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梦】【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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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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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回背盟誓凤林另嫁卷资财巧云还乡话说凤林与贾铭正在房中开着灯对枪吸烟,只听得堂屋里来了一人。高妈问那人尊姓,来做甚事。那来的人道:“我姓戈,名叫戈仁,在埂子街禄兴园客寓里挡嘈。我们寓里昨日来了一位老爷,姓卢,是山东人,父亲做过宰相。他是那一部里什么官,水晶顶子。带了许多家人,赁了我们寓所一个独院住着。今日喊我带一个手口俱全的相公过去谈谈。我闻得你家凤相公弹唱俱好,所以过来请他的。”高妈道:“我家相公是有包户的,不出去应局。你往别处去带罢。”戈仁道:“我是特意到此来的,请你向你家相公说一句,他去与不去,我等你的信就是了。”
  高妈进房,将戈仁所说这些话向凤林告知。凤林道:“我搬到这里并未到那里出过局,你也不应来告诉我。我不去,你叫他走呀。”高妈正欲转身出房,贾铭将高妈喊住,向着凤林道:“你在家内横竖无事闲坐,这种过路客何不到那里去弄他几两银子回来,买几两土煮煮也是好的。”凤林道:“并非我不肯去,你在这里,我若是去了,没人陪你,所以我才回他不去。”贾铭道:“你不必灌这些米汤了。高妈,你去问他出多少银子局包。”高妈答应。到了堂屋里问戈仁:“那姓卢的曾说出多少局包呢?”戈仁道:“我已曾向那卢老爷讲明,是五两银子局包。但是我的回手却不能照例,要大大的沾沾光。”
  高妈复又进房,将戈仁所说的话告知。凤林尚在踌躇。贾铭向高妈说:“你出去叫那来人先走,说是相公收拾清了就来。
  ”高妈往房外打发戈仁去了。凤林将瘾过足,重新梳洗,换了衣裳,叮嘱贾铭不准回去,坐在房里等他回来。贾铭答应定了,凤林方才坐了小轿,张二拿着琵琶口袋,喊了大曲污师跟随,往禄兴园客寓去了。
  直到三更时分,凤林局散回来,开发过轿钱,向贾铭道:“那卢老爷的父亲做过宰相,他本人是个员外郎。家里有几个小奶奶养了几个儿子。那大儿子也是姨奶奶养的,中举、中进士,已经点了翰林。这翰林的生母在儿子进学之后,被这卢老爷不知因为何事,打发出去,配了一个成衣。如今这卢老爷是从北京下来,到清江、扬州、苏、杭各处找他父亲的门生、故旧打秋风。最喜吃酒,那鸦片烟一口都不吃。同我谈了半日,叫我唱了一套大曲,两个小曲,陪他吃过酒,把了五两银子局包,另外又把了一个小银元宝与我。”遂取出来递在贾铭手里,那小银元宝约有十两多重。贾铭道:“你还不肯去呢,如今可以买一包土总够了,省得我想多少心思呢。”凤林道:“我留着做衣服呢,买土倒便宜你了。”遂睡下来吃烟。凤林平空笑道:“我还告诉你句笑话,他爱我脚小,叫我跟他从良回去呢。
  ”贾铭道:“好呀。”只认是凤林说的玩话,并不介意。二人吃了一回烟,收拾睡觉。
  到了次日,戈仁又来带局。凤林叫高妈拿了四百钱把与戈仁,算是回手。戈仁拿着钱去了。凤林重新收拾打扮完毕,又嘱咐贾铭在家等他,方才坐小轿去了。直到四更时分才回,吃了一回烟,睡觉。
  两人睡在床上,凤林向贾铭道:“这卢老爷一定叫我跟他,不拘要多少银子身价,他总情愿出的。我所以家来同你商议,可去得去不得?”贾铭听了这话,沉吟了半晌道:“我若说拦你不去,你在扬州现在又没多客,不过我在这里跑跑。论起年纪,我又比你大着十多岁。我家中有妻子、儿女,我又不能要你跟我从良。我也不是个财主,无非是把势局面糊得好看。此刻将你留下,日后你若发达不必说了,倘若弄坏了,不如此日,你必要埋怨,好说我当日有那么一条好头路,生是姓贾的打拦头板不让我去,带累我今朝受苦。我若说是叫你跟他,第一,他是山东人,在京城里做官,那北边的日子,饮食起居皆不及我们南边。你曾住过清江西坝,谅也晓得那些光景。况且你又吃烟,他又不吃。如今他是一时豪兴,要你回去,未必能于容你吃烟。再者,你昨日告诉我,他将养了儿子点了翰林的生母尚且配与成衣,足见此人情性了。承你的情与我商议此事,我却不好决断,你只好自己斟酌。如不决疑,可到那个庙宇里去烧烧香,求条签,问问菩萨,好歹如何便了。”凤林听了并未言语,安睡一宵。
  次日清晨,贾铭方才出了门,凤林叫张二将他丈夫蓝二喊了家来。凤林向蓝二并他婆戴氏道:“现在有个人叫我跟他从良,你们划算划算,要多少银子身价,才能让我走呢?”蓝二同他母亲商议,要了四百千钱。凤林道:“我从七岁到你家来,这十数年里,已不知代你家寻了多少银子。如今总说了,我叫这来人把三百千钱与你们,有了这些钱,也可以另买两个人混饭吃了。”蓝二摇头嫌少不肯,道:“太少了。”凤林道:“你不必糊涂了,我的年纪已离三十岁不远,身上又时常有病,还有几年相饭吃呢?你有了三百千钱,加之我去后,家里留下这些家伙什物,我还有些衣裳,算算起来还值两百千钱呢,你还不够过日子吗?你若是执意不肯,我也不勉强你。我从今日起,就不让这姓贾的进门,我也不接别客,不吃相饭了,情愿关起门来跟你讨饭。你们划算划算,那样便宜就是了。”蓝二听了这话,知道凤林心去难留,同他母亲戴氏商议明白,方才应允。凤林又叫张二将他胞姐姐林大娘请来,向他说道:“我如今要跟人从良进京。罢罢你我姊妹一场,送你四十千钱与你夫妇做个忆念罢。”林大良听了这话,心中虽是割舍不得,又听得凤林把四十千钱与他,因舍不得这钱文,口中虽说何忍分离,心里是求之不得。凤林又向他胞兄何长山子道:“你送我进京,我代你谋件好事,让你回来。”何长山子听得允他谋事,心中欢喜,满口答应。凤林将各人的话均皆说明。吃过午饭,过了瘾,又喊了小轿,到禄兴园客寓同卢姓将话谈明回来。
  晚间等待贾铭至此,晚饭吃毕,将烟灯开了,二人过瘾。
  凤林道:“昨夜告诉你那件事,我今日已经与这姓卢的说定,约在明日成事,六月初四日就要动身。费你的心,明日代我将银子拿到钱店里去合成钱数,好把〔与〕我家丈夫同我姐姐。
  别人我不委心,罢罢你我相好一场,你却不可推辞。”贾铭口中虽是答应,心中犹如吃了一大块冷冰,想道:“我却看不出这么个人如此狠心!当日初会见我的时候,耳朵上带的是铜环子,我怎么帮扶他。后来外面闹禁烟、禁娼,没处存身,同我怎样告苦讲难,我怎样代他寻房子、买家伙,那一件不是我管得他家盛水不漏?如今弄得成了一个人家,穿吃可以不焦不虑,他是那一天不说跟我从良。只因我暂时拿不出整趸银子把与他的丈夫,带他回去。前日怪我不是,撮他出局。如今这姓卢的不过同他一面之交,就贪图他有银钱,就忘记了同我这两三年在一处发多少誓,赌多少咒,何等恩爱绸缪,一刻难离。如今就要跟他从良去了!不意我昨日送他六首七言绝句诗中有‘若果深情真眷恋,相期来世结鸳鸯’之句,那知此言竟无意成诗谶!此刻我明白了,大约烟花中人,任凭什么蜜语甜言,总是假的。我若此时同他评论几句,外人闻知,必要说我因为在他身上用了些银钱,此刻见他跟人从良,我不服气哇酸。”心中一狠:“罢罢罢,该应我只少欠他这些,已经还清。若非这姓卢的到此,我两人何能暂时离散?谅是夙缘已清,由他去罢。”
  一宿已过。
  次日卢姓着家人送了银子到凤林家里,交与凤林接过,收到房里,那家人去了。凤林向他丈夫蓝二说道:“你去喊一个测字先生来家,将卖纸写成。我将银子合成钱与你。”蓝二答应去了。凤林将银子交与贾铭,附耳说了几句。贾铭点点头,将那银子拿到钱店里,央柜内伙计比成一笔三百千钱,一笔四十千钱,拿回家内,摆在桌上,将那比过余剩的银两仍交与凤林收起。
  蓝二在街坊找着一个测字先生,请到家内,取了笔砚,已将卖纸写成,念与凤林听了。凤林叫他丈夫蓝二画字。蓝二提起笔杆望着凤林,扑籁籁两泪交流。凤林只作没有看见。蓝二心中一狠,硬着心肠画了十字,打了手模、脚印,放声大哭。
  戴氏同大儿子蓝大并凤林的胞兄何长山子,胞姐姐何氏,各人总画了字。凤林就将卖纸交与那卢姓家人拿着去了。蓝二、林大娘各将银子收起。
  贾铭看见凤林事已做成,细想他既如此负心,我还有什么割舍不得!不如硬着心肠由他去罢。在酒馆里买了一桌酒席,挑到凤林家里,晚间代凤林饯行。今日他两人虽在一桌饮酒,比往日迥不相同。贾铭是闷闷不乐。凤林是喜形于色。酒饮三巡,贾铭向凤林道:“罢罢你我相好数年,你这一去,享荣华,受富贵,谅必今生不能重逢。我意欲屈你唱个小曲,不知可赏光否?”凤林听了,喊高妈将琵琶取来接在手内,又叫高妈将脚篮内那一双未曾穿过的白洋绉顾绣三蓝鞋子拿出来,放在贾铭席前。凤林弹起琵琶,转动歌喉,唱了一个《离京调》,其词日:洋绉花鞋三寸大,未曾穿过送与冤家。送冤家,留为忆念来收下。我没奈何,硬着心肠来改嫁。你若想起我,只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梦里罢。若要想团圆,今生不能,只好来生罢。
  凤林唱毕,将鞋子递在贾铭手内,道:“你收起来,做个忆念罢。”贾铭接过去收了,向凤林道:“你代我弹个《吉祥草》。
  ”凤林答应,弹起琵琶。贾铭遂唱道:
  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负辜。想当初,原说终身不散把时光度。又谁知,你抱琵琶走别路。我是竹篮打水枉费工夫,为多情,谁知反被多情误!为多情,谁知反被多情误!
  唱毕,凤林将琵琶交与高妈拿过去,斟了一大杯酒,奉敬贾铭道:“我自从与你相识,承你百般栽培,我时刻铭心,何忍舍得与你分离?此刻奔这一条路去,是想借这卢姓的银子,将蓝家割断。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然回扬,你我再为相聚罢。”
  贾铭将大杯接过,一饮而干。又斟了一大杯酒,递在凤林面前,道:“但愿你此去,白头到老,勿以我为念。数年不周之处,望乞海涵。路途保重。我却有一事甚不放心,你明日过了黄河上了道儿,每日四更时分就要开车,你的烟瘾尚未过足,如何是好?”凤林听了这话,方才落了几点眼泪,将酒饮干,即便散席。一宿已过。
  次日,凤林拿出银子,托贾铭代他买了许多零星物件,又买了一包土,煮出烟来,准备带了上路。贾铭痴情未断,在真戴春林香店内,买了一挂一百零八粒叭叭吗萨香串,送与凤林。
  凤林接过去,在裤带上解下一块白玉,送与贾铭收起,各自留为忆念。到了六月初三日晚间,贾铭在凤林房里与凤林二人睡在床上,开着烟灯吃了一夜烟。贾铭是长吁短叹,凤林是一言不发。
  初四日黎明时分,卢姓家人同着轿子前来。凤林就赶忙梳妆完毕,换了新衣,向着戴氏道:“太太,我去了。”这时候,他丈夫、大伯、胞姐、兰仙同贾铭皆在房里,凤林连眼梢总未瞧着众人一眼,只向戴氏说了这五个字,就扬扬的走出房门。
  戴氏同林大娘、兰仙看见凤林走出,各人放声大哭。贾铭向着戴氏、林大娘啐道:“他都不哭,你们哭做什么?只当他暴病死了就罢了。”凤林走未多远,装着未曾听见,同着他胞兄何长三子出了大门,上轿去了。贾铭等凤林走后,一肚子烦恼,离了凤林家,回归自己家中去了。
  再说魏璧听闻凤林跟人从良,遂到强大家里将这话告诉巧云。巧云听见,道:“嗳,这就是凤姐姐不是了。贾老爷待他还有那一桩儿不好?当日初到扬州,那般苦况,若非贾老爷扶持,他这一家人口,不知弄成什么光景。若论此刻,日子也可以,穿吃不焦,将就过活,也就罢了。那知他如此狠心,竟不念前情,将贾老爷撇下,另自从良去了。我若是像他有这一个好客,能于寻房子我滓,管我穿吃家用这些好处,任凭别人将紫金子铺满一地,我也不能跟他去的。罢是也罢了,辜负了贾老爷一片好心。只怕凤姐姐去后这两日,贾老爷要恼闷坏了。”
  魏璧道:“我也是这么想,明日约袁三哥将大爷请到这里来摆台酒代他散散心。”
  巧云道:“你来得正好,我有句话同你商议。”魏璧道:“什么话?请教请教。”巧云道:“我想那时桂姐姐、双姐姐、凤姐姐同我四人在此,我们心似同胞姊妹,好不热闹。不意桂姐姐因吴老爷弄出事来,他自己又欠人债务,逼着回家去了。
  双姐姐跟了袁老爷从良终身有了倚托。此日凤姐姐又跟人进京去了。独是我一人久在烟花,想来终非长策。却好我的父亲前日到此来拿季钱,我向他说,叫他放我一条生路。我父亲先原不肯,我同他扛吵了几日,现在已经同他讲定,叫我把二百块洋钱与他,写一张凭据与我,听我自便。我这数年虽积聚了些私房,却没有这些。我想同你商议,帮助我一百块洋钱,你若可以将我带回公馆,我情愿做丫环使女服侍少奶奶。你若是不好带回公馆,听你在外面不拘寻一间半间房子。幸喜我如今烟已戒得一大半,只剩了几口烟了,每日只消数十文就够浇裹我了。你若能将我提出火坑,保佑你养一个大头大脸的小少爷,连中三元。”魏璧听他这话,又可怜,又近情理,只不过要了一百块洋钱,遂满口答应。吃了晚饭,住了一宿。巧云在枕边说了许多蜜语甜言,叮咛嘱咐。
  次早,魏璧起来,吃了煨莲子,就回公馆取了一百块洋钱送来,交与巧云收起。巧云道:“还有一句话要同你说明。”
  魏璧道:“又是何事?”巧云道:“我在我父亲面前,原说是向人借的洋钱与他,并未提出你来。他若晓得你在我身上帮我洋钱,只疑惑你要我从良。你又是个盐务少爷,不知你出了多少银子,他又要奇货可居,这二百块钱又打倒不动他了。这两日你不要到此,你自己斟酌,还是将我带回公馆?还是在外面寻房子另住?让我同我父亲将事做成,打发他回去。你到第三日来,我好跟着你走。此事你知我知,你勿在外人面前谈及。
  露了风,强大他们倘若晓得了,又要同你闹什么出堂礼、喜酒等类,不应瞎花钱。”魏璧听了,心中更加欢喜,点头应允,辞别巧云去了。
  那知巧云等魏璧离了这里,就同强大算清账目,将所欠人的零星各账开发清楚。收拾行囊并房中物件,卷卷资财,同着他父亲连夜雇船回盐城去了。
  这两日,魏璧忙着寻了房子,将家伙什物置备现成,又雇了一个老妈,准备服侍巧云。到了第三日,兴匆匆的到了强大家里,三子请他到巧云房中去坐。魏璧才进了房,看见房里字画,床上被褥总是换了。老妈跟随进内,献茶、装水烟,另有几个女妓来相陪。三子道:“魏老爷,贵相知同他父亲回盐城去了。我另外代你老爷做媒,不知那位相公有福巴结上你老爷呢。”魏璧听了,十分诧异,大为扫兴。又不便向别人讲说,恐人笑话。虽有几位相公陪着,魏璧那有心肠向他们谈笑,勉强坐了一刻,站起身来道:“改日再来惊动。”出了强大门,前往贾铭家,寻着贾铭,约到教场方来茶馆各谈心事。正是:愁人莫向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更多。
  不知他二人所谈甚话,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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