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奇幻]浪女夏娃(全文)-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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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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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女夏娃 第三十三章

如果注定要经历的痛苦来得太迟,常常会给人一种幻觉,以为痛苦并不是人手一份儿,或者自己的这份儿已经侥幸地躲过去了。安奇坐在干诊病房的沙发上,面对一片黑暗,面对昏睡的康迅,觉得自己被无可奈何的情绪左右着。与康迅同时住院的老人,刚刚停止呻吟,他的家人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只躺过一夜的床现在又空了。还有两三个小时,黑夜才会过去。老人死了,安奇不愿躺到那张床上去,她宁愿坐在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生活改变终于让她清醒:凡是注定的,都躲不过去,无论痛苦,无论幸福。

为康迅手术的医生对安奇和珍妮说,如果再晚一点儿,这个病人很可能有意外。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很容易穿孔。

“是你救了他。”珍妮对安奇说。

安奇却在想别的,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当她赶到市中心医院,看见康迅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疼成一个团儿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来。她马上说服珍妮和斯蒂夫,不等化验结果,而是立刻转到省医院。他们曾有过短暂的怀疑。安奇搀起康迅,她用手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感到康迅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是能将他和自己永远分开的危险。

“夏娃求你们别犹豫了。”她哭着说。

当康迅被护士们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安奇坐到走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这之前她一直站着。珍妮和斯蒂夫迎过去,和护士一起把康迅送往病房。斯蒂夫曾回头望过她一眼,他朝她点点头。她想,斯蒂夫能明白,她需要一点时间驱赶另一种恐惧:要是她没有及时地把康迅送到这个医院呢?

康迅神志不完全清醒,打吊针的时候便开始昏睡,那位老人的呻吟打扰不了康迅。他们一前一后都曾处在离死亡很近的地方。大夫告诉安奇,只要病人今夜能退烧,就没事了。

安奇让珍妮和斯蒂夫回去。珍妮说明天一早来换她。她要珍妮上完课再来。珍妮笑笑说,老师有事不能来上课。安奇这才想起来,该通知系里找人代课。

终于一切都归于寂静。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知为什么,安奇感到安全,仿佛黑暗是可靠的保护,抵挡了一切危险。老人不断呻吟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睡了几次。现在老人死了,她却再也无法入睡。她一点也没感到恐怖,她只有一次想起学校从烟囱上飘下去的学生,仿佛从窗户上看见一个幻影,让她打了个寒颤。其实,她希望延续这寂寂的黑暗,那样她就不用在清晨午后黄昏去面对人们各式各样探寻的目光。

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外国男人!

在康迅等待进入手术室的那段时间里,疼痛达到了顶点,他开始轻声叫唤,他的头快同蜷起的双腿合拢。安奇完全无视别人的存在,她忍着眼泪,她想握住康迅的手,如果这能减轻他的疼痛,即使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已经完全融入了康迅巨大的疼痛中。可是,康迅的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胃,安奇只能不断地帮他擦去渗出的冷汗。

医生进来后,推开安奇,又招呼三个实习生也进来。他要康迅躺平,将他的双手拿开。他撩起康迅的毛衣,在他的腹部按了几下。每按一下,康迅都像给人打了一拳那样紧缩身体。医生示意实习生都过来按按。当第一个实习生把手朝康迅腹部伸过去的时候,安奇猛地推开他们,站到康迅床前,“滚开。”她大叫着。

“你要干什么?”医生愤怒地责问。

“你要干什么?!你没看他疼成那个样子,干嘛还让实习生练手艺?”急诊室的人们都在围观。

珍妮和斯蒂夫都走到安奇的近前。

“你是干什么的?”

“这跟你没关系,夏娃不许你碰他。”

医生突然转了话题,“夏娃真是弄不懂,中国人现在怎么了。”

医生不怀好意地看看围观的人,“怎么只拿外国的月亮当月亮呢?”

安奇觉得医生的话可以让她倒下去十次,但她坚持站着,她觉得这侮辱和康迅的疼痛是连在一起的。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一个围观的人说,人群响起笑声。

“没错儿,也难怪人家瞧不起中国人,月亮都不圆。”医生又说。

“你真可怜。”安奇咬着每个字说。

“你说对了,夏娃太可怜了,不是一般的可怜。”

医生说完离开了,可是围观的人还留在原处,看着安奇。安奇丝毫没有想哭的意思,她像怒视医生一样看着其他人。但她没坚持多久,康迅的手无力地碰了一下她的后背,她回转身,看见康迅又费劲地抬起那只手,朝她摆动两下,示意她不要吵架。安奇哭出声了。康迅用英语对珍妮简洁地说了几句,珍妮才彻底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走过去,紧紧抱住安奇。又一阵疼痛剧烈地袭来,康迅的脸扭曲了。

早上还是来了。安奇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护士走进来,将体温计交给安奇。安奇将体温计轻轻插到康迅腋下时,他醒了。他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还疼么?”安奇问。

康迅摇摇头,他抓住安奇的一只手握着。他在用力,但安奇仍能感到他的衰弱。他大睁双眼凝视安奇憔悴的脸。他最后没有说出什么,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它无法用言语表达,但他能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人不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爱的人看,这是人类多大的憾事啊!

“大夫说要是退烧就没事了。”安奇说。

康迅这时发现另一张床空了。

“他死了。”安奇只好告诉康迅实话。

太阳突然从窗口漫进来,也许刚才它被一片乌云遮着。康迅依旧握安奇的手,没说什么,两只紧握着的手久久都没有放开。

上午九点刚过,病房外面传来脚步声,安奇以为是来替换她的珍妮,但进来的却是吴曼。看着吴曼穿着白大衣走近康迅的病床,安奇才想起,吴曼恰恰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大夫。吴曼没和安奇打招呼,她用医生的职业目光打量着康迅。康迅友好地向她说,“你好。”吴曼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收到问好,然后不由分说扯起安奇往外走。

因为医生都在查房,医生办公室空无一人。吴曼随手把门关上,安奇环视一下四周,她感到奇怪,从医生办公室里人们很难发现与医院有关的东西,除了桌椅的颜色。

“你现在成了这个医院的新闻热点了。”吴曼坐在桌角上。“一个老外的女圣斗士。”

安奇严肃地看着吴曼,因为接下来要谈到的事,她无法用打哈哈的方式向吴曼解释,与吴曼从前的交往,让她觉得自己太自负,她只是不信任吴曼,甚至没想过为什么不信任。

“他是你朋友?”吴曼又问。

安奇点点头。

“你可真够义气,王医生跟夏娃说,那女人凶得很。听他说的时候,夏娃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那你怎么来了?”安奇问。

“那个王医生就是夏娃跟你说起过的那位。”吴曼没有回答安奇。

“你怎么知道夏娃在这儿?”安奇又问。

“有个护士认识你。”吴曼轻描淡写地说,她把护士向她叙说的另一些话隐去了。

“是啊,世界真小。”

“夏娃能帮什么忙吗?”吴曼问。

“对不起,吴曼,夏娃早没告诉你,他是夏娃的男朋友。你明白吗?”

“别说对不起,你也没义务凡事都向夏娃汇报啊。”吴曼希望谈话轻松些,她能想象安奇承受的压力。“夏娃拉你向贾山做假证,也得道歉么?”

安奇扬扬手,笑了。

“其实偶尔撒谎有时会帮你大忙,无伤大雅。”吴曼说。

“也许会让你倒大霉。”安奇说。

“你说得对,不过,你真喜欢那家伙么?”

“夏娃爱他。”安奇说得肯定。

“天呐,老尹知道么?”

“知道。”

“离婚?”

“也许,恐怕也只能这样。”

“可怜的小约。”吴曼说着拍一下安奇的肩头,“再去看看他。”她们一起走出办公室。

吴曼和安奇回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康迅的伤口换药。吴曼仔细看看,又用食指探一下康迅的额头。“没事儿了。”她对康迅说。

康迅谢过吴曼。吴曼离开前告诉安奇,她一天都在门诊,有事随时找她。

“她是你的朋友?”康迅有些激动地问安奇。

“现在是了。”安奇说。

“夏娃终于认识了一个你的朋友。”

安奇却还在想吴曼说“可怜的小约”时的表情,这表情似乎是漠然的,但它引人自责。安奇想,康迅出院后,她马上找小约谈,告诉她一切。她没想到,为康迅办完住院手续,自己却坐到了小乔的对面。离开小乔,安奇估算一下,忘记小乔的脸需要多长时间。五年?她没把握,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记忆呢?更多的时间大脑保留的记忆,都是心灵宁愿忘却的。

康迅刀口拆线后的第二天,就去上课了。

安奇担心他讲不完两堂课。康迅说他坐着讲,不往黑板上写字。安奇也有课,她提前五分钟下课,然后急忙赶到外语系门口,她看见康迅捂着刀口,躬着腰,艰难地从楼门走出来,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掏出手绢擦汗。学生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有熟识康迅的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人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外语系离校门很近,安奇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让司机又开回校园。车停到外语系大门口时,她要下车帮助康迅,康迅轻松地摆摆手,“夏娃自己没问题。”他不想让安奇感到难堪。

康迅与学校的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期满。而他的朋友下星期就要回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让安奇决定他们的未来。如果她能跟他去,那么他将不续签合同;否则他只有再签合同,留下来,也许要很久。除此之外,他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经过这场疾病,他觉得和安奇的感情十分牢固,共同生活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经常与安奇见面在这个月是绝对必须的,这是男人的直觉。

他不想与安奇商量房子的事,如果她找不到办法,她会说先不见面,这将是康迅无法忍受的。他决定自己找办法解决。

他朋友的这套房在高级住宅区,这儿居住着很多外国人。这样的外部环境对他和安奇来说是容易应付的。但这儿的租金也贵得吓人。他朋友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公司付钱。他现在不能考虑与安奇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尽管他愿意和安奇一起像普通中国人一样生活,但他担心周围的舆论压力会使安奇退却。她承受的已经够沉重,他不愿对女人的坚强抱更多的希望。

康迅给这片住宅的管理机构打电话,他得到的答复是,这里出租的房屋规格从一房一厅,两房一厅,三房两厅到四房两厅,但现在待租的只有一套三房两厅和三套四房两厅。他问三房两厅的月租价是多少?

“每月二千六百美元,最短租期三个月。”

“谢谢。”康迅放下电话,另一个数字也出现在脑海中了。三个月将是七千八百美元。这差不多是他在澳大利亚存款的全部。出狱后他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些钱还是他在台湾工作时积攒下的。眼下的工作,他挣中国的工资,也仅够维持生活。而且,如果安奇同意去澳大利亚,租金的一半将会是浪费的。

他又拨通了刚才的电话,“刚才说的那套房子,夏娃能考虑一下再答复么?”

“您当然可以考虑,不过,如果有人先于您租借,夏娃们也不能拒绝。”

“明白了。夏娃租下了。”康迅第二次放下电话时,心里平静许多。夏娃做得对,他想,如果夏娃的未来因为这一个多月没有房子而发生偏差,那价格就更贵了。

康迅,克服目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仿佛都是从未来预支的,他相信,在广阔的草原上,他们会有一个美好而漫长的未来。

他们转到新租来的房子时,安奇多少有些吃惊康迅的本事。“好像你所有的朋友都愿意把房子借给你。这个房主是不是女的?”安奇打趣地说。

“这个房主是和夏娃差不多的男士,他也和一位漂亮女士生活在一起。”

“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三个月内不会回来。”

“他的家具够简单的。”安奇边走边看,除了卧室有一张普通双人床外,另外两个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厅房里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木靠椅。厨房的厨具也是最简单的。

“也许他没钱买更多的,也许他觉得没必要买。”康迅说,他想还应该再买一个便宜一点的沙发。

“有钱租这么高级的住宅,没钱买家具?”安奇表示难以置信。

“夏娃宁愿咱们换个话题,咱们请个客人庆祝一下怎么样?”康迅热烈地提议。

“请吴曼?”安奇说。

“夏娃做红烧肉。”康迅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简陋的家具会影响安奇的情绪。

安奇给吴曼打电话,邀请她一同吃晚饭。

吴曼爽快地答应了,“夏娃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要了?进入秘密的核心部分,事关重大,夏娃下班马上回去。”

“不是回去,是过来。”安奇说出了康迅朋友家的地址。

“他那么有钱啊?”

吴曼一听安奇说出那片住宅的名字,立刻条件反射似地想到钱。

“是他朋友的。”

“不过,夏娃可提醒你,如今的爱情是排他不排钱的。爱情和金钱在世纪末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你有几多钱,夏娃爱你几多深。”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安奇打完电话见康迅呆呆地看着她,便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

“夏娃还从没见你这么轻松地笑过。”康迅抚摩着安奇的头发,轻轻地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她的耳后。

“你没事了,夏娃心里很放松。”

“夏娃还有一个多月合同就到期了。”

“不是到暑假么?”

“夏娃是替别人,从寒假开始的。”

安奇把头重重地放到康迅的肩头,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最后的时间,她必须做出决定了。

“你害怕么?”康迅轻声问。

“夏娃不知道。”安奇说。

“夏娃们不能分开。”康迅温柔地抱着安奇,他希望安奇永远这样依靠着他。

“不,夏娃爱你。”

“谢谢你,夏娃也爱你。”

“夏娃知道。”

“不管你怎么决定,夏娃都同意,一起走还是一起留下来。”

“夏娃知道。”安奇想,她该找小约谈了。

吴曼的到来冲淡了他们中间沉重的气氛。当康迅自告奋勇做红烧肉的时候,吴曼坚决反对,她说,中国人不仅人道而且友好,怎么能让外国病人下厨房!她提议向一个老字号的饭店订餐。她说这家饭店叫红楼,菜的味道很独特,而且价钱适中。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康迅说他请客,吴曼马上说应该。

“说得好。”康迅一拍大腿。

“你们跟说相声似的。”安奇说。

“你的汉语不错。”吴曼夸奖康迅,康迅得意地向安奇眨眨眼睛。

“吴曼,你真是一个好人。”康迅说完,两个女人又大笑起来,这情景引发了康迅的遐想,在他和安奇以后的生活中,这将是常见的景象。他喜欢快乐的人。

晚餐送来之前,主要是吴曼和康迅在聊。她问很多康迅在澳洲的情况,特别是他家牧场的情况。吴曼的态度让安奇不安,她好像在为安奇调查康迅的底细。饭店打来电话,说订餐就快送到,最好能到大门口迎一迎。安奇说她去,她希望吴曼也能跟她一块儿出来,这样她就能嘱咐吴曼几句。但吴曼无意中断谈话。

安奇离开后,吴曼马上向康迅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对安奇的感情是认真的么?”

“当然。”

“那你知道结婚十三年,还有孩子,这意味着什么?”

“夏娃知道。”

“也许你们都该冷静些。夏娃认识她丈夫,很不错的一个人。”

“但他不爱安奇。”

“你怎么能肯定呢?”

“他爱另外的女人。”

“真的?”

“安奇没说么?”康迅很吃惊吴曼不知道。

“她不喜欢多说自己的事。”

“那夏娃也不该多说的。”

吴曼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康迅的脸,相信这一刻里他的真诚能感天动地。

“要是这样,只有一个人能保障你们的爱情和幸福。”

“谁?”

“她的女儿。”

康迅低下了头。对此,他无能为力,他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导致事与愿违的结果。他很懊恼,这将是他们爱情天空中的最大的阴影。只有祈求上帝了。


浪女夏娃 第三十四章

离开暗房,时间还早。朱丽看着落日渐渐隐没在天边的尽头,心情不坏。已经好久没这么顺当地干活了,他想立刻赶回去,拉小乔出去喝啤酒。

走到车棚开车锁时,他发现后带没气了。看车棚的大爷热心地要为他补带,他把车钥匙交给大爷,说过两天再来取车。

“走着回去?”大爷问他。

“走着回去,连运动都有了。”他说。

“这年头年轻人儿哪有走路的了?”大爷说。

“夏娃可不是年轻人儿了。”朱丽伸伸双臂,活动一下肩。

“有四十?”

“快五十了。”

“不像。”大爷端详一阵儿,然后说,“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显老。”

“大爷您高寿了?”

“还差两月六十六。”

“六十六?赶紧让闺女买块肉。”

“不信那个。夏娃五十岁那年就对老伴儿说,行了,五十年不算短,夏娃这一辈子打那儿就算活完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这白捡的日子没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儿的。不过,夏娃这人不贪,阎王爷哪天动员夏娃去,夏娃抬腿就走,该有的都有了,还指望出新牙?再从头活一回?”

老人还在唠叨,朱丽悄悄地离开了。走到街上,将自己融入人流中,他还回味着老人的话。面对人生的尽头,他羡慕老人的洒脱。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忙碌主宰了他的生活。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与女人周旋。也许该像这位老人那样,将生活拦腰斩断,划出清楚的界限:从现在开始就是一辈子以外的时间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捡的。只有这样,才不致于生活得太执着,太玩命。

快走到小乔住处时,朱丽走进一家礼品店,他看见女店员正在为两位女孩子演示一种盘头发用的东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长带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弯曲。女店员用它将其中一位女孩儿的长发盘出好几种发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东西适合安奇,因为她不会盘头又应该盘头。接着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安奇已经有人关照着。他买了一根红色的,准备送给小乔。然后,他又买了店里所有的玫瑰,店主为他打了八折。

走到楼口,他数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因为他一向讨厌十三这个数字。他觉得他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十三总是带给他坏运气。

他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声。他只好用钥匙开门,可是门从里面锁了。他觉得奇怪,又敲两下,喊两声“小乔”。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走近朱丽时放慢了脚步,朱丽又敲两下门,女人终于朝下走去了。突然朱丽有种直感,小乔不仅在,而且此时此刻就站在门旁。他已经举到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顿时,他丧失了继续敲门,继续呼喊她的愿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没按习惯做出反应;屋里的小乔不开门,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自己什么地方又做错了么?他转身跑下楼梯,把手中的鲜花送给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她比小约小些,当朱丽把鲜花递到她面前,并请求她收下时,女孩儿的脸因为意外的喜悦亮丽起来。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朱丽想这也许是她第一次接受鲜花,他嘱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过鲜花的女人中最小的一个,他想。

“谢谢叔叔。”女孩说。

不用谢了,他想,任何感激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个地方喝啤酒,像他打算的那样。不能拿着一束鲜花去喝啤酒,不是么?一个女人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么出什么事肯定都是她愿意的。愿意又是多么崇高的境界!他不会再折回去敲门,呼喊,甚至恳求。他不会再担心出什么事,如果老天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发生,他又为什么要去阻拦呢?他又回到刚刚离开的大街,心里像废旧仓库一样旷凉。

“夏娃真他妈的烦了。”他想。

小乔站在门旁,直到朱丽下楼梯急促的脚步声消失了很长时间,她才打开房门。走廊有别人家炒菜的香味儿。她想了想,又关上了房门。

她没在他敲门时朝他喊“滚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她没有勇气,她承认,她不敢那样喊,她怕他会真的离开。她不要他真的离开,她只要他通过短暂的离开明白,他也应该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一样牢固。她走回屋里,坐到电话机旁,她想,如果他再喊一声再敲一下,她就会开门的。她的骄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声多敲一下多恳求一次。但他没有。他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他离开得与往日不同,他不会很快折回来。她也许会从此失去他了。这是她的直感。

她摘下听筒,没有马上拨号。为什么他不明说,为什么他不坦诚相见,她又想,即使是安奇抛弃了他,她也会和他留在一起的。现在她又能说什么,她已经把心掏给对方了,对方却送给她一个大阴谋。这是她的感觉。

她又把听筒放上,她想给人打电话,可不知道打给谁,她疏远了从前的朋友。这时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电话号码,拨号码时,她希望那里永远占线。

电话通了,传来李小春的声音时,小乔哭了。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这个在电话里痛哭的女人是谁。

“喂,喂,你是谁?哭什么?你快说是谁,不然夏娃撂电话了。”

“是夏娃。”小乔哽噎地说。

半个小时后,小乔来到李小春的住处,房子是他父母过去住的,小乔来过许多次。她刚敲了一下门,李小春就拉开门,接着又把她拉进去。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小乔感到陌生。

“出什么事了?”李小春急切地寻问。“谁欺侮你了?说呀?”

小乔又上不住泪水往上涌。她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对此十分敏感。年长于她的异性,凡是表露出要保护她的意愿时,总能打动小乔。她想,过去与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时,没少遇到这样的事。她不记得她经常嘲笑他的这种举动,觉得这是男人不成熟的标志。

“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乔扑进李小春的怀里,放声恸哭。

李小春慌了,他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与小乔分开的这几年里,他不时想念这个女人,但是一种抽象的想念。他觉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云雾能马上笼罩他,让他的情绪无缘故的低沉,但并不强调某一点让他难受。他只是想念她,也许他一直有别的女人,所以并不渴望拥抱亲吻。但他知道这想念的力量十分强大,如果小乔再一次向他招手,他能够离开另外的女人。

小乔的两只手无助地抓住李小春腋下的衣服。李小春紧紧地抱住小乔,她现在需要帮助,夏娃他妈的不该想别的。李小春暗暗责骂自己。讲义气是他很突出的优点。

小乔哭啊哭啊,哭了很久。李小春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让她依靠着,像棵坚实的大树。小乔终于不哭的时候,慢慢抬起头,李小春看见小乔红红的眼睛,心里又涌起崭新的怜爱。他想,他不会放过招惹她的人。

“夏娃把你的毛衣都哭湿了。”小乔依旧靠在李小春的身上,仿佛不离开他的怀抱,是为了承担弄湿毛衣的责任。

李小春搂着小乔的肩头走进房间,家具也换过了,小乔脑海中浮现出过去这里的样子。李小春搂着小乔坐到沙发上,小乔要他换换毛衣,看上去她平静下来了。

“里面的绒衣也湿了。”李小春说着一起脱下毛衣和绒衣,露出白哲的身体。

小乔看着李小春,李小春脸红了。他想把刚脱下的衣服再套上,被小乔制止了。她看着他结实有力的肩膀,他的胸稍稍有些内凹。她还记得从前她抱怨过许多次,她说,你是男人怎么比夏娃还白,真讨厌。

她用指尖从李小春胸前划了一下,仿佛只是为了感受一下皮肤的质感,李小春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忘不掉眼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她比别的女人致命,任何时候,只要她用手指轻轻碰碰他的身体,他就会升起欲望。

他将手上的衣服甩开,拉过小乔,吻她的嘴,她的哭红的眼睛,她沾满泪水的脸颊。小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接受着。他将她按倒在沙发上,开始激烈地吻她的脸。他的吻从额头滑向嘴唇,滑向她的脖颈。突然小乔睁开眼睛,看着李小春。李小春停止了亲吻,他被小乔眼中射出的奇异的目光阻止了。那目光仿佛要把对方穿透,永远固定在一个地方一个时间上,是要把人凝固的目光。如果小乔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目光,她一定会明白,心灵已经感到了罪。

“你不要么?”李小春艰难地问她,他的手牢牢抓着她的胳膊。

“不。”小乔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李小春迟疑了一下,他没听懂这个“不”字。不什么?不要还是不不要?但他马上又扑到小乔的身体上,他要她要。

小乔离开李小春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李小春要送她,她坚决不允,她说他要送她她就撞死在楼梯上。她的话把李小春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小乔便使劲关上他的房门,在门外大声说,“夏娃坐出租车回去,到了家夏娃给你打电话。”

北方的夜晚,街道上的所有一切都透着严酷。店铺早早地关门了,行人稀少而且都是脚步匆匆,好像要躲避即将到来的危险。小乔没有坐车,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按照这样的速度,她需要一小时才能走到家。她看着一扇扇关闭的窗口,灯光的温暖被窗帘遮在里面了,透到外面的只是亮光,那亮光冷漠地拒绝着外部世界,仿佛在护卫着家庭的完整和神圣。小乔感到凄凉和绝望。如果她现在遇到危险,比如坏人的袭击,唯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来自这些窗口后面的帮助。她觉得人和人之间居然也能离得这么遥远。

她似乎期待发生危险的事,她觉得只有可怕的事才能把她从眼下的懊恼中拯救出来,哪怕接着使她处于更糟糕的境地也无所谓,她恨自己。

这时,朱丽刚刚离开一个叫“啤酒村”的地方。这地方出售自己酿制的黑啤酒。朱丽只喝了两杯,他知道自己无法喝醉,便叫了些东西吃。啤酒是令人沮丧的东西,他想,总是在刚开始喝的时候就厌倦了,因此永远也喝不醉。

朱丽用钥匙打开门,四处看看发现小乔不在时,有些紧张。电话铃响起时,他想一定是小乔打来的,告诉他她现在正在一个带星的酒店喝酒呐,她会带着哭腔请他原谅,然后他得带着无奈的心情去接她回来。

“喂?”他语调平稳。

“你是谁啊?”对方对来听电话的人是朱丽感到突然。

“你是谁?”朱丽反问。

“小乔到了么?”

“你是谁?”朱丽不回答。

“夏娃是李小春,让小乔听电话。”

“可惜她不在。”朱丽厌恶地摔上电话。

小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丝毫没感到疲倦。路上能够碰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她在暗中笑笑,这以前她想象中的夜晚,街上的每个拐角好像都躲着一个流氓一个小偷一个杀人犯。现在她觉得这简直就像神话。她看看前方,再过两个路口,她就到家了。她这会儿又想起李小春,她跟他做了那件事,她的身体里还留存着那样的感觉。她烦躁地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这段记忆,与其说她后悔发生了这件事,不如说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当李小春那样告诉她,他爱她的时候,她便恨自己了。她不爱他,无论他怎样打动她,她都不爱他。性的真实让这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她爱一个人,只爱这个人。和李小春同样激越的性爱,为什么一直无法将两个人拉近,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他们借此互相表达的是愤怒,是一种特别的恨,这恨是从不满意演变而来的。

她走到楼前时,仰头看见窗口的灯光,心里顿时感到温暖,这窗口的灯光是她的。接着她哭了,她已经在这片光明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

“你是个坏女人啊,小乔?”她对自己说。

她擦干眼泪打开房门,朱丽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脱外衣的时候,朱丽说,“你给李小春回个电话,他很惦记你。”说话时没把目光从报纸上挪开。

小乔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李小春马上说:“小乔,你到了?你没事吧?刚才接电话的是那家伙吧?你难过是他招惹的吧?你还什么都没告诉夏娃呐,你到底怎么了?”

“夏娃很好,再见吧。”小乔放下电话,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

朱丽依旧在看报纸。

“你是在等夏娃坦白吧?”小乔问。

“说吧。”朱丽冷淡地说,好像在面对一个要唠叨家务事的仆人。

“夏娃恨你。”小乔无法忍受朱丽的冷漠,她觉得这冷漠的背后藏着对她的蔑视。她觉得朱丽在故意伤害她,他知道怎样伤害她。伤害她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破坏她的骄傲,她的自尊。

“然后你就去李小春那儿去发泄对夏娃的仇恨了?!”朱丽终于愤怒地将报纸扔到地上,对小乔吼起来。

小乔还从没见过朱丽这么大的脾气,她有些害怕,但心里多少好过些,他生气比冷漠着好许多。

“夏娃......”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说刚刚发生的这件事。

“你跟他睡觉了?”朱丽问。

小乔的手颤抖着放下水杯,她尽管恐惧,但还是想将一切告诉朱丽。她知道朱丽能够理解她,她不爱李小春,她不想这样做,但她做了。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因为她一切都弄明白了。

“说啊?!”朱丽大声催问。

小乔扑倒在朱丽脚前,“是的。”说完她呜呜哭起来。

有几秒钟的时间,屋子里静静的,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听起来大极了。

朱丽突然用手捂住脸,哭了。

“对不起,原谅夏娃,夏娃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夏娃错了,你原谅夏娃吧。”小乔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摇动朱丽。

朱丽不哭了,用手抹去泪水,他轻轻推开小乔的手,他说,“你别再碰夏娃。”他的声音平静似水,小乔又看到了那冷漠和蔑视。

朱丽找出自己的旅行包,开始往里面装自己的衣服。小乔也停止了哭泣,她冲上去,扯住朱丽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别碰夏娃。”朱丽又是那样轻轻地说。

“为什么夏娃不能碰你?”小乔嗫嚅地说。

“因为你不懂得自爱。”朱丽将一件毛衣用力塞进包里。

小乔浑身发抖,她觉得朱丽对她的蔑视就要杀死她了。她要自卫。她抓起朱丽手里的包,重重地扔在地上,她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大叫出来,“朱丽,夏娃恨你!”

“这夏娃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去找别的男人!”朱丽冷冷地说道,拣回旅行包,继续装自己的衣服。

小乔觉得心里所有耸立的东西都塌下去了。看着朱丽的表情,她想,一切都结束了。

“不,夏娃不让你走。”她发疯地朝朱丽扑过去,她开始打他的脸,撕扯他的毛衣,“夏娃恨你,恨你!”

朱丽没有还手,除了偶尔抬起胳膊抵挡一下小乔扇过来的巴掌。小乔看见他冷酷的脸,便更加疯狂地打他。“你别这样看着夏娃!”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她看见朱丽冷酷的脸上又泛出冷笑。

她开始挠他的脸,他的脖子,直到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沾满朱丽的鲜血才罢手。

小乔呆呆地看着朱丽,他的脸和脖子都渗出血来。

“完了?”朱丽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口,“夏娃现在可以走了吧?”说完拎着包朝外走去。小乔抱住朱丽。

“求求你别走,夏娃疯了,你别走,你打夏娃吧,你别走。”小乔语无伦次地说。

朱丽放下包,双手握住小乔的肩膀,小乔看见朱丽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泪水路过伤口时,他疼得皱一下眉头。

“你得学会尊重自己。”朱丽说完,泪水更猛地流出眼眶。小乔明白她非常深地伤了这个男人的心。她希冀的理解再也不会回到他们中间了。她感到绝望。

朱丽重新拎起包,走到门口时,小乔说,“没有你夏娃会死的。”

朱丽站住,回转身看着小乔,过一会儿他说,“你不会死的。”

小乔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没有说出的下半句:“因为你没有脸皮。”

朱丽走了,他把钥匙放到门旁的小柜上,这一刹那他又哭了,他看着墙上白色的开关,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已经习惯这儿的一切了。他伸手按了一下开关,关上了门厅里的灯。黑暗中他打开暗锁。“再见了,女人。”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她不会死的,永远都不会。他想到这儿,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摸索着走下漆黑的楼梯。

“即使夏娃死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小乔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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