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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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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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浪蕩子墮落煙花套 過來人演說風月夢

第二回 袁友英茶坊逢舊友 吳耕雨教場說新聞

第三回 北柳巷陸書探友 西花廳吳珍吸煙

第四回 鬧面館袁猷討私債 封游船魏璧逞官威

第五回 小金山義結金蘭 進玉樓情留玉佩

第六回 陸文華議謀妓女 吳穎士約聚青樓

第七回 吃花酒猜拳行令 打茶圍尋事生風

第八回 好勇斗狠攙人搶物 排難解紛設席賠罪

第九回 諸把勢傳簽斂費 眾刀筆鳴保興詞

第十回 紅綃帳佳人驚異夢 白衣庵大士發靈簽

第十一回 議梳妝浪子揮金 做媒妁虔婆索謝

第十二回 燕相硬寫龍船分 月香初試云雨情

第十三回 賀端陽陸書看龍船 慶生辰月香開壽宴

第十四回 月香偶染風寒疾 莫愛亂逞虎狼威

第十五回 送花籃蝦蟆打秋風 做喜樂虔婆收賀份

第十六回 百子堂和尚化緣 大雄殿馬披斗法

第十七回 月香吃醋鬧鰉魚 魏璧爭風打肉鱉

第十八回 苦口良言賈兄勸友 尋根究底陸姑詢仆

第十九回 倒醬罐姑侄參商 潑醋瓶夫妻反目

第二十回 袁友英蓄意納寵 甄雙林矢志從良

第二十一回 床頭金盡青樓冷面 夢里情濃浪子癡心

第二十二回 湊盤川陸書歸里 借青趺吳珍結怨

第二十三回 公差大鬧煙花院 契友私探死囚牢

第二十四回 賄禁卒私松刑具 囑經承翻改口供

第二十五回 因禁娼鳳林賃屋 為戒煙賈銘換參

第二十六回 贈金釵姊妹喜重逢 修墳墓姑媳爭閑氣

第二十七回 王大娘因貧賣女 藍小姑好色勾郎

第二十八回 情切切鳳林探病 意綿綿賈銘贈詩

第二十九回 背盟誓鳳林另嫁 卷資財巧云還鄉

第三十回 慶中秋袁猷染病 降夜香雙林祈神

第三十一回 短命郎檢券遺囑 癡情婦服毒捐軀

第三十二回 遵國法罪犯發配 沐皇恩烈婦入祠

  



  第一回 浪蕩子墮落煙花套 過來人演說風月夢



  詞曰:慣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翠偎紅。



  年來迷戀綺羅叢,受盡粉頭欺哄。



  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東。



  百般恩愛總成空,風月原來是夢。



  ——右調《西江月》



  話說東周列國時,管仲治齊,設女閭三百,以安商旅。原為富國便商而起,

孰知毒流四海,歷代相沿。近來竟至遍處有之。揚州俗尚繁華,花街柳巷,楚館

秦樓,不亞蘇、杭、江寧。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戀煙花,蕩產傾家,損身喪命。自己不知悔過,反以

「寧在牡丹花下死,從來做鬼也風流」強為解說。



  雖是禁令森嚴,亦有賢明府縣頒示禁止,無如俗語說得好:「龜通海底。」

任憑官府如何嚴辦,這些開清渾堂名的人,他們有這手段可以將衙門內幕友、官

親、門印,外面書差,打通關鍵。破費些差錢使費,也不過算是紙上談兵,虛演

故事而已。



  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歲,出了書房之時,全要仗著家中父兄管教,第

一擇友要緊。從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結良朋佳友,可以彼

此琢磨,勤讀詩書,謀干功名,顯親揚名。士農工商,各自巴捷,亦可興家創業

。倘若遇見不務正的朋友,勾嫖騙賭,家里上人又溺愛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

知上人創業如何艱難,只顧自己揮霍,日漸日壞,必致成為下流。



  賭博的「賭」字雖壞,尚是有輸有贏,獨有「嫖」之一字,為害非輕。在下

曾經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著父兄掙有家資,他到了十五六歲時,愛穿幾件時

新華麗衣裳,起初無非在教場下買賣街,三朋四友吃吃閑茶;在跌博籃子上面跌

些磁器、果品、玩意物件。看見天凝門水關里面出來的游湖船上面,間或有人帶

的女妓,也有梳頭的,也有男妝的,紅裙綠襖,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

唱小曲的,笛韻幽揚,歡聲裊娜,引得這些青年子弟心癢難撓。因此,大家商議

,雇只游船追隨于后。這還算是眼望,不過破費些船錢、飲食,尚不至于大害。



  最怕內中偶有一人認得這些門戶,引著他們一進了門,打一兩回茶圍,漸漸

熟識,擺酒住鑲,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煙花寨里粉頭,他有那些花言巧語

將你的銀錢騙哄到他腰里,騙得你將家中妻子視為陌路,疑惑這些地方可以天長

地久。



  還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兒子做件事,買件衣物,還要回說得閑沒得閑,

有錢沒有線,許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頭放下差來,要甚衣裳首飾,縱然沒有

銀錢,也要百般的設法挪借,立刻辦了送去,以博歡心。那知那些粉頭任憑你將

差事應了送去,從來沒有一人說過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說裁料、顏色、身分不

好,花邊、花色不好,或是長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飾,又說是金子顏色淡了,

銀子成色丑了,花樣不時式,金燒的不好,翠點的不好。簪子長了短了,鐲頭圈

口大了小了,兜索于瘦了肥了,耳挖子輕了重了。正所謂將有益銀錢填無窮之欲

壑。



  人家養的兒子到了長大的時節,縱然不學好,不務正,做錯了事件,就是父

母也不忍輕易動手就打,開口就罵。任憑怎樣氣急了,說幾句罵幾句,有那忤逆

兒子還要回言回語。獨有在這玩笑場中,被這些粉頭動輒扭著耳朵打著罵著、掐

著、咬著,還是嘻嘻的笑著,假裝賣溫柔,說甚么打情罵趣,生恐言語重了惱了

這些粉頭,就沒有別處玩笑了。世間的人若能將待相好粉頭的心腸去待父母,要

衣做衣,要食供食,打著不回手,罵著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間第一個大孝子了





  還有些朋友,只知終日迷戀煙花,朝朝擺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

然不顧。真是外面搖斷膀子,家里餓斷腸子。



  常在花柳場中貪戀粉頭,在外住宿,忘記家中妻子獨宿孤眠。



  有那賢淑的婦人,不過自怨紅顏薄命,悶在心里,在人前不能說丈夫不是,

因為要顧自己賢名。還有那些不明大義的婦人,因丈夫在外貪玩,等待丈夫回家

,見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罵,尋死覓活。更有那種不識羞恥的下賤婦人,

他說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家里也玩得,背著丈夫做下許多濮上桑間傷風敗俗的事

來,被人前指后戳,說甚么賣花錢兒買花帶。



  殊不知在這些地方初落交之時,銀錢又揮霍,差事又應手,這些粉頭就百般

的奉承,口里說刻刻難離,要跟著滓,也有要從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還坐

在他的房里,那邊房里來了別的客人,他們亦復也是這等言語。還有那聰明能干

的朋友,用盡無限機謀,也不知喪了多少良心,弄了銀錢來輸心服意的送與這些

粉頭受用,他又明知這些粉頭都是花言巧語灌的米湯,哄騙人的銀錢,他偏說是

:「這些粉頭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湯,惟獨與我是真心實話。」若不是這樣想頭

,人又不是癡呆,怎肯甘心將銀錢與他們受用?



  這些地方不拘你用過多少銀錢,到了你沒有銀錢的時候,或是欠下鑲錢,或

是差未應手,這些粉頭就翻轉面皮,將平日那些恩愛都拋在九霄云外去了,一般

的冷眼相看。連那些內外場也是這般勢利。莫說沒有銀錢被那些粉頭譏笑,就是

身上衣服稍為襤褸,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更有一種蜜臉,為了一個粉頭吃醋

爭風,甚至打降扛吵,動刀動槍,弄出禍來,跪官見府。還有在這些地方得罪了

官親幕友,或是遇見官府查夜,捉拿了去,問了笞杖徒流。這些粉頭不拘與你何

等恩愛,見你鬧出事來,他不是卷卷資財回歸故里,就是另開別的碼頭生意去了

。弄下禍來讓你一人擔當,他竟逍遙事外。



  還有許多朋友,在這些地方浪費銀錢還是小事,只因平日在這些粉頭身上不

肯多用銀錢,枕席間取這些粉頭厭惡,惹下一身風流果子,楊梅結毒,魚口瘡瘀

(疳瘡),〔輕則〕破頭爛鼻,重則因毒喪命。還有些公間朋友,以及把勢光棍

,平時在這些地方倚勢欺壓,吃白大花酒,住白大鑲。這些粉頭懼他威勢,明是

極力奉承,暗則含恨在心。若能接著上憲委員、幕友官親,告個枕頭狀子,送個

訪案,及至捉拿到官,還不知禍從何起。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試問貪戀煙花有幾人遇見女妓倒貼銀錢,或是帶些錢財跟他從良?莫說近日

絕無這等便宜事情,就作萬中出一,竟有個粉頭帶了若干金銀跟你從良,也要想

想他是將父母遺體換來的銀錢,如今既將身體伴你,又用他的銀錢,你自己也要

看著家中也有妻子、姊妹、媳婦、女兒,若是貼人銀錢陪人睡覺,跟著別人去了

,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字,有這許多損處,卻沒有一件益處,那知還有比「嫖」之

一字為害更烈。目下時興鴉片煙,在這些玩笑場中更是通行。但凡玩友到了這些

地方,不論有癮沒癮,會吃不會吃,總要開張煙燈,喊個粉頭睡下來代火。那有

癮的不必說了,那沒癮的借著開了燈,來同這粉頭說說笑笑,可以多耽擱一刻工

夫。今日吃這么一口兩口,明日吃這么三口四口,不消數日,癮已成功,戒斷不

得。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方休,豈不是害中又生出害來?



  在下也因幼年無知,性耽游蕩,在這些煙花寨里迷戀了三十余年。也不知見

過多少粉頭與在下如膠似漆,一刻難離,也不知罰(發)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

從良跟我,也有跟著滓。



  將在下的銀錢哄騙過去,也有另自從良,也有席卷資財回歸故里,亦有另開

別處碼頭去了。從前那般恩愛,到了緣盡情終之日,莫不各奔東西。因此將這玩

笑場中看得冰冷,視為畏途,曾作了七言律詩一首道:迷魂陣勢數平康,埋伏多

般仔細防。



  柳幟花幡威莫敵,輕刀辣斧勇難當。



  頻舒笑臉勾魂魄,輕啟朱唇吸腦漿。



  陷入網羅難打破,能征莫若不臨常



  這日閑暇無事,偶到郊外閑步,忽然想起當日煙花寨內那些粉頭,與在下那

般恩愛,越想越迷。信著腳步,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遠望一座險峻高山,怪

石嵯峨。順著山根,有一道萬丈深潭,波濤滾滾,一望無際。由著潭邊行到高山

腳下,只見有一塊五尺多高的石碣立于山根,石碣上鐫有六個大字,凝神細看,

是「自迷山無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

行了數里,只見山頂上有許多參天古樹,有兩位老叟對面坐在一棵大古樹根上。

一位是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一位是發白齒脫,面容枯槁,手里捧了一部不知甚

么書籍,兩人正在那里一同觀看。



  此時在下走得腿酸足軟,又不識路徑,向著二位老叟施禮問道:「二位老丈

,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在?」只見那鶴發童顏的舉

首一望道:「前程遠大,后路難期。問爾自己,何須饒舌。」在下聽得言語蹊蹺

,后又施禮道:「敢問二位仙長法號、高壽、是何洞府、所覽是何書籍?」那鶴

發童顏的道:「吾乃月下老人,經歷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職掌人間婚姻

。但凡世間男女未曾配合之時,先用赤繩系足,故而千里姻緣全憑一線。吾因憐

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婦前世種有夙緣,今生應當了結,或系三年五載,或系一度兩

度,吾一片婆心,總代他們結了線頭,成全美事。不意從此釀出許多傾家喪命、

傷風敗俗的事來。因此上帝嗔怒,將吾謫貶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準

吾復歸仙界。因在山中閑暇無事,常時同這過老兒盤桓盤桓。」那一位發白齒脫

的道:「吾姓過名時,字來仁,乃知非府悔過縣人也。年尚未登花甲,只因幼年

無知,誤入煙花陣里,被那些粉頭舌劍唇槍、軟刀辣斧殺得吾骨軟精枯,發白齒

脫。幸吾祿命未終,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紅塵,隱居于此。晝長無聊,將向日所

見之事撰了一部書籍,名曰《風月夢》,今日攜來與吾老友觀看消遣,不期遇見

爾來。」



  在下復又問道:「還要請問仙長,此書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為明示

。」過來仁道:「若問此書,雖曰‘風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

系假借漢、唐、宋、明,但凡有個忠臣,是必有個奸臣設謀陷害。又是甚么外邦

謀叛,美女和番,擺陣破陣,鬧妖鬧怪。還有各種艷曲淫詞,不是公子偷情,就

是小姐養漢,丫環勾引,私定終身為人阻撓,不能成就,男扮女裝,女扮男裝,

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貧愛富,逼寫退婚。買盜栽贓,苦打成招。劫獄,

劫法常實在到了危急之時,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來搭救。直到中了狀

元,點了巡按,欽賜上方寶劍,報恩報怨,千部一腔。在作書者或是與人有仇,

隱恨在心,欲想敗壞他的家聲,冀圖泄恨。或是思慕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賣

弄自己幾首淫詞艷詩(賦),做撰許多演義傳奇,南詞北曲。那些書籍最易壞人

心術,殊于世道大為有損。



  今吾此書,是吾眼見得幾個人做的些真情實事,不增不刪,編敘成籍,今方

告成,湊巧遇見爾來,諒有夙緣。吾將此書贈爾,帶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

勿泛觀。」說畢,將書付與在下。’那時也未及檢開看視,就攏于衣袖之內。轉

眼之間,一陣清風,那二叟不知何處去了。趕忙望空拜謝,仍由舊路下了高山,

到了潭邊,那知不是先前那樣荒涼。兩岸皆植花柳,綠綠紅紅,見有許多房舍,

又有許多粉頭,翠袖紅裙,抹粉涂脂,將在下請到房舍里面。



  那些粉頭燕語鶯聲,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飾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銀錢

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著吃酒的,也有留著住宿的。不由得情難自禁,同著

一個麗色佳人,共人羅幃,覆雨翻云,直睡到紅日東升,方才醒來、睜睛(眼)

一望,那里有什么房屋,有什么美女,只見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個白骨骷髏。

唬得在下一聲大叫驚醒來,卻是一場異夢。惟覺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

部書籍,面上寫著「風月夢」三字,不覺詫異,揭開書來觀看,見有四句寫道:

胡為風月夢,盡是荒唐話。



  或可醒癡愚,任他笑與罵。



  但不知這《風月夢》敘的些什么人,做的些什么事。看官們若不嫌絮煩,慢

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第二回 袁友英茶坊逢舊友 吳耕雨教場說新聞



  話說江南揚州府江都縣,有一人姓袁名猷,字友英。祖父袁璋,府學稟生。

父親袁壽,中式武舉。袁猷幼恃溺愛,讀書未成,身體又生的瘦弱,不能習武,

祖父代他援例捐職從九品。



  娶妻杜氏,尚未生育。袁猷為人生得刁滑,性耽花柳,終日游蕩,仗倚祖、

父威勢,慣放火債,總是九折加二,八折加一利息。又交結了一班狐群狗黨,捉

賭擠娼,搭抬訛詐,無惡不作。



  到了二十余歲時,奉臬憲行文江都縣,訪拿收禁。他祖父、父親不知尋了多

少門路,花了多少銀錢,總將袁猷從輕革去從九職銜,問擬徒罪,發配蘇州府常

熟縣安置。三年徒滿釋回,祖父(袁璋)已故,袁猷拜見過父母,與妻子杜氏相

見,謝其數年侍奉翁姑一番辛勤。杜氏還禮,各訴別后離情,悲喜交集。



  家中擺了酒席,骨肉團聚。



  過了數日,袁猷與妻子杜氏商議,將家中衣飾折變了些銀兩,依然又放火債

,所得利息足可過活。袁猷本是游蕩慣了的人,每日仍是在外交結三朋四友,正

是「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他所交結之人,無非那些慣放火債以及眠花宿柳那

一班好友。



  這一日午后,正同鹽運司衙門里清書賈銘,揚關差役吳珍在教場方來茶館,

一桌吃茶閑談。你言我語,總是談的花柳場中。這個說是那個堂名里某相公人品

好,那個說是那個巢于里〔某相公〕酬應好,那個又說是某相公大曲唱得好,某

相公小曲唱得好,某相公西皮二黃唱得好,某相公戲串得好,某相公酒量好,某

相公臺面好,某相公拳劃得好,某相公床鋪好。



  三人正在說得豪興,只見茶館之外走進一個約年二十歲的少年人,雪白圓臉

,秀眉朗目,腦后一條大辮,約有二兩多元(玄)色頭條辮線。頭帶寶藍大呢盤

金小帽,面前訂著一個點翠赤金牡丹花、內嵌大紅寶石帽花,大紅線緯帽結,大

紅生絲京八寸帽須,鋪在小帽后面。身穿一件蛋青虞美人花式洋縐大衫,外加一

件洋藍大呢面、白板綾里、訂金桂子鈕扣軍機夾馬褂。鈕扣上掛了一個乾綠翡翠

龍圈,套著金圈、金索五件頭金剔牙杖。大衫岔子外露出松花綠花邊鑲滾,掛藕

色、金、白三色芙蓉帶的褲帶。秋葵色洋縐面、玉色西莊綢里夾套褲。淡青杭綢

雙龍抱柱夾襪。足下穿一雙天青貢緞鑲白羽毛、二十八層氈底時式鑲鞋。左手大

拇指上戴了個赤金桿乾綠翡翠班指,第四指上戴了一個赤金桶箍式戒指,兩個藕

節金間指背膊上戴了一只圓綆金鐲,約有四兩多重。右手拿了一柄真烏木、三十

二根骨子、二面灑金、真張子元杭扇。后面跟隨一個俊俏小廝。



  這少年進了茶館,到了里面,驀然看見袁猷,連忙走到跟前作了一揖,笑嘻

嘻的說道:「友英兄,久違久違,今朝幸會。



  」袁猷一看不是別人,是他從前問罪,在常熟結盟交好的。此人姓陸名書,

字文華,今年尚未足二十歲。他父親在常熟縣承充刑房提牢吏,因為生得精明強

干,百伶千巧,歷任官府得喜,內外穿插,因此家資饒裕。陸書并無姊妹,乃系

獨出。他父親十分溺愛,任他終日在外游蕩。前與袁猷在常熟妓院相逢,結拜金

蘭,朝夕相聚,勝似同胞。后來袁猷罪滿釋回之時,陸書備席餞行,又送程儀、

路菜茶食,親自送到船上,依依不舍,灑淚而別。



  陸書目今因為在家娶了妻子,乃系讀書人家的女兒,容貌丑陋,與陸書不甚

和洽,時常分房獨宿,所以二載有余,并未有孕。陸書的父親有個姐姐嫁在揚州

,因陸書終日在外眠花宿柳,且又望孫子心重,把了五百銀子與陸書到揚州買妾

,另外又給了數十兩銀子盤費,叫他到揚州投奔姑母,拜托姑爹代辦這事。陸書

因聞得揚州系繁華之地,悄悄又將他母親的私蓄?



  出約有千兩銀子、三四百塊洋錢,帶在行囊里面,昨日才到揚州。他姑爹家

住在鈔關門內南河下地方,在鹽務商家總理賬目。



  陸書見過姑爹姑母,留在家中書房宿歇。



  今日午后無事,帶著跟來的小廝小喜子,到教場閑玩,看了幾處戲法、洋畫

、西洋景,又聽了一段淮書,又聽了那些男扮女裝花戳扭扭捏捏唱了幾個小曲。

此刻口渴腹饑,正走進方來茶館,不期會見袁猷,遂作了一個揖道:「仁兄久違

!久違!



  」袁猷見是陸書,趕忙還禮道:「賢弟幸會!殘一幔〕」邀在一桌坐下。小

喜子向袁猷請了安,袁猷叫與他們的小廝一桌吃茶。陸書與賈銘、吳珍各道姓名

。袁猷向陸書道:「老伯父母在家安好?愚兄前在貴處諸承照拂,銘感五內。不

知賢弟今到敝地有甚貴干?」陸書道:「家父家母托庇粗安。兄在敝地一切簡慢

,望乞恕罪。小弟自從仁兄旋里,無日不思。今奉家嚴之命,來揚探視姑母,昨

日才到貴處,尚未踵府拜請老伯父母金安并哥嫂安好,罪甚,罪甚!」袁猷道:

「說也不敢當。」



  各談別后離情。袁猷又問道:「令姑丈尊姓大名,府居何所,作何貴業?明

早到彼奉拜。」陸書道:「舍親姓熊,諱大經,在鹽務司賬,住居南河下。小弟

明早到府,不敢枉駕。」



  正說之間,茶館外面來了一個青年,約有二十歲,白光面皮,頭帶藕色洋縐

平頂小帽,上訂廣翠金托一枝重臺芙蓉花、內嵌大紅寶石帽花,大紅線緯帽結,

大紅緯須約有二尺多長,拖在腦后。身穿一件蛋青貢縐大衫,外加一件泥金色大

花頭線縐面、玉色板綾里、金桂子鈕扣軍機夾馬褂。鈕扣上套了一個羊指玉螭虎

龍圈,套著一掛金索三件頭金剔牙杖,松花綠洋縐面、大紅綢機里夾套褲。足下

時式元(玄)緞鞋于。手拿了一柄真湘妃竹骨、上白三礬扇面、名人字畫大尺方

扇子。搖搖擺擺,帶著小廝走進茶館。那些跑堂的就連忙招呼道:「少爺來了!

」那少年并不答應,一直到了里面。



  袁猷看見這少年人進來,遂直(立)起身向那少年道:「晴園兄請坐。」那

少年見了袁猷,笑容可掬,拱手說道:「友英兄請了。」大眾讓坐,謙讓一番,

遂在一桌坐下。那少年請問諸位尊姓大名,袁猷指著賈、吳二人道:「此位姓賈

名銘,字新盤。此位姓吳名珍,字穎士,皆是此地人。」又指著陸書道:「這位

兄弟姓陸名書,字文華,貴處系常熟縣,昨日才到揚州,向在常熟與小弟盟過的

。」眾人又請問少年姓名,袁猷代答道:「此位姓魏名璧,字晴園,最愛交友。

令尊現在兩淮候補,公館在糙米巷。」各道名姓已畢,正在閑談,有些做小本生

意人,拎著蔑籃的,也有捧著托盤的,走到魏壁這桌旁邊,將些瓜于、蜜餞等物

抓好些放在桌上,喊了一聲「少爺」,也不說價錢,各人又到別人茶桌上去賣了

。魏璧就將瓜子等物分敬眾人。



  只見又有些拾著跌博籃子的,那籃內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縐汗中、順袋、

鈔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宮、煙盒等物,站在魏璧旁邊,哄著魏璧跌

成。魏璧在那籃子內揀了四個五彩人物細磁茶碗,講定了三百八十文一關。那跌

博的拿那夾在夾窩內一張小高板凳坐下,將小苗帚先將地下灰塵掃了幾帚,然后

將耳朵眼個六個開元錢取了出來,在地上一灑,配成三字三模,遞到魏璧手內,

用右手將魏璧手腕托祝那旁邊站有幾個拾博的,向著與魏璧跌博這人呶嘴說道:

「叫著!」



  這人點頭答應。魏璧將六個錢在手指上擺好,望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數,

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來又遞在魏璧手內,魏璧又跌。共跌了五關,只出了兩個

成,算是輸了三關。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問著錢鈔,立起身來,拿

了小板凳,拎著博籃同那幾個拾博的去了。袁猷叫跑堂的買了些蔥油餅、雞肉大

包子等物,各人吃過。下午彼此閑談。總是青年愛玩耍的人,越談越覺投機,甚

是親熱。



  忽然鄰桌上一個吃茶的人走到袁猷桌旁,挨著袁猷坐下,也不同眾人招呼,

便說道:「你們可曉得兩件新聞嗎?」袁猷回道:「不知。」那人道:「鈔關對

河鴻慶園軟下處,有個分帳伙計,名叫愛林,是鹽城人,跟了一個成衣有一年多

了。這成衣的妻子吃醋,時常吵鬧。昨日晚間,愛林關了房間睡覺,不知在那里

弄了些生鴉片煙吃下去。今日早間,成衣在妻子房里起來,見愛林房門未開,喊

叫不應,心里疑惑,將房門打開,看見愛林已經死在床上了。成衣看了,忙趕緊

備了棺衾,將愛林收殮。此刻將棺材送到鹽城去了。不知這愛林家有何人,家里

可有話說,如何結局。還有一件,埂子街墜子家新捆下來一個捆帳伙計,名叫秀

紅,也是鹽城人,今年才十六歲,人品不疤不麻,不足四寸一雙小腳,是二十千

錢一季連包捆。那知捆價方才兌清,〔這秀紅住在樓上,不意前夜他悄悄開了樓

窗,不知怎樣漫上房屋,〕漫屋過屋,在屋上走到連城巷什么人家,方才跳了下

去。那人家唬了一驚、疑惑是賊盜。點起燈籠細看是個女人,大為詫異。問其細

底,秀紅說是墜子家逼他為娼,朝打暮罵,所以黑夜逃走。那個人家不知在那個

衙門里做書缺,家里又有個秀才,就將秀紅交與地保,要鳴官究辦。那知秀紅的

父親將捆價拿去,并未回鹽城家去,次日早間就鬧到墜子家要人,鬧得墜子家家

翻宅亂。后來保赤堂董事知道,將秀紅帶到立真堂去擇配,要將他父親送官,說

他賣女為娼,他才抱頭鼠竄的去了。他父親當日原是放鷹,如今弄得人財兩空。

墜子還虧與個師爺相好,這師爺出來料理,向連城巷那個人家說情免追,又花費

了好些錢與他地保、坊快,連從前拿去的捆價,墜子家計算花用若干,險些落了

一場官事。據你們諸位看來,這兩件事奇與不奇,可算是新聞嗎?」眾人聽了都

覺詫異新奇。



  那人說畢,仍到他原坐那桌吃茶去了。



  陸書便問:「此系何人?」袁猷道:「他叫吳耕雨,是個武童生,慣在龜窩

堂名吃白大、攬腿跑、擠鴉子,尋沒影兒錢。



  我們平昔雖然與他認識,不過見了面點頭而已,從不與他親厚。



  不知他今日平空到我們桌上向我們說這些不倫不類的話,好笑不好笑。」賈

銘道:「這種人可遠不可近,他這些話只當沒有聽見罷了。」眾人又閑談了一刻

工夫,漸漸日落。袁猷邀請陸書吃晚飯,陸書道:「今日兄弟出來并未留信,恐

姑母懸望。



  明早潔誠登堂,拜謁老伯母請安,再為叨擾。」袁猷見陸書執意不擾,說道

:「愚兄明早本欲到令親府上奉拜,既是賢弟說明日光顧寒舍,愚兄在舍拱候。

奉屈在坐諸兄明日舍間午飯,務望賞光。」賈銘、吳珍、魏璧總各應允:「明日

定來奉陪。」



  陸書辭別眾人,帶著小喜子去了。袁猷關照跑堂寫賬。那跑堂的同賣水煙的

均皆答應。袁猷同著眾人各帶小廝出了茶館,又叮囑賈銘們三人道:「明日務望

賞光,小弟在舍專候,不著雄奉邀了。」三人滿允,分路各散回家。不知后事如

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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