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王熙凤巧揭狸猫计贾探春惜别螟蛉兄
俗语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想那秦可卿正值青春年华,却是个福浅命薄
之人,竟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尸首停在铁槛寺,不提。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又有贾赦、贾政、贾珍诸同僚属
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而来。彼时贾珍带着
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
要上马。
凤姐因惦记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惟恐有闪
失,因此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到他车前。
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人,和女孩儿似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
上。来,咱们姐儿两个同坐车好不好?」宝玉听说,便下了马,爬上凤姐车内,
二人说笑前进。贾环在后面马上瞧见,不由妒忌起宝玉来。
原来贾环平日里是最乐意瞧见这熟透的凤姐的,尤其是那胀鼓鼓的胸脯与那
圆滚滚的屁股。只因凤姐在他面前素来不假辞色,又厌恶他,他自己也觉着没趣
儿,更兼得又听说贾瑞前日的故事,才罢了。
各项仪式礼节繁琐之极,待到结束,早已是申时了。族中众人大多在铁槛寺
安寝,独凤姐领着宝玉往馒头庵去了。贾环见到此般光景,更是赌气,于是辗转
反侧,竟睡不着,因径往寺门走来。
守门的小厮远远看见了,上前迎着,赔笑道:「这般月黑风高的,爷往哪里
去?」贾环正在气头上,抬起腿,觑准他小腹就是一脚,这小厮扑地一交跌倒在
地,动弹不得了。原来这贾环曾学过些许拳脚的,这一下子着实蹬得不清。
贾环口里兀自骂道:「好杀才!也敢挡爷的路么?再敢如此,小心你这长了
狗嘴却没长着狗眼的狗头!」竟直出铁槛寺,往馒头庵去了。那小厮捂着肚子趴
在地上,心里暗骂:「你这千刀万剐的贾三坏,准遭报应!」原来贾环平日里待
下人们很是吝啬,常常吆五喝六的又不拿赏钱;兼因他是庶出,他母亲赵姨娘是
个极势利的,因此大家都厌恶他,背地里骂他作「三坏」。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早到庵门。时下月朗星稀,一个小尼坐在庵门口的灯影
儿下嗑着瓜子儿。小尼见着贾环,因问道:「甚么人?」贾环见这小尼长得倒也
标致,因笑道:「小师父,我是荣国府的环三哥儿。小师父法号如何?竟不认得
我?」谁料那小尼竟眼皮一翻,笑道:「我只识得宝二哥儿,却不知甚么环三哥
儿。」
原来这小尼见贾环细长身材,形容猥琐,又是孤身前来,因自以为他是附近
的泼皮无赖,哪知道这话正触了霉头。
贾环听了,果然气得业火满胸,三尸神暴跳。登时上前一手抓住小尼前襟,
瞠目喝道:「今日瞧我不把你这个小秃驴打死!」接着劈脸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那小尼吃痛,哭叫道:「三爷饶命,我真真不认得三爷,再不敢了的!」贾环扔
下小尼,啐了一口,大步走进庵内。
院子里的路径倒很短,贾环几步走到东厢房外,却听得里面传出男女说笑之
音,那声音仿佛是极熟悉的,把耳朵贴上窗子,却是宝玉和凤姐。
他轻轻捅开窗纸一瞧,不由得大吃一惊:里头的灯火朦朦胧胧的。只见凤姐
斜倚在炕沿上,用雪白的右膀子支着头;上身衣襟大开,那红色肚兜业已褪下,
露出一对儿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的大乳来,两只乳儿上嵌着指肚儿大小的猩红奶
头儿,那乳儿映着灯光,晃得贾环晕乎乎的;她下身只穿一条葱绿亵裤,那白生
生的腿儿却被坐在炕头的宝玉遮住了,只能看见一对儿白嫩的天足。
贾环暗自忖道:「原来这淫妇是不曾裹脚的。」再看凤姐星眸半阖、青丝半
散,娇笑道:「好兄弟,我这儿怎样,比得上你宝姐姐么?」宝玉眼盯着那对大
乳,红着脸笑道:「宝姐姐的我却哪里见来?只凤姐姐的最好。好姐姐,就行行
好赏了我罢。」凤姐接着笑道:「你宝姐姐和你林妹妹都是天上的仙女儿:一个
是雪人儿,但凡热些就要化的;一个竟是活在画儿上的,吹口气就飞了。
哪里是我这愚妇能比的?」宝玉大以为然,却讪笑道:「姐姐车上那歌儿还
没唱完呢,再赏给兄弟听一回罢。」凤姐捏住宝玉手腕,笑道:「那歌儿却不是
自来就会的。是你琏二哥那忘八在外头眠花宿柳时听婊子们唱过记下的。去年他
做生日,喝得大醉了,唱于我和平儿听的。哎呦!这没羞没臊的龌龊物,到底被
酒色掏空,如今已是力不从心了。」于是叹了一声,竟似怀着莫大幽怨。
只听她轻启朱唇,唱道:「月儿自明,水儿自流,哪有蜻蜓落上头?草儿青
青,心儿悠悠,情郎你呀莫强求。奴奴恨你太无情,恁大力把奶儿揉;奴奴爱你
太贪心,专爱吃那花中油。落红斑斑赛梅花,却把那杵儿抽又插;泪珠点点似梨
花……」
凤姐在屋内正唱得婉转曼妙、勾人心魄的当儿,贾环听了也不禁淫心大动,
寻思道:「早听说这淫妇与蓉儿等作过苟且之事,正主儿却是宝玉。」
正在此时,庵门口那小尼猛地在后嚷道:「环三爷!您喝茶么?」贾环大惊
失色,慌慌夺路逃出庵去。屋里的两个也俱是吃了一惊,凤姐脸色煞白,急急穿
上衣裙,理好发髻,因开门问道:「是谁?」
那小尼答:「说是贵府上的环三爷,我不认得,不知是真是假。长得细长的
身子。」姐弟俩个心怀惴惴,再次回房,凤姐切齿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
无。定要寻个短处惩治这下流坯子!」宝玉却坐在炕上只是筛糠般战抖。自此凤
姐深恨贾环,不提。
又过了些时日,凤姐打发平儿唤周瑞家的来,因问道:「前些日子你和手下
的几个丫头婆子吃酒时,好像说了些什么话,大略是说环哥儿和赵姨娘的,还有
宝玉和太太的。怎么一回事,再说一遍给我也听听。」周瑞家的听罢惊出一身冷
汗,忙忙捣蒜一般磕头,回禀道:「我是该死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原是赖大家的
早些年时说来。我因那日吃醉了酒,又赢了几个钱,便胡天胡地乱诌了一通。究
竟实情怎样我是万万不知道的。」
原来那日周瑞家的和几个手下的丫头婆子们在厨房吃酒耍钱,这本是最寻常
之事,恰巧凤姐正百无聊赖同平儿在府里巡视,外头瞧见了也没说甚么。
正要走时,只听见周瑞家的嚷道:「那环哥儿本不是赵姨娘亲生,赵姨娘那
日生的是个女娃儿,就止有探春姑娘一个!哪里是甚么龙凤胎?你瞧环哥儿那猴
儿相,再瞧人家探春姑娘花容月貌的,啧啧。」凤姐听了,不禁大感意外,因同
平儿在厨房门外偷听。
只听一个婆子劝道:「周姐姐小心隔墙有耳罢。」那周瑞家的又嚷道:「怕
什么来?又不是扯谎!还有一样儿,你们更是不知道的:宝二爷下生之时,口中
哪叼着甚么通灵宝玉?那玉居然是预先准备好了的,叫稳婆揣着,等宝二爷生下
来就塞到口里去的。」围坐的女人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丫头问道:「真有这样
的事?旁边没人瞧见么?」
周瑞家的业已口齿不清,仍嚷道:「妇道人家生孩子,还围着一群爷们儿,
娘们儿的在一旁看着不成?」说罢,自己先大笑起来,众人也随之大笑。这周瑞
家的平日里是最稳重的,是以深得凤姐之心。今日吃了酒,竟脱了形象,现出本
来面目了。
凤姐悄然拉着平儿回到房里,正经嘱咐道:「这事情灯头没影儿的,跟谁也
不敢说,尚且不知真假,若是说了小心你的舌头!」平儿勉强笑道:「我看九成
儿九是这混账老婆吃多了酒迷了心窍,胡乱嚼舌头的。二奶奶别当真,也省下耳
根子清静。您放一百个心,便是借个豹子胆我也是断然不敢的。」
凤姐又命人唤了赖大家的来。那赖大家的见取了周瑞家的至今未归,也不知
吉凶祸福,忙进来请安。因见到周瑞家的跪在一旁,心下早已慌了。凤姐将此事
又问了一遍。赖大家的听罢,顿时双目发黑,瘫倒在地。
凤姐命人取水喷醒,赖大家的长吁一声,哭道:「回二奶奶的话,这事情是
千真万确的,并非扯谎。我就是再张狂,也不敢编排爷们儿。那时您还小,还没
蓄头发呢。那一年太太与赵姨娘竟同时有孕,老太太和老爷自然是高兴得紧,后
来竟又要同日生产。太太和赵姨娘都想着自己的孩子能受宠——那时珠大爷已经
是病病殃殃的了,一看就知是命不长久,不好的了。
太太命人秘密到京城外头的琉璃厂使了二百两银子选了一块上好的玉,雕成
现在样子,又是花儿又是字儿的。又命稳婆在接生时放到宝二爷口中,只说是生
来就衔着的,好显着精贵吉祥;而那厢常来府里的马道婆给赵姨娘算命,因见她
好吃辣的,便说她怀了个女娃儿。
赵姨娘担心真不能生男娃儿,就央求马道婆到外面寻一个刚下生的男娃来。
那马道婆得了不少银子连同赵姨娘的旧首饰衣服,竟真找了个刚下生的男娃儿,
在太太和赵姨娘分娩那日糊了嘴放进她背囊里进了府。那日府里乱了营,哪还有
人顾得她?因讹传是赵姨娘生了龙凤胎。
其实赵姨娘只生了个女娃儿。宝二爷是那日午时出世;探春姑娘是亥时降生
的;环三爷却是当天子时下生,辰时被马道婆背进府的,对外头却冒说是戌时下
生的。他确不是赵姨娘亲生,自然也不姓贾。赵姨娘亲生的止有探春姑娘一人。
因此环三爷本就比宝二爷大的。」
听到这里,不啻于晴天霹雳一般。凤姐呆坐炕上,耳边嗡嗡地响,仍旧不相
信,因厉声喝问道:「你怎地知道得如此清楚?倒好像都是你做的!」赖大家的
呜咽道:「太太和赵姨娘要生了,自然要找稳婆。老太太打发我去找的。我图省
时省力,又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找了两个来。她两个接生的稳婆原是
一家的妯娌,都是我婆婆的表嫂子。」
凤姐听见,不禁长叹一声,因瞪起凤眼,说道:「你们两个不可提这件事,
否则小心你们脖子上的吃饭家伙!」周瑞家的同赖大家的忙唯唯诺诺去了。凤姐
暗喜,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一月之后,凤姐暗地使人找寻马道婆与当年为赵姨娘接生的稳婆,后在赖大
家的指引下果然找到。马道婆畏惧凤姐,又得了不少好处,当然不敢得罪;那稳
婆已是年过古稀,儿子媳妇都已死了,止有一个三十岁的孙子唤作驴儿者伺候过
活,自是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凤姐命人给了驴儿五百两银子,教他如此这般。
驴儿得了银子,能娶妻养家、买房置地,自然心花怒放,惟命是从了。
这一日,应天府尹贾雨村升堂办案。手下衙役禀报:有个老妪状告荣国府赵
姨娘连同贾环。雨村大感诧异,忙把老妪传至内堂审讯。这老妪哭道:「那贾环
本是我儿子,被马道婆用八两银子买去装作赵姨娘所生。
如今丈夫去世,我年老力衰,又没有旁的子嗣,不能过活,求青天大老爷做
主,命贾环养我余年。」继而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于雨村,并且述说贾环阳物上有
一小块朱砂胎记可谓证明。雨村知道此事非比寻常,亲到贾府向贾政说明,临走
时劝慰道:「政老不必气恼,此事问过姨娘后便知端的。」
贾政送走雨村,细细一想,早年当真在贾环阳物上见过一朱砂胎记。那胎记
在隐秘处,外人如何知道?又因贾环没有半点像他,自己也从没有喜欢过他一丝
一毫,总觉得隔心,所以自然狐疑。
于是竟回房绰起一把宝剑,怒气冲冲径往赵姨娘房中来,赵姨娘一见,唬得
失魂落魄。
贾政提剑指向赵姨娘,喝道:「好娼妇,贼婆娘!焉敢用螟蛉欺瞒我?今日
必定杀你!」赵姨娘起初尚且嘴硬,到底是妇道人家,这事又做得亏心,没狡辩
几回便承认了。贾环在府中观赏将要竣工的大观园,听说父亲提剑去寻母亲,心
知不妙,急忙奔入赵姨娘房中,跪下一把抱住贾政左腿,哭道:「老爷这是为了
甚么?倒应该先杀了我!」
贾政瞪大眼睛,挥手一剑将贾环脸上划开一道老长的创口,鲜血登时蔓延一
脸。贾环捂着脸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贾政骂道:「畜牲啊,当真该先杀了你!」
幸而众丫头婆子眼看着贾政是真的恼了,害怕殃及池鱼,早已报给贾母和王
夫人等知道。俄而众人来到。
贾母气得浑身颤抖,指着贾政骂道:「你疯了不成?竟敢诛妻杀子!」贾环
只叫:「老祖宗救命!」贾政见到母亲,自然不敢放肆,手中剑扔在地下,把小
丫头子们赶出屋去,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知贾母等。
贾母呆站了一回,只叫着「冤孽!」,由鸳鸯搀扶哭着去了;王夫人自己心
中也有鬼,亦不敢多说甚么,同邢夫人等去了;独凤姐暗笑而回;此时宝玉却躲
在北静王府。贾政手指贾环喝道:「你这个孽障,滚出去!你不是我贾门子孙,
再不许踏进府门半步!」
赵姨娘将脸埋在被褥里,呜呜哭个不住;贾环此刻已是半痴半呆了,虽然他
固是不信,然而自己阳物上的胎记却没有几人知道,那胎记现在已经是小钱大小
了。贾政又骂道:「我说你怎么一丁点儿都不像我,你两个兄长尤其是你珠大哥
胜过你千倍万倍,我只道是龙生九种,各有不同,却原来是个野种!难道你还等
我用剑杀你不成?滚!」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用力砸向贾环,贾环躲闪不及,头被打破,血立
时流下。贾政摔门而去。贾环在地上坐着,脸上尽是泪水与血水。
过了一个时辰,已是正午时分,全府都已知道此事。
头上那太阳烤得人们心中惶惶的。黛玉闷闷地歪躺在矮榻上,秀美的小手攥
着个帕子无力地扇着风。紫鹃蹦跳着进了屋子,一边洗脸一边对黛玉说道:「姑
娘怎么不出去走走?」黛玉轻叹口气,艾艾道:「你这个小蹄子,倒是疯疯癫癫
地,却不知我独自一人在这屋子里面受苦。」紫鹃笑道:「这时节哪能不热?别
的姑娘们都到老太太那里讨来新鲜的瓜果来吃,尤其是冰过的,最能消暑呢!」
黛玉假作嗔怒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不能吃那些东西?吃过必会腹泻!」,
说着便要起身佯打紫鹃。紫鹃笑着躲开:「呦呦呦!姑娘当心闪了腰!」看着憨
态可掬的紫鹃,黛玉也禁不住噗哧笑了。
正在两人嬉笑之际,小丫头雪雁进来说道:「姑娘,史大姑娘和薛二姑娘来
了,此刻正在梨香院,等您过去呢。」
听说湘云和宝琴来了,黛玉也是由衷高兴,连忙吩咐紫鹃伺候梳洗打扮。黛
玉尚未梳洗结束,只听见窗外有人娇声笑道:「宝姐姐,瞧那树上的懒虫!都日
上三竿了,却还没起床哩!」
黛玉把头发稍微理理,对着门外笑道:「好你云儿!刚来就挤兑我啊!」果
然,从门外进来三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正是宝钗,湘云和宝琴。
湘云笑道:「我怎么挤兑你了?今天偏生要你说个明白!」,说着把领口的
扣子解开几个,露出好大的一片雪白。
黛玉用手从盆子里舀起一捧水向湘云泼去,湘云嘻笑着躲开,却把手指放到
脸蛋上羞她。宝钗走过来拦住正在嬉闹的黛玉和湘云,笑道:「你们两个阿物好
不检点,在我妹妹面前哪有姐姐的样子?」湘云突然抱住宝钗,笑道:「姐姐好
偏心,偏你妹妹是妹妹,我和林姐姐便不是你妹妹了?」
宝钗连忙把湘云推开,笑道:「这会子可不是玩耍的时候,天儿热着呢!」
黛玉奚落宝钗道:「都说宝姐姐身体丰腴,赛过杨妃,今日看来,方知此言不谬
也。」宝钗并不还嘴,只是笑,宝琴看着有趣,也跟着笑了起来。
众女笑过一回,宝钗拉了黛玉的手,笑道:「上次你说要我那好书,还不速
速与我去取!」黛玉看她眼里有话,只得撇下湘云与宝琴,服帖跟去,只剩下湘
云一人鼓噪不停。此时黛玉正与宝钗在梨香院一处说笑闺房私语,忽听说贾环之
事俱是吃惊不小。
她两个比及宝玉虽不怎么看得上贾环,然而贾环却常常在外买回些书籍纸笔
相赠,女孩儿家也究竟是水做的心肠,自是单纯善良的。黛玉因说道:「三哥哥
此时一定是肝肠寸断了。」
因想到贾环惨处,又想起自己身世,禁不住哭了起来;宝钗亦流泪道:「尽
管素日我们不大欢喜他,但他终究没做过什么坏事儿,却也是命苦至甚。我们也
应该去送他的。」两人议定,携手来寻贾环,不提。
却说贾环又呆坐一回,忽而大笑,忽而大哭。终于向赵姨娘跪下道:「您到
底养育我这么多年,也并没有半点儿亏待我的,我又不孝心。我冒做这许多年的
少爷,心满意足了。今日我要去了,此去何处尚不知晓,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想
见,您在府里更要受气了。」赵姨娘抱住贾环,失声痛哭:「我苦命的儿,你是
个没福气的。我原以为这事情永远不会揭开的,没想到……」
此时探春跑进房内,大哭道:「哥哥竟要去了么?」贾环见她情真意切,花
容憔悴,哭道:「好妹妹,怪道怎么你既聪明又美貌。咱俩是龙凤胎,天地精华
竟被你一人占去不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哥哥以往对不住你的地方,只求你
莫要记恨了。」
探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先是攥住贾环双手不忍,后又从袖子里递出几两散
碎银子,哭道:「我止有这些了。你孤身一人,可怎么过活?」贾环哭道:「妹
妹的心意我领了,这银子我也不推辞,我这就出去了。」说罢,想起以前止有这
个「亲生妹妹」待自己最好,自然又是一阵悲苦。
忽地贾环想起一件事,一脚将贾政撇下的银子踢到墙角,然后翻开炕头的小
箱,从里面取出两团桃红,柳绿的丝线来,递于探春,因哭道:「前些日子妹妹
说是短了些针头线脑,咱们又不好向府里伸手要的。冯紫英前儿做寿,我过去吃
酒,路过一家铺子,那老板的儿子与我有交情,送与我的,却不是花钱买的。外
人都羡慕咱们,可他们哪里知道咱们是庶出,竟是没福的。以后我不在你身边,
别人若是欺侮你可怎么了得?」
探春听了,更是低头痛哭。两人又哭了半晌,探春方抬起头泣道:「我们两
个一向是相依为命的,不管别人怎样,哥哥到底是我的依靠。如今你竟不再是我
哥哥了,却叫我今后靠谁去?」
话音未落,门帘一掀,走进两人。要知这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倪二哥仗义助旧友贾三坏无奈投边关
俗语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又有诗曰:渺渺愁伤心,茫茫哭断肠。富贵成焦土,荣华进庙堂。财宝非朽
木,难舍美娇娘。待到将死日,尤叹尚未央。
话说帘栊一掀,黛玉和宝钗走了进来,二人俱是满面泪容。黛玉哽咽道:
「三哥哥,莫要难受,外面兴许比府中要好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镶嵌着七
彩宝石的匕首来,「我父亲原作过武官,这是他送我的。
你姑且带着防身罢。这外头的天地终归是要闯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宝钗
也从袖口里拿出一只黄澄澄的雕花小铜盘来,因柔声说道:「环儿,你自小锦衣
玉食,从未孤身飘零过,这盘子是我们薛家信物,能在几家钱庄换银子的。以后
若有甚么短长的,去找我哥哥,他虽然愚钝,却也会尽自己的力扶助你的。」说
着又将钱庄的名号告知贾环。
贾环捧着尚存着两女余温与体香的物事,看那黛玉、宝钗连同探春俱是芙蓉
盈露,梨花带雨,不禁百感交集,又是泪流满面。他以前只当黛玉,宝钗同在自
家中的湘云是天上的仙子一般,从来不敢有丝毫亵渎的,因谢道:「宝姐姐,林
妹妹,你们二位的大恩大德我环儿永不忘记。
大恩不言谢,我就此别过。」彼时迎春,惜春、湘云、宝琴等也来送别,众
人又哭了一回。是以贾环大哭而出。只听得探春在后再不顾小姐规矩,大声呼唤
道:「哥哥!好自为之!」
彼时贾环奔出贾府后门,除了衣衫,却没拿贾府分毫,显然落魄至极。门房
的众家人竟「狗眼看人低」,几个门子在那里不住唾骂。贾环站在路中央,把右
手食指指向贾府门口,咬牙切齿骂道:「你们这些忘八羔子!爷我今天合是『虎
落平阳被犬欺』了。总有一日叫你们都不得好死!」众家人听他这般恶毒诅咒,
倒有些惧怕,止有三两个胆子大的跳着脚只顾着还嘴谩骂。
贾环还要喋喋不休,又恐真动起手来自己吃亏,方无奈去了。门房阴影儿里
一个姑娘叹道:「好好的少爷,这是怎么说的。『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说这
话的却是府里的大丫头晴雯。她哥哥在门房混个差使,她自来寻哥哥商量赎身之
事,哪想到她哥哥竟没有丝毫怜惜妹妹的心,只顾着喝酒。
她哥哥绰号「多浑虫」,只要酒不要命的。偏生娶了个极妖媚的女子。
那女子极不守妇道,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勾引府里的精壮男子,因此得了个
诨名作「多姑娘」。连那经久沉迷于烟花巷的贾琏也拜倒在「多姑娘」石榴裙之
下。晴雯心中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贾环自从被赶出贾府,业已在长安都中游荡数日,探春给的银两几乎花光殆
尽,当真又累又饿。
这时间寻他那所谓生母——即那告状的老妪,却是踪迹全无。原来那老妪竟
不是贾环生母,贾环生母乃是一个下等娼妓,早已不知所终。那老妪是那马道婆
同驴儿找寻来假冒的。
贾环又不舍得用那宝钗送的铜盘换钱,亦不舍得将那黛玉赠的匕首卖掉,正
踯躅间,忽听背后一人唤道:「前面莫不是环哥儿么?」
贾环急回头看,只见一个黑脸大汉,方面阔口,眼似牛铃,满面钢髯;身上
穿着皂布直缀,背着个褡裢。竟是京城有名的好汉唤作「醉金刚」倪二的。贾环
连忙强笑了笑,红着脸拱手唱个诺道:「却是二哥,许多日子不曾相见。今日没
得空闲,来日请你吃酒!」转身就走。
倪二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环哥儿休要逞强,你的事情我
尽知了。」因拉着贾环往太白楼去。
贾环已有数日不曾吃肉,见了美酒佳肴,自然口水横流,好不容易吃了个沟
满壕平。倪二问道:「有甚么去处投奔么?」贾环苦笑道:「我已是无父无母之
人,更是举目无亲,往哪里去?」倪二颔首。又吃了一回酒,倪二又问:「可会
写字?」
贾环微笑道:「好歹念了几年书,字倒是识得几个的。」倪二抚掌大笑道:
「这便好了!我哥哥名唤『笑弥勒』倪大,原在山野落草,后受了招安,如今在
山海关唐忠大老爷麾下任副总兵之职。来,来,来,我不大会写字,我说你写,
咱们修书一封,介绍你到他那儿去谋个差事,做个刀笔师爷啥的耍子。」
贾环听得,忙倒地下拜,倪二双手相搀,叹道:「好歹你曾是府里的爷啊,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我么就不值钱了。」当下命酒保取来文房四宝,倪
二口述,贾环执笔将书信写成。却将书信中自己的姓氏改作「甄」,竟叫做甄环
了。倪二又从褡裢里取出一颗私人印信,呵了口气,毛手毛脚地印在信尾,再将
书信装进信封,用火漆封好方罢。
贾环寻思:「原以为这黑铁塔是个粗人,没成想却恁般细心。」倪二又取出
几锭银子赠与贾环,贾环略略推辞,方才接受不提。当日,贾环辞别倪二,连夜
携书投山海关去了。这一去山高路远,正不知前方有多少危难。
却说晴雯回到府内,依旧琢磨着赎身之事,因双手托腮,呆呆地坐在一方石
凳上。突然有人蹑手蹑脚走到近前,在晴雯头上轻轻一拍,把晴雯唬了一跳。晴
雯忙转头看时,却是麝月站在后面抿着嘴儿笑。晴雯亦笑骂道:「你这蹄子!不
好好学做你的活计,将来嫁个好汉子,省得捉不住针、提不起线,恐怕被夫家笑
掉大牙罢,却来寻我甚么事由?」
麝月弯腰笑道:「你这小骚达子,巴巴地只会耍嘴皮子功夫。我自然说不过
你,等明儿叫我那小姐夫收拾你不迟。你坐在这里望眼欲穿,怕是才真想汉子了
罢。我今儿来是给你道喜了。」晴雯啐道:「呸,你嘴里能吐出象牙?」麝月一
摆前额的刘海儿,笑道:「你才是狗儿呢!这是不敢同你争的。
袭人姐姐叫我来告诉你:等园子修葺好了,就央告老太太把你分到我们宝玉
房里。省得你成天价儿只想出去,也是叫你的心踏实会子。」晴雯却不再言语,
扬扬地笑着。在她听来,这确是个万分不错的好消息。
不一日,贾环已来到山海关。这些时日罗刹国伙同高丽国及倭国各起大兵三
十万前来侵犯,各处边关告急。
因那高丽国、罗刹国俱在北疆,是以这山海关压力最大。这山海关总兵姓唐
名忠字伯泉,山东济南府人氏,今年已五十整,生的赤面长须,身长八尺,腰大
九围;擅使金背大砍刀,武艺超群,号称「小云长」;更兼得他熟读兵书战策,
乃是一员堂堂的大将。他原本是长安都中御林军统领,只因不善阿谀奉承,得罪
了王子腾与史鼐,恰巧边关告急,就借着这项来到山海关。
一则保家卫国;二则省心避祸。唐忠膝下无儿,止有三个女儿:长女名唤婉
玉,年方二九;次女名叫娴玉,芳龄十七;小女叫作嫣玉,刚刚二八年华了。三
个女儿都是美貌出众,艳名远扬。是以登门求亲者不计其数。谁料唐忠却一一婉
言拒绝了。
唐忠每每推托时都释道:「三个犬女幼年时竟曾同做一梦,梦见四人,竟是
那三国时武乡侯诸葛孔明率领着关帝、燕人张益德及常山赵子龙!」犬女们吓得
魂不附体。
却见那孔明笑道:「女娃娃们莫要害怕,我们俱是古人。如今国危兵弱,奸
臣当道,方使外国窥见其中,小觑我泱泱华夏。汝等虽是女儿身,却肩负报国重
任,此乃天数,不可违也。今我传你们兵法战策,奇门遁甲;二将军、三将军同
子龙将军传你们武艺。等到若干年后紫微星君到来,你们务必协助他驱逐鞑虏,
光复失地。切记,切记。『于是犬女们在梦中学艺。』云云。」
其实这不过是唐忠一家之言,哪里有人真的相信?原来因求亲的不是官宦子
弟,就是系出豪门,唐忠心中极是不愿,然而又不敢得罪,苦于无奈,才想出这
么个法子。徒是应景而已,此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唐门三女倒是真的武艺精熟,
且通晓韬略,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意。这哪里是三国名将教授?授业恩师就是她
们亲爹。
贾环来到关上,先参拜「笑弥勒」倪大。这倪大与倪二相貌几谓丝毫不差,
若不是他整个脑袋无有一根须发,油光铮亮,囫囵球儿相似,旁人将很难分辨。
倪大接到兄弟的书信,叫手下人读了一遍,自然是欢喜。他瞧贾环虽不英武,倒
也受看,更有他身量颇高,亦能弥补不足。
因笑道:「小兄弟年齿如何?读过几年书?」贾环答道:「小可已经痴长了
十七年,从五岁时就读私塾。《四书》倒是读全了,《五经》只读过《书经》、
《礼记》及《春秋》,却不怎么精熟。
闲暇时也曾读过《史记》,《汉书》等史籍的。」原来贾政教育子弟,极偏
重儒家典籍,却不喜《诗经》、《周易》。这倪大斗大字不识一筐,懵懵懂懂,
仿佛听天书一般,继而又解嘲般大笑道:「这军营里读书郎少之又少。娘的,今
儿你来了,倒像是状元公驾到了!」因见贾环谈吐文雅,行为有礼,亦是欣喜非
常,即带他见总兵唐忠。
正在此时,就听见关下号炮声响,枪声大作。倪大把眼一瞪,怪叫道:「哇
呀不好!那红毛子抢关来了!」说罢也顾不得贾环,急忙顶盔贯甲,拾掇得一身
乌黑;提着一柄大斧大踏步走出帐门。
即将出去,忽而又转回身对贾环说道:「甄兄弟,不如同去,也瞧瞧阵势,
好歹是要看的。」
此时贾环听见关下喊杀声震天,早已吓得腿都软了,僵在那里。听见倪大唤
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语音甚是惊恐。那倪大却没听清,误以为贾环亦
要同去,大笑道:「是个爽快汉子!」因回头向手下兵丁令道:「速速给甄兄弟
准备兵刃马匹!」他却忘了问贾环是否会武。众兵得令,寻了一副合身甲胄,七
手八脚替贾环披挂起来。贾环瞧着自己的相儿,哭笑不得。
须臾之间,那喊杀声如翻江倒海一般。贾环被士卒扶上一匹骅骝马,又有人
问道:「先生使什么兵刃?」众兵见他瘦长身材,不像个武官,是以这般问。贾
环勉强答道:「甚么兵刃分量最轻?」马下士卒有说长剑的;有说马刀的;还有
说是烧火棍;抑或是芦柴棒的,七嘴八舌。
贾环终于选了一条衙门用来刑讯犯人的水火棍。那棍四四方方,一人来长,
是采用极有韧性的木材所制。贾环抱着棍,战战兢兢来到关口。
彼时关下一大队红毛鬼子骑兵正呼喝呐喊,要进行下一轮攻势,另一队火枪
兵不住放枪,关上中国士兵射箭还击。贾环下了马,抱着水火棍来到关上,双腿
尚且抖个不住。只见倪大正与一员大将在商议甚么,那员大将背对贾环,正是山
海关守将总兵唐忠。唐忠身后却站着三个窈窈窕窕的曼妙身影,虽是穿着皮质衣
甲,亦能显现风流。
这三员女将就是婉玉、娴玉及嫣玉三姝,也是背对贾环。贾环此时仿佛不知
惊慌了,只要上前细看三女容貌。却见倪大同几名副将转回身就要出关迎敌。倪
大看见贾环果然来了,心下佩服,暗道:「我只当他是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
力的,哪想到他真敢来,是个好男儿!」他又忘了这正是因为他的令,众兵才将
贾环簇拥着,他不得不来。
倪大走到贾环身旁,挽住贾环双手,笑道:「好兄弟!随我出关迎敌,你替
为兄观敌压阵,我去杀他个娘的!」因拉着贾环一齐下关。
贾环哪有挣脱的力气,即使有也不敢的,只得走下关去。
山海关上号炮三声,几十面战鼓一齐擂将起来,声势震天。倪大下关,将几
名副将连同贾环在军中立定,自率一部马步兵将向前突击。倪大喊道:「众家兄
弟!不就此杀光贼人,更待何时?」
说罢一挥大斧,众将士齐呐声喊,奋勇厮杀。
贾环哪里见过这阵势?他自幼锦衣玉食,从没出过长安都城,更没见过着奇
装异服,大鼻子、蓝眼珠、红胡子的罗刹士兵,不由地瞠目结舌,身体微晃,险
险从马上倒栽下来。罗刹骑兵与中国将士本应打个势均力敌,然而罗刹兵有火枪
手掩护,那火枪要比弓箭厉害得多。
不多时,倪大所率兵马损伤大半,倪大似乎也受了伤,加上敌人骁勇,大斧
竟是愈加沉重。贾环身边的几员副将岂能见死不救,众人一齐大吼,率领余下的
兵卒向前掩杀。那贾环本不敢上前,吓得他双腿夹紧战马。
可他胯下战马久经沙场,知道主人夹紧双腿乃是前进的命令,竟自顾突击飞
驰,哪管主人命令。贾环左手紧紧攥住马缰绳,右手倒拖水火棍,将身子伏在马
项上,闭着眼,咬着牙,心里却只叫苦。
周围喊杀声震耳欲聋,贾环以为自己早已死了多时,先前还是汗出如浆,此
时却是汗不敢出了。孰料过了多时,他竟然毫发未伤,运气简直好极。而此时他
身边止剩下七八个马军了,步军不是战死,就是被罗刹骑兵逼住不能向前。贾环
偷偷睁眼一看,只见距离他一百步左右有一员罗刹军官,年纪较大,穿着打扮与
旁人不同,就已猜到那是敌人将领了。
彼时倪大已中了五枪,刀伤不计其数,血染战袍,连那匹坐下黑马,都几乎
是红的了。他早已杀红了眼,手中大斧上下翻滚,不顾死活了。
猛然间他一眼瞧见贾环已经连同几个马军突进罗刹阵营,前面就是罗刹指挥
官叫做菲利莫诺夫的,在罗刹军中担任上将职位。倪大用尽力气大喊一声:「甄
兄弟!擒贼先擒王!杀死那个红胡子老鬼!」喊罢大叫一声,吐血力竭而死,尸
身从马上栽了下来。
而总兵唐忠在关上远远看见倪大战死,自然悲痛万分,此时已被热血冲昏了
头,只要出关拼命。
原来唐忠年轻时曾讨伐匪寇,后来遇见当时身为匪首的倪大,他战败倪大并
将其生擒活捉,却没有杀害。倪大感激他活命之恩,随即投降官军,跟着唐忠鞍
前马后转战各地已有二十余年了。二人平时以兄弟相称,友情极为深厚。
此时身后婉玉三姐妹连忙拉住唐忠,婉玉劝道:「爹爹莫要冲动,敌人实力
在我之上,鲁莽出战恐怕难以取胜!」娴玉也劝道:「姐姐言之有理,罗刹人火
枪十分厉害,我军不能以吾之短攻敌之长!」嫣玉最小,只是拉住父亲,想说些
甚么却张不开口。唐忠这才清醒。他一拍前额,失声哭道:「倪老弟呀,为兄定
然为你报仇!」随即复再站起,走向关口。
贾环赫然听见倪大在身后呼喊,回头去看,已经找不到了,自知不祥。突地
胸中一股热气好似要破口而出,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英雄气概,竟奋不顾身向前冲
杀。他自学过些拳脚棍棒,虽不精熟,然而此时舍命战斗,倒也打翻几名罗刹骑
兵。此时风云大作,老天忽然下起雨来,那罗刹火枪遇到雨水,就打不响了。
每每到这个时候,罗刹人往往先自退兵,等到雨停再战,然而今日罗刹兵占
了上风,杀了对方一员上将,而那菲利莫诺夫看见贾环不要命般杀将过来,上将
冷哼一声,暗暗嘲笑这中国小将军自不量力,挥手示意火枪手将火枪收起,众军
闪在两旁,却拔出马刀,自行催马上前会战贾环。
关上唐娴玉悄悄对姐妹商量道:「爹爹是三军主帅,不能轻易出战。我们虽
是女孩儿家,却也不比男子汉差。现下罗刹兵不再放枪,不如叫弓箭手射箭掩护
我们,女儿们率军突然冲杀一阵,必能成功。」婉玉、嫣玉齐声赞同。
三姐妹来到父亲面前,婉玉说道:「爹爹在关上命令弓箭手万箭齐发,我们
姐妹三个率领一千兵马出关冲杀一阵,也是要救回关下的兵将,抢回倪叔叔的尸
身。」唐忠微微皱眉,这三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怎么舍得?然而女儿说的
有理,为将者又岂能不顾军事,只怜惜女儿,于是肃然说道:「谨慎小心!」三
姐妹领命出关。
关下菲利莫诺夫上将已经纵马来到贾环马前,他用罗刹话大声嘲笑道:「小
娃娃回家吃奶去罢!」那大红胡子也随之乱颤。贾环虽然听不懂,但见他神色便
猜出一二。
这时他已是不要命的了,虽有些自然的害怕,但是仍旧凛凛骑在马上,左手
横握水火棍,右手却慢慢伸入怀中。正是:上阵竟拿水火棍,临敌幸骑骅骝马。
大胆小将哪一个?
长安环儿不姓贾。
要知贾环与那菲利莫诺夫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唐总兵力竭擒二女贾参将官升娶三妻
俗语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又有《燕山亭》一首,单表那富贵去,贫苦来,世事无常:裁翦冰绡,轻叠
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
无情风雨。
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
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
新来不做。
此乃是大宋那无道的画画皇帝赵佶所作,权且拿来。
话说那罗刹上将菲利莫诺夫纵马向前,觑准贾环脖项就是一刀,贾环武艺本
来不济,幸亏罗刹人只凭刚勇,对于中国武术自然难望项背。
贾环连忙缩颈藏头,那刀锋从头上挥过,把贾环惊出一身冷汗。紧接着那菲
利莫诺夫回马又是一刀,贾环慌忙用水火棍格挡,那水火棍是木质,「咔嚓」一
声断为两截。贾环更是大为惊恐,那起初一点儿英雄气全都化为乌有,连忙拨马
就跑。菲利莫诺夫大笑一声,纵马急追。
贾环伏鞍而走,却从怀里掏出一只铜盘,正是当日宝钗所赠。
贾环绰盘在手,心中暗祝道:「宝姐姐,我对不住你,但愿这铜盘能救我一
命,击中罗刹鬼子。」想罢,回转身看得真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铜盘撒
手抛出。这铜盘颇具分量,又是囫囵圆的,恰似飞碟一般向菲利莫诺夫打来。
菲利莫诺夫此时追得太急,业已停不住马,只瞧见前头飞来一物,发出黄澄
澄的光,急要躲时,已是来不及了,被铜盘击中前额,登时鬼叫了一声,血流满
面,人已倒撞下马,不再动弹。贾环心中大喜,飞转身奔菲利莫诺夫而来。
菲利莫诺夫仍躺在地上,已昏厥过去,后方罗刹兵急忙上前营救,可是距离
太远,待到他们抢回菲利莫诺夫,早已是一具无头尸首了。原来贾环跳下马,拔
出黛玉赠送的七宝匕首,只稍用力一割,那大胡子人头已然落地。贾环长出一口
气,拾起铜盘与菲利莫诺夫首级,翻身上马跑回本阵。
唐门三姐妹在后面看得清楚,大喜过望,指挥众军乘势追击;罗刹士兵见主
帅已死,士气大跌,早已无心恋战,抱头鼠窜。至此中国军队大胜一场,冒着大
雨将罗刹兵赶出八十余里,斩首两万余,俘虏三万余,夺得火枪、战马等战利品
不计其数,又一鼓作气攻下辽北小营口镇,与罗刹兵占领的沈家大寨隔河对峙。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话说罗刹方面,那主帅菲利莫诺夫竟然被一个中国瘦
干少年杀死,军中各自激愤。罗刹军中有两个十八岁的女子,一个叫做安娜,另
一个叫做玛丽娅。前者金发蓝眼,后者红发碧眼;高鼻子,厚嘴唇,肌肤雪白;
两女单看颜色,都还妖娆艳丽,然而身体却是高大健壮,丰满修长。
罗刹军中并不排斥女子,如果女子本领高强,亦能带兵打仗。这两个女子都
是菲利莫诺夫的甥女,力气堪比男人,又擅长西洋剑术。她们自然咬牙切齿,暗
自决定行刺唐忠、贾环等,欲替舅舅报仇。不提。
贾环与唐忠、唐门三姐妹在小营口镇正式相见。贾环口称总兵大人,纳头便
拜,唐忠连忙双手相搀,众人各自见礼,叙了姓氏年庚。唐忠因问道:「甄贤契
却是从哪里来?仿佛与我副官倪总兵相识。」
因提到倪大,众人俱各伤感。贾环目不转睛盯着唐门三姐妹身上,口中却微
笑答道:「小人是长安都中人,自幼在那里长大。只因家中突发变故,无所依靠
了,自己能为又浅,便四处找寻差事。那日巧遇倪总兵之弟,因他介绍,来谋个
刀笔师爷的,权且挣些军饷度日。」
唐门三姐妹见贾环瞧她们的眼光中似有无礼之意,便不甚高兴。
唐忠感叹道:「是真巧。甄贤契即通文理,武艺又如何?」贾环尴尬笑道:
「小人不会武艺,只学过些个花拳绣腿,不足以论。」唐忠笑道:「贤契休要谦
虚,不妨就在堂上练上一回。」贾环无奈,信手在兵器架上抽出一条最细的竹节
钢鞭,正要耍时,只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甄大哥文韬武略,初来乍到就
立奇功,小妹倒要讨教甄大哥高艺。」
这声音仿佛莺声燕语,听得贾环骨头都要酥了,回头一看,却是唐家小妹嫣
玉。唐忠笑道:「我这三个女儿,不爱红装,却爱戎装,甄贤契和小女比划一下
也好,让她们知道山外有山,免得今后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原来唐门三姐妹
心中恼恨贾环无礼,又不好说甚么。正踌躇间,见父亲说出这话来,便要乘机教
训贾环。
只见嫣玉抽出佩剑,如一泓秋水一般,捏个剑诀,站在堂前。贾环提着竹节
鞭,几乎没有立式。嫣玉不知贾环不善武艺,见他随随便便,更加提防小心,不
敢轻易出手;这厢贾环只瞧着嫣玉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只是站着。嫣玉见他盯着
自己,不禁又是害羞,又是气愤,双手一推,宝剑平刺贾环前心,这一剑虽然平
常,却是能攻能守的妙招。
贾环兀自呆站在那里,想着各种龌龊念头,竟不知道躲避。嫣玉剑尖距离贾
环止有五寸,见他不躲不闪,大为惊讶,恐怕他武艺高强,不知用什么巧招应对
自己;又担心他武艺不精,被自己刺中。
处在这两难境地,嫣玉急忙将剑锋一转,身子斜移,采取个守势站住。贾环
这才清醒,自是后怕心慌,额头微微见汗,不由地后退两步。
嫣玉见他依旧不攻,到底是年轻女孩儿,只当贾环瞧她不起,恼羞成怒之下
反手一剑平削贾环头顶,贾环忙用竹节钢鞭外磕。虽然他武艺远不及嫣玉,然而
力气却不输于她。嫣玉试探几次,见他招式平常,大为放心,一剑刺向贾环头上
的束发方巾,意图将那方巾挑断,抑或是割断他一束头发,也好教训教训他。
贾环此时接连几次防御,招法早已乱了,只累得气喘如牛,见嫣玉剑刺自己
头顶,慌乱中竟将钢鞭也刺向嫣玉。他却不知道这竟然是个极为巧妙的招数:两
人中若不有人收手,势必两败俱伤。嫣玉见他突然使出个同归于尽的招数,惊骇
至极,连忙把剑回收。不想那竹节钢鞭的护手处有四个铁环,其中之一正好套住
剑身,两人力气相左,四只手只一扭,那宝剑竟断为两截。
武器一断,即说明该武器主人已然输了,贾环竟浑浑噩噩胜出,自己尚且不
知。嫣玉满面羞惭,红着脸已然咬着下唇低声哭了出来,身后两位姐姐则气愤满
胸,双双站起。那唐忠是个行家里手,业已看出贾环武艺稀松平常,再斗下去必
定吃亏,于是制止女儿出手。
贾环抓耳挠腮,手足无措,他是最见不得女孩儿家哭的。唐忠笑道:「贤契
已然胜了。嫣玉呀,这是何苦?不可再哭,失了礼数。婉玉、娴玉两个,陪你妹
妹下去休息。」贾环低垂着头,怏怏不乐回到座位。唐忠已经看出贾环对自己女
儿有思慕之意,只是对他容貌、武艺都不中意,自然不敢轻易招他为婿。
因笑道:「女孩儿家小性儿,贤契休要烦恼,晚间为你摆酒庆功,兼有犒赏
三军。」言罢即令众人各自散去。
贾环呆坐在营房之中,后悔莫及。自他见到唐门三姐妹,便起了色心,然而
却没有歹意,这与他当年见到黛玉、宝钗及湘云等心情一致。
晚间军中大摆筵席,自然是山呼海啸,酒池肉林。嫣玉黄黄个小脸儿,一眼
都不瞧贾环;娴玉则是怒目相向;婉玉却只是静坐饮酒。贾环心中愧疚,便觉得
那美酒佳肴如同嚼蜡一般,索然无味,坐了一会儿便推说身体不适,回帐去了,
不提。
唐忠打了胜仗却死了结义弟兄,有喜有悲,不觉喝得酩酊大醉,被手下兵卒
抬回帐中,不多时,业已鼾声如雷。他哪里知道自己床下竟然埋伏着两个刺客,
正是那罗刹女安娜同玛丽娅。她两个见唐忠睡沉,悄声爬出,每人手中擎着一把
西洋剑,一条短火枪。两女目光相对,微微点头,先出大帐,用蛮力将两个守卫
军士掐死,继而蹑手蹑脚回到帐中,双剑急速刺进唐忠胸膛!
唐忠大叫一声,奋力坐起,那酒早已醒了。幸亏那西洋剑极其细长,又没刺
中心脏,因此唐忠得以不死。他大吼一声,双手奋力抓向两女头顶;两女惊恐之
下一齐开枪,子弹击中唐忠前胸,可她们的头发也被唐忠抓住;唐忠双目精光暴
射,双手用力一合,两女头颅相撞,闷哼一声昏厥过去。
此时唐忠伤口血如泉涌,再没有一丝力气,只得软瘫在床上。
唐门三姐妹、贾环等听见响动急忙来到帐内。三姐妹眼见父亲是不好了,不
禁放声大哭,众人亦自哭泣。唐忠嘱咐女儿道:「你们姐妹们自幼不喜女红,只
喜欢舞枪弄棒。为父教授你们武艺,却又后悔,不如寻常人家女儿活得顺意。在
长安都中时,多少人提亲,都被我回绝了,我只想着给你姐儿三个找寻最好的婆
家。
哪成想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今我不行了,你们母亲又早年亡故,再没
有亲戚长辈……」
唐忠此时业已口鼻流血,气若游丝,他一把拉住贾环,老泪纵横道:「甄贤
契,我看出你对我女儿们有心。我死之后恐怕她们弱质女流,孤苦无依,从今天
起,你就是她们夫婿,他们就是你妻子。姐妹三个,不分尊贵,只分年齿。你可
愿意?」
贾环见唐忠眼光中甚是期盼,再瞧那三姐妹泪人儿一般,心中自然喜欢,却
又知道她姐妹们九成九并不愿意,只得说道:「小人哪里有此福分?令嫒们俱是
天香国色,又德才兼备……」唐忠摇头阻止道:「我见你是个好孩子,虽然武艺
一般。我已经做主,父母之命,她们三个谁敢不听?我天明时已然修书一封,递
进都中,表奏你为行军参将,如今我死了,你可权领总兵之职。」
说罢,双手抚摸三个女儿头顶,伤心叹道:「为将者,马革裹尸才是最好的
结束,我得了个好归宿,你们应当高兴。嫁给甄贤契,你们心中也许不愿,然而
为父眼光素来不差。你们小时,有人说你们将来连诰命夫人都不屑做的,必定大
富大贵。」忽而又高声叹道:「皇恩浩荡!臣唐忠恨不能驱除蛮夷,报效国家,
万死之罪也!」竟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众人再次放声痛哭。过了半晌,贾环劝阻道:「大家不可再哭!总兵大人西
去,我们应当早早准备后事才对。」果然有人停住哭泣,把唐忠尸身抬出清洗装
殓。唐门三姐妹自然不舍,抱住棺木哭个不住。
彼时有几员副将对贾环说道:「大人,唐大人临终前命您代理总兵职务,请
您权领总兵印绶,将此事表奏朝廷知晓。」贾环点头称是,众人又问:「这两名
罗刹女刺客如何处置?」贾环捧起一盏烛台,蹲下身子,借着灯光看那两名罗刹
女子,只见她们虽然身子长大,然而面容美貌,肌肤白嫩,胸脯丰腴,与中国美
女又是大大不同,心中便含不忍。
因说道:「这两名罗刹女鬼犯下滔天大罪,不能轻易杀剐,暂时收监,听候
发落。」时下有兵卒将两名女子五花大绑,拖到囚牢,此时她们仍旧昏迷不醒。
众人各忙其事,整整一夜。次日三军挂孝,为唐忠出殡。因贾环被唐忠招为
女婿,按规矩与唐门三姐妹一同在前。贾环抱着丧棒,招魂幡在棺木前,唐门三
姐妹在后。虽已有婚约,然而亲事尚未操办,唐门三姐妹心中又极不情愿,因此
四人一路无话。小营口镇百姓听说唐忠出殡,纷纷夹道洒泪相送。
不一日,长安都中圣旨来到,贾环等跪迎接。只听天使太监读道:「奉天承
运,皇帝诏曰:故山海关总兵唐忠,自奉君来,克尽职守,抵外安内,实有浩瀚
大功。今封唐忠为鲁国公,女婿甄环袭其爵位;唐忠三女均封为孝义节烈夫人。
因三女曾有战功,长女婉玉封为金凤郡主、次女娴玉封为玉凤郡主、嫣玉封
为彩凤郡主。
唐忠生前,曾表奏甄环为行军参将,因甄环有击杀敌军主帅之功,今封甄环
为秉中将军、凤梧郡马、山海关总兵兼辽东太守。令甄环等务必将罗刹、高丽、
倭等外寇歼灭!钦此。」众人领旨谢恩。
贾环摆宴款待天使。酒至半酣,天使笑道:「甄将军年纪轻轻就立此大功,
今后前途无量!」贾环也笑道:「蒙圣上恩宠,惶恐至极。」天使已有些醉了,
对贾环附耳说道:「哪里是皇上恩宠?现下皇上已年过花甲,无力打理朝政了。
如今却是贾贵妃秉政,那些奏折、表章等俱是贾贵妃批阅,连这圣旨也是贾贵妃
下的。」
贾环听完就是一愣,不觉想到元春姐姐,因小声问道:「贾贵妃系出谁家?
可是荣国府?」那天使点头默认。
贾环大为吃惊,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姐姐,既伤心,又难过。良久才说
道:「那荣国府的政老岂不是父凭女贵了?」天使又笑道:「这却不然。贾贵妃
主持朝政,官员们都不知道,何况政老。止有我们这些近侍的太监才知道。」贾
环又问道:「那为何止有贾贵妃,皇上后宫粉黛三千,其他妃嫔为何不参政?」
天使叹道:「那贾贵妃聪慧非常,学识精纯,男子中尚且罕有,何况是女子
啊。」贾环自此惆怅起来,许久无言。
待到送走天使,贾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多时,守帐军士报道:「三位
郡主有请。」因贾环等尚未成亲,因此不能称唐门三姐妹为「夫人」。贾环收拾
了一番,起身来到三姐妹帐外。原来三姐妹自幼便住在一间屋子里,如今大了,
仍然同宿一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