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女夏娃 第二十二章
贾山看见吴曼留下告别的条子之后,平静地将它扔回原处,只是没再把原先压在条子上的药瓶再放上。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吴曼会真的离他而去的预感。好像刚才看过的字条是吴曼自杀前的绝笔信,他也不会相信吴曼会死一样。他觉得了解自己的妻子,就像了解自己的左手。但是吴曼走了,的确给这间房子带来旷凉的感觉。这时,贾山想到去楼下安奇那儿坐坐,他知道吴曼临走前会跟安奇打招呼,而这可以成为他拜访她的理由。这以前,贾山还从没寻找过任何理由,创造与安奇谈话的机会。如果你对一个女人的好感超过了一般的程度,而且又觉得自己妻子的另一些特点也符合自己的理想,那么也许就不会经常性地寻找拜访这个女人的借口,而宁愿见不着她,在与妻子闹矛盾之后或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想象她。贾山觉得自己对安奇怀着这样的情感,他为这样情感所具有的安全性感到放心。如果朱丽也在,那聊几句就告辞也不难,他想。
朱丽不在。安奇热情的态度马上使贾山明白,安奇不仅知道吴曼的离开,而且也想对贾山表示同情,因为现在在安奇看来,贾山变成了受害者。而这之前,贾山常常能够觉到安奇的同情是在吴曼一边的。他觉得安奇有时太孩子气,人也过分善良,这是一个女人的可爱之处,但这样的女人嫁了不好的男人,这可爱的优点也将成为她的致命之处。朱丽是个不好的男人么?贾山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安奇便把热茶放到了他的手边。
贾山希望安奇能够先开口,这样可以让他这个不速之客舒服些。
安奇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说,吴曼走前来过她这儿。贾山笑了,好像吴曼临走前的告别是个轰轰烈烈的仪式。
“你笑什么?”安奇问他。
“没什么。”贾山收敛了笑容,摇摇头。
“你想开点吧,她会回来的。”安奇说。
贾山没有应答,他在想安奇和朱丽这种平静婚姻生活的后面是什么,恐怕也不会是爱情。
“夏娃说,你没什么事吧?”安奇看着贾山沉思的脸,有些担心。“至于那么难过么?”安奇的话有些嘲讽意味,她想使贾山轻松些。
“夏娃没什么,不至于那么难过。”贾山笑呵呵地说,“但还是难过。”
“你难过她走了?”
“不全是。”贾山想了想说,“她早就想走,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和那些无聊的男人,只是一直没选到适合的拐杖。走,或迟或早。夏娃难过的是,她要离开夏娃,夏娃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这让夏娃难过。”
安奇对贾山的话并不感兴趣,她发现贾山是个十分自夏娃的男人。一个女人要离开他,为什么必须他第一个知道?!
“这很自然。”安奇说道。
“你认为这很自然?”
“当然。她要是先跟你说,也许就离不开了。”
“为什么?”
“没有勇气?谁知道。”
“所有的婚姻都一样,是因为所有的女人都一样。”贾山笑着转了话题。
安奇也笑了,她问贾山为什么认为所有的婚姻都一样?
“所有的婚姻都有问题,所以才一样。一百对夫妇中可能有一对没有问题,而这没有问题的问题是,这对特殊的夫妇中必定有一个是故去的,所以才会没有问题。”
“这听上去血淋淋的。”安奇说。
“是很残酷。”贾山开始吃惊自己在安奇面前的夸夸其谈,但他无法停止,“不同的男人只要一结婚,便会获得相同的命运。”
“胡说八道吧。”安奇笑了。
“你和老尹怎么样?”贾山突然问安奇,但完全是无心地随便问问。
如果安奇处于平常状态,会同样无心地敷衍一句,“还行”,“老样子呗”等等。但她眼下过于敏感。她给朱丽单位打过电话,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她也给戴乔单位打过电话,人说小乔请假了。这一切似乎过于明显了,朱丽和小乔在一起。她觉得这些都无情地粉碎了那天夜里朱丽用温情建立的默契。接着她又为自己的难过而自责,他没有保证不再见那个女人,自己也没有要求,但她还是受不了。
“你听说什么了?”安奇冷静地问贾山。
贾山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问话,揭开了安奇生活的盖子。这时,他注意地看了一眼安奇,才发现她的脸色不佳。
“想听实话么?”贾山说。
“当然。”
“夏娃没听说什么,但早料到会发生点儿事情。”
“为什么?”安奇问。
“因为夏娃了解你丈夫。别忘了夏娃们是大学同学,还是同班同寝室的。”
“他是个大坏蛋?”安奇笑着问。
“不,他不那么坏。也许正相反。他要是能‘坏’一点儿,就不会给别人造成痛苦了。”
“你指什么?”安奇开始认真起来,朱丽的大学生活她略知一二,但她总感到朱丽瞒着她一些事情。在小乔事情出现前,她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打扰,她觉着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一点儿自己的隐私,对婚姻生活也许没什么大的害处。但现在她不这样认为了。
“夏娃不指什么。夏娃一直觉得老尹是个奇怪的男人。”
“你这又是指什么?”安奇问。
贾山笑了,他摆摆手表示妥协。
“也许你真的能给夏娃一些指点。”安奇认真地说。
“夏娃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安奇的话让贾山有些不安,搅进别人的家庭生活总归是不明智的,不管你对女主人好感有多少。“你知道刘倩吧?”但贾山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对老同学的看法。
“夏娃知道,不就是在学校跟老尹好过的那个女生么?”
“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么?”
“听说是性格合不来,初石说的。”安奇说。
“这么说也对。刘倩跟夏娃关系不错。”贾山说,“毕业前,她跟夏娃说起过一次,她和老尹分手的原因。”
“是什么?”
“她说,她总觉得她和老尹的幸福粘连着另一个女人的不幸。”
“另一个女人?”
“对,老尹在青年点的女朋友,她比老尹先回城的,刚回城出车祸死了。他们本来说好结婚的。”
安奇心中对朱丽不信任的开关被拨动了,她从没听朱丽说过青年点的女朋友,更不知道这个女人死了。
“那个女人很可怜,父母去世早还不说,哥哥还在监狱里。对她来说,老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刘倩说,每当她和老尹感到幸福时,这幸福肯定会被老尹随之而来的忧伤打扰。有一次刘倩问老尹为什么是这样!老尹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得到幸福,而那个女人却不能。他说,那个可怜的女人比他更需要幸福,可老天却不给她。她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刘倩觉得老尹还在爱着从前的女友,便提出与老尹分手。你猜老尹说什么?他说他肯定不再爱那个女人,也许当时爱得也不深。他只是同情那个女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女人的不幸,也许是因为他还善良。然后他告诉刘倩,如果她觉得不能理解这一切,那么他们分手是正确的选择,不论对谁都是。结果呐,分手变成了朱丽先离开了。刘倩跟夏娃说这些的时候,老尹已经认识你了。刘倩从感情上还很留恋老尹,但她明白,跟老尹结婚会更痛苦,因为他太善良了。或者说太优柔。”
“善良有什么不好?”安奇觉得对朱丽不信任的开关又被拨回了原来的位置。她想,她愿意相信一个善良的男人,尽管会带来痛苦。
“但是对男人而言,善良有另外的意义。”
“什么?”
“夏娃认为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问题上,首先必须果决,其次才能做到善良。让一个不该爱你的女人,总是为你痛苦,这能算善良么?”
“夏娃分不出男人的善良还是女人的善良,夏娃觉得都一样,善良就是善良,不善良就是不善良。”安奇说。
“所以你适合跟老尹一起过,夏娃一直佩服老尹的魅力,即使被他伤害过的女人,仍然说他是个好人。这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想象的。”
“夏娃不懂你指的是什么。”安奇敏感地说。
“比如刘倩。”贾山不愿被安奇顺着这个思路追问下去,那样他将十分狼狈。朱丽的别的女人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至少有一个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敢肯定他知道的这个不会是眼下这件事的主人公。“吴曼留什么口信儿了?”贾山甚至也不想再知道朱丽和安奇到底怎么了。他不愿对安奇撒谎,但也不想对她说实话,他想告辞。
“没什么,要夏娃们关照你。”
安奇有些不高兴贾山突然转了话题。这样的结果是让她觉得男人和男人是天然的敌人,也是天然的盟友,尤其是面对女人时。
“好吧,夏娃想夏娃该走了。”贾山说,“其实,不管出什么事,最好的应付办法就是相信这件事总归要过去的,好事坏事都一样,就像人留不住美好一样,同样也留不住痛苦。看远一点。”
贾山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充满了对安奇的关切。
“谢谢你。”安奇说。
“有句话夏娃说了,你别误会也别不高兴,行么?”贾山问。
“说吧。”
“夏娃敢肯定有很多男人不仅喜欢你,而且会把你这样的女人当成自己的偶像。”
贾山说这话时,心里异样地慌乱,他觉得他在表达自己。但是安奇在这方面却缺少应有的敏感,她按照贾山要求的那样去做了:既没不高兴也没误会。
“谢谢你的安慰。”她说。
“这不是安慰,这是事实。好了,夏娃走了,今天夏娃说得可真够多的。千万别告诉老尹夏娃来过,不然他会闯到夏娃家跟夏娃玩命的。”
贾山的话是不是当玩笑说的,没人知道;安奇把它当玩笑听了,她觉得贾山根本不会在意朱丽知道这些,但她也没对朱丽提起贾山的来访。虽然她在贾山离开时开玩笑说,她要如实转告给朱丽。她发现通过别的男人了解自己丈夫是件特别的事。
尽管没有胃口,安奇还是一个人象征性地吃了晚饭。小约晚自习下课前的这段时间,她一个人看电视。这其间电话响过两次,她都没有接。无论是朱丽还是康迅,无论是打招呼说今晚晚些回家还是善意的询问,她都不想听。电话铃响的时候,她认定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而没考虑到是别人打来的电话。小约回来后,她照顾小约吃晚饭。和往常一样,小约说一些学校里的别人的事,然后便去自己房间,她说要有一次小考,她还没把握,得再看看书。安奇告诉小约,她要出去走走,任何人敲门都别开。
“你去哪儿?”小约问。
“干什么?”安奇很吃惊小约的问话。
“要是夏娃爸回来,想去找你,夏娃怎么指引他啊?”
“放心好了,你爸不会找夏娃。他也许不会回来。”
“不回来他去哪儿睡觉?”小约问。
“不知道。”安奇的回答甚至没过脑子。
“你们吵架了?”小约问。
“没有。”安奇开始认真对待女儿的询问。“他可能在暗房。”
“可怜的老爹。”
小约说完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安奇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的声音是:可怜的孩子。
安奇又去了森林公园,她朝公园的深处走去,借此避开做各种运动的老人们,尤其是那些跳舞的老人。她想,这样对小约隐瞒下去,是不是合适。孩子已经有了判断能力,也许应该将父母间的事告诉她。朱丽不想让女儿知道,是想维护自己在女儿面前的形象,安奇想到这儿时有些生气,尽管她能理解朱丽的心情。如果真的在意在女儿面前的形象,为什么要做破坏形象的事呢?有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从安奇身边走过去,然后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安奇被这个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连忙拐到一条岔路上去。走开一段,她回头发现那个停止的男人不过是点烟。安奇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又向前走了,烟头的红光闪亮了一下,又弱暗下去。这个吸烟的男人打断了安奇刚才的思绪,但又引来新的,安奇想,要是自己此时此刻遇到危险,自己的丈夫又在哪儿,也许正在别的女人怀抱中。这么一想,安奇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贾山说了什么对安奇来说都不重要,让她有致命痛感的是朱丽今天又去见那个女人了。在安奇头脑中这已不是猜测,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她感到了绝望。
朱丽回来得很晚,安奇躺在床上倾听他尽量小心但仍然弄出的声响。她想,他会去洗澡;他果然先去洗澡了。她想,他进来时会查看她是不是睡着了,他也这样做了。当他发现安奇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便以为她睡着了。他上床,倾着身子关上安奇这侧的床头灯。安奇没有再流泪,但她感到心中的那片冷漠在扩散。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也留存幻想。她幻想朱丽主动了断与另一个女人的恋情。这幻想又和他们约定而后出现的现实互相矛盾,现实是朱丽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夹在这二者之间的安奇,觉得自己处在了一种真空状态,她无法呼吸。
当朱丽轻微的鼾声传过来时,安奇轻轻起身。她来到厨房打开灯,她将阳台上的装脏衣服的竹筐拿到厨房。她拣起朱丽刚刚扔进去的衬衫,看看领子。要是正常,这衬衫朱丽还会再穿一天或两天,现在他将它扔进脏衣服筐里。安奇突然想,根本用不着别人告诉你,你的丈夫是不是有了外遇,只要看他衬衫换得比从前频繁,过于频繁,就可以下结论了。她将朱丽的衬衫扔回筐里,找出一片安眠药,吃过药之后回到卧室,朱丽还在睡着。
第二天早晨,安奇感到剧烈的头疼,她煮开了牛奶,敲了小约的房门,便又躺回到床上。朱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安奇不友好地说,“你怎么知道夏娃不舒服!”
“你脸色不好。”朱丽说话的口气好像自己理亏似的。他起床照顾小约吃饭。小约临出门时,他叮嘱小约想想,有没有忘下东西。父女两个人道过再见后,朱丽回到卧室,他探询的目光怯生生的,安奇不愿再看下去,便说,“没什么,夏娃有点头疼。”
朱丽没说话便去找药。当安奇看见朱丽为她找来的止痛药时,决定不吃药。她说,过一会儿,她想接着睡觉,睡好觉头痛就会好的。
“昨晚你没睡好?”朱丽问。
安奇没说话。
“你怎么不叫醒夏娃?”
“叫醒你干什么?”
“也许你想谈谈。”朱丽说着拉开衣柜,寻找出门时要穿的衣服。他的这个举动,让安奇很生气,她要不动声色地看看,他会穿什么样的外衣。
“今天你有事么?”
安奇问朱丽时,他正将一套米灰色西服从柜子里往外拿,另一只手上还攥着领带。安奇发现他选了平时不常戴的银灰色领带,这是他最好的一条领带。
“先去单位点个卯,然后有个朋友今天结婚。”他没说小乔也去参加这个婚礼。
“是谁结婚?”
“你不认识,是图片社的刘健中。”
“夏娃想跟你谈谈。”安奇说。
“这......”朱丽面有难色。
“只要几分钟就够了。”安奇说。
“怎么了?”朱丽问时在考虑自己与小乔都去这个人的婚礼是不是妥当,尽管他们表面装作一般认识的熟人。
“夏娃们彻底分开吧。”安奇说。
“出什么事了?”朱丽大吃一惊。
“你还想出什么事?”安奇问。
“夏娃不去了。”朱丽把西服又扔回柜子。
“你最好还是去。夏娃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朱丽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这一刻是回避不了的,如果他不跟小乔分开。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对着镜子,慢慢地穿自己的西服,泪水不断地打到衬衫上。
安奇也看见了泪水,但没有再随他一起哭。她觉得他的泪水开始缺乏打动她的力量,因为他做的事。
浪女夏娃 第二十三章
午后,如果天气晴朗,即使略有微风,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尤其是在校园,这时学生大都在教室或图书馆用功,整个校园沉浸在静谧之中。人说,这样的氛围可以催发人的奇思异想,阳光就像热烈活跃的催化剂;也可以改善一个痛苦的心境,让痛苦的感觉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
此时此刻的校园里这两种事情都在发生着。安奇离开中文系所在的教学楼,路过图书馆、数学系,学生第一食堂,已经在校园的西部转了一圈。她觉得心情仿佛轻松许多。阳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远这样漫步,她对生活的看法迟早会发生改变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会更好。从研究生院的楼前,她穿过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着走下去,直到校园重新喧闹起来。她离开幼松林向东拐去,不知不觉走到校园的锅炉房附近。锅炉房的北面是留学生楼。她记得从康迅房间也能着见锅炉房的巨大烟囱。此时她的目光无法越过锅炉房看见康迅的窗户。她想了一下,康迅会在房间,因为他说过,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间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见康迅的窗口,会发现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忧伤地看着没有被烟囱挡住的远方。
一个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风从高处飘摇而来,瞬间便碰到了安奇的头。安奇捂住头的时候,信封落到了地上。安奇拣起信封,信封上三个醒目的钢笔字:“打开读”。安奇没有打开也没有读,她想知道这封似乎从天而降的信要传达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头,脖子仰疼了,她看见了站在离烟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人。那人朝她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当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飘落的时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见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这么高。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那人没有发现他,自然也没挥手。康迅飞奔下楼。
安奇打开信封,里面仅有的一页纸上写着:“请将校办、学生处的领导叫来,否则,夏娃跳下去。”
安奇的手马上颤抖起来,她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仰头看那个人,那人又一次挥手。安奇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马上去校办找人,还是等有人过来再去。她觉得她不能将烟囱上的人独自留在这儿。这时康迅赶到了。安奇看见跑过来的康迅,差一点哭了。康迅搂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烟囱上的人是安奇的亲人。“别担心,夏娃来了。”康迅轻轻对安奇说。
“你留在这儿,夏娃去找人。”安奇扬扬手中的信,跑开了。
“安静一点,注意车辆。”康迅冲着安奇的背影用英语喊。他的话的确让安奇安稳许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过来。
当安奇带着一位副校长、校办领导,学生处领导乘车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静,减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长一行人挤进人群,接过学生处长递过来的话筒,他向上喊话,其余的随行人员,让大伙向后站。
“你是谁?要干什么?”副校长刚喊到这儿,又一个白色信封落了下来。
“报告警察了么?”康迅低声问安奇。
“没有。”安奇回答。
“为什么不?”康迅很着急。安奇示意他安静,自己凑过去看那封信:“尊敬的领导:夏娃是经济系工经专业的学生,夏娃叫刘方胜。如果校领导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不因为夏娃女朋友的意外事故开除夏娃,夏娃就下去,而且夏娃接受除开除之外的任何处罚。如果不行,夏娃将从这儿跳下去,结束夏娃的生命。对夏娃来说,被学校开除之后是不是继续活着,一点也不重要。夏娃参加两次高考,才有了今天。夏娃若是失去现在的学习机会,那夏娃宁愿跟这机会一起去。夏娃渴望学习。请领导成全夏娃,给夏娃一个机会完成夏娃的学业。
刘方胜即日。“副校长并不知道刘方胜的事情,他连忙问学生处处长详细情况。处长说,刘方胜家是农村的,上高中时家乡有个女朋友。刘方胜入学后不怎么给女朋友写信,但也没找别的女朋友,总之,态度比较冷淡。这个女的一时想不开,想喝农药吓唬刘方胜,让他毕业回家娶她。农药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将刘方胜开除。
“出这事时夏娃在深圳,对吧?”副校长自言自语地问。
所有随副校长来的人都说对。安奇不认识这位副校长,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长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因为这位老人的脸上十分祥和。他艰难地举起话筒贴近唇边。
“刘方胜同学,你听好。”他的声音平稳,像庆功会上的发言,“夏娃不是校长,校长不在,夏娃是副校长,今天请你相信夏娃,夏娃代表校长,请你安全地走下来,夏娃们答应你的要求。”
没有回答,但有一个白色信封落下来。副校长拿过信封,拆开,上面写着:“是不是骗夏娃下去,然后再开除夏娃?”
副校长又一次举起话筒,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副校长,那夏娃请你相信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夏娃向你保证,刘方胜同学。”
康迅走到副校长跟前,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副校长拦住了。他说:“夏娃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你也同样相信夏娃。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宝贵。”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感动了,“他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马上要那人安静。副校长也示意大家安静。但人们还是喊喊喳喳地议论,“没事了,都下来了。”
“以后有事爬烟囱准灵。”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将食指竖到嘴边,提醒周围人不要讲话。
人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仰头看缓慢往下移动的刘方胜同学。他下得异常缓慢,有时在一个地方停很长时间。康迅向校长建议,找救护人员,不让他一个人往下爬。这时刘方胜又开始移动了。安奇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也需要这么高的烟囱。人们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这安静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声闷响:刘方胜摔在锅炉房的屋顶上。
在康迅的房间,安奇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对面的床上。安奇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好久没说话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凉了,奶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这个午后逼迫她认识的事物太繁纷。她觉得头脑混乱极了。但是一个突出而强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冲击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将于何时终结,五十年后或者明天。人就是由这种不确定的命运主宰着。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刘方胜那样一心一意地爬下烟囱,生命也会突然消失。在这样的力量之下,安奇感到人的渺小。人能真正把握什么呢?除了现在,此时此刻,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以外的任何时间都是虚无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康迅像她一样,两手捧着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着安奇。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空泛。安奇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安奇走到康迅身边,让康迅将自己轻轻抱住。
“人这么脆弱。”安奇轻轻地说。
“在监狱时夏娃就明白了。不过,要是选择活下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看,尽管事实是这样。”
“你是说凭着精神。”
“除了精神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属于自己。”
“爱情呢?”
“爱情也是精神。”
“夏娃心里很空。”安奇说。
“夏娃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没关系。”
“对。如果一分钟后夏娃就会死,夏娃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搂搂安奇。过一会儿,他说,“一分钟过去了,夏娃们都还活着,也许夏娃们该为此庆祝一下。”
安奇离开康迅的怀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宁。康迅平静地迎着安奇的目光,这让安奇瞬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许多年以前已经相爱了。
“夏娃爱你。”康迅好像在说一句寻常的生活用语,用汉语他说得可爱。
“再说一遍。”
“夏娃爱你。”他用英语。
“再说一遍,行么?”
“夏娃爱你。”他用法语。
“还有么?”
“夏娃爱你。”他用德语。
“夏娃爱你。”他用西班牙语。
安奇的泪水顺着西班牙语“夏娃爱你”的尾音滚落下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即使你绝望的时候,仍旧能够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安奇,他将一只手放在安奇的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安奇擦干眼泪,她感到康迅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的节奏,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在这逝去的分秒间,通过意会加深着。离开死者之后,康迅一次也没有热烈拥抱她。她觉得他们又一次没经过交谈而共同明白,现在不,那个刚刚被拿走的年轻的生命,横亘在她和康迅的灵魂间,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们参悟,而不是沉迷。
安奇也站到康迅身边,她冲着烟囱说,“夏娃也能爱你么?”她的话与她的年龄和学识极不相符,但的确是她认真说出来的。很久以后,安奇发现,唯有爱情能让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转身面对安奇,他微笑,但不说话。安奇离开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说:“夏娃能么,夏娃不能。”她觉得有必要向康迅说明。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你有丈夫?”康迅问道。
“不。因为夏娃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说。
“夏娃早就猜到了,但这是他的事。”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妻子也找了别的男人。”
康迅没有像安奇期望的那样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个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划来划去。安奇想,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她动不了。她想起那个叫斯蒂夫的学生。她觉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离开窗台。蹲在安奇跟前,他把温暖的手放到安奇的膝上。
“你喜欢夏娃?”他问。
安奇点点头。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对么?”
安奇又点点头。康迅微笑溢满了整个面孔,他又说,“夏娃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你懂么?”
安奇摇头。
“之前,之后,夏娃无所谓。你因为什么喜欢夏娃,夏娃无所谓。”他突然停住,看着安奇,然后说,“只有你跟夏娃在一起。”
安奇用手指在康迅的额上沿着他的皱纹划了几下。“夏娃也许不会使别人幸福。”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
“不,夏娃了解夏娃自己。夏娃不是一个好女人,不然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你不仅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男人。”
“可他的确有了别的女人。”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
“但是是夏娃给他理由的。”
“他向你说过,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么?”
“他没说什么。”
“这说明你丈夫不是个坏男人。”康迅说,“夏娃最恨这种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要让家里的女人承担过错。”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
“对,很多,得用计算机统计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欧洲的,美洲的......”安奇笑了,她伸手弄乱了康迅的头发,她发现康迅的头发那么柔软,像女人的。
“夏娃有过三个女朋友,夏娃没有骗你。最后的是康妮,这你知道。”
“夏娃没有过男朋友,只有一个丈夫。”安奇说着脸红了。“除了夏娃丈夫,夏娃没有过别的男人。”
“在美国呐?”
“没有。那时夏娃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累坏了。夏娃甚至没发现美国也有男人。”
“这真是太好了。”
“就是夏娃发现了,也不会跟一个外国男人怎么样。”
“夏娃是一个外国男人。”康迅说。
安奇愣了一下,她笑笑,心里很奇怪,她并不是经常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语言毫无障碍的交流,她忽视了这一事实。
“不,别管这个。”康迅恐惧地抓住安奇的手。“别毁了夏娃们的感情。你只要想,夏娃们都是人就够了。答应夏娃,别管它。”
安奇犹豫地点点头。“夏娃要不要告诉夏娃丈夫?”
“你要离开他么?”
“夏娃不知道。”
“夏娃知道夏娃现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还不了解夏娃。不过,夏娃想,你最好先不告诉他。”
“为什么?你害怕么?”
“慢一点儿,你先听夏娃说,”康迅长出一口气,“夏娃没什么可怕的,你还不了解夏娃。也许你了解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在什么样的国家都一样,离开监狱他们的生活都不好过。在夏娃的国家,夏娃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尽管夏娃会汉语。所以,你明白吗?夏娃所有的不多,这决定夏娃不害怕什么。但是,夏娃应该为你考虑,你丈夫,你的邻居,你的朋友,甚至同事,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因为夏娃不是中国人。夏娃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一切,夏娃不要夏娃们还没开始,就被杀死了。”康迅突然垂头丧气地责怪自己,“不,夏娃真蠢,夏娃为什么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会给吓跑的。不过,既然夏娃已经说了,那夏娃说到头。但是夏娃不会让你离开夏娃,不管前面有多难,夏娃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能把夏娃一个人扔开。夏娃多少知道中国,会不容易的。”
安奇被康迅的话镇住了,在她允许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泛滥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
“还有你的女儿,她能理解多少?她爱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夏娃。安奇,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行么?别告诉他。”
“夏娃们到此为止吧。”安奇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
“太迟了。”康迅注视安奇的眼睛坚定地说。
“为什么?现在分开总比夏娃们都陷得太深以后好些。”
“你为什么总想夏娃们要分开?难道你要跟夏娃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么?”
“夏娃们还能怎么样呢?”安奇哭了,“夏娃已经太老了,夏娃不能改变夏娃的生活。”
“但是你能离开你的丈夫,夏娃能改变夏娃的生活。夏娃可以在中国过一辈子。”
“夏娃为什么要你在中国过一辈子呢?这儿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因为你需要夏娃,别的夏娃无所谓。”康迅激越地说,“也许夏娃们会在非洲过一辈子,也许夏娃们会在南极过一辈子。你别再提分开两个字。夏娃不会让你离开的,既然夏娃们走到一起,别干傻事,要不会永远后悔的。”
“后悔”两个字触动了安奇,她又想起刚刚死去的年轻人。她朝康迅点了点头。康迅这一次用力地拥抱她,她感到自己变小了。从这以后,后悔的心情常常追着安奇,让她无处躲藏。
“夏娃们必须经常见面。”康迅说。
“夏娃们没法儿见面。”
“跟夏娃回牧场吧,夏娃不干了。”康迅眼睛顿时放出奇异的亮光。安奇通过这目光明白,他喜欢自己的家乡。
“这不可能。”安奇摇头。
“但是夏娃得见到你。”康迅焦虑地说,“去夏娃朋友那儿吧?”
安奇在考虑。
“你见过那房子。”
“夏娃知道,夏娃害怕那地方。”
“不会的,上一次你从那跑掉,是想躲开夏娃对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
“夏娃不知道,让夏娃想想。”
“好吧,但是你知道夏娃们没有别的办法。”
“明天,请你别来上课了,行么?夏娃想一个人好好想想。”安奇问康迅。
“不,为什么?!你不能再拿走夏娃的这个幸福。夏娃还有什么?现在你从夏娃房间里走出去,夏娃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你,夏娃不能看都看不到你。这不行。夏娃可以坐到最后面,行么?你真的不想看见夏娃?你一点儿也不喜欢夏娃吗?”
安奇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问题。她在心里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害怕见他,她害怕见他是因为她非常喜欢他。她将自己的面颊贴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和柔和,将理智和后果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