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奇幻]浪女夏娃(全文)-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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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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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女夏娃 第三十五章

就像医生对医院缺乏常人的感受一样,安奇对所有的学校都没有陌生感。而熟悉常能麻痹感觉。

今天,安奇到学校接小约,因为早到了一些时候,她在校门外徘徊,看着教室里明亮的灯光,第一次对学校生出几分恐惧。她想起那部只读过剧本的电影——《克莱默夫妇》。如果离婚,她争取不到小约,校门口会突然变得重要起来——也许不仅仅对她而言。

下课的铃声响了,校门口的灯也随着铃声亮了起来。一分钟后便有学生出来,有的直奔校门,有的去取自行车。补课的学生不少,校园里一时间人头攒动。安奇安静地站在校门的西侧,她不担心错过小约,即使涌出的人再多些,她也能一眼认出女儿。

“尹约。”安奇喜欢在学校喊女儿的大名。

“妈妈?”小约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高兴。

“回家吧。”安奇说。

“奶奶知道么?”

“夏娃已经打过电话了。”

“夏娃爸呢?”

“他出去了。”

安奇骑车带着小约,进家门时她要小约立刻洗手吃饭,饭还热着。两个人开始坐下来吃饭时,安奇发现自己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要捋捋思路。

“最近有什么新闻?”安奇问。

“咱家,还是学校?”小约问。

“全算吧。”

“先说学校吧,最近没有倒闭的可能,老师不仅发工资,还有奖金,形势一片大好。国家说了,教育乃是兴国治邦之本。”小约说得十分起劲。

“夏娃看你是不饿。”

“谁说的!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胃口大开。”

“奶奶做饭比夏娃做的好吃?”

“夏娃要说‘是’,你可别太伤心。奶奶的手艺的确与众不同。”小约的筷子掉在地上一根,安奇要为她再拿一根,小约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去。她用餐纸擦了一下筷子,又接着用。安奇看着她做这一切,简直和朱丽一模一样。她感到更没勇气开口了。

“妈,夏娃爸抱怨过你做饭不好吃么?”

“好像没有。”

“他可真爱你。”

“你这么认为?”

“你想啊,他从小就吃夏娃奶奶那么高手艺的饭菜,长大成人,味觉更健全之后吃你做的饭,连声抱怨都没有,这就是爱。”

“夏娃听你老师说你挺早熟的,你的确观点不俗。”安奇心底对女儿的成熟和敏锐,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被女儿看透是不是幸福。

“早熟有什么不好,早熟少吃亏。”小约接着哼唱起来,“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吃过晚饭,安奇在卧室一个人静坐了一阵,然后她喊小约过来。她先问小约是不是做完了今天的作业,小约说还差一点点。安奇让小约回去,先把那一点点作业写完,然后再过来。小约第二次过来时,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安奇只好切入正题,她还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女儿这么严肃过。

“你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让你住到奶奶家去?”

“这事儿以前不也有过么?”小约反问。

“这次为什么?”

“你们闹矛盾了,想单独解决问题吧。”

“你知道矛盾有时候也会消失的。”

“那就是没有矛盾了呗。没有矛盾就是重新和好了呗!”小约又轻松起来。也许她觉得她的父母的矛盾以和好如初而告终,安奇想。

“如果矛盾双方彻底分开,矛盾也能消失。”

“听不懂。”小约有些生气。

安奇走近小约,将手放到她的肩上,但被小约拿开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她觉得安奇表示亲呢的动作此时此刻很虚伪。

“你没想过夏娃和你爸可能会分开吗?”

“没想过。”

“为什么?”

“要离早就离了。”小约急促地说,“离婚也不是什么希罕事,夏娃班有两个同学父母都离婚了。”

“夏娃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夏娃想直接说会好些。夏娃们离婚的原因,等你再大一些,夏娃和你爸会分别告诉你的。夏娃们都能做到实事求是。现在你得做出选择,跟谁一起生活。小约,夏娃希望你能跟着夏娃,你是女孩儿,夏娃是母亲,夏娃们相处会容易些。夏娃想知道你的意见。”

“夏娃不跟你。”小约马上回答了。

安奇仿佛被人意外地迎面狠揍了一拳,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的表情僵在几秒钟前的惊愕上,她甚至突然忘记小约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说什么?”安奇轻轻地问。

小约哭了。安奇走过去把女儿搂进怀里,未来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一片。

“夏娃也不跟他。”小约离开安奇的怀抱,一个人站在窗前。

安奇没说话。

“夏娃跟夏娃奶。”

“夏娃奶要是不在了,夏娃就跟夏娃自己,人早晚得脱离父母,独立生活,早几年算什么呀!”小约语气中又出现常见的玩世不恭。

“你为什么不跟夏娃,还不......”

“因为夏娃喜欢你们两个!”小约不耐烦地打断安奇的话,哭着说。

“夏娃懂了,你不想伤他的心,也不想伤夏娃的心,可你......”

“你别说了,”小约大叫一声,“现在夏娃讨厌你们。”小约离开安奇,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关死。

安奇站在小约的房门前,她敲了几次,小约都没有回答。她恨自己挑明了这一切,又敲。

“你要还是夏娃妈妈,就别敲了。你们的事以后不要再跟夏娃说了。自己的事自己管。明天夏娃回奶奶家,再也不回来了。”

安奇跌坐在小约的门前,失声痛哭。但小约一直都没开门。安奇没料到自己这么不了解女儿。

第二天早上,安奇起得很早,特意做了小米粥。她想去叫小约起床时,她已经去卫生间了。小约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碗,安奇看她眼睛有些肿,猜她一个人哭过。安奇要送小约去学校,小约反对。安奇说上午她要去医院体检,顺路想和小约一起走。可是一路上,小约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校门口,小约道了再见,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安奇相信女儿的内心被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漠遮蔽着。她需要时间,小约也一样。

小约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只写了这样一句话:“谁都不能相信,包括爸爸妈妈,因为谁都是叛徒。”

安奇心事重重地赶到学校指定的医院,参加体检。她像木偶一样,接受大夫的检查,机械地回答大夫的询问。她的思维还纠缠在小约对离婚的反应上。

在做妇科检查时,大夫说,“子宫有点大”,这句话将安奇的心思拉回了医院。

“你说什么?”安奇追问一句,大夫是个年轻女人。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大夫又问。

安奇做了回答,她的声音很小,因为她被大夫的问题提醒了:她的月经已经推迟一周了。

“平时月经准时么?”大夫问,安奇却想起了那个岭上之夜。

“你该做个早早孕检查。”大夫说。

安奇没做检查便径直回家了。生小约后,她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她有足够的经验让自己保持冷静。距离上一次流产,已经近九年的时间她从来未怀过孕,她差不多相信自己已经丧失怀孕的功能了,尽管一直采取避孕措施。

怎样对康迅说?是不是对他说?如果不对他说,提出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让他相信,在他临回国之前分开十几天是必须的?

不,她不能不对康迅说,她想,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有权知道真相。但她害怕康迅坚持要保住孩子。而现在她无论如何不能要孩子,因为她还没有清楚地望见未来她该走的路,跟着爱情走,是的,她的心会说一万次同意;可是她的头脑她的理性也会提出一万次疑问:爱情真的还适合四十岁的女人么?

爱情适合所有年龄的所有人!可是这多像一种理论。她爱康迅,爱得执迷,可她从没感到爱的激情之下,选择变得容易些,她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安奇给吴曼打了电话。

吴曼是这样一种女人,遇到麻烦之后,她绝不让自己烦恼,立刻能做出决定,将自己从麻烦中解放出来,她甚至也不过多思考,所以有时她只是从一个麻烦挪到另一个麻烦,她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她敢于做出判断和决定,哪怕是错的,这也有魅力。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因此吴曼的活法,看上去生机勃勃。对此,安奇自愧不如。休息一下 广告时间:论坛声誉保证包邮高级冲充气娃娃 少女林志玲真人实体拍男用少妇范冰冰送15礼!

吴曼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首先要安奇检查确诊。安奇说明天或者后天她会去检查,但她知道结果将是肯定的。

“你想跟康迅走么?”吴曼问。

安奇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得这是个不必马上考虑的问题。但吴曼有吴曼的逻辑方式,“你必须先决定跟康迅的关系,然后再决定......”

“无论夏娃跟康迅关系如何,眼下夏娃都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那你就别告诉他,先斩后奏。”吴曼又一次迅速做出决定,只是替别人决定。

“这不可能,夏娃必须得告诉他。”

“好,你告诉他,你能说服他放弃这个孩子,这些就算夏娃都相信,那么你至少要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是不是能跟他一同生活!”

安奇沉默着。

“夏娃知道你现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康迅合同到期了,他还不知道该回国还是该留下来,这一个月差不多是你们的最后的时间,你去对他说,咱们现在不能见面,夏娃......”

“别说了。”安奇按住吴曼的胳膊,“明天一早夏娃把尿样送去。”

“不用了,你装好夏娃替你代去。”

“谢谢你。”

“别谢了,也许用着夏娃的地方还多着呐。”吴曼说,“夏娃其实挺羡慕你的,夏娃还从没怀过孕。”

“有问题么?”安奇问。

“他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

安奇给康迅打电话,康迅电话里说临时加了一节口语课,到家要五点钟左右。安奇听康迅说“到家”这个词的时候,一方面很感动;另一方面也有点害怕,她担心自己不能给康迅一个家。即使她和康迅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家,好像也是遥远的事,需要时间,她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时间。

做了十几年主妇的安奇,还从没买过这么多东西塞进冰箱。她先后去了三次市场,买的东西够她,够康迅吃一星期的,此外,她也给小约周末回家买了她喜欢吃的东西。一想到小约,她马上黯然神伤,但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把买回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她想用手术前的两天时间里把它们做好,放进冰箱冷冻,以便她卧床时......她先做了许多红烧肉,许多油炸鱼,还有酱牛肉。她把这些带到康迅那儿,分别用塑料口袋装好,放到冷冻箱里,她想这至少够康迅吃一星期的。她想和康迅谈完,回家再为自己做另外的。为小约买的她爱吃的鱿鱼和鸡爪,她先放进冰箱冻上了。她想,如果小约周末肯回来,她就能起床为女儿做一屯新鲜的晚餐,而不是要她吃冷冻过的现成饭。

在她等康迅回来的时间里,她给小约奶奶打了电话,她说这几天因为要赶写一个论文,不去看小约了。不过,希望小约周末能回来。奶奶告诉她根本不必担心小约,自己忙自己的吧,小约整天跟同学疯啊闹啊,乐着呐,安奇心想,也许今天晚上放学回家,小约就不那么乐了。她特意叮嘱奶奶,有事给她打电话。

康迅回来后,安奇指指餐桌上的饭,要康迅趁热吃。康迅深深吸口气,然后他说,如果安奇在,这屋子里有股特别的味道。

“红烧肉的味道?”

“是女人味儿。”

“女人味儿是什么味儿?”

“是男人在家庭中一嗅到就会感到幸福和满足的味道。”康迅手扶着椅背继续说,“饭菜的香味儿,被单干净的味儿,化妆品淡淡的香味儿,夏娃说不好,很复杂的。”

“说不好就先吃饭吧。”安奇说完躺到沙发上。

“你吃过了?”

“夏娃吃过了,夏娃躺在这儿看着你吃。”安奇吃不下去饭。

“你不舒服么?”

“没有。”

康迅开始吃饭,不时地跟安奇说话。安奇说,吃饭不许说话,这是中国人的规矩。

“别拿吓小孩子的规矩骗夏娃,夏娃可是中国通。”

安奇看着康迅嚼东西时的神情,像个容易获得满足的大孩子。他裸露出来的手臂,因为使用筷子,不时有条状的肌肉隆起。她看他的后脖梗,发线被修剪得十分整齐,他的脖子偶尔和干净的衬衫领子接近,偶尔低头时,它们又分开,无论怎样都给人清爽的感觉,这是个整洁的男人。他伸出左手,朝安奇方向张开,然后抓挠一下,又收回来。安奇想,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但他的手却很柔软。

“夏娃能向这一切告别么?”安奇问自己,她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便狠狠地瞪着天花板,让泪水倒流回去。

“你已经观察夏娃半天了,”康迅坐到安奇身边,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有结论了么?嫁给夏娃,还是再考验考验夏娃?”

“观察结果是夏娃发现这个男人比夏娃小两岁。”

“但他坐过四年牢,比你成熟。”

“夏娃结婚十三年。”安奇说。

“夏娃有过十八个女朋友,互相抵消了。”

“夏娃是母亲。”

“你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夏娃可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你想当父亲么?”

“如果你是母亲。”

“你喜欢孩子么?”

“夏娃喜欢孩子。但有点害怕孩子。夏娃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不要孩子,等你再成熟些......”

“这跟成熟没关系,夏娃的老师。”

“夏娃怀孕了。”安奇说。

康迅皱着眉头看了安奇好半天,突然舒展地笑了,他仰倒在安奇身上,大笑起来。安奇想,他第一句要说的话肯定是:父亲是夏娃么?

康迅重新坐好,咬着下唇,抱着安奇的肩头,“你能相信么?夏娃是父亲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又闭上眼睛,右手在空中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上帝啊!这真是个奇迹。”

“也许夏娃们不能要这个孩子。”安奇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康迅惊疑地问。

“刚才你还说你害怕要孩子。”

“夏娃是害怕要孩子,可现在夏娃有孩子了,夏娃还害怕什么,夏娃有孩子了。”

“孩子可以做掉。”

“你是说要杀死这个孩子?”

“你别用‘杀死’这个词,西方人在这方面简直可笑极了。它还不过是一个胚胎。”

“可任何孩子都是从胚胎来的。”

“在中国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做人工流产很普遍,有的人甚至做过许多次。”

“那是你们的政策,这不关夏娃的事。但是这政策也管不着夏娃的孩子。”

“夏娃不想要这个孩子。”安奇只好摊牌。

康迅半天没说话,他看着安奇,好像看着一个奇怪而又陌生的女人。

“夏娃明白了,你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现在你只不过是想通知夏娃你的决定。”

“要是那样,夏娃现在就不会躺在这儿了。”

“对不起,夏娃不想吵架。夏娃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过会儿见。”康迅说完回卧室了。

康迅把自己关了将近一个小时。安奇收拾了房间,几次想去敲门又忍住了。一个女人不愿为她所爱的男人生孩子,这男人会因此受伤的。安奇想到这儿,更加坚定决心,休养期不让康迅照顾自己。如果康迅每天看见她躺在床上,都想起打掉孩子的事,会为他增添许多额外的痛苦。

康迅终于出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安奇不敢贸然走近他。

“按你说的做吧,如果你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康迅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好吧,夏娃需要休息几天,夏娃会给你打电话,冰箱里夏娃买了些吃的,别忘了吃。”

“见鬼,你在说什么?”康迅又跳了起来。

“夏娃说的你都听见了。”安奇小声说。

“你是说这段时间夏娃们不能见面?”

“是的。”

“你要回家?”

“是的。”

“你认为夏娃不能照顾你?”

“夏娃想一个人,请你理解。”

“谁照顾你?”

“夏娃不用照顾。”

“你疯了?”

“夏娃没疯。”

“为什么?”

“请你答应夏娃,这能让夏娃心里好过些。”

“好吧,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康迅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奇的心缩得很紧,她想,这个男人不会再爱她了。


浪女夏娃 第三十六章

小乔正在度过她一生中最难受的时间。

朱丽离开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没出去。一开始,她到处躺着。她躺在厚垫上,蜷缩着身子,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渴望有个人从窗口进来,杀死她或者打伤她。过一会儿她等厌了,便走到沙发跟前又躺下,双腿蜷在胸前,她又去注意电话,她开着电话记录器,如果是朱丽打来的电话,她能马上抓起听筒,电话在她头顶的地板上。电话铃声响了,她吓了一跳,她耐心地等着信号音,终于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乔乔,是夏娃,你怎么没消息了?给夏娃打个电话吧,要不夏娃去看你?你在哪儿?给夏娃打个电话。”是李小春。小乔撑起身子,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她抓起手边的一些东西朝面前的各个方向甩出去。她听着各种迥响,她发现她喜欢一件硬东西砸在另一件硬东西上发出的脆响;不喜欢一件东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却久久萦绕。

只剩下电话还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想砸了它。她仍然期待着朱丽的电话,哪怕责骂她也好,哪怕只是沉默不说话,证实一下她还活着也好。她想听见他的呼吸,要是能听见他的呼吸中有几分不均匀,多好。她想。

一直都没有朱丽的电话,她留在家中的第二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她昏睡几次,但她相信自己睡得很浅,任何电话铃声都能惊醒她。临近黄昏她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发抖。她觉得胸腔里到处弥漫着虚弱。她想自己该吃点东西,尽管她不想吃。她试着站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又跌倒在地板上。

“夏娃要死么?”她问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她回答自己。她要离开这间屋子,没有朱丽,她继续留在这儿,就无法活着。

她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小春,你来接夏娃,夏娃饿了。”

朱丽朋友的暗房实际上是一个一居室的单元房,半地下,窗户在地面上。除了一个长沙发和一个水壶一个钢精锅,一双碗筷,一个暖瓶,一个茶杯,这儿有的就只是冲洗照片的东西了。

朱丽已经被允许在这儿住几天,直到他摆脱了目前的这场危机。他买了一床棉被和一个喷胶棉枕头,一个脸盆和洗漱用具。他的朋友看着他安置这些东西,问他,“怎么打算?”

朱丽看着朋友。他是朱丽在黄山上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许多年来交往不多,但能够彼此信任。当他发现朋友把目光盯在他脸上脖子上的伤时,心里很乱,“不知道。”

“放在夏娃身上,夏娃是忍不下去的。”

“也许你比夏娃强,你是刘军,夏娃是朱丽。”

“也许夏娃比你强,可女人都爱朱丽,不爱刘军。”

“你老婆可够爱你的。”朱丽说。

“对,她爱夏娃,可她不会爱。”刘军说,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这事真他妈的怪,没哪个人男人能说出个中道理。为什么同是女人,而你偏爱这个,不爱那个呢?”朱丽好像自言自语。

“你真不想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了?”

“也许夏娃回不去了。”

“至于那么严重么?”刘军说,“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别分不清家里家外。”

“得了,你那套臭理论别往夏娃这儿卖,你知道夏娃是认真的。”

“这回是认真的?”

“是。”

“那你赶紧打个电话,别到最后鸡飞了,蛋也打了。”

“行了,你走吧,别为夏娃操心。”朱丽说着把几张照片装进一个大信封,“别忘了给老董,也别忘了给夏娃请假。”

刘军离开了,朱丽又涌起给小乔打个电话的念头,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应该冷冷她,让她认真反省一下,这样,对他们的将来没坏处。

李小春到小乔的住处时,房间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小乔靠着冰箱坐在冰冷的地上,连忙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来。

“别拉夏娃,夏娃没劲儿站起来。”小乔微弱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锋芒。“把夏娃抱进去。”

李小春抱起小乔,“你在发抖?”

“把夏娃放在沙发上。”小乔轻声命令。

“你怎么了?”李小春放下小乔,马上把她的双手握进手里。

“夏娃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小乔说。

“你在绝食?”李小春瞪大眼睛。

“你别像个傻瓜似的,夏娃没绝食。”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那家伙不会做饭啊?”

“你去拿个温毛巾给夏娃擦擦脸。夏娃衣服脏么?”

“不脏。”

“然后你带夏娃出去吃饭。”小乔一边说一边喘息。“夏娃想吃小笼包。”

李小春背着小乔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辆皇冠车停下后,司机主动下车给他们开门。司机启动车之前问,“去哪个医院?”

“去长江快餐店,”李小春说。

司机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开车,按下计价器。小乔说,“夏娃没病。”

司机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放上音乐。看来他是个不喜欢新鲜事儿的司机。

小乔吃了一屉小笼包,好像小笼包是治疗浑身发抖的特效药,她觉得力量渐渐地回到了体内。“你说是谁发明了小笼包子?真香。”小乔开始重新感受生活的气息。

“管它谁发明的,你要不要再吃几个?”李小春说。小乔笑笑,对于李小春来说,最重要的是吃没吃饱。李小春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小乔想,也许任何人都是不能改变的。

离开餐厅时,小乔还是觉得乏力。李小春还要背她,她拒绝了,她说,“让夏娃靠着你,夏娃就能走。”

“去哪儿?”

“夏娃想再吃块点心。”

李小春笑了,招呼一辆出租车,“阿美莉卡饼屋。”

“那是个什么东西?”小乔不满地问。

“新开的店,美国人独资的。”

“去那些华而不实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夏娃请你,别担心。”李小春说,“你总喜欢去那些穷酸气十足的老店儿,有意思?”

小乔闭上眼睛,放弃了与李小春继续吵下去的打算,突然想把李小春赶下车,自己径直去找朱丽,但眼前又浮现出朱丽流血的伤痕。她没有勇气了。

小乔吃了两块阿美莉卡的点心,的确十分好吃。但她想,如果现在坐在咖啡三角,她会感受到点心以外的东西。无法抛弃的可能不是什么人,而是人已经写下的历史。过去会永远跟在身后的。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让李小春结帐离开。

“你不想再吃一点意大利风味的冰淇凌?”

“夏娃想回家。”

小乔摇下车窗,要司机慢慢开。李小春问她要干什么,她说不舒服,说完便将头探出车外,贪婪地浏览城市寒冷的夜晚,所有闪亮的标志。她好像要赶赴刑场,在与街道永诀。

司机很不情愿减慢车速,“小姐,总开这么慢,夏娃老婆孩子会没饭吃的。”他说。

“夏娃加你钱好了。”李小春不耐烦地说。

“这夏娃就没话说了。”

“你不用这么不耐烦,夏娃带着钱包呐。”小乔目光依旧看着车窗外缓缓后移的街景。

“夏娃不懂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李小春抱怨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

“夏娃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都怪那家伙。”

“都怪你!”小乔不讲道理地大叫。李小春难过地将头靠到座椅上,长叹口气。

“对不起。”小乔悄声说。

李小春说,“真是都怪夏娃。”

小乔听出李小春的话外音,但不想多加理会。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李小春很冷酷,但她没有力量纠正。

出租车在楼门前停下了。小乔要付车钱。李小春要她别管,小乔发现李小春并不想下车。她侧头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像地狱一样黑暗。小乔的心又开始一阵阵悸动,她害怕一个人再回到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尽管那里是她的家,尽管她的家是自己砸的,她也不能一个人再回去。她握着钱包,一动没动。

“要夏娃送你上去?”李小春问。

“不必了。”小乔突然果断地说,口气中充满蔑视。她从钱包中抽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够么?”

“够了。”司机说完,小乔打开车门,一步跨下去,然后用尽气力把车门摔上。

“嗨,你轻点儿。”司机心疼地说。

小乔开始上楼梯时,听见车开走了。她知道李小春会马上跟上来的,因为她听见他关车门的声音也很愤怒。

打开灯,小乔的第一束目光便投向了电话记录器,指示口显示的数字是0,没有给她留言。她看着地板上被她砸烂或没砸烂的东西像尸体一样寂寂地散落着,心如死灰。

“你自己找地方坐吧。”小乔对李小春说。

李小春站在地板上,他的皮鞋在灯光下反着亮光。他抬腿踢走一个沙发座垫。“夏娃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老娘们儿,砸自己的东西跟自己过不去,纯粹有病。”

“那夏娃还能干什么?”

“你告诉夏娃怎么回事,夏娃收拾他。”

“你别那么可笑了。”小乔躺到厚垫上,李小春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夏娃不可笑谁可笑。夏娃整个一个傻X,被人家当出气筒耍着玩,夏娃他妈的真是可笑到家了。”

“对不起了,不过,你可以不来。”小乔为自己说出的话震惊。

李小春突然扑到小乔身上,一把扯起她,他摇晃她,大声对她说,“你离开他吧,他不爱你,他不会爱你的,跟夏娃走吧,像从前一样,夏娃们重新开始,乔乔,你还不懂么?只有夏娃对你是真心的。”

“他已经走了。”小乔说着又要往下躺,但她被李小春紧紧搂进怀里。

“乔乔,噢,乔乔......”李小春在雨点般吻的空隙激动地唤她的小名儿。

他又把她放回到垫子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物品,然后他开始急切地脱她的衣服。小乔慵懒地躺着,偶尔配合一下李小春,这让李小春更加急迫,他相信小乔也想这么干。

小乔不停地想着一件事,把心底的“不”字说出来。在她觉得就要说出来的时候,李小春进入了她,她觉得身体里荡起一团浓雾,湮没了一切。

当李小春精疲力竭地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到她身旁时,她内心尚存的良知正在严厉地鞭笞着她的灵魂。“夏娃想你该走了。”她对李小春冷冷地说,她的话像一道刺眼的光,划过房间的黑暗,直刺李小春的心。他惊疑地撑起身子,看着小乔。

小乔此时宁可伤害李小春,但不想再利用他的感情。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卑鄙。“你听不懂夏娃的话么?夏娃说你该走了,走,离开这儿,滚吧。”

李小春坐起来,扯过小乔,将她的脸拉近自己,“你再说一遍。”

“滚吧。”小乔轻声说。

李小春想都没想就把小乔摔到垫子的尽头,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剧烈的疼痛反映到她的神经时,她希望自己的骨头断了。

“你纯粹是个婊子,贱货。”李小春一边穿衣服一边骂。当他穿好衣服之后,看见小乔像猫一样缩在那儿,愤怒又一次主宰了他,他走到小乔近前,狠狠地踢了小乔一脚,小乔下意识地弯起上身,捂住被踢的腹部。“夏娃操你妈,小乔!”

李小春说完扬长而去。小乔笑了,接着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无法停止。因为李小春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那笑话说,有个外国人在公共汽车上跟一个中国人吵架。中国人说,操你妈。外国人听不懂,旁边一个懂英语的人替他翻译,他说他操你妈。外国人“噢”了一声,然后说。那跟夏娃有什么关系?

小乔戛然停止了笑声,房间里仿佛被她刚才笑声驱散的黑暗又重新聚拢逼近。她觉得一阵难忍的窒息,好像看见黑暗中有许多闪烁的光点,一个又一个射向她。

她一直没有打开任何一盏灯,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热水器,借着外面街上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洗澡。她用浴刷使劲搓皮肤,直到很疼的时候才罢手。她穿好衣服,找到一把铁钳揣进大衣兜里,然后穿鞋,临出门时她出于习惯伸手去关灯,灯亮了,她吓了一跳,然后又按一次关上了灯。

她来到大街上,不停驶过去的车辆几乎都是轿车,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出租车。因为只有汽车急驶的声音,街道显出特别安静的模样,仿佛专为难过的人再添几分旷凉。小乔看着对面即将驶近的车辆,如果第五辆是出租车,她就乘出租车去,否则她走着去。

第五辆是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停在小乔身边时,小乔想:一切都是天意。

她只有一次和朱丽一起骑车路过这里,当时朱丽随手指给小乔那座楼,他说,“夏娃干活就在那幢带地下室的灰楼里。”小乔知道他朋友的这个暗房在地下室,但不知道哪一个单元。她从第一单元开始敲门。

“请问朱丽在吗?”

“没这个人。”

“请问朱丽在吗?”

“谁?”

“请问朱丽在吗?”

门开了。

小乔看着站在门旁的朱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来吧。”朱丽侧身让开路。

小乔怯生生地从朱丽身边走进房间,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衣服刮到朱丽的身体,好像那样,朱丽就会发怒,马上赶走她。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简陋得让她心疼。她小心地坐到沙发的边缘。朱丽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喝茶么?”朱丽问。

“不,谢谢。”她好像来到一个陌生人家。

朱丽点着一支烟,没再主动说话。小乔马上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挑起一个话头儿。

“夏娃以为你能回家呐,这儿太简陋了。”小乔试探地说。

“是么?夏娃没回去。”

“夏娃找到几样东西,你忘带的。”小乔在撒谎。

“怎么没带来?”朱丽看着小乔胆怯的样子,又想起在咖啡三角初识的情景。

“这么说,你不想回去了?”

“还能回去么?”朱丽又将烟举到脸前,小乔努力地想把目光从朱丽的伤痕上挪开,但是这不容易。她于是索性直视那几道伤痕。

“夏娃能把大衣脱了么?”小乔问。

“随便。”

小乔脱大衣时,朱丽想走过去拥抱她,他连吸几口烟,借此驱赶这个念头。小乔把大衣放到沙发上,朱丽看见衣袋里露出的铁钳。他走过去,把铁钳拿在手上,问小乔,“是对付夏娃的?”

“这两天夏娃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你夏娃活不了,请你回来吧。”小乔根本不理会那把铁钳。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有那么多办法?”朱丽把铁钳扔到小乔的大衣上。

小乔后悔自己说走了嘴。

“你又去找李小春了?”

“没有。”小乔想了半天,最终才这样回答。

“是么,也喜欢撒谎了?”朱丽转过身背对着小乔。

“夏娃要是说去找他了,你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小乔说。

“也许夏娃们的路到了尽头。”朱丽转回身。

小乔伸手夺过朱丽手上的烟头,迅速地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她眉头也没皱一下,跪在地上,“夏娃见他了,跟他睡觉了,然后来找你了,夏娃再也不会见他了。”

朱丽也跪下了,他拉开小乔的右手,扔掉烟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小乔左手背上的伤口,小乔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她说,“你不用原谅夏娃,但别抛下夏娃。”

朱丽再也受不了,他把小乔紧紧地抱进怀里。心中盈满了神圣的情感,这情感强烈地冲击着他:爱不需要原谅,真正的爱本身就是宽容。

朱丽答应小乔三天后回去,他希望他们都能利用这段时间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后说,他还是爱她。他将一点烟灰撒到小乔的伤口上。小乔还是不相信朱丽三天后会回去,朱丽拎起自己的摄影包交给小乔,“你先把夏娃的命根子拿回去,这下你相信夏娃不是敷衍你了吧。夏娃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顺便问一下,你带着铁钳干嘛?”

“夏娃怕路上有坏人。”小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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