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四五折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紫灵眼只觉置身一团灿烂耀眼的白芒,无论声音、影像乃至肤触温凉,似与
自己相隔甚远,仿佛浸入静水中,又像远远看着别人说话动作似的,感觉既虚渺
又空灵。
她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人生被遗留在那个煌煌如昼的白夜里,
明明该是四野漆黑,忆起的片段却总是异常刺亮扎眼,一遍又一遍在她的梦里重
复着那样的灼人欲窒,凄厉尖嚎——
但原来「与世隔绝」的感觉是这样,毕竟不同于想像。紫灵眼带着一丝恍然,
有点儿舍不得自这般奇异的体验中抽离,仍是奋力地想动动指尖,仿佛这样便对
自己、对两位长老有了交代。
——没用。
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能控制他人心神,甚至假他人之喉舌发声,她判
断自己正面对着某种极为近似的心识之术。
然而,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极粗暴的,纵以大长老青面神之能,亦不能如走家
门般任意进出他人心识;强干其躯的后果,就是收功的同时也带走一条人命。除
非练有同源的心识秘术,否则此法只能杀人,对穷究心灵识海之奥秘毫无助益。
就像大长老总能透过她与白额煞之口,呼唤她俩一样。
这自称「明端」的女子,也学过本门的太阴炼形功么?
「不是喔。我练的,是『超诣真功』,比游尸门的太阴炼形功要强多啦。」
她听见自己的唇舌喉底如此回答,伴随一阵极难受的恶心烦闷。你是谁?为什么
……
为什么要这样?
「是我娘让我来的。」口气里似有一丝不满。「我想见你很久啦。你不识我,
我却知道你,你爹的札记里,说了很多你的事。你那只缝布娃娃还在不在?我想
看看。」
紫灵眼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泪水盈满眼眶。那只杀人的白瞳似被眼
泪洗去妖异的无色翳膜,瞳仁渐自水光中浮现,悲伤的秋翦宛若雨雾,仿佛能呵
疼心版。
早就不在啦。我一直想再缝一只,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那时……
她强将念头抑下,不再想娃娃的事。青面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她接触任
何可能想起总坛生活的物事,她很习惯压抑这样的念头,以防心绪在不经意间泄
漏,又教两位长老担心。
翠明端明显察觉到这股突然其来的收敛,忽地执拗起来。「我要看。」紫灵
眼吐出情绪翻腾的语句,伴随着更强烈的不适。「缝布娃娃怎么了?你为什么只
说了一半?」
那是因为——
紫灵眼抑住思念,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处显而易见的蹊跷。
世上并不存在读心术。强大如青面神、神奥无方若伏形大法,也只能以自身
的意念影响他人,见其所欲见,闻其所欲闻,无法像翻开书本一般,轻易窥知他
人心中所想。
青面神所展现的读心之能,不过是筑基于伏形大法对心绪波动的灵觉、以意
念干扰他人感官知觉的方术,以及大长老对人心世情的洞彻,三者交互作用下的
结果罢了。但这名女子却能窥见她的心思,虽非毫厘无差,接受的讯息密度却远
在她所知的心术之上,甚至凌于下尸跷部的镇门神功青鸟伏形大法,就像……就
像一缕魂魄钻进身子里,甚至变成了她。
世间……真有这样的武功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杀了南浦云,我不欢喜。」翠明端不死心。「给我说缝布娃娃,我就原
谅你。」像要折磨她似的,执拗的情绪一波波摇撼她的识海,剧烈的不适令紫灵
眼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
别这样。不是你想——
「你再不说,我让人打你屁股了喔。」仿佛察觉她心底掠过的一丝惊惧,紫
灵眼听见自己说出了极其可怕的话语。「你不怕痛,是吗?你怕的是肮脏污秽?
给我说缝布娃娃。」
我不要。那会让你——
「来人,给我剥了她的衣裳。」
隐身树丛里的金环谷杀手面面相觑。少主之命不可违,但玉尸若遭少主移魂
寄体,剥她衣裳,岂非等于摸遍少主身子?但教十九娘知晓,几颗脑袋都嫌不够。
然而见玉尸模样,显未完全受制,否则少主自脱便了,何须唤人?南公尸横当场,
谁敢到她跟前去!
翠十九娘为爱女着想,且对擒捉玉尸势在必得,命金环谷数一数二的高手「
目断鹰风」南浦云压阵,主导挂川寺之行。南浦云武功高强、威望素着,在刀尖
打滚了大半辈子,比多数的明眼人要可靠得多,经常代替十九娘指挥豺狗,乃领
军挂帅的不二人选。
但十九娘千算万算,算不到「紫影移光术」一照面便要了南浦云的命。身先
士卒亲上火线的南公既殒,翠明端登时成了在场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贵的一个,
就这样接手了指挥大权。众人叫苦不迭,又不敢迳退,已有脚程快的飞报金环谷,
余下同僚莫不求神拜佛,盼在新的行动指挥——多半就是十九娘自己了——赶到
前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只可惜岔子不肯放过他们。
庭中「紫灵眼」连喊几声,见周遭悄静静地无有回应,神情木然,片刻才道
:「你们不听话。我自个儿来罢。」喀喇一声,偏堂里厢的纸门滑开,跃出一名
劲装少女,落地时踉跄了几步,随即越走越快,越走越稳;明明俏丽的圆脸与眼
前的紫衫丽人无一丝相像处,表情却如一模印就,到得紫灵眼身畔看也不看,伸
手便去拉她腰带。
蓦听檐外一人朗笑道:「一斛珠你学坏啦。好好的鸡不做,却来褪良家妇女
的衣裳。」不是胡大爷是谁?
那少女正是翠明端的「如意女」玉斛珠。她木然抬头,原本呆滞的表情一瞬
间现出微妙的变化,但见粉面酡红、鼓胀玉靥,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仿佛这些
不熟练的表情一股脑儿全挤到了脸上,可惜没一个做得全的,不知在忙和些什么,
抬头叫道:
「我不是一斛珠!」
老胡自墙头一跃而下,被六燕砍的皮肉伤早已裹起,信手撂倒接连扑来的几
名金环谷杀手,大笑:「不是一斛珠?你少骗人啦,明端才不是你这样!」
「玉斛珠」早把紫罗袈女儿和缝布娃娃的事撇到一旁,气呼呼道:「我就是
这样!不然能是哪样?」胡彦之闪过一柄鬼头刀一把兰锋剑,反足踹飞两名分持
套索的黑衣人,已来到她一丈方圆内,不慌不忙道:
「你这样穿衣裳,分明是一斛珠!别想唬我啊,啧啧,你腰带的绑法已然泄
漏了你的真面目!你以为你学明端讲话学了个十成十,就能变成明端了么?说谎
精、赖皮猫!不知廉耻,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翠明端简直气炸了。
「我不是一斛珠,她也不叫一斛珠!我才不是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
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你骗人!」
「我没有!」
「你的腰带——」
「我绑给你看!」
她低头猛扯围腰,缠紧的系带扑簌簌地掉了一地,而胡彦之此时恰恰抢到她
身前,抓起腰带一圈一转,连着两条藕臂并肉呼呼的小蛮腰缠作一处,将一斛珠
绑成一串粽,裹得严严实实。
翠明端再不通世务,这时也该明白是中了计,胡彦之料她有顿好骂,已备便
一肚子刻薄话。岂料玉斛珠一颤,突如其来地解除了寄体,小脸白惨剧喘不休,
被系绳勒成一大包的奶脯起伏惊人,雪肉似将溢出;甩甩头眨眨眼,茫然道:
「胡……胡大爷?」
胡彦之将紫灵眼横抱起来,一脚一个,踢飞前后两名来援的金环谷门人,咧
嘴道:「咱们又见面啦,一斛珠。今儿没上工啊?可喜可喜。」
玉斛珠正欲接话,突然腿间一凉,失去围腰系带的宽大裈裤滑至脚踝,裸露
出白嫩圆润的下半身,两条腿儿又细又直,新炊馒头似的饱满耻丘浑圆酥腻,教
人直想咬上一口。
她「呀」的一声满脸通红,顾不得双手受制,摇着屁股一溜烟钻进偏堂,免
教旁人瞧了去。
综观鬼先生麾下,胡彦之唯惧者「豺狗」矣,这帮金环谷豢养的杀手不过武
林三流门派水平,除开南浦云、七落燕等寥寥好手,胡大爷浑没放在眼里。此际
院里一地哀嚎,十几名金环谷杀手抱着伤处辗转反侧,余下诸人终于省悟:单打
独斗,无人是这名虬髯汉子一合之敌!忙结成圈子紧缩,欲逼得他首尾难顾。
胡彦之但觉怀中人柔若无骨,明明触手处温软丰盈,又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
滋味难以言喻,不由得心猿意马,总算还记着身陷包围,强抑下低头细瞧的冲动,
抬脚踩住一杆乘隙偷空的链子枪,转头叫道:「符姑娘,你留神啦!」一抹白影
冒出墙头,正是等待接应的符赤锦。
老胡正欲抛出,紫灵眼突然昂起了尖细姣好的下颔,一只清澈明亮的左眼直
勾勾盯着他,轻声道:「恶徒!」啪的一声甩了他一耳光。
美人含嗔自是媚极,可手劲半点不含糊,打得胡大爷眼冒金星,嘴都歪了,
忙活动活动下巴扭了回来,嘻皮笑脸:「不是,小师父。我这是为了救您老人家,
非是有意轻薄——」忽然失语,怔瞧了老半天,暗忖道:
「符赤锦的师父、堂堂『玉尸』紫灵眼,没五十也四十好几了罢?怎是个忒
水嫩的雏儿?莫说十九娘,连她女儿也做得!娘的,难道是吸人血驻颜的老僵尸?」
抱着雪股的右掌紧了紧,那轻软如绵、直陷指掌的娇腻,确是妇人独有的丰
熟;但这腰板结实挺直无一丝余赘,分明是含苞少女、处子童贞之兆……
这不对啊!你不能既是五花又是胛心,你总得选边站哪!要不都让你玩好了,
你让人家腱子蹄膀怎么活?
墙头上符赤锦看他都快崩溃了,好不容易清开的周身方圆又涌进了一批新血,
胡大爷在连片刀光剑影中闪躲伶俐,抱着小师父的两只猪手捏猪肉似的颇不规矩,
就是不扔过来,这当口又不好指摘他贪花好色占人便宜,不禁又急又恼,心想小
师父打得你半点不冤枉!圈口叫道:
「胡大爷,快呀!」
胡彦之如梦初醒,双腿连环扫倒一片,便要运劲,冷不防又捱紫灵眼一刮子,
抱着人原地转了半圈,差点把她抛往另一侧墙头。幸紫灵眼更不消停,反手再甩
一记,打得他调转方向,回到了原处。
老胡欲哭无泪。好罢摸你屁股是我不对,可你报仇得看场合呀,这会儿是为
难谁?见她四度扬手,胡彦之将她往地上一扔,挥拳揍飞两个上前瞎掺和的出了
口鸟气,怒道:「你再打我翻脸了啊!还讲不讲道理?」
紫灵眼信手掸掸衣裙袅娜起身,依旧是优雅从容,不愠不火的,但不知为何,
苍白的雪靥似晕开一抹嫣红,轻启朱唇,淡淡说道:「我不讲道理。你欺侮明端,
我给她报仇。」对正老胡,冲他撩起了遮覆右眼的发束!
原本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紫灵眼,忽觉包覆她的隔膜消淡了些,意识更贴
近感官,仿佛只差一步,就能取回自己的身子。在略微清晰的视界里,依稀见一
名身着劲装的圆脸少女奔向自己,伸手来解腰带;少女的五官模糊不清,身上却
有某种十分熟悉、甚至可说是「亲切」的异样感觉,就像……就像看见镜中倒影
似的。
紫灵眼突然明白过来。
占夺自己身子的那人,也对少女做了同样的事。不同处在于:那名唤「明端」
的女子,不能任意操纵她的身体。能将对心识的影响力,由脑神泥丸宫下及
唇舌咽喉,已是明端的极限;即使如此,要持续影响她的心识和身体,对明端也
是相当吃力。
但圆脸少女不同。她对试图操纵她的人浑不设防,甚至敞开心房,将自己全
然献出。此举必经严格磨练方能办到,于双方皆是。
明端与少女所用的秘术与本门一脉相承,像是揉合了伏形大法与紫影移光两
种路子,紫灵眼没想过可以这般运用。她饶富兴致地盯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影,
仿佛这样就能看出这种全新方法的门路。
而情况就在男子从天而降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紫灵眼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甚至无法悉辨其容,一股潮浪般的波动就这么冲
进她的心版,几乎塞满心上所有空隙,宛若暴雨横塘,无论冲击或受冲击的一方,
俱撞得粉身碎骨,几乎失去原有形状,却没有稍稍歇止的一霎——
(别……别这样!嘘——放轻松……别这样,别这样。嘘……)
她握持着自身意念不被洪流冲毁,唯有这样,才有机会令双方完好如初。明
端操控心识的法门,或许较她强横霸道,然而青面神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无疑
在经验方面更加老道。
紫灵眼导引着意念之流,不让一股脑儿涌上的心绪失控暴冲,渐渐理出头绪。
就像人的力量无法与河川相拮抗,却能以竹笼卵石修筑堤坝,分流、引道、
堰塞、浚深等无不可为。明端的意念长河于她的心版溃决,紫灵眼以意念作笼石,
终于免去沥涝成灾之厄。
她轻轻撩拨,水流便顺势回应,宛若手指与琴弦,彼此间密不可分,却又各
自完整,不相扞格。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人呢?)
念头一起,无数影像浮出河面,如一条条水色蚺蛇交缠上来,凉滑黏润的表
面渐渐溶解渗透,沁进她心上每一处。
紫灵眼感觉自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量的画面、感知、意念……等灌满胸臆,
飞快地经历着明端所经历过的一切:金碧辉煌的「春」字号广间,贮满美酒的巨
大浴桶,横陈台下的狼籍玉体,男子精壮结实的身躯……还有那些个撑挤、深入、
刨刮挺刺,汁水飞溅的刹那间——
那陌生而淫猥的一切令她心旌摇惑。
如非自幼在大长老的教导下抑制杂念,息欲寡情,练就一副清冷心肠,不免
要被弄得绮念丛生,难以自持。但此际更吸引紫灵眼的,不是明端念兹在兹的销
魂记忆,而是这心绪交流的方式。
「『紫影移光』非杀人之术。杀人是果,不是因。」她还记得父亲将她抱在
膝上,笑着对她如是说。「将目光练成剑、将意念练成剑,不如拿把剑省事。武
功只是末流,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的追求,绝非如此浅薄。」
「那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追求的,是什么呀?」紫灵眼年纪虽小,学起大
人说话倒是老气横秋,有板有眼的。
血尸王紫罗袈笑了,轻点她的额头。
「是这儿。有人管叫『心』,有人说是『脑神』,也有说是四肢百骸之主,
或三魂七魄云云,总之,就是身体的主人。」清瞿秀朗的血尸王温和一笑,耐着
性子道:「人死了,躯体会留在原处,直到血冷尸僵,与尘同腐。可见让人活着
的非是五脏六腑筋骨皮肉,而是抛下肉体消失不见之物。否则,世间岂无身躯半
腐、魂灵犹在之人?雩儿,你要记着:心识意念才是人之根本,舍本逐末,绝非
大道。」
「心识意念……」小紫灵眼歪着头,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想照说一遍「舍本逐末绝非大道」的,爹最喜欢听她覆诵他的话了,但
这疑问实是太过扰人,居然还抢在小女孩的表现欲之前。「……是什么呀?雩儿
怎么都看不见?」
紫罗袈笑起来。「有时爹在心里唤你却没有出声,雩儿也听得见,或者雩儿
正想爹时,爹便走到了你的房门前。这些便是心识意念,雩儿怎看不见?」
心绪交流,即为意念沟通的征兆之一。
如孪生双胞,天生能了解对方的想法,有时毋须形诸言语,亦可传达意思。
然而这是天生异能,非属寻常;若明端与她所学融会贯通后,竟能达到如此境界,
则距她父亲梦寐以求的「根本大道」,形同迈出重要的一步!
紫灵眼的心绪波动起来,浑没想到这样的交流极可能是双向的,她能读到明
端的意念,明端也能闯入她的心扉。父亲的记忆才掠过脑海,缝布娃娃的画面便
突然闪现——她知这非是自己的意向,而是渗到明端心隙的记忆片段被她调动,
翻出了尘封已久的一切——
「……缝布娃娃!」紫灵眼仿佛可以听见明端欢快的呼喊。尽管她从未听过
明端的声音,甚至不知她是何模样。
别看。明端!不要看……不要……
那是爹送给她的礼物,不管到哪里雩儿都要带着它,直到总坛被攻破的那晚。
她一手抱着心爱的缝布娃娃,另一只手被大人牵着,在游尸门总坛的逃生甬
道中绕来绕去。甬道石壁上的炬焰明明灭灭,因恐惧和拚命奔跑而剧烈鼓动的心
脏像要跳出口腔,胸中仿佛再吸不进一丝空气……
雩儿不小心跌倒了,臂弯的娃娃抛至角落,红得发黑的鲜血宛若嬷嬷倒进沟
里的洗脚水,不住泼在娃娃身上;追兵的血、保护她的叔叔的血,更多的追兵、
及时赶到的游尸门援军……在地面上鼓成一个小缓丘似的血液缓缓漫至,渐渐浸
过了雩儿的口鼻,然而头顶上的刀剑铿击、呼喊嘶嚎却从未停止过——
她听见明端惊恐地尖叫着,却无法从嵌合交融的意识中抽离,所有感觉和画
面如洪流般涌至心头,塞满了明端心上的每一处空隙。恐惧被无限放大、标记,
清晰得有如身历其境,就像数十年年来,每晚都在她梦里出现的那样。
嘘——别怕,不要害怕……有我在,别怕……那些都不能再伤害你了,我知
道的。嘘,乖孩子!别怕,别怕——
她感觉明端瘫坐在周身呼啸缠转的可怕记忆当中,无助地嚎啕大哭着,箝断
她身子与意念连结的禁制慢慢松开,她像是从深水中被捞出来似的,四肢百骸的
知觉逐渐复归原位。别哭了,明端,别害怕。欺负你的人,我教他永远别再出现,
好不好?
乖。
符赤锦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身上有伤,点足掠下墙头,闪过两名中路拦截
的金环谷杀手,及时搂着紫灵眼转向一旁。「……小师父,别!」
「娘的,你下来搅和什么?」老胡火冒三丈。「不是让你在墙上接应?计画
制订了就要执行啊!现下……现下三个人都在里头,你他妈真让我杀出去啊!」
符赤锦狠狠瞪他一眼:「下回我小师父再拿右眼对你,有多远你闪多远!记好了
啊,你欠姑奶奶一条命!」往旁边一指,天际电芒乍现,映出毫无生机、惨白如
僵尸的南浦云。
「轰」的一响焦雷劈落,雨沾这才随风乱飘。金环谷杀手还能站着的,此际
不过五六人,胡彦之电眼一扫,衣发皆逆,散成半月形的人墙为其气势所慑,不
由自主地后退,被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照墙边,让出廊口通道。
胡彦之单臂横举,护着符赤锦师徒走上长廊,正要示意她俩先行通过,忽然
止步。廊外苍电闪掠,映出一条微佝衣影,来人一身黑衣劲装,披头散发,两只
眼曈里布满灰翳,正是曾在「羡舟停」与老胡交手过的那名豺狗。
众金环谷杀手见强援到来,精神大振,却见那人手一扬,掷来一枚西瓜大小
的圆滚物事,其上目眦舌吐,竟是将此间消息飞报金环谷之人。
杀手们心惊胆战,终于明白进是死、退亦是死,今日若不能完成任务,世间
无处容身,不由激起求生意志,连内室中保护翠明端的数名死士亦一跃而出,再
转过来的十余只眼睛里,无不闪着困兽般的狞光,局面再生变数。
「小心了。」胡彦之盯着「豺狗」没敢回头,低道:「这回他们是玩真的。
新来的这厮给我,你俩切莫恋战,记得『地』字号计画么?」他指的是从挂川寺
后门小巷撤退一事。
符赤锦「嗯」了一声,忽挽着紫灵眼翻过镂花凭栏,动静间如兔起鹘落,毫
无征兆,碎步退向院底月门。杀手们亦无声无息地追上去,雷声轰隆之间,但见
衣影翻飞,一来一往打打停停,对峙长过交手,静止时却往往比短暂的拚搏险恶
;虽无前度之激烈呼喝偌大阵仗,却隐含着更迫人的沈重压力,下一霎眼哪方突
然溅血仆地,似乎一点儿也不奇怪。
紫灵眼甫离「超诣真功」的心识控制,再加上曾凝全身之力施展一记「紫影
移光」,短时间内恐难承受近身肉搏的负荷,须由符赤锦分神保护,更增二人脱
困的风险。本似游刃有余的营救行动,至此急转直下。
胡彦之暗自提气调整,待得电光骤闪,藉势一窜,抢在雷声落下前,拳压已
轰至「豺狗」面门!
比快,胡彦之自信决计不输给任何人。他自幼苦练的「律仪幻化」正是一门
以轻功腿法入门、由外修内的特异功法,牛鼻子师父有商有量,唯独督促他修习
此功时无情面可讲,没有最严格,只有更严格;与鬼先生相认后,胡彦之终于深
切体会鹤着衣的苦心。
「律仪幻化」不只是快,更是掌握天下诸多快刀快剑的心法。鹤着衣不通狐
异门武学,无法取代胡彦之的父亲,于习武之初就为他扎下「天狐刀法」的根基,
然而有了「律仪幻化」,却能大大缩短他日后钻研天狐刀的时程。这点连鬼先生
在传授弟弟刀招刀诀之时,亦不得不承认鹤老杂毛目光卓著、未雨绸缪,早已做
好了迎接这一天到来的准备。
掌握速度,即掌握力量!
胡彦之以不可思议的飞速掠过长廊,趁雷声扰乱听力的当儿,拳落似骤雨,
打得那盲眼「豺狗」双手抱头、并肘遮护,不仅未能还击,连倒退一步、挣脱臂
围的余裕也无,如半截钝重朽木,在重拳下不住发出「笃笃」的空洞声响。
这非是逞一时血气胡乱挥舞的拳头,而是以拳代剑施展开来的「寒雨夜来燕
双飞」——这路借鉴了天狐刀心法、于天门剑脉之上再行演绎发挥的双剑绝技,
老胡曾以「无双快斩」为名,传了略去招式的精简版本与耿照。
此际化入拳路之中,乱中有序,竟不失准,拳多落于那豺狗的腰胁、腹侧、
颈项与耳后等诸多空门上,仅有极少的部分打中肘臂的防护,那也是为了诱敌扰
敌,压迫对方持续露出破绽。
胡彦之以一口真气抢挥百余记,自知气力渐消,落点越发刁钻,欺软打弱毫
不放松,终于迫得对方肘隙一开,一拳钩中眉颧之交!
此处乃人身的重大罩门,凹凸嶙峋的拳面所及,可能同时伤到额角软筋、睛
末「太阳穴」乃至柔软的眼珠,无一不是致命的要害;重拳挥中,可说是江山底
定,再难转圜。
「得手了!」
老胡大喜,岂料对方的脑袋却未应势扭转,这拳像打在山岩之上,他身形于
半空中微微一滞,一波波激烈的疼痛忽自指节反馈而回,硬如胡大爷这般的好汉
也忍不住闷声低哼,恰见那豺狗咧开瘪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居然在笑!
胡彦之愀然变色,冷不防朝他胸口一蹬,藉势倒纵,落地时一踉跄,才觉踝
趾痛极,仿佛这卯足全力的一蹴踢正铁柱,未及破敌已然自伤。
还有他的一对拳头。
他双手无法自抑地颤抖,指节拳面青肿如瘀,仿佛刚用过夹棍拶指之类的残
毒苦刑。胡彦之自问见识广博,却从未听闻过这般厉害的横练功夫;拳脚与攻城
掠地不同,同样的强度两相撞击,挨打要比打人吃力得多。连岳宸风的「金甲禁
绝」亦须提气运劲,这厮怎能在遭受偷袭的一瞬间,便运起了铁板似的护身气劲,
还比挥拳打人的自己轻松?
豺狗放下手肘转动脖颈,骨骼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轻响,坑疤丑脸上
无甚表情,如被岁月磨蚀殆尽的怪物。
胡彦之右足虚点,避免肿胀的踝踵触地,明白自己一步也不能退,一时却无
良策;茫然思转间,豺狗已至。两人拳掌相交,胡彦之顿觉臂上似有千针攒落,
痛得一搐,第二拳又至;他勉强并肘挡下,并以贲起的上臂肌肉遮住胁腋,免被
一记钩拳打折肋骨,当场倒地不起。
谁知第三拳却正面轰在他的肘盾之上,刹那间,胡彦之不禁产生臂骨爆裂的
错觉,眼前一黑倒飞出去,「哗啦!」背脊撞坍半片镂花凭栏,身上缠裹的白布
条渗出暗渍,分不出是旧创抑或新伤。
(怪物——)
这是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沈重的脚步声回荡在他嗡嗡作响的头颅内,每下震动都令他晕烦欲呕,仿如
宿醉。胡彦之咬牙挣起,不敢、亦不能与之徒手对抗,无奈新铸的对剑已折,沿
途弃之,只得甩过背上长囊,双手持着一格,堪堪挡住了凌空撼落的一记重捶。
豺狗无有反应,管他拿什么,挡下一拳,便再挥一拳!
胡彦之踉跄倒退,每接一记,长囊中都传来令人胆寒的脆裂迸响,制成刀剑
鞘的千年乌檀坚逾金铁,仍禁不住豺狗铁拳一下接一下捶打,不多时已爆出扭曲
断裂的镶铜细件,长囊开始膨胀变形,几欲散架。
压檐的乌云间轰雷滚滚,而暴雨,就在此时倾落。
院中所有物事一瞬间失去了轮廓,尚未退进月门的符紫二姝,迎来了第一波
的暴起合击,三名金环谷杀手丧命,另两名伤重倒地,剩下的五人却成功地将师
徒俩隔作两处,难以相顾。
符赤锦被一对默契绝佳的兄弟档缠住,两人使开藤牌短斧,伸缩不定,拿不
下又甩不开,她以夺来的长剑突围,无奈兵刃不称手,左臂之伤更大大限制了接
敌的灵便,左支右绌,始终未能如愿。紫灵眼背靠高墙,倚坐在月门边的花坛上,
大腿似是受了伤,身前三人忌惮她的杀人眼术不敢靠近,以庭石作掩蔽,不知从
哪儿弄了长杆套索,欲遥遥将玉尸制住。
「小……小师父!」
淅沥雨声中掺杂了符赤锦焦急的呼唤,胡彦之心神略分,被一拳殴中腹部,
这拳轰得他双脚离地摔出廊间,擦过石灯笼才弹入矮树丛中,首当其冲的左肩胛
已无一丝知觉,无法判断是骨折、脱臼或瘀肿乌青,只是怎么也起不了身。见豺
狗面无表情跨进雨幕,足臀并用,忍痛挪退到大树底,靠树挣坐而起,口鼻中呼
噜噜地吐着血沫。
真不能小看老残穷啊!打死你胡大爷了。胡彦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要不
是一动就痛欲晕厥,他还想调侃自己几句,只是这当口连笑话都来不及说了,那
豺狗直是世间歹人的表率,明明是个瞎子,却一路追着人打,半点时间不浪费,
连句废话也无,敬业得让人想掐死他。
老胡不是闭目等死的性子,握住怀里的长布包想摆个架势,可惜连手臂也难
以平举,「沙」的一声豺狗踏入树荫,胡彦之奋起余力往前一送,直捣豺狗胸前
的膻中穴!
豺狗左手握住一捏,爆出炒豆似的「喀喀」烈响,也不知掐烂了什么,蓦地
半截青芒「噗!」穿布而出,热刀切牛油也似,就这么轻轻巧巧没入他左侧肩胸
交界处,又自肩后穿出一抹钢尖,滑得沾不住血。胡彦之由下而上望不真切,况
且还隔着豺狗宽阔的肩膊,依稀见得钢尖两面开锋,是剑而不是刀。
(难不成……他捏碎的是昆吾剑的剑鞘?)
虽然这仍无法解释剑刃何以自行弹出,但眼前的情况却不容胡彦之再想。豺
狗被洞穿之际一声闷哼,右掌本能用劲,那抹尖刃又「飕」的一声缩回去,只在
豺狗的灰衣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胡彦之把握机会连砍带刺,照准他受伤的左半边一气猛打,豺狗陡然间被攻
了个措手不及,伤处吃了五六记,血线晕成了一朵大红牡丹花,欲挥开攻击却屡
屡被胡彦之闪过,每次一露空门伤口又再挨一下,三两步退入雨幕中,打人和挨
打的都不住往地面下淌着红水,眨眼便成一条蜿蜒的小红溪。
可惜老胡身上不只一道口子,凶猛的雨水冲刷加速带走血液,他刺向豺狗咽
喉的一剑中途软绵绵坠下,连膝盖都不由一软,拄地荷荷喘息。豺狗连退两步摆
脱纠缠,伸指点穴止血,便要复来;突然间,一声虎吼震破雨幕,墙头掠下一抹
巨大灰影,挟着浓烈的兽臭直扑豺狗!
豺狗坑坑疤疤的丑陋面孔上初次发生一丝微妙的变化,下盘压低拉开功架,
既敏捷又危险,与适才仗着横练功夫、朴实挥拳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来人如野兽般迳扑他上半身,速度之快,全不及闪避格挡。
两团影子交缠翻滚,其间拳爪无一霎是全然静止的,撕裂雨幕、粉碎庭树,
摧毁所经处的一切;再分开时,竟是那豺狗掠上了墙头,浑身几成一团血人,更
显青白瞽目妖异非常。他不顾周身狼籍,嘶哑着嗓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单音:
「……撤!」撇下余人,倏地翻墙而出。
围困符紫二姝的杀手们听令即行,毫不犹豫地舍了目标掠向后进,忽闻一声
惨叫,最末一人居然被咬断喉管,尸身反被甩置前头;一名回头的与另一名正要
回头的先后断魂,两个人、三爿尸,滚落一地温血肚肠。
来人异常高大。身穿蓑衣,头带编笠,不知怎的看来就不像人。胡彦之伸手
抹去溅上脸面的血点,老琢磨着这人是不是在剔牙,笠下赫然转过一张生满白毛
的斑纹虎面,竖睛黄瞳、颚裂牙尖,果然就没点是人。
「二师父!」符赤锦放下悬心,差点一跤坐倒,勉强以长剑拄地,喘过一口
气来,赶紧飞奔到小师父身边,两人相扶回到廊檐下。「我没事,皮肉伤而已。」
紫灵眼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又睇向院中的虎形巨汉,垂眸颔首,
轻声道:
「多谢长老。」
白额煞点头。「老大感应到你的心绪波动,虽只一霎,却较往日最盛时还强
了一倍有余,唯恐你出了什么事,赶紧教我来寻。」瞥了一眼宝宝锦儿,哼道:
「所幸这小猾头在四周点了『返魂香』,否则怕还要多费工夫,耽误时机。」
符赤锦嘻嘻一笑。「多谢二师父夸奖。」
「我没夸奖你!」白额煞重哼了一声,别过毛茸茸的猫儿脸。
符赤锦冲胡彦之一挑下巴。「胡大爷,我这『玄』字号计画还使得罢?」
胡彦之拄着包袱拖着右腿,一路捱到廊檐避雨,闻言苦笑:「还好使得。否
则非用『黄』字号计画才能成功,岂不显得我俩好猥亵?」
紫灵眼微蹙柳眉,假装没听见,对白额煞淡道:「不是我,是别人。有个叫
明端的女孩儿跑到我心里,她的功夫与本门似是一脉,又和上踞下跷两部不尽相
同,很有意思。」
胡彦之插口道:「翠明端自称用的是『超诣真功』,不知对几位大爷有没有
帮助?」
白额煞出身的中尸踬部,昔年乃游尸门武库,流风所及,部中子弟对天下间
各门各派的武功颇有涉猎,纵未通晓,见闻也在寻常武人之上。白额煞所习「镜
射之招」,即立基于对拳掌兵器等武技之透彻,不是哪个中尸踬部之人比得上的,
虎目一睨,哼笑道:
「超诣真功就没听过,但与你动手的,却是个死去多年的人,我差点认不出
来了。」
胡彦之心中一凛,赶紧追问:「他是什么人?」
「昔年狐异门外三堂的高手,人称『鱼钥九关』戚凤城的便是。」白额煞沉
声道:「七玄中练纯阳硬功的不多,成名者更是寥寥无几,他练的『六龙锁鳞功
』是十分霸道的外门功夫,名号响亮,虽不比内三堂外号里有个『狐』字的胤家
人,倒是颇受胤丹书重用,与外三堂的『兵履千绝』风射蛟并称双璧,也算一号
人物。」
胡彦之没想到会于此间听见亡父与风伯的名讳,心头震动,装作轻描淡写的
模样,随口道:「死人复活,这倒是奇闻一件。没准是二师父弄错啦,说不定这
厮没死,躲起来生娃娃啦。」
白额煞冷冷睨他一眼,黄瞳中缩成一条缝的竖睛看来十分妖异。因已失去了
人的外形,反而难窥其心思,胡彦之被盯得浑身发毛,笑面发僵。
「戚凤城相貌堂堂,当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良久,白额煞才淡然道
:
「他力战被擒,六大派逼迫他供出狐异门的暗桩,好赶尽杀绝。戚凤城受尽
严刑拷打不肯说,琵琶骨被穿还不肯说,这帮畜生无计可施,恼他如此刚烈,最
后索性阉了他,赤条条地吊起来示众,在烈日下晒足了一个月,生生晒坏他一双
照子。
我听说他最后是死了。死得好,少吃些零碎苦头,少见点儿畜生行径。」
胡彦之听得瞠目结舌,连符赤锦都不禁掩口蹙眉,面露不忍之色。
「『六龙锁鳞功』走的是纯阳的路子,我这双爪子专破纯阳功体,戚凤城要
是遇上了我,只怕讨不了好。」
老胡勉强一笑,本想顺势拍几句不要钱的便宜马屁,却见白额煞伸出一只弯
如钩镰的蜡黄骨甲,轻轻往庭中湿漉漉的石灯笼上一搔刮,「嚓!」削下一片石
屑,比钢斧还要快利。他随手刮得几下,石灯笼的顶都没了,地上堆满大薄片子,
宛若刨木。
「他定是惨遭酷刑之后,又练了另一门阴功,使功体更上层楼,我的『白虎
催心爪』只刮下些许皮肉,没能一爪将他拆成两爿。六龙锁鳞功、曝坏的脸和照
子、阉刑、纯阴功体……你说不是戚凤城,能是哪个?」
胡彦之默然无语。鬼先生说过的话语突然浮上心版,对他来说,狐异门的惨
祸从没像此刻这般真实,活灵活现的,「豺狗」……不,是戚凤城打在他身上的
每记重拳仿佛有了其他意义,那是戚凤城对这世界的愤怒呼喊,若非如此他无法
继续存在。
白额煞转过头来,裂开大猫似的白毛肉颚,看起来像是在笑,可听不出半点
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戚凤城跟你有什么仇,出手这么狠?我看你一脸正气、
道貌岸然的样子,无巧不巧……是六大派的人么?」
(廿九卷完)
※附录:东胜洲武道风云(二)?
箕裘空在念,咄咄谁推贤——论两代「东海双尊」
「一鉴双尊,东海称神;三大铸号,四大剑门;五岛奇英,六合名剑;七玄、
八叶、九通圣;十方仙境,首推苍城。」
——东海十绝歌?佚名
除却以文章名世、非指一人的「一鉴」——《秋水名鉴》,「双尊」实际上
是东海道武林的最巅峰,而独孤弋与应无用也不负众望,双双名列武榜至高之「
五极天峰」,一口气占去五分之二的名额,使东海道成为公认的武英荟萃之地。
两人将东海的武名推向天下四道,威震宇内、妇孺皆知,立下不世标竿,但
同时也成为后人无法逾越的高墙……不同的际遇、相似的轨迹,究竟寂寞的帝王
与孤独的高隐之间,是否存在着看不见的命运牵系?
「无法传承的绝学」
独孤弋是公认的武功天下第一,他的「残拳」具有东洲现存一切武学理论皆
无法解释的威力与运作方式,打从他进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便成为最特殊、最耀
眼的存在,无分寇雠友朋,谁也无法忽视他。
然而,即便是与他一师所授的萧谏纸,也无法理解「残拳」及其背后的武学
系统,与他交过手的峰极高手「虎帅」韩破凡、「刀皇」武登庸、「隐圣」殷横
野等人,也只领略了残拳的惊人威力,而无法破解其中奥秘——至少在已知的当
下,这些绝顶高手都未留下相关的记录,使得「不败的太祖武皇帝」传说,更添
一份神秘的色彩。
相对于诡秘难解的师承奇功,独孤弋本身却是个大方过了头的人,用他自己
的话说,即「打架交朋友、交朋友打架」,两者在独孤弋来看是一码事。
受过太祖指点的人简直多不胜数,据说即使在当年兵困蟠龙关、九死一生的
当儿,独孤弋仍不忘点拨随行的残兵武艺,好增加他们在突围时的生存机会。这
批人当中,得以成功突围存活的,最后都成了独孤阀精锐「血云都」的主心骨,
包括日后在白马王朝军中大放异彩的染苍群、白锋起等,其时如非独孤弋的亲随,
便是随独孤寂闯山救驾的敢死队;比起营救主帅的功绩,独孤弋临阵自创、传授
的武功,毋宁才是他们赖以平步青云的基础。
独孤弋真正意义上的传人,乃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独孤寂。独孤寂为独孤阀
前家主独孤执明的小妾所出,他的生母只怕还比独孤弋小了几岁;独孤执明让出
家主与镇东将军之位后,庶长子独孤弋遂成为东海一道的实质主人,独孤寂自小
对这位大哥敬若神明,独孤弋也将他带在身边,什么武功都一股脑儿地教他,毫
无保留。
可惜独孤寂仍逃不出残拳「无法传承」的诅咒。世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
:长年自囚于埋皇剑冢的十七爷,其实并不懂得残拳,他的强大来自于对太祖武
皇帝的怀缅与追随。禁于幽深古墓的独孤寂渐渐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莽撞,以自
己的方式掌握了力量,与散落于北关镇军、皇城禁卫,以及各地归老诸侯庄园里
的武技一样,都是太祖传承的一部份。
独孤弋生前不曾开宗立派,没有收过一名正式的徒弟,甚至未留下拳经剑谱
;除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他留下的是人情,在某些人眼中珍贵无匹,对
另些人或许一文不值,一如独孤弋斯人。
「来不及传承的名位」
相较起于草莽、以庶子身份流落江湖的独孤弋,应无用不啻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是最重视血统的鳞族末裔之中,血统最纯正、身份最尊贵的龙姓一支,若
天下仍属玉龙王朝所有,则应无用一生下来纵非皇子,亦是未来的王公。血统之
上的纯正与尊贵,在指剑奇宫往往与实力相呼应;应无用出身的风云峡一系恃此
宰制奇宫数百年,始终将「真龙之传」留在风云峡,保障了派系不可动摇的地位。
应无用在承接上代宫主《夺舍大法》的遗惠前,便已是指剑奇宫的第一高手,
强横如飞雨峰之「匣剑天魔」独无年、狡智如幽明峪之「影魔」冰无叶,在他之
前也只能俯首辟易,暂息角逐宝座的念头。
所幸在一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风云峡高手之中,应无用出乎意料地清静
无为,在执掌奇宫期间,对其他派系几乎可说贯彻了「不作为」的信条,益发显
得莫测高深。奇宫各派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硬打又打不赢,只得
偃旗息鼓,按兵不动,三百年来几无休止的派系斗争,居然就这么暂得休止。
应无用因此在龙庭山内得了个「群龙无首」的浑名,各派首脑私下说起,咬
牙切齿者有之,感叹惕励者有之,却无贬抑之意,心知但教此人掌山一天,自家
便无出头的机会;唯恐传出去不好听,对外便以「四灵之首」呼之,不知不觉竟
成了应无用的外号。
应无用没有弱点,不代表风云峡没有。而风云峡这一代最大的隐忧,就是如
应无用这般优秀的人才,一口气却出了三位,其中「琴魔」魏无音与「刀魔」褚
无明势同水火,已至片刻难容的程度。
正当飞雨峰等各派巴望着风云峡祸起萧墻、爆发内斗之际,应无用却一手主
导了师弟褚无明的「破门出教」,假逐出门墙之名,安排褚无明离开龙庭山,避
免褚魏二人争斗趋于白热,也给了心性自由、不受拘束的褚无明离山闯荡之机,
从此海阔天空,更有连番奇遇。褚无明后改名「星烈」,取其「无日无月」之意,
依旧以「刀魔」自号,显与龙庭山旧情不断,并未忘本,由此可见应无用的手段。
若应无用未在妖刀之乱爆发前突然离山、从此不知下落的话,对于其后种种,
这位有着高隐襟怀与睿智手腕的宫主应能创造出另一番局面,陶元峥的借刀杀人、
韩阀的阴谋算计,或许在应无用看来,不过就是潇洒一挥袖、谈笑化灾殃,一如
既往罢了,可惜就是来不及。
妖刀乱后,「琴魔」魏无音身受重伤,一身内功几乎全废,继承师兄的双尊
名号云云,更像是对他牺牲平乱的褒奖酬勋,在魏无音刻苦恢复功力之前,并无
实质的意义。而即使恢复了部分内功,魏无音的修为亦多不及往昔全盛时期,更
别提追上师兄应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