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卅八折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罗烨浑身一震,才知何以「白锋起」三字听来莫名地耳熟。
在久远的年代,当央土皇权的宰制力衰颓,原本被朝廷派往各地、替皇帝陛
下牧民的王道之仆们,逐渐掌握了地方上的大权,走上群雄竞逐的霸道之路。其
时,东洲大地上处处割据,占有数州乃至一州之人,便敢自称「都指挥使」──
与四镇将军一样,这个由行营都知兵马使转化而来,寓有「非常设置」、「
便宜行事」之意的武衔,象征新的地区权力者毋须朝廷认可,能任意处置势力范
围内的大小事,形同国主,是历代皇朝肇兴时头一个便要取消,但一逢乱世又会
自动出现的头衔,代代如是,屡试不爽。
白马王朝建立之初,连后来被人视作「国中之国」的西山韩阀,都在第一时
间内废除都指挥使的职称,改行州郡县制,以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普天之下,
还保留着「都指挥使」一职的,也只有北关道而已。
历代镇北将军所辖,不只领朝廷军饷的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还包括北央
两道之交垦荒的南方移民,以及散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间,自称「黑夜不眠之眼」
的域外部族。这不是手握笔管的文官做得到的事;便数武弁之中,也非贪生怕死、
好勇斗狠者能够胜任。
是故,染苍群麾下虽只有四名都指挥使,无一不是名动天下,不管换到了哪
一处,都是节制一方的帅材;而其中最出名、公认是染苍群左膀右臂的,便是他
的妻舅白锋起。
白氏是东海北地著名的武门,源出武儒,其先祖曾执教于金貔王朝羽林军,
枪棒极精,家传「挂印剑法」在东海武林亦颇有名气,是少数兼修长短兵的一支。
传至白锋起这代,家道已衰,为求出路投军,以过人的武艺入选独孤阀的亲军「
血云都」,与染苍群相识于战阵中,结为莫逆,还把亲妹子许配给他。
白锋起战功彪炳,谁也不敢说这都指挥使是裙带牵来。以他对射平府之重要,
说一句「日理万机」并不夸张,断无间关万里、私访东海的可能,故罗烨初时并
未将两者联系起来。
他鹰目一扫,断定群贼被血云八卫的气势压倒,万一冲撞起来,出现死伤,
士气将崩溃得更快,双方看似人数悬殊,这仗却未必难打。
大东川一方虽将林间隙地围住,但前列的匪徒多已心怯,不约而同向后退,
谁都不愿首当其冲,正面受八卫之一击;边角两翼较不显眼处,更是松动得厉害。
只几名首领模样的悍匪颇见跃跃,各擎兵刃呼喝,试图稳住身边弟兄,未肯干休。
「管他捞什子血云黑云,杀了这帮贼厮鸟,蟏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赏!」
「谁砍下那姓白的人头,功劳与老子一人一半儿!圣使也……嘿嘿!」
此话一出,过半匪寇都来了精神,手按兵刃压住阵脚,大有回头一搏之势。
方兆熊不禁皱眉,冲那发话的匪首叫道:「常二当家,这位白爷乃朝廷命官,为
免替手下弟兄惹来杀身之祸,还请善加约束,切莫自误。」
那人狞笑道:「方大门主,拜你袖手旁观之赐,我大哥被差人所杀,如今金
鹏寨只算我常义啦,你该喊我一声『常大当家』才是。」一指地上被鱼镖封喉的
虬髯大汉,模样轻佻,既未唤人收埋义兄,想来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
方兆熊懒与这等小人啰唆,压低声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圣使平
安无碍。」他这两句话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传音入密」,连常义身边的弟兄
都没听清,专说与常义一人知悉。
岂料这位金鹏寨的新当家毫不买帐,哼笑道:「姓方的,莫说『强龙不压地
头蛇』,这里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腾霄百练的地盘,便讲江湖规矩,总有
个先来后到罢?想在圣使之前露脸,要不先问我们大东川弟兄?」
罗烨目力绝佳,亦能读唇语,远远辨出「圣使」两字,与另一名匪首提到的
「蟏祖」联系起来,暗忖:「难道这帮土匪是为天罗香卖命?方门主似不与他们
一路,为的却都是同一个上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无罗烨之鹰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无意动手。
一心动手的,是白锋起。
「杀!」
高举的手臂落下,血云八卫阵型又变,前四杆旗枪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雾,
泼喇喇翻涌开来,劲风刮面生疼,匪徒们莫敢直撄,纷纷退避;蓦地泼血般的旗
浪一分,当中飙出一道寒芒,闪电般贯穿常义的胸膛!
常义连格挡都慢一步,只来得及抓住胸上藤杆,旗枪一收,连人带枪被拖入
血旗下。
他身边几名弟兄有战有逃,然而血旗卷扫过后,俱成枪下亡魂,无一幸免。
在土匪们看来,杀人的不是枪尖,而是翻搅旋扫的血旗,仿佛只要被那片挟风夹
锐的暗红触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时已是一具尸骸,莫不魂飞魄散
;百余人推搪着后退,眼角余光中,但见血云铺天盖地,似将遮去天地间最后一
抹光华,不留一线生机──
「天玄地黄──」
「……维我扬!」
「杀!」
罗烨看得惊心动魄。八卫身形于旗间忽现忽隐,以旗掩护、以枪杀人,旗分
处必有杀着,入旗内绝无生机,与其说是「阵型」,更像一套分进合击的武功,
八人默契绝佳,使来浑如一体,刈草也似放倒了二十余人,横七竖八搁满林径,
也不过片刻间事。
罗烨身负翼爪无敌门绝传,于招式的理解,在东海年轻一辈的好手中堪称出
类拔萃,然而综观血旗运使变化,若与大东川众人易地而处,连他也没有保命脱
身的把握,心念一动,忙喊住乘势掩杀的巡检营弟兄:「别忙!正事要紧。」众
人会过意来,放轻动作,猫步转身,悄悄往那两面木墙的简陋棚子移动。
大东川诸匪寇溃不成军,于荒林中推搪轰散,只方兆熊一人留在原地,自也
是为了棚里那两人,见巡检营包围过来,扬声道:「都指挥使枪下留人!当心枉
做螳螂,却肥了黄雀。」
白锋起回头一瞥,「锵!」拔出剑来:「罗兄弟,我无歹意,只瞧瞧姑娘样
貌,确认是不是我外甥女。你莫逼我做绝。」八卫听得出鞘龙吟,四旗封住了林
径口,另外四人却掉过头来,旗枪刃尖朝向巡检营,数量虽少一半,那股子血云
遮天似的迫人却丝毫未减,衬与旗下身后一地横尸,直教人背脊发寒。
罗烨这厢算上他自己,也不过寥寥九人,虽经这两个多月的操演训练,自信
巡检营悍卒的战斗力远在大东川诸匪之上,要拿下血云八卫怕还不够,纵使有他
缠住白锋起,到头来手下弟兄俱为八卫所歼,仍是败局,遑论一旁还有个虎视眈
眈的方兆熊。
──不妙。
大东川的土匪窜逃一空,来不及跑的全躺到了地上,粗略一瞥,最少超过三
十具,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不到盏茶的片刻间,有三成的土匪丢了性命。血云八卫
衣发齐整,全无激战过后的狼狈,身上连汗渍都不见一块。
先前向罗烨取回枪头的那人,领着林径处的三名同僚收队,将手中长杆往地
面一掼,如竖军旗,拔出朴刀斫下常义的首级,以残尸上的青布褙子一裹,恭恭
敬敬呈与白锋起,直到主上点头,才将滴血的头颅包袱钉在树上,动作俐落,尤
其一刀取首的手法,杀过人都知其中有大学问。那汉子做得熟练轻巧,连血渍都
未曾溅上身,砍过的脑袋便无一百,怕也有几十。
「我『血云都』的规矩,」白锋起淡然道:「军旗所向,不留活口,非至敌
酋枭首,不算战终。你我交手,实说胜负我不在意,赢便赢了,输亦无妨;但与
这面军旗为敌,下场只能是这样,不是挂上你的首级,便是我等九人再也吐不出
半口气来。」
他特意看了方兆熊一眼。
「我劝二位在拦我之前,务必慎重地想一想。」
八卫合兵一处,擎着血染也似的暗色旗枪踏前,仿佛收束兽罟,巡检营众人
不禁往罗烨身边聚拢,心跳急遽攀升,掌里掐着冷汗。「罗头儿……」
罗烨手一挥,示意部下噤声,神情依旧是一片淡漠,不见惊慌。
「血云都军旗所向,是朝廷的敌人,还是郎将大人之敌?」
白锋起身兼北关风骁、云捷两军之都指挥,这是他据以统率万兵的军职,然
而其衔却是太宗朝钦赐的鹰扬府正五品鹰扬郎将,在白马朝的武弁中已属高位。
罗烨乃谷城大营军官出身,一旦知晓白锋起的身分,自然而然以军衔相称,不同
于方兆熊等江湖人。
白锋起为之语塞,却未脑羞成怒,沈默片刻,才沉声道:
「罗兄弟,法理亦不外乎人情。我为外甥女,不惜间关万里奔赴东海,姑娘
的父亲、我的妹婿恨不能亲来,却放不下卫土之责,只能忍着心痛焦急在北地静
候消息。你便不看镇北将军之面,难道不能看在一名老父的心情上,通融则个?」
罗烨摇了摇头。
「回郎将的话,此事与法理人情无关,而是辖权的问题。」
不只白锋起剑眉陡轩,连吴老七、巡检营众人亦不禁侧目,露出古怪神色,
仿佛罗烨脸上开了朵大红花。辖权?这会儿说的是人情义理,谁跟你扯什么辖权?
少年队长则面不改色。
「军中交割粮草,但凭文书相验,非是不信经手的弟兄,而是权责区分,使
每个环节都能找到负责的人。令甥女在东海出的事,须由镇东将军府给个交代,
不管棚里的姑娘是染二掌院否,都在东海的辖权之内,我须向将军负责、将军须
向北关负责,当中应尽力避免枝节,才能各有其司,各尽其职。
「换作郎将大人,会不会把监押的粮草,交割给未持文书相验、仅仅是身分
或官衔较高的官长上司?」
白锋起默然片刻,突然大笑,挥手道:「收旗!」八卫脚跟一并,俐落地解
枪卷旗,收入背囊。正当吴老七等松了口气,却见白锋起长剑斜指,叹息道:
「你说得对极啦,罗兄弟,换了是我,也决计不会将粮草交割给他人,可惜
事涉我家红儿,不能同你讲道理。棚里的姑娘我定要瞧上一瞧,若真是我外甥女,
我便要带走她。
「军旗已收,毋须枭首。这八位乃是我麾下风骁、云捷两个军里万中选一的
武士,诸位若一意顽抗,还请做好准备。」回顾那领头的护卫:「邓标!将棚中
那名姑娘带回,拦者不赦,让道勿伤!非到万不得已,莫取人命。这位罗烨罗兄
弟交给我。」邓标一行军礼:「喏!」一阵锵啷清响,八人已各擎朴刀,放低身
子,摆出短兵相搏的架势,一般的法度森严,杀气冲天。
巡检营也不是好相与的,话说到这份上,已无转圜余地,悍卒们「呸!」啐
痰于地,朴刀、匕首纷纷上手,做好了拚命的打算。凡事总拚不过一个道理,白
锋起挑明了硬干,反倒激起众人血性。「当咱们东海没人了是吧?他妈的,有本
事你抢抢看!」
正当冲突一触即发,一把喑弱的嗓音自林径里飘出,随着两人抬的软轿上下
摇晃,令众人不由一怔。
「这么赖皮的话,不好从镇北将军的特使口中说出。郎将大人智勇兼备,使
我北境安若磐石,我一向佩服得紧,这句话可以当作没听见。相信罗队长亦然。」
白锋起还剑入鞘,哼笑道:「白某说话,自来不惧闻听。再说了,我若是将
军的特使,又何苦一山换过一山地同阁下连玩几天的躲猫猫,却始终难见尊颜?
将军大人!」
「……是将军!」巡检营的弟兄欢呼起来。他们大概作梦都没想过,有这般
欢天喜地、由衷盼来此人的一天。
伴着悠然笑语行出林径的,正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大队。
慕容柔乘了顶朴素的双抬软轿,由适君喻亲领的精锐「穿云直」层层拱卫,
当中还夹杂着几名罗烨派去报信的巡检营弟兄,队伍整肃,丝毫不乱,显现出与
北关血云都截然不同的军容气质,瞧得吴老七等人精神一振。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人们才会突然庆幸起东海有慕容。
「罗头儿!」老兵油子什长章成大笑挥手:
「老子请将军来救你啦!有没乱感动一把?」
罗烨在山下的民居发现不对,立即分出一伍三人回头搬救兵,以防山上有什
么不测,受命带领哨伍的正是章成。章成本欲前往附近的卫所求援,中途巧遇慕
容柔一行,将瓠子溪所见一五一十向将军禀报。慕容听得是罗烨的判断,二话不
说大队转向,才能在这当口赶上山来。
这下形势再变,慕容这厢计有百余人之谱,以血云八卫的旗枪阵未必架不住
人多,但于东海地界同镇东将军动手,怕是被驴踢了脑袋。白锋起盱衡形势,今
日决计见不上姑娘一面了,干脆地收手,一迳冷笑。
反正谁输谁赢,也还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他以染红霞之舅的身分微服私访东海,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其中最关键的
一条,便是「须尽力避免拖镇北将军府下水」,尤其是妹婿染苍群。
莲觉寺之变迄今,好事之人莫不引颈企盼,等看北关那厢会有什么动作,但
实际上染苍群不能、也不会就此事采取任何行动。
身为一方节帅,染苍群在平望都朝廷内所受的猜忌绝不下慕容。意图挑起北、
东相争的想法已不能说是「阴谋」了,简直就跟茶馆里听烂了的说书段子没两样,
讲出来只是徒惹白眼,连讪笑都不会有。
这事上染苍群同慕容柔一样清楚:要想稳坐其位,完成手里未竟的事业,须
极力避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有不平不能妄言,凡遇事当须谨慎,最忌以私害
公,徒然给朝廷撤藩改易的藉口。
派白锋起以私人的身分前来东海,已是染苍群所能做出的,最强烈的表态了。
人说「长舅如母」、「见舅如见娘」,派染红霞的亲舅舅前来,也寓有替家
里人讨个公道的意思。
染苍群麾下诸将中,云捷军的指挥副使陆云冲乃是靖波府跃渊阁「鱼龙跃月」
陆云开陆老英雄的族弟,文武兼备,是将军幕府中极为活跃的文胆。靖波府
四大世家与镇东将军素来相善,有了这层关系,射平府那厢有事欲传之时,多半
便遣陆云冲前来,公私两便,一向都是北关遣使的最高层级。
慕容柔于射平府多有耳目,一如镇北将军府在东海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表
面虽波澜不惊,实际却相当关注北方的一举一动。
白锋起甫离射平府,慕容便接获线报,无奈发掘现场遭到破坏,寻人一事再
无尺寸之功,唯二掘出的刀剑证物又上缴栖凤馆,索性同白锋起玩起捉迷藏,抓
住水源这条线索不放,一面加紧搜寻二人行踪,可免无谓的口舌争论。
白锋起在越浦城外的一间小寺院落脚,为顾及「微服私访」的形式,以免连
累北关,不能公然上府署投帖求见,在驿馆衙门外徘徊几日,都被慕容巧妙躲过,
没能拦下轿来,遑论说话。
到得这时,白锋起终于明白慕容柔有意相避,着邓标打听到镇东将军日日亲
巡各入山哨点,迳率八卫一处一处摸将过来,越追越近,才于瓠子溪撞个正着。
对白锋起来说,能逼得慕容现身对话,此行目的已达成了一半,至于棚里那
姑娘到底是不是红儿,其实连匆匆瞄得一眼的邓标也无把握。邓标少年时伺候过
大小姐骑马,那时染红霞不过四五岁,此后二十年间只见得三两面,便在街上偶
遇也未必相识,况乎一瞥?
罗烨将林间发生之事简略说了,慕容柔的目光转向方兆熊。
「方门主,你让赵烈向我禀报的事,我尽都准了。此番随你南下的腾霄百练
诸弟子,我教他们立时出发北归,伤亡等抚恤一应俱全,未有遗漏。至于赵烈、
曲寒两人,我让人在府中给他们安排了差使,由戴翎侍卫干起,若表现良好,过
得两年补上军职,无论谁接腾霄百练的大位,谅必不敢为难。」
方兆熊料不到他对自己这样一名不告而别的逃将,不仅有求必应,甚至考虑
得更为周详,面露愧色,整了整衣襟长揖到地,低声道:「多谢……将军。」
慕容柔淡道:「你跟我这么久,就算要走,至少该当面说一声啊。走得忒急,
有什么苦衷么?」
方兆熊浑身一震,半晌才嚅嗫道:「小人……小人自接掌门户,妄图功名,
无半分心思于武道,将脑筋动到了『连心铜』那种骗人的玩意上,没的辱没先师,
贻笑江湖。
「及至当夜败于……败于外道之手,才知这大半辈子全走错啦,浪费了如许
光阴,若不加紧弥补,死后恐无颜见本门诸多前辈英雄,故一刻也不敢耽搁。没
能面禀将军,谢过这些年的提携之情,实小人之过,望将军恕罪。」说到后来信
心益坚,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所选,才是正确的道路,挺直背脊,迎视软轿上的
镇东将军,再无一丝惭愧羞赧,带着豁出去似的了然通透。
慕容凝视片刻,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实话。坦白说,你若谋了一官半职,今日无论如何,便只有拿下
查办一途;既是布衣白身,来去本就是你的自由,纵使情理有亏,却无一条律令
能追究,除非干犯王法。」说着凤目一锐,森然道:
「方先生,你与这帮杀害公人的盗匪是一伙的么?」
众人心头一跳,暗自庆幸不用面对如此犀利的眼神,方兆熊却没有太多犹豫,
一迳摇头。「我与他们不是一路。」慕容柔眯眼打量片刻,点头道:「既是这样,
咱们就此别过。请。」瘦弱的双手一拱,竟向方兆熊行了个江湖人惯用的抱拳礼。
方兆熊微怔,见他眼神清澈,并无一丝讥讽或隐忍,多年来为他效力的种种
艰难历历如昨,只是没想过能走得这么云淡风清,忽庆幸起自己跟的是这人,亦
抱拳道:「就此别过,将军珍重。」转身大步离开。
白锋起冷眼旁观。「慕容将军,我听此人与那帮匪徒同呼『圣使』云云,似
是匪首僭号。要说毫无瓜葛,未免牵强。」慕容柔淡道:「若郎将大人手下容情,
莫于我东海地界内大开杀戒,留几名活口与我,料想不必单听一面之词。可惜方
兆熊并未说谎,既无旁证翻供,也只能任他自去。」
白锋起冷笑。
「听说慕容将军有读心异能,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这样查
什么都方便哪,连人证物证都不必,叫来问一会儿话,忠奸立辨明镜高悬,难怪
东海道吏治清平,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至无贼。」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衬
与一地匪尸狼籍,听来分外刺耳。
适君喻面色微沉,本欲接口,慕容柔却一摆手,怡然道:「幸有郎将大人在
此,少时调查那二人身分,还赖郎将指点一二,以补我之不足。」白锋起碰了个
不软不硬的钉子,又听出他暗示自己能留在现场,不好硬着反口,冷哼一声,遂
不再言。
慕容命人将那对男女自木墙后抬出,岂料棚内哪有什么女子?只余四具越浦
衙差之尸,俱被人以柔劲拧断颈骨,瞠目吐舌,死状极惨。不见的还不只溪中打
捞上来的两人,连赵予正及农女亦不知所踪。吴老七目瞪口呆,喃喃道:
「这……这是变戏法么?怎地一眨眼四个大人便没了影儿?」想起自己若未
出来帮忙,没准此际便是五具横尸齐列于地,不禁打了个哆嗦,出得一背冷汗。
慕容柔眉头一蹙,忽对罗烨低喝:「追回方兆熊,快!」罗烨身形微晃,眨
眼已不在原处。
白锋起想到罗烨有伤在身,与方兆熊不过五五平波,对方占有地利,怕还小
输一些,回头吩咐:「邓标,随后打扎!」邓标忙率三名血云卫追了过去。
慕容柔目光投来,白锋起向他微微颔首,两人均未多言,心中默契已成。白
锋起收起针锋相对的态度审视现场,棚里棚外细细检查了几遍,又与适君喻一同
勘验尸体,辨别四人身上的致死之伤。
五名衙差避入木棚,四死一失踪,不见的那个自然涉有重嫌,否则一并杀了
岂非省事,何苦冒着被场中诸人发现的危险,硬是挟走一名身有武功的青壮男子
做人质?白锋起按了按死者喉头的乌青,回顾吴老七道:
「你那位同僚,练的可是小擒拿手一类的功夫?」
「不是,他是神武校场出身,一向都使重兵。」吴老七一怔,忽然会意,颤
道:「您是说老赵他……不可能……他没那个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直与
蚊蚋无异。
白锋起冷笑:「以越浦公人之腐败,有什么不可能?哪回遇上本道前来拉死
囚的『两生直』,你们越浦官差不曾索贿?连朝廷镇军的身上都想刮出油水来,
为取钱财勾结匪徒,你觉得很奇怪么?」
吴老七先前见赵予正与方兆熊热络攀谈,本就觉得不甚自然,经他一说,越
想越不对劲,当时那姓方的同老赵说什么「老爷子死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语,
也极有可能是彼此约定的暗号……虽说如此,心底仍不踏实。
老赵贪财好色,那是有的,收受贿赂更是家常便饭,但要他一口气杀掉四名
同僚,无论身手或胆色,皆非吴老七所熟识的赵予正。
而郎将大人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抹灵光掠过,吴老七终于明白白锋起的话哪里不对。
不是这句,而是一开始走入林子时说的那几句。
「郎将大人,您早先曾说在山径边上见到一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才上山来
一探究竟,是不是?」
白锋起不知他问这做甚,剑眉微蹙,顺口应道:「我是说过。怎么了?」吴
老七陪小心道:「郎将大人发现的那位是小人的同僚,名叫景山。大东川的匪徒
杀了他,押着山下的农女当人质,胁迫咱们交出那两位。」
白锋起有些不耐,正欲转身继续端详尸体,却听吴老七道:「景山是死在山
径边上。匪徒在忒短的时间里杀人断首,赶来此间,绝无再下山绑了人来之理,
只能认为农女打开始就跟在他们身边。
「景山功夫不错,为人机灵,以一敌多是决计不干的。小人一直想不明白,
那些匪徒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逼得景山既不逃跑、也不回头,老老实实被割了脑
袋,弃尸于山径边?」
「……兴许盗匪以农女性命要胁,令他不得不战?」
吴老七露出一丝苦笑。「回大人,依小人对景山的了解,便绑来亲娘,也休
想教他平白送死。若景山见盗匪押了名女子,心生警惕,或撒腿逃跑或回头求援,
绝不致死于山径。」
白锋起听出蹊跷,起身正视:「你的意思是──」
「除非遇着农女孤身一人,一切便说得通啦。」吴老七缓道:「景山好色,
对女子必不设防,才会轻易被制服。来人从他口里问出此间发生之事,拧断了脖
颈灭口,并且将头颅砍下;这么一来,柔劲所造成的瘀青处成了下刀的断口,不
致──或延缓──泄漏凶手的来历。
「罗队长与将军大人都曾提到,他们上山时,山下的农舍『空无一人』,若
大东川匪徒是从农舍里劫了农女出来,农舍里必定一片狼籍、尸横遍地,绝非空
无一物。最好的解释,是他们并未打劫,而是农女自己跟着他们、甚至是领着他
们出来的。」
白锋起省悟过来,击掌道:「……天罗香!」
「正是。」吴老七颓然道:「我们都被骗啦。那帮匪徒口中的『圣使』,就
是那个伪作农家村姑的女子。是我们亲手将我四名同僚之性命,以及溪中捞起的
那两人,送到了她的手里!」
◇◇◇
她钻入禁道时,忍不住哼起小曲。
今儿运气实在太好。那「主人」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女子,欲送进冷鑪谷来,
但越浦的少女失踪案件至今仍时有所闻,显然还没找到中意的。她很乐意提供一
名形貌绝佳、无论身段或气质都与「那人」不相上下的顶尖人选,换一门比《洗
丝手》更博大精深的武艺──
那就《玉露截蝉指》好了,嘻嘻。不问也知道,她们肯定有的。
她抿嘴一笑,轻轻活动着剥葱似的的白皙五指,回味掐住喉管的瞬间、那隔
着肌肤血肉将软骨捏碎的微妙手感,以及轻易格杀四名青壮男子,无声无息、不
费吹灰之力的满足与自信。
(原来「武艺高强」的感觉,竟是这般爽人!)
想到这里,线条姣好的唇角益发昂扬,翘得月弯也似,若非顾念身后有人,
几乎「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她十几年来辛苦锻炼的微薄内力,在莲觉寺几被汲取一空,最后虽侥幸逃了
出来,在竞争激烈的教门内也注定庸庸碌碌,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幸而那姓明的妖女从天而降,门中自八大护法以下,各部教使被她除掉了一
半有余,教门元气大伤,不得不破格提升一批新生代弟子,而后冷鑪谷内又生出
诸多变乱,八部各自为政,竟教她一路钻营,位子越爬越高。
而当初那个差点将她吸成废人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无端端自天上掉下来,
落入她的掌握,任其宰割,怎能说不是天意!「郁小娥啊郁小娥,」她咬唇轻笑,
忍不住想:
「瞧你这运程!再这么顺下去,怕是连冷鑪谷半琴天宫的主人,尽也做得!
谁敢说个『不』字?」哼着曲儿款摆腰肢,紧致有肉的小臀一摇一晃,直到听见
身后的浓重喘息才回神,转头笑道:
「怎么,挺重的么?」
分抬两具担架的四名大东川匪徒本盯着她浮凸裙布的结实俏臀,听她一说,
头摇得波浪鼓似,争先恐后道:「不重!一点也不重!」「给圣使您老人家办事,
便是座山也扛来啦,俩死人算啥子?」
郁小娥在棚里杀死四名衙差,挟赵予正及耿染二人混入退走的群匪中,悄无
声息地撤出险地,而后才又杀了赵予正,命人携往反方向弃尸,以故布疑阵。大
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数年前为雪艳青所平,与其他游离势力一样,索性投了天罗
香,奉蟏祖为主,归八部中「定」字部管辖。
她代掌定字部织罗使一职后,将所属几支江湖势力全叫到瓠子溪附近,山下
的农舍本是日常联络处,用以掩人耳目。不意卷入今日纷争,更于镇东将军、北
关特使眼皮底下,劫走了各方争抢的重要人物,实是始料未及。
郁小娥不知耿照与染红霞身分,只从各人言谈中依稀猜测,这女子兴许是那
捞什子北地郎将的亲戚,她对时政毫无兴趣,自没把官宦人家的女儿放在心上。
至于那杀千刀的小和尚,虽蓄了头半短不长的薄发,可烧成灰她也认得;正
所谓「一报还一报」,在研究出如何将他一身内力化为己有前,她有大把的时间,
能让他深切后悔对她所做过的一切──
郁小娥幻想着种种折磨人的法子,抿着笑意,娇躯摇颤如花,看得四名匪徒
如痴如醉,只差没把担架落在地上。
「小心点!」郁小娥娇娇一瞥,噘起粉嫩的樱唇佯嗔:「你们知道得立下多
大的功劳,才能走进这里么?我破例带你们进来,教我丢了脸面事小,万一蟏祖
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四人闻言一凛,赶紧收束心神,小心翼翼迈步,唯恐在
这弯弯绕绕、岔路多歧的岩道里绊了一跤,从此由天堂跌入地狱。
关于圣谷的事,替天罗香卖命的每支江湖势力,上至首脑下至小卒,没有人
不知晓。
玉面蟏祖以绝顶武功征服了这帮粗鲁的绿林客,却非是用武力来驱使他们为
天罗香卖命。
起初,为了保命才不得不归顺的绿林好汉们,对天罗香的号令多半虚应故事、
虚与委蛇,逼急了便阳奉阴违做做样子,即使蟏祖大发雷霆,为此消灭了几个不
顺服的组织,可这种消极原出于心底深处的反抗意识,丝毫不见起色,直到总坛
颁下一纸新规。
蟏祖谕令八部各织罗、迎香使,就辖下所属势力进行评比,论功行赏,表现
优异者,即可与天罗香使者温存一夜。
一众绿林好汉莫不嗤之以鼻:且不说这些使者平日以上司自居,态度傲慢、
目中无人,稍有不如意,即对辖下的黑道首脑们迳行惩处,手段残酷;谁要敢睡
了她们,回头这些个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婊子报复起来,连祖宗十八代都要倒
大楣。
这种有等于没有、可望而不可及的「奖赏」,任谁也提不起兴趣。
再说了,天罗香女子虽貌美如花,教使以上更是天仙化人,毕竟也还是血肉
凡躯,都是两个奶子一只肉穴。女人嘛,揣了银子上窑子,要什么样的货色没有,
非天罗香的婊子不可?有很长一段时间,此事在各堡砦间传为笑谈,谁也没认真。
头一个敲开圣谷之门的,是西边天龙砦的一名少年小兵。
不知何故,此人在连场恶斗中奋不顾身,不但斩敌无数,更救下统军的迎香
副使,蟏祖遂颁圣令,命天龙砦之主布置新房;是夜,在房里惴惴等候的小兵,
迎来了领军的迎香副使,在厚厚的红绒披风之下,是平日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
侵犯的圣使一丝不挂的绝美胴体。女郎解去两人身上的束缚,循循善诱,极尽缱
绻,领着少年一步一步、攀上难以想像的快美巅峰……
此事轰动了蟏祖麾下的所有江湖势力。
更可怕的是:一夜温存后,原本武艺平平的少年,突然间内力暴增,在极短
的时间内成了天龙砦头号战将,自此立下更多功劳,但他拒绝了其他赏赐,只求
再与圣使缔结合体之缘──
骆天龙后来成为天龙砦的大当家,这个名字在各堡各砦间宛若指标,是小兵
梦想出人头地、首脑们暗自惕砺的范本。传说天罗香的教使练有双修功法,可自
男人身上撷取精气驻颜,然而蟏祖将她们赏赐给有功之人时,却不许她们汲取男
人的精气,于是这些妖媚入骨的美丽女子摇身一变,成为绝佳的练功鼎炉,大益
于男子功体。
而骆天龙的传奇远不止于此。
他在五年间率诸堡砦随蟏祖征战,功勋卓著,终于获准进入冷鑪谷内的半琴
天宫──那是天罗香最隐密、最神圣的总坛所在──传说冷鑪谷有八条联外禁道,
由八部分据管理,彼此不知;派往谷外分舵的门人,亦不知入谷之法,须由领路
使携入。天罗香敢高举旗帜,以黑道巨擘自居,盖因根据地乃不世天险,外人绝
难轻进。
获准入谷的骆天龙,简直像到了一处世外桃源女儿国,所见皆女子,无一非
国色,群花任采撷,光想像便令人血脉贲张。据说只要有意,连蟏祖都能引他入
幕,同赴云雨,而骆天龙却只乞最初的那位迎香副使为妻,蟏祖遂允其请,赐下
千两白银为嫁妆。骆天龙得了钱财美眷,竟不再返回天龙砦,从此携美归隐,不
知所之。
有人讥笑他胸无大志,有人羡慕他急流勇退,但唯一不变的,是人人都想成
为下一个骆天龙。
这些外围势力迅速地动起来,成为天罗香忠实可靠的战力,而蟏祖从未令他
们失望,累勋之人皆能得圣使垂青。对这些粗鲁的绿林豪客而言,天罗香的女人
除了美貌与媚功,能令他们尝到寻常女子难望项背的极致欢愉之外,还有某种无
法比拟的冷艳魅力:
无论前一晚如何颠鸾倒凤,这些美丽的女子在他们身下叫得多么哀婉淫冶,
翌日起身,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依旧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使」,
一般的颐指气使,令人又爱又恨,直想一把扑倒了、剥得她身无寸缕,狠狠地教
训一番──
没问题的,蟏祖鼓励他们这么做。只消你奋勇争先、拚命表现,就有机会一
偿宿愿,令眼前这个傲慢的女人再次张开大腿,哭叫着承受你的粗长狂暴,迎合
你、吞纳你,任你恣意蹂躏,将她的尊严骄傲揉碎一地,一如榻上狼籍。
更有不少嘴坏的绿林魁首赌咒发誓:他们睡的天罗香教使是货真价实的雏儿,
尽管媚功比怡红院的头牌还要厉害百倍,却都是处子之身,初夜时落红片片,教
人难以置信。
因此,当圣使飞书传召,令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移师瓠子溪之时,众人无
不欢天喜地,金鹏寨的大当家、二当家甚至不惜与官差血战也要力求表现,正是
为了一亲芳泽。
被指派抬耿染进禁道的四名幸运儿,尤喜得抓耳挠腮──他们听闻这位圣使
祖奶奶的胃口奇大,淫冶放荡、酥媚入骨,常与麾下各堡砦的首脑私会,将他们
迷得神魂颠倒,比之前的几位圣使都要大胆豪放,无不满心期待,一会儿将要尝
到什么样的甜头。
「启……启禀圣使……」有个胆子大的,忍不住问:
「小、小人听说,不是立下极大的功劳,不能……不能进入圣谷。小人……
小人等不知做了什么,能得到这样的赏赐?」圣使点到他时,周围投来羡慕妒恨
的眼光,不少是比他武功高、资历深的寨中要人,若没个说法,回去日子可不好
过。
郁小娥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情。
「替我抬这两个人,便是天大的功劳!我说是了,哪个敢说不是?」杏眸往
他袒露的结实胸肌滴溜溜一转,无比勾人。那人心头「突」的一跳,裤裆里擎起
朝天柱儿来,只是还有些不放心,嚅嗫道:「后头……后头方爷蒙了眼睛,怎地
……怎地小人们却不用?」另外三名同伴忍不住瞪大眼睛,投来责难的目光,若
非碍于圣使之面,只怕便要起脚踹他个跟头。
(偏你忒多问题!要恼了圣使,一会儿大家都没得快活!)
郁小娥却不生气,笑道:「方先生不领赏的。他呀,只挨罚。」目光越过四
人,迳投队伍最末的方兆熊。
方兆熊的双眼以布巾层层蒙起,连炬焰亦不能透,他平举右臂,以指尖轻触
甬壁,迈步极是小心,以免磕碰绊倒,因此走得极慢,与前列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盗匪们没听见方兆熊还口,回头细瞧,才发现他两耳之中也塞了布条,似是从襟
襬处撕下,难怪对圣使的调笑充耳不闻。
郁小娥嫣然道:「别理他。快到啦,大伙儿加把劲。」四人血脉贲张,连忙
抖擞精神,加紧赶路。
弯绕一阵,前方隐隐有光,一名黑衣劲装的女郎奔至,长辫盘髻、头缠轻纱,
整个人裹在一团乌黑朦胧之中,面目难辨;然而胸脯高耸、腴臀如梨,看得出非
是青涩少女,衬与一把圆凹葫腰,更显妩媚。
女郎腰间挂了盘细索,手持长杖,来时无声,直到前方一丈止步,以杖击地,
杖头串珠似的铜环「啷」地迸出脆响,郁小娥才知有人,循声举火,照向左侧歧
路,见分岔处映出一抹凹凸有致的身形,蹙眉道:
「你跑哪儿去啦?引路的记号断在这儿,是打算让我死在禁道里么?」
「内四部的来了,在禁道口闹腾。」女郎低道,炬焰映出纱底影摇,似是瞥
了郁小娥身后诸人一眼,微微皱眉。
郁小娥板起俏脸,冷哼:「是林采茵、夏星陈,还是孟庭殊?」心念一动,
没等回答,急唤抬着耿照的那两人:
「把人放着,随我出去!」一指女郎身后歧岔。二匪没敢多问,依言而行。
郁小娥冷笑不止,领众人步出甬道,但见尽处是白玉砌成的三级阶台,两头沉降、
前有围栏,四周花木扶疏,鸟语啁啭,衬与台下十数名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果
是仙境般的胜景。
那四名匪徒作梦都想不到有亲履冷鑪谷的一天,空气里仿佛溢着女子的襟怀
幽香,随便吸上一口都觉馥郁,本想张大鼻翼用力吸啜,突然发现台下仙子们分
作两拨,人多围着人少的,气氛剑拔弩张,赶紧摒住呼吸,不敢发出窸窣怪响。
定字部诸女见是郁小娥,忙叫道:「代使!」郁小娥并不理会,俯视对方为
首的几人,冷笑道:「难怪没说是哪个,原来三缺一哪!你们内四部的差个盈幼
玉就齐啦,来咱们定字部开同心会么?」
天罗香之内,共分「慧、观、定、止,玄、元、章、华」八部,前者称外四
部,负责训练驻外人马;后者则支应冷鑪谷半琴天宫的日常运作,故称内四部,
历来不合。
昔日蚳狩云视事时,费了偌大气力调和八部,促成教内和谐,勉强维持不乱。
近来八部首脑连番折损,不得不擢升一批历练不足的年轻弟子暂代职务,少
了圆融退让,冲突益发明显。
像这样四部联合,迳闯入定字部之所在,直至出谷禁道前的行止,在过去是
绝不能有的。「元」字部代织罗使夏星陈自知理亏,不欲于此着墨,轻哼一声,
遥指郁小娥道:「冷鑪谷乃本门命脉,荣辱俱系于此,你带外人进来,是何居心?」
郁小娥冷笑。「你是先知道我带人入谷,专程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见了人,
才想到要兴师问罪?」
「我──」夏星陈为之语塞,怎么答都不对,气红了粉颊,怒目而视。一旁
「华」字部的孟庭殊较为老成,轻扯她衣袖接口道:「郁小娥,你在谷外聚集人
马,已坏了教门规矩,方护法让我们来问一声。岂料你胆大妄为,竟把人都带进
来啦,这下子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
郁小娥神色如常,笑道:「姥姥让我带的,你如不信,可以问她。」孟庭殊
没想到她竟如此无赖,敢当着众人之面信口开河,饶是自矜身分,亦不禁色变,
沉声道:
「好啊,咱们去问姥姥。你说姥姥在哪儿?」
「哎唷!孟代使说这话,不是寻咱开心么?」郁小娥眉花眼笑,怡然道:
「咱们外四部管外边事,我把手下人叫到近处,以防有什么用度。冷鑪谷内
的事,不是该问你们内四部么?冲我要姥姥,丢死人啦!」
「你──」夏星陈俏脸胀红,欲冲上阶台理论,仍被孟庭殊挽住。
「郁小娥,你这下还能烂嚼舌根,逞逞口上之能,少时方护法一来,我看你
拿什么辩解。」孟庭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说着,口气虽淡,却比气呼
呼的夏星陈更具威吓。
她口里的「方护法」方兰轻乃八大护法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莲觉寺战后一直
在天宫休养,不曾露面。郁小娥毕竟不是内四部的人,对宫内掌握有限,并非不
惧方兰轻的身分与权威,在这个当口却不好示弱,笑道:
「护法明察秋毫,自是站在道理这边,我有何惧?」
夏星陈气她面皮奇厚如墙,大言夸夸,本欲反口,忽听头顶上劲风泼喇,一
团雪影纵上玉台,来人清叱:「你要道理么?这便是道理!」唰唰唰连出四剑,
四名大东川匪徒喉间迸血,仰天倒地!
染红霞随担架跌落,背脊尚未碰实,那人白裙下已飞出一只莲瓣儿似的葱软
绸靴,不偏不倚踢正担架的左侧竹竿,连人带架蹴下阶去,被夏孟二姝接个正着。
她行云流水似的转身一剑,恰迎着飞扑过来的郁小娥!
这一下飞纵、刺喉、足勾、递剑一气呵成,动作历历,能见却不能避,御剑
已属上乘。遍数八部之内,只一人有此身手,郁小娥看都不看便知来的是谁,白
嫩的右手曲成龙爪,迳朝剑尖抓落!
「动武能算道理的话……」极招相对,那人小巧的瓜子脸这才映入眼帘,匀
称的肌肤带着糖饴似的匀淡琥珀色。见她面上杀气都成惊诧,郁小娥忽觉快意,
狞笑道:
「你可就失算啦,盈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