告曰:“仆素尝读《易》,其中未能尽解。闻公温故多知,是敢仰读枉驾,欲尽未知,伏冀勿吝。”遂设讲谍,一一咨访。梦梦尽已所知。讲毕,旅幻幸甚,再拜而谢。
已而导梦梦之宴所。乃越台殿数重,设广席于大庭。其庭高敝。四无周壁,陈以金屏,彩绚夺目。不设灯烛,直有皓月当空而与水光周接,上下淹映,皎于白昼。所设珍馔器物,不可名状。揖梦梦于首席,两傍有席十数,梦梦辞不敢当。旅幻笑曰:“设此微仪特奉先生,其他诸客佐樽者耳,不劳多让。”
话间报客至,见四人入焉。衣冠朴古,动止闲雅。一人形容洒落,号潇然散人。一人精神明粹,称清虚海客。一人性质混厚,称益元道士。一人赋性文雅,称无邪真隐。既而复有四客亦至。一人支体清苦,称蒙山长老。一人形相轻清,称映形先生。一人身材枯瘦,称扶衰住持。一人风流潇洒,称驱炎挥使。于是各行揖让,然后就坐。旅幻举觞梦梦,众乐毕作,清冽遏云。复有女童数十,各按凌波之舞。侍从叠供,撙罍杂进,宾主欢酬,谈笑径席。
已而旅幻告众曰:“今日之会虽无盛款,然人生百年,为欢几何?不有歌诗,无以纪其胜集。”遂置纸笔于前。梦梦固辞不能,旅幻曰:“此虽先生过谦,然须我辈吟毕,然后先生押趣,乃见尊崇之敬。”于是潇然散人吟曰:
潇然心性本清狂,曾富吾民启圣王。
戛竹有声清似玉,吟松入调细知篁。
兰台赋就生雄志,沛国歌残动感伤。
珍重故人情慨爽,几推花气佐壶觞。
清虚海客:
清虚本住海东头,万里凌空步斗牛。
冷浸长门天寂寂,光涵平乐夜悠悠。
洞庭波敛冰千顷,赤壁山高玉一钩。
对影举杯相约处,怡然三友共欢酬。
益元道士:
益元道士擅风流,今古常陪达士游。
楚负包茅劳小白,汉征助酬责诸侯。
维持元气供奇句,扫荡犹疑散旅愁。
自笑老夫无个事,松坛石榻日扶头。
无邪真隐:
无邪真隐产灵台,应处还从触处来。
有料自然随口得,无题空费用心裁。
闲中苦炼辞方稳,醉后推敲理自该。
风月满庭光景好,清樽莫惜对花开。
蒙山长老:
蒙山长老本来清,陆羽经中注姓名。
驱逐睡魔回午梦,勾除诗课解春酲。
枯肠遍润搜文字,轻汗微生散不平。
谩取竹枝煨石鼎,西窗卧听转车声。
映形先生:
映形相与不相离,偃仰眠行是处随。
日落一时辞院宇,灯来依旧上屏帷。
阴晴不定追陪约,昼夜无穷聚散期。
向晚一樽花下酌,三人幽兴此心知。
扶衰住持:
可叹扶衰老住持,济人功业世应奇。
石桥苔滑随身策,花径泥干缓步赍。
投水化龙欺翠竹,吹光照阁压青藜。
凭君莫厌鸠头异,曾佐明时锡老耆。
驱炎挥使:
驱炎挥使气扬扬,曾障鸾舆出建章。
竹帛有工成运用,丹青无体妙多方。
忠归诸葛兵车上,孝在黄香枕簟旁。
谁写故人方酷吏,为除炎暑散清凉。
旅幻子:
无极太极,道器以立。
理具气成,理形气质。
一动一静,阴阳莫测。
阳施阴受,神玄鬼密。
二五媾合,万化一则。
回焕有无,颠倒虚实。
一驰一张,更阖更辟。
不缓而迟,不速而疾,
真假无端,梦寤莫直。
来寄往归,死顺生逆。
变而复化,消而又息。
纯杂多岐,代谢无迹。
各擅汝我,互为主客。
不欠不余,无损无益。
虚实通贯,去住无适。
何喜扬扬,何愁戚戚。
万本同途,千古一日。
四时迭催,两仪竞逼。
天道难窥,人道可习。
随事用宣,顺常取给。
玄亦可鉴,妙亦可悉。
羁而不縻,幻而不惑。
倏乎不淆,湛然常寂。
与物不忤,与道可匹。
物我既亡,天人乃一。
少滞即磨,微玭力涤。
远是避非,省劳就逸。
风月既交,诗酒为敌。
落魄亡情,徜徉自释。
尺璧非珍,寸阴可惜。
众吟既毕,旅幻举觞告梦梦曰:“吾侪之胡说,非敢弄斧班门,实乃投砖望玉也。万冀勿吝挥金之赐。”梦梦辞谢不能,乃援笔吟曰:
神仙招我入冰壶,水接周天皓月孤。
台殿重重金气化,屏风面面鬼工图。
云韶款案和青鸟,沆瀣频斟舞玉奴。
乘醉欲将心事吐,……
其结句未就,梦梦致思之际,其向来童子忽然进曰:“某虽不学,愿代先生足成此句。”旅幻急叱止之,童已高声诵出曰:“庭槐无奈一声乌。”复作鸦鸣一声,举席哄然大笑。梦梦赫然失惊而觉,犹屈肱于几,乃一梦也。
但见月色在檐,晨光渐白,远寺钟声,庭乌正起。自疑自笑,彻晓不己。更思:“坐中八客,皆吾平生相须之物,何乃凭藉若此耶?殆恐气感神化耳!但不知旅幻之称,又何谓乎?”自后尝谓门人曰:“予思处世若梦,故号华胥国人。今则梦复如此,真乃梦中作梦。”因改其号为梦梦翁云。
节义传
予友周君彦博,常谈宣德初,彼尝住鼓楼街后。其邻有陈挥使者,名安,字以宁,妻郝氏,相敬如宾,敦尚义礼,奉父母以孝闻。夫妇年近三旬,尚未有子,而陈非见任之官,身居营伍,朝出暮归,辛苦甚至。一日忽得损疾,医莫能效。展转年余,更至危急。安自料必不能起,思其妻乃名家之女,性复贞洁刚正,倘己一旦不讳,妻必杀身以成节。若然,则父母无所依托,而更以自己之不幸而累及人之非命。欲言,则不忍;欲不言,则不已;惟端视其妻,每与太息而已。
郝知其意,泣谓安曰:“妾自侍巾栉,盖今一纪。妾之不才,君备知之,何苦疑妾之太深,虑妾之太远?君若无恙,妾亦无羌;君若有不虞,非独君子之不幸,妾亦不幸也。君存与存,君亡与亡,岂肯偷生世间,口称未亡人,污君清誉,使亲知怀疑?妾决不独戴天日,以负君之宠也。”安曰:“予之苦心难言者,正恐卿之坚立此意,若卿果不允劝,一则父母在堂无人侍养,一则卿乃违孝从恩,未为切当。莫若暂屈高见,则父母受终身之托,卿亦享未尽之年,岂不节义两全乎?”
郝复泣曰:“君止虑其一而已,妾若从死,则亲邻恤而有资,官府旌而有廪;妾若不死,则舅姑怀忧恤之心,亲邻启犹豫之论。君卒则禄停,养资焉出?脱若妾命先于舅姑,不但妾之微诚举而弃之,亦且舅姑反有失所。莫若顺天履道,岂不美哉?”安亦无言可答,但相视而泣耳。
又一月,而安疾至甚,举家环守而泣。安遂令人唤其知友王官人者至。安乃谓众曰:“我有心事久不忍言,目下永别,告乞父母并外父母、王贤契,必皆依允。倘不从我,虽死亦不瞑。”众皆泣应。安曰:“予妻坚意死节,决不可听。王某忠厚君子,尚未娶妻,待我没后,急令赘入。是我父母丧子而有子,妻之亡夫而得夫,虽子礼教有疑,其于我心则为万幸。倘有一人不从,使我孝义不伸,九泉之下永为抱恨之鬼矣。”众未敢言,而王官人径前答曰:“仁兄之言大有深意,敢不从命!但恐过日有变,即今宜取何物对众与我,以为信约。”
安遂呼其妻近床,亲取其髻上银钗一只与王,曰:“若事有变,持此赴官告之。”王得钗痛哭,拜辞而去。举家皆哭,郝亦随众而哭,别无异言。众以为怪。至夜安卒,郝致丧设奠,哀毁特甚,昼夜号恸,水浆不入,无复人形。至殓后,王官人设祭仪,携一客为文以祭之。其文曰:
惟宣德三年岁次戊申,九月庚子朔,越十有四日癸丑,友弟王某谨以清酌之奠,致祭于仁兄陈公以宁之灵曰:“惟灵秉一元之正气,感二五之英华,有德有才,多知多学。职居武弁,未登军旅之权;学擅文名,不遂风云之至。正期国家有用,父母有光,家室有荣,亲知有望,遽尔天不假年,奄弃长往,使其父母在堂,不尽劬劳之恨;幼妻居室,痛无继嗣之依。出意外之思,托不尽之谋于我,处世之常,报终身之义于君。虽承重寄之言,敢犯天伦之叙?是以求人济事,变礼从权。今者谨举予友某,乃予素期之管子,堪以代仆,孝父母必体公心,待室家必如公义。忆恐引荐非人,灵其鉴察。呜呼,哀哉!尚享。
祭告既毕,乃请于安之父母及诸亲邻曰:“此人,予友也,姓某,名某,居某职,年苦干,亦未有室。其才德淳良,盖尚义之士也,堪赘府上以奉孝养。其诚谨终始,必胜他人。然我之初见陈兄也,乃一时权变。某虽不才,岂敢乱朋友之伦,败嫂叔之分?此是狗彘之不为也。适间祭文备以告祝,恭乞父母、尊嫂容允,以成亡兄之愿。”举家皆以为全美。郝氏告舅姑曰:“前日所言使我配王叔,非人所为。今携来之人素非亲知,有何不可?他若肯养舅姑,我岂不从?乞为上答王叔,向日之钗今当见还,不然我终不从。”王以为实,遂还其钗。
至发引前一日,郝乃去素服、盛妆饰,设馔柩前,默有所祷,人莫得闻。祭毕,号叫尽一夜。人恐其自尽,皆防之。至次日,柩迁,及茔入圹,众皆环泣,郝乃投身圹中,伏哭柩侧。众急挽之,不料郝氏潜刃在手,忽然自刎而死。众皆震掉不已。遂议复开安棺,依尸同葬焉。安之父母怆惶无措,如失魂魄,恸曰:“儿既夭折,止赖媳妇。今复自尽,我等不如即死。”
于是王乃泣扶其父母曰:“某初誓待父母有托,尊嫂有归。我来墓次与亡兄庐伴几时。今幸尊嫂大节通天,夫妇双美,然父母之养不可少缺,其责在我。古人有刻木为母者,所以尽其不尽之心耳。予不幸父母早亡,其未尽之心正无所施,得人为父母,岂不胜于木乎,况以当养之父母哉!兄嫂虽亡,王某见在,父母正当安养,何必介怀。”
既归,王即移家于陈宅,待亲承服如安亲弟。纠合亲邻,上状郝氏之节于官,致蒙旌表其门,其父母月给廪米二石。越三载,王乃服除,乃议婚娶妻,夫妇克尽孝养。如此者十余年,父终于前,母没于后,备尽人子之道,始终如一。呜呼,贤哉!至景泰间,闻王官人尚在,但周君彦博迁居年久,王之后事不得悉知。又忘其名字,惜乎!
海萍道人曰:“古之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代不乏人,然未尝有此三美生于一门者。”当时王能申郝之节,而王之义无人申之,此传是所以作也。复从而铭之曰:
天理本一善,人性备五常。
逆之为贼孽,顺之为忠良。
寥寥千载间,屈指思遗芳。
陈家有孝子,侍亲在高堂。
夫能谨温清,妻复勤羹汤。
夫妇和且顺,不异双鸳鸯。
一朝灾眚作,自料必成殃。
亲老谁可依,妻少孰堪将。
益友惟王生,义气直且方。
我亲即尔亲,我妻即尔房。
若此心始毕,免使魂魄伤。
王生振金诺,质钗为关防。
陈君即瞑目,王乃易新郎。
设奠哭灵几,誓心说衷肠。
朋友天之伦,虽愚非犬羊。
众以好事定,具不思他详。
岂料掩圹时,郝氏悲如狂。
飞身投柩侧,颈血淋衣裳。
双亲如失生,众人皆惊惶。
王生心独喜,举手感穹苍。
复启陈子棺,附葬夫之傍。
移宅侍陈亲,自丁三年丧。
告官乞旌赡,门闾生辉光。
服除娶妻室,供养双亲行。
养生尽子职,送死继烝尝。
嗟哉陈侯贤,积德感祯祥。
友乃兽中麟,妻乃禽中凰。
代天宣正气,为人立纪纲。
一门三义烈,万古芳名扬。
他年逢太史,昭焕简编香。
贾生代判录
贾生者,名如,字譬之,乃山东泰安州人也。博学聪敏,诸书子史九流百艺无所不涉。在乡里间,虽为人所称而终不能进达,怏怏然而越四旬。因自念,慕功名而过壮年,岂非命欤?遂不复留意矣,买田城南为终老计焉。日则邀友呼朋,围棋举白,或游山观水,或览胜寻幽,狂歌笑傲,落魄不羁。
一日,与诸乡友游泰山天齐宫,由两廊而观焉。时譬之已醉,见一神努目有怒色者,则曰:“躁而不仁。当黜。”一神间一泥偶妇人者,则曰:“淫而失体,当贬。”面赤者曰:“好酒。”伸手者曰:“受财。”狂态百端,诸友为之绝倒。行至货殖司,譬之径前据神案而坐,笑曰:“此司所主,乃人间金银宝玉谷帛之类。尔诸友者皆圣门之徒,博识今古,研通经史,上可以为宰辅公卿,下可以为群司州牧,而俱无担石之储,每被饥寒困迫。吾今权为司货判官,尔等从而叩告,看吾能处置否?”众责之曰:“汝虽称愚直,然神司之位乌可渎慢!”笑戏之间,不觉颓然不能兴矣。扶挽不起,时日将晡,众唾骂不顾而去。
将一更后,譬之方醒。举目视之,但见月光穿户,蛩韵鸣阶,风凄夜寂,四庑肃然。月光中但见土木鬼卒森列左右,譬之自念夜既已深,庙门已阖,无计可归,乃佯醉呼曰:“货殖司鬼吏无知,佳客在坐而不上灯烛耶?”此言实所欲厌其岑寂耳。俄一鬼设一灯于案上,譬之不惧,即以为得意。又曰:“有茶否?”又一鬼进茶一瓯。
少间,二鬼捏一门扇铺于牖也,跪而告曰:“请先生少寝也。”譬之振衣,就榻而寝。因问诸鬼曰:“予乃近井贫士也,虽尝读书学礼,然吾家室寒微,未免为宦途所弃,乡里所贱。亲故尚亦不怜,妻子或时恨怨,吾与君等素昧平生,况又幽明异处,又无官守相临、理势相迫,至若有先生之称,供茶设榻之待,予何以敢当也?”一鬼前曰:“吾之冥间与阳世不同,若忠实君子,虽贫贱亦尊;若浮伪诡诞之士,贵为公卿亦不礼也。公盛德之士也。然吾判君见而亦当跪拜,况予吏卒乎?”譬之曰:“此故幸也。然汝之判君安在?乌得不一相见耶?”吏曰:“若言判君,深可为扰也。”
譬之惊曰:“何谓也?”吏曰:“判君昨夜因与故人乐饮太过,害酒不能起。今日早本处钱米二精争交易之权,各具词笺诉于圣帝,得旨颁符本司,令审情实,务在时下得理。今夜三更后符使必来取案,虽将钱米二精拘系在狱,然无人勘问。倘符使来责,将何以待之?”譬之曰:“审如此,吾虽乏申韩之学,颇知律典之条。倘能见委,或可得其情而成其案也。”吏曰:“善则善矣,然公之鹑衣百结,帽破履穿,不但不伏,犹恐被其讥笑。”譬之曰:“若假汝判君之袍笏,吾着以升案,汝等亦须趋侍恭肃,必能瞒斯也。”吏曰:“善。”遂取袍笏令譬之着之,据案而坐。然譬之为人魁岸多须,眉目爽秀,众鬼吏且观而且笑曰:“虽吾判君亦无此威仪也。”
遂令吏卒押二囚鬼近案而跪。一吏竟前执金简而启曰:“早间泰岳颁下符简,令鞫此囚,伏乞神判。”其简以金为,大可六七寸,字皆云篆不能识。譬之受简,扬目俯首上下循看,如点读之状。看讫,振然启洪钟之音,开朗星之日,问曰:“尔金所告何情,尔米所诉何词,乃敢越诉吾司,轻渎泰岳,致蒙颁符发使,扰吾案牍。若所告有理,或可宥放;如其不逮,则定不轻恕矣。”
一囚人有蛇身,圆面目,戴重宝之冠,负开元之字,飒飒铜腥,铿铿金振,伏地而呼冤曰:“念某本姓金氏,乃丽水之江砂人也。其先出自太昊,祖讳蓐收。位镇西方,籍属五行,官司充位。有祖曰矿,而生金银。始自夏商,沿及周汉,族属渐蕃。有刀布货泉钱具之名,有关会券契交钞之号。近族者有铅汞铜锡之类,宾客有异宝奇珍之物,奴隶有锦绮纨罗之段,俱有富国利民之功,交有易无之术。济贫拔滞,助困扶危,代天宣流行之化,为人开通达之门。万国通行,兆民周用。绩祖以来职专交易,此万万年不易之任也。迩者山东小邑愚鄙之民,口腹是尊,珍奇见外,但知较斗论升,不解惦斤播两。逐钱钞于他州,易草实于本境。使钱也藏瓶结串,有补锅铸镜之危;其钞也衬袋塞墙,有引火裹疮之苦。有些擅专夺利重情,伏乞威灵分豁便益。
又见一囚褐衣锐首,足停停而有节,形累累而多仁,再拜而诉曰:“念某姓谷氏,名良,字国胥,垅州之井田人也。远祖名禾者,抱道闲居,蒿莱是伴。蒙拔用于神农之朝,荐享于燧人之世,使居司命之职。历世累朝,未尝不重。祀天祗地,无非黍、稷、稻、粱;祭鬼祷神,岂用金银、钱钞。为民天、为民命,其功括于乾坤;充国用、充国储,斯名亘于今古。史美有年,政愁荒岁,三军缘吾作气,万户因我名官。此处乃阙里附鄘之郊,素习敦浮不侈之化。故弃彼虚侈僭诈之资,用予济世保民之宝。却乃造奸妒陷,冒犯玄庭,捏词诬告。”
二囚招旋,譬之大怒,叱令鬼卒掠姓金者一千铜锤,释姓谷者之缚。展云笺、挥巨笔而判曰:
“夫以覆载之间,惟人最贵;养生之道,惟食是先。其为米者,有无系民庶之安危,旱涝关国家之否泰。尔世赖国,尔国赖民,尔民赖食。以斯察之,米之功,何待论而知之者哉?其为金者,乃天地刚燥不仁之气,阴阳疑僻劲恶之姿。相作虎形,性酣肃杀,时专秋令,律应商音。在天为霜,草木遭而一空;在地作兵,风尘起而板荡。故先贤知其性恶好行,制为货物,使通交易,以遂其性,免生他祸。既得旋用于时,为物犹能害众。饰冠铸印,败高人隐士之风;为簪为珥,丧节妇贞姬之操。武将因斯取败,文官缘此欺公。起赃吏贪叨之胆,兴盗蹠贼杀之心。不临贫乏,令忙忙求觅千端,偏趁贵由,使琐琐宝藏百计。或争一钱一钞,致倾人命于非天;或渡万水万山,苟丧客魂于绝域。败昆弟一气之恩,坏朋友同窗之义。失经营,忠信无凭;达贿赂,奸回得志。石崇金谷,岂期倏忽诛夷。董公□坞,不料逡巡戮辱。元载世守,空名贪污,何增日费?可谓知机。德裕执迷。积若丘山不足;乐羊听谏,弃如粪穰无惭。贵为陈后主之莲花,贱作孟蜀王之溺器。导窦申,有喜鹊之称;陷王鲁,唤惊蛇之号。王戎牙筹,肯舍昼夜;夏侯竹笋,定则春秋。陈尉贪声,崔烈铜臭,结□启郑□之羞,绕榻惹王衍之怒。不但前人当谨,亦且后世宜知。糊金锭欺鬼瞒神,剪纸钱侮天渎地。虽粉骨何胜其诛,然握发难穷其罪。欲磨之为尘沙,到海犹能出世;欲错之为细屑,入酒惟恐伤人。秽恶虽昧于当时,罪遣莫逃乎今日。姓谷者理合优容,姓金者情宜准律。各取亲供,遵条判结。合申泰岳,用交严符。”
判毕,适本司判官酒醒,闻知所以,急出与譬之相见,款接备至。而判官谢其权宜代判之劳,因酒失迓之罪。譬之亦祝其擅据神司之愆,僭干冥政之过。彼此交逊,礼容诚色各溢于面。于是判官遂命酒肴,与譬之交酬畅饮,至晓方已。
譬之乘酒而别,既归,昏醉经日方醒。向人备道其详,人皆惊讶。
后譬之年近九十,一日,舍妻子入青萝岛采药不归,人或以为仙去云。
东丘侯传
东丘侯传,姓花氏,名云,字时泽,濠州怀远县之民也。其先乃故宋之宦族,即祖以农隐而不仕。父芳读书好礼,聚徒教授于家。一日,无故为凶豪刘三击死,时候年始三岁。母苑氏抱侯诉于官,官不为理,反遭械系。时元政日紊,是非颠倒,贿赂公行,母子之冤终莫能直。况连岁饥荒,不能存活,母遂抱侯再适于张氏。越十年,其母终以郁愤不伸含冤而死,侯年甫十三。其居丧送葬,礼如成人,为乡曲称重。
又三年,侯年十六,恒以复父仇为志。其继父劝之曰:“彼刘三者,凶人也,有兼人之勇,徒党又多,汝欲犯之,如犬之制虎,徒丧汝生,无益于事。”侯遂止。然日夜泣告天地。
又二年,侯十八岁,忽一夜梦神人,授一铁简,长三寸许,曰:“尔食此。当有神力。”侯遂跪而嚼食之。既觉,齿痛连日,试其力果异常日。或手拔大树,或肩负活牛,或挟车渡河,或拖舟上岸,远近喧传,号称花神力。时至正癸已,天下大乱,其刘三者聚合无赖,谋杀县官,夺据其城,侯知势不可容,而告继父曰:“儿欲直取凶人,易如反掌。虑恐儿动,父无卫御,或致疏虞,不孝大矣。近闻真人起义临濠,不杀不惊,拯危济急,救民于水火,登之于春台。盍往归之,父既有托,儿愿遂矣。”父喜,遂同往焉。
至大营,得见徐公,与语大悦,荐于上。蒙召见,侯诉所以,上曰:“今汝既言能取怀远,当用人几何?约几时可下?”侯再拜曰:“不烦天兵,愿容臣一身,今晚去,明晨取来。”上笑而遣之。
侯身无甲胄,于徐公处乞得一刀,投夜径去。夜四鼓而抵怀远,侯遂坎城以登。既入,则隐身暗处。及明,越垣而入其衙,遂缚刘以出,号于众曰:“徐元帅大军在迩,敢从逆者族。”其胁从者尽来归助,遂缚刘三及同恶者十许人,拥而归营。
既献俘,更率群吏,各上兵民钱谷之数。上笑谓徐公曰:“尔不但能知其才,而能知其心。此子虽古名将,不是过也。”遂命侯长帐前宿卫,以刘三赐侯,听其施报。侯遂缚刘于营外,设父之灵位,亲剖刘三之心,痛哭以祭之。观者如堵,无不感叹。其时附近诸城皆下,惟全椒与缪家寨互为表里,累抗王师。侯请卒三十人,乘夜登埤,纵火鼓噪。群贼奔溃,擒斩无算,遂下全城。
上将取滁州,未知虚实,而侯请为前哨。至中途,弃众独进。遇贼数千,侯奋长枪大呼陷阵,贼皆崩溃。追奔直抵城下,大军继至,一鼓而下。甲午取和州,乙未从上渡江,侯率众先夺南岸。丙申破集庆,徇镇江、丹阳、丹徒、金坛等县,皆侯之奇功也。至马驼沙,闻有剧贼潜据其间,侯独率三十人舍舟步往探之,被贼暗出围之。侯与抗三日夜,贼败走,擒斩百数。又克常州、常熟,前后捕虏数万。
是年秋攻宁国,陷山泽中,前后左右皆敌寨,侯所领才八十人。侯鼓噪横身出入八日,斩获数千,而侯不中一矢。时侯官至安远大将军,判行枢密院事。巳亥,命侯帅兵三千往镇太平,时彼处频遭兵火,人民逃散,仓库空虚,商贩不通,官无见粮,民无见食。外无供馈,救援道难,邻敌切近。侯乃修残理废,招来易货。
甫半岁,而伪汉陈友谅之兵蔽江而下,旌旗不见其际。侯登江台而笑之曰:“是我报国之时也。但恨粮少尔。”即率所部精兵三千,鼓棹直前。接战移时,互有胜负。侯敛兵归保江口,贼知侯无继,乃结舟数百为水城,碇于江中,与侯相对。每出战船,分番接战,使侯不得休息。越五日,侯夜潜遣小舟纵火焚其水城,侯复以舟师鼓噪功之,贼遂败走。越十日,贼复整众如前,结阵相抗,但不出舟浪战,侯始疑之。时城中乏食已半月,侯遂尽杀战马以劳将士,以示必死。
又三日,贼以步卒七千自夹山潜出城后,乘高而下,城遂不守。侯知不可为。乃率所部舟师直犯贼寨。贼挥诸战船围侯于江中,暗遣善水者凿侯舟沉之。侯得浅处,贼又围之。侯枪折,倒持一贼以扞兵刃。偶有流矢中侯要害,遂为所缚,扛之以见其帅。侯少苏,愤然一吼,索皆寸断。起夺贼刀,杀数十人,贼帅亦重伤而走。贼不能敌,佯跪请降。侯不知其诈,乃停杀,开以祸福。有贼自后潜以铁挝击侯之首而仆,众遂断侯之臂,吊于船桅而射之。侯至死骂不绝声。公之部下尚千人,皆战死,无一降者。时庚子之岁闰五月二十八日也。
先是城围将陷,侯之夫人郜氏以性醴祭告家庙,谓家人曰:“吾夫,忠孝人也,事若不济,必以死报国家,我独生乎?此儿虽才三岁,岂可使花氏无后哉!尔等当保护之。”俄倾城陷,夫人遂赴井死。其家人或溺或缢,从死者数十人。独妾孙氏不死,乃收夫人之尸,葬于庭后桐树之侧。以金钗二,一簪夫人之首,一自簪之,遂负儿以逃。将出城而为汉兵所虏,挟以同归武昌。至伪都,其营每每夜掠,或曰因虏口夜哭所致。其帅禁军中不得蓄小儿。原虏孙之卒欲弃儿于湖,孙氏诒卒曰:“且如空杀我儿,莫如卖于人,君更得钱。”卒喜,遂卖与一渔家。孙氏窃察其住所,每每往视之。
是年冬天,兵伐伪汉,汉贼郡属皆溃。孙氏乘乱潜入渔家,窃儿以逃。数遇汉兵,皆潜伏得脱。及江,以簪僦舟,又遇汉溃卒夺舟,掷之于江。孙氏抱儿得一断木,漂至岸,隐苇洲中。采莲实以哺儿,七日不死。忽半夜闻人语呼之,遇一老父,自称雷老,遂导之以行。
明年辛丑二月,达行在。孙氏大恸,抱儿再拜。上亦泣,寘儿于膝曰:“此将种也。”赐雷老之衣,更欲复其徭。忽失雷老所在,访不可得。时儿年八岁,命侍皇太子就学。年十三,授虎贲右卫副千户。又七年,则名炜,拜水军左卫指挥使。
洪武七年,炜同孙氏至太平,求夫人之骸于桐树之侧,宛然原簪之金钗如故。比验无异,遂奉以归。缚蒲为侯,加以棺衾而合葬焉。翰林学士承旨宋濂为之铭曰:
云雷遘屯宇区分,笃生真人镇乾坤。骑龙鞭霆下天门,前翼后卫滃若云。谁其最雄花将军,力驱智驾敌万人。蹂跞群盗犹麚麏。大刀长戟属橐鞬,左麾右刺流电奔,绯衣缁弁貔虎屯。驻马饮江江水浑,吴越之域杀气昏。手挽天河洗妖氛,军声隆然若雷震。遭者胆落两足蹲,元戎开府大江濆,腰佩兵符威令尊。控制上游为国藩,伪汉恃力不图存。建旗扬帆事征鼖,艨艟蔽江蹑钩援,椎牛享士士气伸。驰马督战宁顾身,贼焰炽若烈火焚。大战三日势愈殷,单骑赴之齿啮龈。怒发上冲气如烟,汝贼凶顽犬与豚,愿醯汝肉一口吞。贼惭耳塞不忍闻,至死不屈酬国恩。飘然乘云叩帝阍,请为厉鬼扼贼咽。贼当殛死洗厥冤,天子下诏褒忠勋。东丘建侯贲九原,孤儿保育宠便蕃,不坠宗祀天所敦。生为烈士死明神,神灵在天光□□,--。嗟尔来观万子孙,继忠思孝慎勿谖,弗信请考太史文。
广陵观灯记
至正之六载,天下尚宁一,风俗侈靡,凡八节皆有所尚。每遇元夕必张灯火,而广陵灯火为天下甲。时本路生员余论者,学问该博,负性冲介,卓然有出群辅道之志。时与二三同志游观市里。或有人曰:“天宁寺灯佳甚。”论等遂往焉。
至则人山门,越前殿达后堂,何尝有一奇灯?众笑曰:“谬哉。此游手之徒见此男女混杂,故诒之尔。”遂由两廊而行。但见僧房深窈,曲折相通,重门转侧,床榻交错,彼此可以穿连,周旋堪宜回避。几见妇女,或凭小儿,或依婆妈,或坐或游,或谈或食,论惊怍不已。
询诸僧,则曰:“某师兄乾娘之女也,某法弟义嫂之姨也,少留随喜尔。”密访于小行童,则曰:“此某官人之侧室也,此某良家之孀妇也。”论曰:“审如此,缘何相识诸僧?”童笑曰:“但在道婆牙姥,何忧不相识哉?”论闻之,发指睫竖,抚膺顿足曰:“天乎!天乎!胡神之教坏我彝伦如此酷耶!”遂揎拳挽手,欲往击去,为诸游者扶挽而出。至寺门,拾片瓦书一律于壁间,忿叹而去。其诗曰:
败坏纲常启异端,妖形怪诞百千般。
妆严像偶浑金碧,糜费生民尽脑肝。
良妇遭欺精舍暗,愚夫受戒布衣单。
诸僧恶重全无报,始信苍苍易得瞒。
行过通市桥少北,俄然狂风大作,飘尘乱物震荡若雷,街市灯火一时尽灭,咫尺不辨。同行者俱失所在,暗中有二人,一握论之发,一拥论之背,不容辨问,持摄若飞。论怒曰:“尔不过巡捕者,今夕元夕,通衢人走而敢与我无状!”二人曰:“君不必怒,至彼自见耳。”
及至,乃适间所游天宁寺金刚前也。返顾二人乃鬼也。使之跪。论一足向前一足向后,奋拳昂腹,瞠目剁齿,直视不跪。金刚叱之,论亦叱之。金刚呵詈之,论亦呵詈之。金刚曰:“尔何人,抗渎神明若此?”叱送犁舌之狱。论笑曰:“尔胡鬼之奴,何敢僭称神明以恐我耶?吾本不当与你接舌,奈何陷身于尔,不可钳默。吾今姑掷尔佛。且尔既称护法,为尔佛之爪牙,受彼卵翼之恩,当尽蛩蟨之义,则宜谨守厥戒,福善祸恶,斯其职也。却乃纵容僧徒饮酒茹荤,肆淫纵恶,陷尔佛于不义。吾以谠言叹悼,敢加屈摄,以此护短容奸,轻犯君子,又当送何等之狱耶?”
于是金刚闭目摇头,拿掌正音而作是言:“善哉,善哉!吾教之不行,良由此等人欤?”论又曰:“尔既无如我何,屈吾至此,置吾何地?”忿骂益甚。金刚曰:“适间阎君因赴上元会,道径吾寺。因见足下佳作,怒甚,即欲追取。缘驺从不敷,借吾二鬼卒相招。吾虽礼屈,亦不敢汝释。君故能词,亦难自脱,必劳一生。”论知不免,遂同二鬼而行。约十里许,气色渐昏,路岐殊异。惨惨然如凄风夜雨之间,悄悄乎似落月秋寒之际。论为之一洒泣。又悚然曰:“大丈夫以谠言介论立世教而扶纲常,又何生死之难,妻子之忆哉!”
又十里许,乃达彼,则台观巍峨,殿庭严耸,吏兵森列,鬼判侍阶。二鬼携论俯叩陛下。一鬼启曰:“蒙旨差追谤佛秀才余论复命。”良久,闻殿上曰:“汝为余论否?”曰:“然。”又曰:“壁间之诗,汝所为乎?何人为乎?”曰:“实论为也。”殿上曰:“汝既为儒生,读书习礼,讲圣贤之道,返违贤圣之仁。孔子,圣人也,尚日敬而远之,未有他贬。汝独何人,而敢谤渎如此!”叱令鬼卒缚送犁舌之狱。
论闻命,据地大呼曰:“论罪故当不宥,然鄙律发自有端,乞容一伸。若夫神庭见理,黑白有分,则虽齑之、粉之,亦所甘心。倘或阿庇偏持,使论复生百岁,何益于世?”殿上曰:“汝试陈之。言或可取,礼或相容。如其不逮,则刑必加酷矣。”命释其缚,赐之纸笔。论据阶为案,操觚染翰,文不加点,一挥而就。曰:
夫佛者,乃西鄙夷酋之冢嗣。违弃君亲,自创返常之教,背违天地,横开亡本之端。殊言异服,妒三纲而败五常;囚首裸形,自一人而污万世。染惹后人,如投厕溷;诱欺愚孽,似禁天刑。木胎土偶,怪像千般;玉匣金缄,妄书万卷。况后之学佛者,自知诞妄无宗之说,为士大夫所贱,却乃妄加粉饰,谲设妖灵。言从彼者登九重极乐之天堂,谤斯者堕十殿阿鼻之地狱。又若愚人奉佛者,深为可笑。预修因果,苦结人缘。营堂建塔,想非望于来生;散米施财,期富豪于后世。至若施设之洪,供茹之盛,诚可寒心。金碧交辉,佛殿拟于宫阙;重门深邃,僧堂盛似公衙。又如四月之八日,七月之十五,捏设盂兰等会,一盘之用费千锭之钱,一堂之供过百家之产,糜困生民,妒叨世教。
其为僧者,又皆游手之徒。或避差之顽民,或躲役之逃军。或因人命以歇案,或缘盗贼以潜身。离父投师,背亲合义,毁圣制之衣冠,习妖胡之体范,既髡其首,度态百端。巧好其言,语喁喁而学似女之声;善令其色,步徐徐而作不男之相。低头合掌,哄愚人启学佛之心;鼓眼掐肩,诱妇女动淫奔之兴。传经说法,如招姆子弟之排场;设会打斋,似开汉虔婆之构肆,呆人作悟,同斯有严责之奴才;淫妇通奸,是彼不累身之妻子。答禅问辨,机锋甚于刁徒;说经取笑,诙谐巧于副净。
为门僧要为门里之常僧,投施主望作栖身之主。师兄法弟,无男女一体通称;义父干娘,有所故方绝断拜。外边娶妻,假称名姊妹姑姨;寺中育子,只唤做外甥徒弟。募缘送疏,百计叨求;荐菜点茶,千般哄诱。自厌肥鲜,陷入齑淡;穿房入舍,玷良家外议横生;度众开坛,费圣世板图日耗。于国无荷戈之劳,于民无辅安之术。不耕而珍馔盈厨,不织而绮罗满架。秽世难除,薰天莫洗。甘纵洪奸,宪纲无禁。罪形盈溢于从来,是非镇容乎今古。人人俱得寿终,报应轮回安在?此实鄙衷,故生豪怒。偶发胀蛙无用之言,返惹逆鳞莫逃之罪。伏望下烛愚衷,俯垂明察。
陈毕,屏息伏躬,以待神判。闻殿上曰:“汝之陈论或似近理,然于论佛未知其详。寡人若不为尔备言,恐此后学小生滞在一偏,亦失其正。尔其谛听:佛也者,西南远夷之神也。其土之夷,受天地金气之偏,刚燥无仁,常佩刀搠。怒则虽至亲至爱立刃于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男女之别,长幼之序。禽居兽食,千百为群,世无定配,与畜同行。以劫惊为生,以战斗为务,忍杀轻生,视如草介,无伦人礼乌得知之哉!大抵天道恶杀好生,否极泰至。正气或聚,偶生一人,其名曰佛。痛返其性,以慈悲化彼刚顽,以忍辱除其酷暴。天若不因其气类而化之,而以宣尼教之难矣。兵书有云:‘以夷狄攻夷狄”,此其意尔。佛在彼国,其功亦大;其于中国,恐或下愚。解回悖恶之念,少启忍让之心,亦有袜线之补。今详尔于论佛之间,虽不得其情,至于论奉佛之过。僧徒之非,实有疾恶辅世之心。功过相符,是非两质。”遂令鬼卒送论还家,增寿一纪。于是论喜融于面,气伸于怀,再拜舞蹈,叩谢而出。
及门,而浼二鬼曰:“予既还家,不得复来,欲烦二兄携予往观不律之僧受报之所,可乎?”二鬼许诺,遂引论至狱。但见诸曹用刑备极惨毒,受罪之人肢体分裂,血肉淋漓,冤呼震天,不堪闻视。又见狱左有黄光亘天,其中有人衣冠俨然,冉冉投西而去。鬼使指谓论曰:“此皆守戒精专者,得生入天矣。”论曰:“善恶之报,故知不爽。然此两途之人,其间虽老少男女之不同,僧尼道婆将半,而不见儒冠儒服者一人,何也?”鬼使曰:“此乃释氏色幻之化,非天地元气自然大化。虽四民之不奉佛者,皆不至此,而况儒者乎!”
论赫然惊曰:“予素不信鬼神,今已亲见报应,而君又言大化幻化之分、有儒无儒之别,予实不敏,愿闻详详。”鬼使曰:“夫大化者,乃天地自然至正之气理也,乃万物之本。气之动静谓之阴阳,气之功用谓之鬼神,气之屈伸谓之死生。张子所谓‘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此即大化也。夫幻化者,乃释氏轮回之因果也,实自泥心执念、色像相感而成。我佛欲其散泥消执,舍妄归真。众生沉迷,执泥至此尔。幻化之门,因释所设。”论曰:“论忝儒名,何尔至此!”鬼使曰:“君言诸僧业重全无报,又曰报应轮回安在,此非泥心执念乎?”
论乃赫然大笑而觉,方忆昨夜醉归,有忿在心,得此异梦耳。
管鉴录
元季之末,四方分扰,惟河北粗安。而庆都县衙之西有王屠者,世业屠宰,素称恶少。凡人谈及鬼神祸福者,必至昂腹奋拳,极口毁詈。邻有于公者,年垂八十,不为非行,子贤家富,举县敬仰。每遇王屠,必再三戒其狂暴,劝其改业。王虽不加嗔怒,然恒以白眼相看。人皆不然,而于公每每不恹。
一日,王屠无疾而死,经宿乃苏,泣谓家人曰:“我于昏沉中有二人径前缚我,拥至一大官府阶下,责我多杀生命,渎漫鬼神,欺侮良善。以刀刺我,如宰猪之状,然后掷于沸汤□退。予不胜痛楚,失声而觉。”家人视之,果见遍身溃烂,秽不可近。复谓其妻曰:“予常深恨于公劝我,不听良言,果遭奇祸,几不复生。汝可急去拜恳于公,为我谋之。”
妻如其言,于公遂诣屠家,笑曰:“此实君之警戒,但依老拙所为,何必过惧也。”于是王屠焚香誓天,尽改前非。常斋静坐,不数日前疾顿平。遇人善事,竭财助之,遇人行恶,尽力戒之。负土补于衢路,汲浆施于道途。虽不生业,家道比前反充。乡人以王佛子称之。
是后,于公寿九十而终,佛子亦九十而卒,人传之以为因果。有好事者,作“于王因果诗十咏”,远近传诵。其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