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深怨
漫天的乌云已经散开,阳光照耀在自己脸上,也照耀着劫后的鬼王峒,那些黑色的岩石以肉眼可及的速度风化,砂砾一样流淌下来。
森林边缘,那支陌生的军队已经收拾好武器和同伴的尸骨,向密林退去。如果不是他们突然出现,用强弩攻击龙神,自己这些人可能早已被龙神绞杀殆尽。
程宗扬两手拢在嘴边,放声叫道:「你——们——是——谁?」
那名穿着黑衣的指挥官似乎听到他的声音,停下来,右臂抬起,向程宗扬施了一礼,然后微微一笑。
双方相隔极远,程宗扬只能依稀看到他的面容,却愕然发现他的面目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军士退入密林,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老四?」
祁远摇了摇头,「这个咱看不出来,没听说南荒还有这号人物。」
程宗扬目光移向易彪。那个出身军伍的铁汉也摸不着头脑,「六朝军中没有这样的弩手。」
吴战威道:「管他是谁呢。嘿,这回老吴又捡了条命。过瘾!」
苏荔欲言又止,程宗扬看出异样,用询问的口气道:「苏荔族长?」
苏荔犹豫片刻,「有一支军队和他们很像。」
「什么军队?」
「很早以前,鬼巫王身边有一支黑衣卫队,人数只有几百人,但非常厉害,曾经轻易击败南荒最强大的部族联盟,才有了后来的鬼王峒。但很多年以前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有人说他们已经战死了,还有人说他们是被鬼巫王裁撒掉。从那之后,鬼巫王才开始使用鬼武士。」
程宗扬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鬼巫王的人为什么来帮咱们?没道理啊。」
「我知道!」一个声音响起。
朱老头负着手缓步踱过来,一脸严肃地沉声道:「龙神吞了鬼巫王,他们是来帮你干掉龙神,替鬼巫王报仇的!」
他神情沧桑地昂起头,喟然叹道:「这些可都是忠义之士啊!」
众人神情古怪,这样神奇的理由也只有朱老头才能说出来。
「忠你个头啊!」程宗扬吼了一声,然后纳间地说:「你怎么没摔死呢?」
朱老头堆起笑脸,点头哈腰地说道:「托福托福,全靠峒里的好汉帮忙,才救了老头一命。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谁这么不开眼?把救你的人找来!我砍死他!」
朱老头连连退后,「我说小程子,好端端的,你怎又发脾气呢?凝羽姑娘,你替老头说句话吧,小程子可就听你的。」
凝羽微微一笑,「我听他的。」
众人一阵大笑。
乌云不知何时散开,多日未见的阳光暖暖照在身上,生机和希望重新降临,鬼王峒黑暗的洞窟恍如隔世。
「云老哥,」程宗扬道:「这趟南荒咱们也走得差不多了。可惜没发着什么财,这会儿两手空空,真对不住大伙。」
「怎么没东西?」祁远笑道:「咱们的几匹走骡、马匹都跑出来了,货物虽然丢了些,夫人要的霓龙丝还在。况且,还捞了一票大的。」
「那条龙周身是宝。」云苍峰露出商人本色,屈指算道:「龙角、龙牙、龙鳞、龙筋、龙骨……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只要能运回六朝,就是几万金铢的收益。」
「几万金铢?」吴战威道:「云老爷子,你别笑我土,老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钱,那得值多少?」
「建康城里,一座三庭两院的大宅值一千六百贯,折八千金铢上下。这条龙够给大伙每人置一处大宅的。」
程宗扬精神一振,打怪捡宝这种好事也让自己赶上了。「那咱们也不用干什么了,把龙身上的东西运回去一卖,大伙每人分一份,自自在在过日子得了。」
众人相视而笑,祁远笑道:「程头儿,这龙是你杀的,连咱们的命也都是你救的,怎么能再分一份?」
众人纷纷称是,云苍峰也道:「程小哥除掉龙神,南荒这条商路往后高枕无忧,论理还要给小哥一份酬劳。」
程宗扬道:「大伙都不要,我再推就没意思了。这样吧,大伙的一份我来代管,老四、老吴、小魏、老易、云老哥,还有咱们武二爷,加上苏荔族长、凝羽和乐姑娘,正好是十个人,每人一成,就当是入股。赚了人人有分,赔了你们也别怨我。」
「这是程小哥的义气,折算入股也无不妥。」云苍峰摩挲着膝盖,提醒道:「但人数不止十人。」
程宗扬看了看周围,「还有谁?」
云苍峰咳了一声:「程小哥既然要分,除了咱们十人,给大伙带路的朱老头也该有一份。」
「朱老头?」程宗扬叫道:「凭什么啊!」
朱老头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云爷说得对!云爷说得对!云爷厚道啊!」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是我花钱雇的!还想入股?」
「天地良心啊,俺这一把年纪出生入死的,连钱的影都没见着啊。」
云苍峰按住程宗扬,对朱老头道:「这一路多亏足下照顾。能除去龙神,吾等不敢居功,此番收益的一成,请代为献于殇侯座下。」
程宗扬忍着气,瞪了朱老头一眼。朱老头扬着指头算得正欢,听了这话,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说!好说!」
祁远道:「我和老吴、小魏加起来拿一成就够了。老吴,我的那份你可别喝酒给我喝完了。」
吴战威嘿嘿一乐,「你那葫芦还有酒吗?馋虫上来了,给一口过过瘾。」
祁远把葫芦倒过来甩了甩,「早没啦。」
「我和易彪合拿一成。」云苍峰道:「程小哥出力最多,拿五成,剩下两成几位平分如何?」
「我那份给花苗。」武二郎道:「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
程宗扬在他耳边道:「人还没去呢,彩礼就先到了?二爷是不是打算就在南荒住下来,生他一窝娃娃过日子?」
武二郎最听不得这个,立刻眉花眼笑,美得能拧出汁来。
「也有我的吗?」乐明珠高兴地说:「我要开一家慈幼院,把世上的小孩子都养起来!我最喜欢小孩子了,我要每天给他们发衣服,发点心!」
程宗扬忍不住泼冷水:「你那份恐怕不够吧?」
「不是很多吗?」
「再多也不够你把天下的孩子都养起来。」
乐明珠一脸失望。凝羽道:「我那份给你好了。」
乐明珠连忙问程宗扬:「这样够了吗?」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咱们的份全加起来都不够。」
乐明珠气恼地推了他一把,「你真穷!」
程宗扬拍了拍脑袋,「可不是嘛。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穷呢。」
苏荔道:「既然大家都答应,我也不客气了。我那份请云执事帮忙,换成铁器和种子。如果有防治瘴毒的药物,也请买一些。」
云苍峰点头道:「老夫会命人分批送来。」
祁远「嘶嘶」吸了口气,「还有桩大事呢侄这么大一条龙,咱们怎么运回去?单是龙筋就够咱们抽上一个月的。」
「这个好办。」程宗扬道:「别忘了,没在鬼王峒的不算,我现在可是南荒三十来个部族的正牌主人。」
程宗扬跳上最高的一块岩石发出一声呼哨,散落在废墟间疗伤的奴隶都站直身,恭敬地看着主人。
在鬼王峒服役的部族首领有一半战死,奴隶的死亡率更是惊人,幸存者不过十之一二,此时都聚拢过来。听说主人已经杀死龙神,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对主人的崇拜无以复加。
程宗扬见识过鬼王峒巫术的威力,此时只要自己一声吩咐,这些人就会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献出生命。他曾经想过解除掉巫术,让他们恢复正常。但那些巫术已经随着鬼王峒的覆没埋入地底。无论他是否愿意,这些人连同他们的部族都成自己最忠诚的奴隶。
不过自己很快就会离开南荒,也许永远不会回来。利用他们的忠诚,自己也许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比如让他们彼此间和睦相处,不再有从前那些不必要的纷争,同时也为自己做点不那么危险的工作:把巨龙的尸骸分解掉。
沿着洒下的龙血很容易找到巨龙的位置,幸存的奴隶陆续离开。暮色低垂,冷清下来的鬼王峒犹如荒寂的坟场,在残阳下一点点化为废墟。
小紫抱膝坐在一块岩石上,美目迷离地望着远方,精致的面孔像一尊精美绝伦的雕像,足以令世间任何生灵都自惭形秽。
纵然知道这丫头生性冷血、狡诈过人,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长得是真美。现在年纪还小就美色惊人,再大几岁,那该是怎样的绝色?
「小紫!」乐明珠用力招手。
小紫美目微微一闪,那尊雕像仿佛突然间被赋予生命,活了过来,变成一个娇俏的少女。
「你怎么在这里?哇,你知不知道,我们把龙神杀死了!」
乐明珠拉着小紫的手兴高采烈地说着。她们两个年龄相仿,这一路又玩得相投,即使知道小紫的身份,乐明珠还是把她当成好朋友,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阁罗躺在白象的尸骸旁,他很幸运,跌在岩石间的凹处。白象倒下来时,虽然压断了他的四肢和几根肋骨,命却保住了。服过那颗补心丹,他涣散的目光略微清晰了一些,口鼻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程宗扬蹲下身,低声道:「阁罗。」
阁罗目光慢慢聚集,然后呼吸声猛地一粗,嘶声道:「骗子……你欺骗了阁罗……害死了鬼巫王大人……我要杀了你……为大人报……仇……」
程宗扬苦笑道:「你那位鬼巫王大人是被龙神吞掉的。要说报仇,我杀掉龙神,已经替你报了。」
「杀你……报仇……」
程宗扬干咳一声,「我确实有瞒你的地方,但现在救了你一次,大家算扯平吧?」
阁罗已经折断的手臂在地上颤抖着,似乎想拿起武器杀死这个害死鬼巫王的仇敌。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要想报仇,我也没办法。但至少要等你养好伤,再找我报仇吧?来,喝点水。」
程宗扬把皮囊递到阁罗嘴边。「你那位鬼巫王,到最后终于明白自己是被黑魔海骗了。他费尽心思把你支开,还不是因为鬼王峒就剩下你一个人?现在鬼巫王没了,你再死了,鬼王峒可就真的绝种了。好不容易保住条命,能活还是好好活着吧。」
程宗扬喂阁罗喝了几口水,然后放下水囊,起身走到乐明珠身边。「你去瞧瞧阁罗的伤势,若能救还是救他一命。」
支开乐明珠,程宗扬却沉默下来。
小紫意兴阑珊地捡起一颗石子丢向远处。过了一会儿道:「我的东西可以还给我了吧。」
程宗扬把背包中的物品递给她。小紫穿上外衣,套上臂钏,戴上戒指,将紫鳞鞭系在腰间,然后拿出一把小梳子慢慢梳理着秀发。
程宗扬道:「谢艺死了。」
小紫翘起唇角,「胸口那么大的洞,他早就该死了。」
「他来南荒是为了找你。可以说他是为你而死,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
「我说在乎,你相信吗?」
程宗扬挑起眉毛。
「不,我不在乎。」小紫说:「一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在我最不需要的时候突然出现,然后死了,难道要我负责吗?我需要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谁又来为我负责?
「没有人帮助我,我也不帮助别人。别人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别人,我和他只是陌生人。陌生人之间,不需要感情。」
「如果死的是乐丫头呢?」
小紫摸了摸白玉般的鼻尖,「鬼巫王已经死啦,我不用再杀她了。如果她死了,我会为她叹气的。毕竟像她那样笨的人,太少了。」
程宗扬冷笑道:「连眼泪都不舍得掉?」
「眼泪是什么?好奇怪哦。如果她死了,难道流眼泪她就能活过来吗?」小紫嘲笑道:「我从来都没流过那种没用的东西。」
程宗扬贴近她,压低声音道:「死丫头,你给她抹的是什么鬼东西!」
小紫眼珠一转,笑靥如花地说道:「嘻嘻,是不是很好玩?程头儿,你好幸福哦。哎呀,你抓痛我了……」
程宗扬扭住她的手臂,森然道:「你给我说清楚!」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焚情膏抹到……」
程宗扬打断她:「什么焚情膏!」
「就是你用的东西啊。程头儿,你好坏哦,把焚情膏抹在乐姐姐那里……乐姐姐还是处女呢,就被你搞了屁眼。嘻嘻,乐姐姐是那么可爱的小处女,却有个淫荡的小屁眼,你的大肉棒一插进去,她就会兴奋得乱扭屁股……」
程宗扬低吼道:「你不是说它只是暂时的吗?」
「小紫说过吗?」小紫皱皱鼻子,「焚情膏很厉害的哦,乐姐姐的屁眼抹过焚情膏,往后就会变得特别敏感。嘻嘻,程头儿,乐姐姐那么可爱的屁眼,往后就是你的了。」
程宗扬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庆幸。按照小紫说的,往后小香瓜就有一个超级淫荡的小屁眼,自己只要摸摸她的屁股,她就会兴奋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啊。」乐明珠走过来。
看着程宗扬发火的眼神,小紫娇俏地一笑。「我在说,小紫帮程头儿杀了鬼巫王,还帮他杀了龙神,程头儿答应小紫的事可不要忘了。」
乐明珠道:「小紫,你怎么会知道龙神的脑子在那里?」
小紫笑语晏晏地说:「小紫喂过它,当然知道了。」
「小紫,你好聪明哦。咦,他答应你什么事?」
「我要杀一个人。」
乐明珠吃了一惊。「啊?」
「程头儿答应过我,除掉鬼巫王之后,让我杀一个人。」
「是谁?」乐明珠看了看周围。「他很坏吗?」
程宗扬看了小紫一眼,怒火慢慢退去,最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想好了吗?干这种事,当心被雷劈啊。」
乐明珠护住小紫,「不许你乱说!小紫杀的肯定是坏人!」
小紫露出水晶一样纯真的笑容,「是啊,那是个很坏很坏的人。」说着她摊开手掌,「程头儿,你的匕首借我用一下。」
这会儿周围都是自己人,不怕她玩什么花样。程宗扬取出匕首甩给她。
乐明珠小心地问道:「你不会是要杀阁罗吧?他手脚都断了,就算接好,以后也会畸形的。」「不是他啦。」
乐明珠好奇地四处张望,「鬼王峒的人都死光了,那个人还没死吗?」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啊。」小紫笑吟吟道:「那个人,程头儿也认识。」
程宗扬伸手拦住乐明珠,欲言又止,好像想要将她拦下,但迟疑片刻还是放弃。
碧姬待在离白象尸骸不远的地方,她身上的珠裙被扯脱大半,只剩下那条银狐披肩斜披在肩上,裸着两条雪白的大腿,阳光下妖艳无比。她在鬼王峒多年已经习惯了地下黑暗,有些厌憎地用手遮住阳光,盼望着夜幕早些降临。
「娘!」小紫脆生生叫道。
碧姬露出厌恶的表情。「你来做什么?」
「鬼巫王死啦。」
「他死了你很高兴吗?」碧姬抱怨道:「我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好不容易拿了几件衣服,又被那条该死的龙吹走了。」
乐明珠惊讶地打量着碧姬,咬着程宗扬的耳朵道:「她就是小紫的娘亲吗?长得好美哎……哇,从侧面看,她们长得好像。不过小紫的娘亲好像聪明一点,是不是?」
程宗扬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差不多和你一样聪明。」
乐明珠瞪了他一会儿,然后踢了他一脚,「你每次露出这种表情,其实都在肚子里笑话我!」
「嘘,别闹……」程宗扬连忙安抚她。
「鬼巫王死了,娘以后怎么办呢?」
「小白痴。」碧姬讪笑一声,一边骄傲地托起乳房,妖媚地抚弄着,「我这么漂亮的身子,再找个男人还不容易?」
说着她眼睛一亮,看到小紫身后的程宗扬,「客人,是你啊……」她妩媚地瞥了程宗扬一眼,似乎有些害羞地掩上披肩,却故意扭动腰肢,展露出腰部美好的曲线。
「哇……」乐明珠小声惊叹道:「她好……」她本来想说漂亮,但碧姬的媚态又不是漂亮那么简单,一时间找不到词语形容。
程宗扬接口道:「很骚。是吧?」
乐明珠白了他一眼,「你说的真难听侄」
第八章弑亲
「娘。」
「别叫我娘。」碧姬满脸不高兴地说:「我才没那么老。」
「可你是我娘啊。」
「白痴!我宁愿没生过你这个傻瓜。哼,等我找到男人,就让他把你卖掉,卖得越远越好。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
「娘,」小紫柔声道:「你以后再也见不着你讨厌的女儿啦。」
小紫手中寒光一闪,珊瑚匕首刺进母亲白皙的小腹,巨大的力量使碧姬身体像被撞到一样弓下,披肩散开,两团白腻的乳房跳动着,溅上几点殷红的血迹。
「啊!」乐明珠惊叫一声,抓住程宗扬的胳膊。
小紫把匕首锋刃整个送入母亲腹中:「好多年了。从小紫懂事起,别人就都嘲笑我,说我是碧鳄族最不要脸的女人的女儿。娘,我觉得你好丢脸……」
她声音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有杀人时的激动。
碧姬惊恐地捂住小腹,似乎还不相信自己被匕首刺中。
小紫拔出匕首,鲜血从碧姬指缝中涌出,仿佛鲜红的小蛇,沿着洁白的小腹蜿蜒而下,一直流到她两腿之间,染红了她光滑的阴阜。
碧姬身体痉挛起来。「别杀我……别杀我……」
小紫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乞求:「小时候,我每天都骗自己,对自己说,娘是世上最疼我的人。在村里被人欺负,我就想,只要娘回来就能保护小紫。」
锋锐的匕首再次捅进碧姬腹中,直没至柄。碧姬美目张大,透出迷茫和恐惧混杂的目光。
「小紫等啊……等啊……娘一直都没有回来。于是小紫就自己去找娘……那天小紫在外面坐了好久。那时我才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小紫的娘是一个最不要脸的女人,小紫认识的每个男人都和你睡过。他们每次见到小紫都会笑,那笑容和他们看见你一样。他们说,我是你的女儿,身上和你一样流着淫荡的血。等小紫长大,他们会像干你一样来干小紫。而且小紫会和你一样开心。」
小紫拔出匕首,叫道:「但我一点都不开心!」
随着这声尖叫,小紫最后一次刺进母亲小腹,刀锋穿透腹腔,几乎切断了碧姬的脊椎。碧姬倒在地上,身体受冷般战栗,她腹下淌满鲜血,两团充满弹性的乳球微微晃动,戴着乳环的乳尖摇曳着,嘴唇红艳的色泽迅速褪去。
乐明珠这时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小紫!你疯啦,她是你娘啊……」
乐明珠一面叫嚷,一面想要冲过来阻止,但才刚要迈步就被程宗扬一把拉住,阻止了她。
程宗扬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你挡不住她。小紫从鬼王宫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她,怕她若死了,自己就没办法亲手杀死她。」
「程头儿,你好聪明呢。」
「可是……」乐明珠道:「是她生了你啊。」
「生我?你有过这样的母亲吗?一心只想讨好那些恶心的男人,把女儿当成讨厌的东西。她从来没对我笑过,却每天都眉开眼笑地和男人上床。那年我一个人走到鬼王峒,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她却嘲笑我是个傻瓜,连勾引男人都不会。我爬上她的床,告诉鬼巫王我恨她。她却把我当成好玩的东西,让鬼巫王给我开苞……我那时候才六岁。如果不是我运气好,可能早就被她和鬼巫王玩死了。她眼里只有给她带来食物和衣服的男人,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女儿。」
碧姬美目失去光彩,渐渐黯淡下来,她发白的嘴唇蠕动着,喃喃说:「鬼巫王想干我……姓岳的想干我……每个男人都想干我……但我没有害人,只是想要好吃的食物……好看的衣服……我不想去海里打渔……去捞珍珠……」
碧姬声音越来越微弱:「我从没害过人,难道这也有错吗……为什么我要死了……我不想死……还不想死……」
乐明珠张大嘴巴,傻傻看着这一幕。程宗扬握紧她的手,生怕她一时冲动,靠近失去理智的小紫。他动了动喉咙,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喝水,喉咙又干又涩。
小紫提着滴血的匕首站在母亲的尸体旁,娇美的背影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树,婀娜多姿。她久久没有动作,静默得令人心底发寒。
太过震惊,乐明珠怔怔道:「小紫,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她……她……咦?你哭了?」
乐明珠一声惊呼,程宗扬这才看到小紫的侧脸已经被泪水打湿。
「我才没有哭……」小紫仰起脸,声音却哽咽起来,「我其实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亲手杀死她,是……是我从小就在做的梦……」
泪珠从小紫弯长而浓密的睫毛下不断涌出,白玉般的脸庞湿淋淋满是泪光。
她扬起脸,努力想让泪水不再流出来,泪水却无法控制地涌出。她牵动唇角,努力想露出一个笑容,却笑不出来。
「好奇怪……」小紫说:「明明我好高兴……可眼泪……停不下来……」
「少来了。你得偿所望,应该高兴才对,有什么好哭的。」程宗扬道:「人都被你杀了,你做戏给谁看呢?」
口中虽然这么说,但在心里,程宗扬相信这些眼泪是真的。这纯粹只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他确实觉得……这一刻,也只有这一刻,这个女孩是真心的在哭泣与悲伤……
「她对我一点也不好,从来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我会流眼泪……我从六岁就做梦要杀她……每次杀死她,我都很开心,在梦里都会笑醒……为什么现在会哭……」
小紫哽咽道:「我讨厌这样……」
「叮」的一声,匕首掉落,血迹像梅花一样溅在岩石上。
小紫双手捂住面孔,跪在母亲逐渐冷却的尸体旁,双肩不停耸动,却极力不发出哭泣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日子就没法过了。程宗扬过去拾起匕首,顺势一把搂住小紫的腰肢,不由分说地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人都死了你还哭个屁啊!走了!再等会儿天就黑了,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过夜。尸体我一会儿叫人烧了,你如果想要,把骨灰带在身边好了。可惜啊,你娘那么漂亮,哪像你,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
「不能这样走,把事情说清楚!」乐明珠好像想起了什么,用力捶着程宗扬的背,怒道:「你答应她杀人,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要来杀她母亲?你怎么能让她做出这种事呢?」
「喂,她又不是我女儿好不好?我管得着她吗?」
「你不管就不对!」
「我干!」
「好啊!你这时候还想干我!」
程宗扬头大如斗,干脆一伸手把乐明珠也抱起来,两手一手一个,虎着脸教训道:「别在这里说这个,先离开再讲了!」
乐明珠气恼地举起拳头,雨点般落在程宗扬背上。小紫咬住唇,哭得浑身发软,像个孩子一样伏在程宗扬怀里抽噎。
碧姬蜷着身,娇艳的胴体下形成一片血泊。程宗扬叹息一声,这个女人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吧。
自己这会儿左拥右抱,左手一个小美人儿,右手一个小美人儿,可程宗扬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两个小美人儿一个狂怒乱打,一个哭泣不已,泪水不断落在肩上,不多时衣服便了湿了一片。
程宗扬几乎要被这种情形弄到崩溃,「停一停可以吗?要闹也不必在死人面前闹吧?」
小紫哭泣得更厉害了。
程宗扬打起精神,「可别说我没警告你,现在这里可都是我的人,想玩什么花样,你趁早省省吧。现在鬼王峒没啦,碧鳗村也被你害得不轻,没有鬼巫王给你撑腰,你若回去,他们生吃了你的心都有可能。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小紫抽噎声慢慢停止,最后她深深吸了口气,轻声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哭了。」
「想通了?那就好。行了小香瓜,小紫都不哭了。你要再打我,我就把你扔掉。」
乐明珠怒道:「你……你敢!」
「哎哟!」程宗扬一声惨叫。
乐明珠连忙停手,「打到哪儿了?痛吗?」
「痛死我了……你再打,我就死给你看。」
「好啊,你骗我!」乐明珠举起拳头,却没有落下。
终于安抚了这两个丫头,程宗扬松了口气,望着被龙神摧毁的鬼王峒。
「这鬼地方……」他喃喃道。
程宗扬长长呼了口气,对小紫道:「南荒虽大,鬼王峒一倒,也没有你立足的位置了。老老实实跟我走吧。等把你送到星月湖,随你把那儿翻过来呢。」
小紫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不去。」
「你不去?吓——胆子够大的。鬼王峒在南荒的仇家,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小紫从他臂问挣出,纵身掠上山崖。
乐明珠叫道:「小紫!你别走啊!」
小紫回过头,朝她一笑,「乐姐姐,你的朱狐冠我帮你放在衣服里了。」
说着她掠过风化的山崖,消失在那片凝固的岩浆间。
回到营地,苏荔便迎了上来。这次来到鬼王峒的花苗男女大都战死,几个被程宗扬解救出来的女子,只有一个与碧姬一道从地底逃出,却死在龙神爪下,可以说全军覆没。
最让程宗扬感到遗憾的是阿夕,她因为受伤,最早被留在洞窟中,然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想来已经随鬼王峒被埋入地下。
「有人在等你。」
「谁?」
「那些首领。」苏荔带着一丝讽刺道:「他们在等待你的命令。」
程宗扬实在没有心情去见这些傀儡。「你去对他们说吧。我只要求他们把龙身上的货物运到南荒最北边的白龙江口,剩下的就让他们好好过日子吧。」
苏荔有些意外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程宗扬举起手,苦笑道:「大姐,别这样看我。我又不是鬼巫王,奴役他们很有意思吗?我又不准备留在南荒,这地方连个抽水马桶都没有。好了,你告诉他们,我离开南荒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他们以前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好了。只有一件事!」
苏荔皱起眉头。
「以后有纷争,不要像以前一样杀来杀去。让他们坐下来谈判,谈到大家满意为止。」程宗扬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鬼巫王想看到的吧。」烈焰升腾,众人沉默不语,看着谢艺的尸体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祁远用一只布囊收起骨灰,放在一口坛子中。程宗扬拿着那副烟茶水晶做成的墨镜在手里把玩着,心里仿佛空了一块。萍水相逢,却像相识多年。如果谢艺还活着,也许会成为自己的知己。
程宗扬戴上墨镜,「走吧。」
小魏牵过马匹,云苍峰吃力地跨上马背。重伤的吴战威和易彪躺在担架上,由几名南荒汉子抬着,一行人离开坍毁的鬼王峒。
祁远过来低声道:「阁罗找不到了。」
白象旁只留下一片血泊,阁罗和碧姬的尸体都不见踪影。
程宗扬望着远方,「这里是他的家。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能活下来。」
程宗扬催动马匹,「走吧,不用管他了。」
龟背一样的古道在丛林中时隐时现,从一丛丛灌木下穿过。来到南荒之前,程宗扬从未想过草本的灌木能超过十公尺,长得比树木还高。但在南荒,这样出奇巨大的植物比比皆是。就在昨天,他还看到一颗凤梨,体积足有一间房子大小。更别说他们渡过盘江时用的小船,根本就是一整片剑兰的叶子。
程宗扬举着一片芭蕉叶遮挡酷热的阳光,还免不了浑身是汗,忍不住道:「老四,看不出你这么有精神。」
祁远嘿嘿一乐:「走惯了,不走浑身不自在。」
众人能骑马的都骑着马,几个重伤的待遇更好,一路有人抬着。只有祁远放着马不骑,非要牵着走路。
祁远笑道:「这段路走得省心。往后走南荒要是都这么轻松,老祁一年走个十次八次也不嫌累。」
商队踏上退程已经七、八天,现在已经渡过盘江。这一路都是鬼王峒过往的领地,居住在这里的南荒部族大都是鬼王峒的附庸。鬼巫王死后,被他鲜血影响过的部族解除了巫术,但有三分之一的部族有了新的主人。
这位新主人远比鬼巫王宽宏仁慈,鬼王峒强征的劳役、奴役和赋税被全部取消,鬼巫王制订的各种特权也一并废除,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和睦相处。感激之余,这些部族一路随行,送自己的主人离开南荒。
数千人一起行动的阵势把程宗扬吓住了。别说自己是行商,就是打仗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好说歹说才劝回去一些。现在程宗扬身边差不多还有三百人。
好在这些人一点都不需要自己操心,几个部族首领一商量就把事情办了。有的在前面开路,有的搬运货物,有的运送伤员。他们都是南荒土着,对这里的道路、山林了如指掌。商队众人连手都不用动,一切就安排得停停当当。
祁远走了十几年南荒还是头一次赶上这种好事,一路游山玩水,轻松得就像做梦一样。他离开大路,在灌丛砍了一串果子提着出来,笑嘻嘻道:「这沙蜜果味道不错,程头儿,你也尝尝。」
沙蜜果形状有些像蕃茄,黄如蜜蜡,入口极甜。程宗扬尝了两颗,随口道:「老四,咱们现在到哪儿了?」
祁远道:「这边我不熟,得问云老哥了。不过我问过他们,这里离盘江还有五、六天的路程。」
五、六天到盘江,一路没什么事的话,半个月就能到白龙江口,终于可以离开南荒了。
程宗扬忽然道:「咱们出来多长时间了?」
祁远屈指算了算,「有两个来月了。走的时候是五月初七,今天是七月二十一,咱们绕了这么大一截,回五原城该是八月底九月初。」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苏妲己给自己下的冰蛊是三个月期限,本来自己想到建康请云苍峰帮忙找人解蛊,但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再过十几天冰蛊就要发作。别说建康,就是白龙江口都走不到。
一想到肚子里的冰蛊,口中的沙蜜果立刻味如嚼蜡。
祁远道:「头儿,我瞧着,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程宗扬咧了咧,「老四眼毒啊,事倒不大,就是挺麻烦。」
听程宗扬说完,祁远顿时变了脸色,「你怎么不早说?这可要了命了!」
程宗扬听说过中蛊的种种传闻,但还是嘴硬:「不就几条小虫子吗?还能把我吃了?」
「可不是嘛!中了冰蛊,人就跟水似的,连皮带骨都化个干净。」祁远急得团团乱转,只剩下十几天,再快也来不及赶回五原城。
「没那么吓人吧?」程宗扬按了按肚子,没觉得什么异样。
祁远一拍脑袋,「程头儿,你记不记得,咱们路上经过一个村子,还在一个老太太屋里住了一夜?」
「你说那个养蛊的?让你们说得那么邪乎,屁事没有,都是自己吓自己。」
「我看她八成就是养蛊的。头儿,咱们既然过了盘江,离那儿也不是太远。这会儿也没别的办法,咱们死马当活马医,去求她帮帮忙。」
程宗扬笑骂道:「说谁是死马呢?再说人家养不养蛊还不一定呢。」
「老祁的眼睛错不了,不是养蛊的人家,屋里怎么那么干净?朱老头!朱老头!」
「哎哟……哎哟……」
朱老头趴在单架上,让两个南荒汉子抬着,「哎哟哎哟」叫个不停。只看样子,以为他伤得比易彪和吴战威加起来都重,只剩一口气,离死不远。
祁远奔过去询问路径,朱老头立即精神起来。「近!近!从这边走,一天多工夫就到。」
「那行,你给我们指路,我这儿有急事。」
「哈急事啊。」朱老头眼巴巴道:「你刚摘的那果子是哈味儿的?给老头一口尝尝,成不?哎哟,痛死我了……」
程宗扬用芭蕉叶给他褊编风,一脸慈祥地说:「从鬼王峒出来,你老人家脚就没沾过地,到底是哪儿痛啊?」
朱老头捂着心口,颤声说:「心痛啊。我那活命丹可都是宝贝,你是当花生豆给吃了个干净。俺这心都碎了。」
「我不是还给你留了一颗吗?行了,大不了我赔给你十个银铢,一个银铢一颗,这价钱不低吧?」
「一个银铢?佛祖爷爷啊!小程子!你可真能说出口!」
「瞧你急的,话都说不利落。」程宗扬笑咪咪道:「我没听清,你刚才是叫爷爷,还是叫小程子呢?」
朱老头脸都青了,指着他咚嗦半天,「我那活命丹一百金铢一颗,你都买不来!小程子,发了这么大一笔财,还这么枢门啊你。」
祁远打圆场道:「现在货还没出手,等出了手,肯定少不了你那份。这趟咱们结下交情,往后走南荒少不了劳烦你老的大驾。今后大伙就是常来常往的朋友……」
祁远说了一箩筐好话,朱老头才气哼哼地闭嘴。
程宗扬抬起头,看到乐明珠和苏荔两个人悄悄说话。苏荔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怎么了?」程宗扬把乐明珠叫到一边。
「是武二郎,」乐明珠小声道:「他被龙神抓那一下,伤得好重,就算能保住性命,功力也都废了。」
程宗扬心里一紧。谢艺已经死了,武二郎再武功尽废,这一战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有办法吗?」
乐明珠摇了摇头,「不过武二郎好厉害,受那么重的伤,经脉还都保住了,往后还可以重新练。」
重练谈何容易。说起来武二郎也是为救凝羽才受的伤,自己这分人情可欠得大了。
程宗扬正在寻思,祁远赶过来,「程头儿,既然咱们要往那儿去,带这么多人也不合适。不如让他们先走,直接把货物送到白龙江口。我陪你去村子。」
乐明珠高兴地说:「还要去哪儿?」
程宗扬道:「你不急着回去吗?」
乐明珠小脸立刻垮了下来。程宗扬知道这丫头是偷跑出来的,在这儿玩得高兴,回去少不了要挨师傅的骂,当然是能拖一天就拖一天。
程宗扬拉着她的手,对祁远道:「你说大家分开走?」
祁远点了点头。
因为自己的事让大家都跟着绕道走,是有些说不过去,况且队伍里还有几个伤员。
「云老爷子。」程宗扬找到云苍峰商量,把事情告诉他,「现在鬼巫王已经死了,又有这么多南荒土着跟随,分开走也没有多大威胁。」
云苍峰一听也忧心忡忡:「时间这么仓促?也只能如此了。」
双方商议后,决定由云苍峰带着货物,和小魏一道护送重伤不起的易彪、吴战威和武二郎赶往白龙江口。祁远、凝羽、乐明珠和自己四个人,由朱老头带路,一同去山村碰碰运气。
入夜宿营时,程宗扬找来众人,小魏几个没有异议,武二郎一听却犯了拧,无论如何也不肯走。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行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苏荔在那边,你去跟她说吧。」
除掉鬼巫王之后,苏荔就不再参与商队的讨论,除了照顾武二郎,她就与随行的南荒人在一起。那些部族首领对这位主人的朋友,花苗的族长也十分尊敬,单独给她安置住处。
武二郎找到苏荔,远远看到两人手拉手进了密林。
商量完,众人各自散开,该忙碌的忙碌,该休养的休养。程宗扬来到林边,躺在一片巨大的蕨叶上乘凉。
从五原城到这里,肚子里的冰蛊一直没有动静,程宗扬也渐渐淡忘了它的威胁。以苏妲己的手段,肯定不是吓唬自己这么简单。那个老太婆能不能给自己解蛊还在两可之间。
没想到杀了龙神,自己仍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第九章借苗
夜风带来一丝清凉,程宗扬解开衣服,心思慢慢宁静下来。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个多月,好像就在南荒打转。六朝……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这个世界的六朝已经有了建康,还有金陵城吗?
一只蚂蚁掉到颈中,痒痒地爬来爬去。
程宗扬闭着眼道:「乐丫头。」
乐明珠从蕨叶后面钻出来,扔掉手里的草茎,嘟着嘴说:「一点都不好玩。小紫在这里就好了。」
「你就别替她担心了,那丫头死不了。」说着程宗扬露出暧昧的笑容,「过来,让我抱抱。」
「讨厌!又要摸人家屁股。」
程宗扬小声笑道:「你猜,武二郎跟你的苏荔姐姐这会儿在干嘛?」
乐明珠想了一会儿,脸慢慢红了,「他们才不会呢!」
程宗扬循循善诱道:「会什么?」
「我才不跟你说呢!」
凝羽轻盈地从枝上飘下,抿嘴笑道:「苏荔族长和武二吵起来了。」
「哈,」程宗扬在乐明珠鼻尖刮了一下,「猜错了吧!」
乐明珠举手要打,程宗扬抓住她的手腕,朝凝羽笑道:「武二那孙子还有这胆量?不简单啊。我们去看看!」
月光下,那个猛虎般的汉子一手撑着树干,像要吃人一样满脸凶拧。苏荔靠在那株婆娑树下,美艳的面孔一片平静。
武二郎低吼道:「你再说一遍!」
苏荔凤目波光微闪,静静凝视着武二郎。她没有开口,片刻后张臂抱住武二郎,丰润的身体投入他怀中,脸颊贴在他宽厚坚实的胸口。
武二郎抱紧她的身体,像要揉碎一样用力。
良久,苏荔挣开他的手臂,拢了拢发丝,朝他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我走了。」
「啊!」乐明珠瞪大眼睛。
武二郎仿佛被人在胸口踢了一脚,身体一晃,险些跌倒。
程宗扬立刻道:「你们看好武二!别让他出事!」说着朝苏荔离开的方向追去。
苏荔修长的玉腿在绿叶间时隐时现,她扬着脸,面上仍留着离别时的淡淡笑容,红唇却紧紧抿着。
一个身影拦在前方。程宗扬道:「苏荔族长,你这样可有点不厚道吧。武二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就这么一走了之?总得给个理由吧?」
「你想要什么理由?」苏荔停下脚步,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道:「我可以给你。」
「大姐,不用这么凶吧。」程宗扬举起双手,讨饶道:「我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我想不明白,你们两个郎情妾意,性生活也够和谐的,怎么好端端就一拍两散了呢?武二那王八可是铁了心要吃你这颗绿豆,彩礼都送过去了,心里正美呢,怎么一眨眼把人丢了?」
苏荔沉默片刻,淡淡道:「因为他想娶我。」
「没错,大家都知道,武二打光棍有年头了,能找到个知心的不容易……等等!你是说他想娶你,你才甩他的?」
苏荔微微昂起头,「嫁给他,成为他的女人?这种事情,我阿依苏荔是不会做的。」
程宗扬咽了口唾沫,「你不打算嫁人?为什么?」
「花苗女人只有在婚前才是自由的。」苏荔道:「只要我不结婚,找再多的男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程宗扬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听着大姐你的意思,是怕结了婚,再红杏出墙有些不好意思?」
苏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想试试吗?我对你很有兴趣呢。」
程宗扬苦笑道:「大姐,你又逗我呢。我和武二是兄弟,和你是朋友,你们两个闹成这样,我们很为难的。咱们这一趟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有什么话不能挑明说呢?大姐,你有什么苦衷,跟小弟商量商量总可以吧?」
苏荔盯了他半晌,笑容慢慢收敛,神情变得高傲而冷峻。
「你让那些部族用谈判代替争斗,做的很好。我代他们谢谢你。」苏荔道:「但南荒的部族不仅仅是那些。」
「花苗在南荒是一个小部族。我的三位兄长都死在战场上,阿爸只剩下我一个女儿。临死前,他告诉我,要我找一个好男人嫁了,让花苗强大起来。」
「阿爸错了。一个男人不可能让花苗强大。」苏荔冷冰冰道:「男人可以娶很多女人,女人为什么不能?我不是阿爸的儿子,没办法娶很多女人,生下很多孩子来壮大花苗。但我是花苗的女人,只要我不结婚,可以找很多男人,很多强大的男人。」
程宗扬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已经猜到苏荔的目的,从一开始她接近武二郎的目的就很明确,利用自己身为女性的天然优势:借种。
「武二郎有白武族的血脉,可以让我生一个勇武的儿子。所以一见面,我就引诱他,让他把种子播在我体内。但一个强者并不够,我还要更多。」
「你根本就不想对付鬼巫王!」程宗扬道:「你看中那个小傻瓜够笨,骗她去当鬼巫王的新娘,又带了那么多女人……其实你只想接近鬼巫王,去借他的种。如果没有我们,你早就把小香瓜牺牲掉,然后带着鬼巫王的种回家。」
「你很聪明呢。」苏荔一手伸到裙间抚摸着自己女性的禁地,用妩媚声音的说道:「拥有让阴煞也畏惧的血脉啊……程商人,来用你的精液灌满阿依苏荔的子宫,我可以为你生下一个强健而聪明的儿子。」
程宗扬头皮发麻,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鬼巫王的影子。
「你们都疯了,」程宗扬慢慢向后退去,「部族不是你们一个人的责任,更不需要你们付出这样的代价……」
「咦,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苏荔姐姐呢?」乐明珠迎上来。
「别管她了。」程宗扬沉着脸道:「武二呢?」
乐明珠朝树后指了指,做了个鬼脸,「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垂头丧气的。」
程宗扬揉了揉面孔,把刚才的惊骇掩饰下去。林中燃着一堆篝火,几个人或坐或卧,围着篝火说话。
吴战威压低声音道:「武二爷这是怎么了?」
朱老头一脸神秘地说道:「你们不知道?两个人吵起来了。」
「谁啊?」
「那还能有谁?花苗的族长呗。」朱老头一拍大腿,「吵得厉害呢。先是吵,然后就动手了。武二以前多威风啊,现在不行了,刚还一句嘴,就被苏荔揪着往死里打,那打得叫一个惨!」
朱老头陋陋嘴,一脸不忍地摇摇头。
易彪半信半疑,「不会吧?武二爷跟……」
「咋不会!」朱老头瞪着眼道:「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你们是没见着啊。苏荔那几巴掌就跟不要钱似的,啪啪的往武二脸上甩啊。要不武二能荡成这样?你们也甭去问,二爷是要面子的人,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肯定不会说实话。哟,小程子,你来啦,快坐,快坐。」
「不了,你们聊。」程宗扬笑咪咪道:「我去瞧瞧武二。」
武二郎躺在一裸大树后面,死狗一样蜷着身体。整个人就像霜打过的茄子,荡得不成样子。
「二爷,在这儿纳凉呢。」
武二郎看了他一眼,把脸扭到一边。
「有必要这样吗?」程宗扬蹲下来,「不就是人家苏荔不肯嫁你吗?一眨眼工夫,可就瘦脱形了。这还是咱们虎威凛凛的武二爷吗?」
武二郎瓮声瓮气地说道:「想看二爷笑话?给我滚!」
程宗扬笑道:「我要滚了,二爷不怕后悔一辈子?」他咳了一声,「我见着苏荔了。」
武二郎「呼」的坐了起来,「她让你来的?她说什么了?」
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天也晚了,我就不打扰二爷休息了。我先滚,明天二爷心情好点了,咱们再聊。」
武二郎僵硬的脸挤出笑容,「兄弟,兄弟!别急啊。」
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只要武二郎上套就好办。他顺势坐下来,「二爷知道苏荔为什么要走吗?」
武二郎脸色顿时一黑。
「人家可都是为你好。」程宗扬推心置腹地说道:「你听苏荔说过吧,她们花苗那地方不太平稳,周围好几个部族整天打过来打过去。她三个哥哥都是被打死的∣你明白了吧?」
武二郎愣了一会儿。「我明白什么啊?」
「这脑袋!怎么就这么笨呢?」程宗扬道:「你想啊,你娶了她,你就是花苗族长的男人,碰到打打杀杀的,还不第一个上?我知道二爷你能打,可那是从前不是?现在……」
武二郎脸色灰下去,半晌才道:「二爷武功是废了,可人没废!不就是打架吗?二爷怕过谁啊!」
「啪!啪!」程宗扬鼓起掌来,神采飞扬地说道:「要的就是二爷这句话!武功废了还可以重新练!二爷怕过谁啊!」
程宗扬见火候已到,这才抛出诱饵:「有篇功法的口诀,不知道二爷听过没有!」程宗扬低声道:「九阳之道,为神、为气、为精。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武二郎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别急啊,后面还有呢——是故虚化神,神化气,气化精,精化形,形乃成人。万物含三,三归二,二归一,知此道者怡神守形,养形炼精,积精化气,炼气合神,炼神还虚,神通乃成。」
程宗扬轻轻道:「这九阳神功,二爷听说过吧。」
武二郎虎躯一震,「太乙真宗的九阳神功?你怎么会……」
「嘘!」程宗扬看了看周围,「这篇九阳神功的口诀,是王哲亲自传授给我的。他说过,这篇东西不能留文字。我现在念给你听,你默记下来。」
武二郎稳稳神,「这是太乙真宗的镇教神功,外人想听都听不来,你就这样传给我?」
「口诀是口诀,能练到什么火候还得看个人。」程宗扬道:「二爷的刀法没有藏私,我拿这篇口诀换得过吧?」
武二郎却不占这个便宜,「我的刀法是谢你救命的。这篇口诀,二爷无功不受禄。」
程宗扬看了他一会儿:「龙神那一爪,别人躲不开,二爷怎么会躲不开?这篇口诀是我替凝羽谢你的。」
武二郎还要再说,程宗扬道:「苏荔族长说了,只要你武功恢复到八成,尽管去花苗找她。」
武二郎立刻精神焕发,一张虎脸都放出光来。
挑起武二的兴头,程宗扬又泼了盆冷水:「重修武功不是那么容易的,二爷估计自己得耗几年?五年呢?八年呢?十年够不够?我知道二爷不着急,可有人急啊。你去得晚了,说不定人家孩子都一堆了。」程宗扬道:「这九阳神功再怎么也比你以前练得强点吧。」
武二郎「啪」地在他脑后拍了一巴掌,「废什么话呢!『神通乃成』后面那句呢?」
九阳神功的口诀并不长,程宗扬念诵几遍,让武二郎一字字记在心中。
武二郎知道这篇口诀非同小可,一反平常大大喇喇的样子,神情极为慎重。他反覆念诵,直到一字不差,一个晚上的时间已经过去。
程宗扬抹了抹被露水打湿的脸,笑道:「武二,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也该上路了。有云老爷子照顾,你就在建康好好养伤。等你武功恢复,我带八抬大轿到花苗去给你把人接回来。」
武二郎摇了摇头,「我不去建康。离开南荒后,我会找个安静的地方修炼。到时我会去找你。」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不过,工钱还没给你结呢。」
武二郎鼻孔里哼哼两声。
「咱们说好的,一个月两枚银铢。」程宗扬从背包里取出一只钱袋推到武二郎面前,「带上吧。」
钱袋里鼓囊囊盛满银铢,武二郎不客气拿过来揣到怀里。
良久,他拍了拍程宗扬的肩,「多谢了,兄弟。」
州自家兄弟还说这些。你不想去建康就不去吧。好了,一会儿上路,过了那片林丁咱们就分手。对了,我可警告你!」程宗扬叮嘱道:「没练成之前,你少去骚扰人家苏荔。」
第十章殇侯
「这边!这边。己朱老头中气十足地叫道。
眼前的莽莽丛林仍和他们当初来时一样,以前开出的道路已经被滋生的灌木覆盖,看不出丝毫痕迹。当日间路的五个人中,谢艺已经身故,易虎变成半人半鬼的怪物,武二郎武功全废,吴战威和易彪重伤北退,自己能好端端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祁远抹着汗道:「这老头还真有点道行。这么密的林子,我老祁能分出方位都算是好的,他还能找到路。」
程宗扬将一根拦路的长藤砍断。「老四,跟我们一道去建康得了。五原城有什么好的?你巴巴的非要回去。」
祁远嘿嘿笑了两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掌柜的拿了钱让我走南荒,我总得回去给她个交代吧。」
「你们那位苏夫人可不是什么好鸟……」说着程宗扬朝旁边瞥了一眼,板着脸道:「还有你!你也非要回去!」
凝羽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程宗扬叹了口气,嘟嚷道:「看来我得想想办法,把白湖商馆兼并过来。」
祁远笑道:「程头儿,我瞧着你像干大事的人。兼并商馆,这事老祁想都没想过。」
「干什么大事啊。」程宗扬叹道:「我只想要幢大点儿的房子,手里有一点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那日子老祁也过过。」祁远拿出已经干了的酒葫芦,做个样子抿了一口,「过不上几日就浑身发急。天生的劳碌命。」
「咦,老四,」程宗扬道:「你那个相好的呢?叫什么……小津的。」
祁远老脸一红,「我跟她说了,如果老祁命大能活着回去,等安顿下来,我就去碧鲮族接她。」
「一趟的事,你还要再回来一趟?走南荒有瘾啊。」
「回去把掌柜的事儿结了,说不定老祁再从南荒回去,就直接投奔你了。」
程宗扬大笑起来,「好!好!」
乐明珠在前面嚷道:「朱老头!我找到红土路了!」
「瞧瞧,瞧瞧,还是乐姑娘能干!」朱老头嘴上像抹了蜜一样称赞道。
路旁的四煞草结还挂在原地,似乎没有人碰过。乐明珠踮起脚尖,「村子在哪儿?朱老头,你说村子里有好吃的,是不是真的啊?」
「可不是嘛。你上次跟花苗人住在野地里,我们可享福了,那烙饼子,香喷喷,油乎乎……」
「得了吧。」程宗扬朝朱老头脑后拍了一把,「还烙饼呢,上次连热水都是我们自己烧的。」
山村被大片大片的蕨类植物覆盖着,只有那间石屋孤零零矗立在山坡上。
忽然,一道墨线出现在天际,翻滚着飞速涌来。
「不好!要下暴雨。」祁远急忙拉住两匹马的缰绳,「快走!快走!」
南荒的雨说下就下,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暴雨倾盆。众人没来得及赶到村寨,就被暴雨阻在路上。
雨点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四周漆黑如墨,裸露的红土路泥泞不堪。程宗扬脚下一滑,跌到小径旁的灌丛中,半身立刻沾满泥水。他勉强撑起身体,手掌按到藤叶下一个圆圆的物体。
一股寒意掠上心头,程宗扬抓住藤蔓奋力一扯。
一道闪电照亮天地,四野茂密的植被在风中掀起海一样的波涛。程宗扬额角像被一根尖针扎中,一阵刺痛。
那是一个骷髅头骨,空洞的眼窝长出青草,张开的颚骨仿佛正在对着自己大笑。
程宗扬仿佛握着一条毒蛇,手臂汗毛竖起。他大叫一声扯开藤蔓,绿叶荫荫的藤条下白骨森森。无数人骨胡乱叠在一起,半埋在土中,一直延伸到土径边缘尽头。
远处一片莹白的光芒亮起,转瞬又被黑暗吞没。程宗扬认出那是凝羽的月光盾,厉声叫道:「凝羽!」
雷雨声交织在一起,叫喊声刚一出口就被狂风搅散。接着又一道闪电亮起,四野空旷无人,凝羽、乐明珠、祁远、朱老头都不见踪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伴着这些白骨,立在惊雷骤雨间。
程宗扬大叫一声,扔下藤蔓,奋力向小径爬去。
村口的四煞草结……
花苗人的畏惧……
从门板中生出的发丝……
沉默的村民……
「朱老头!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
程宗扬又惊又怒,沿着小径朝山村狂奔,只想把朱老头拉过来,给他来一刀狠的。
一道闪电在面前落下,程宗扬骇然停住脚步。
香樟树下露出一顶素花纸伞。一个女子举着伞静静立在雨中,她穿着一袭杏黄单衫,乌亮的头发梳在脑后,犹如鸦翅。雨点落在伞上,交织成一片雨幕,她纤细的手腕举着纸伞,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程宗扬认出那是姓叶的老媪,此时她脸上的皱纹消失大半,只在眼角露出细密的鱼尾纹,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
程宗扬握紧匕首,身体微微前倾,肌肉紧绷。
叶媪不动声色,朱唇轻启,淡淡道:「再迟一天,你便不用来了。」
程宗扬冷笑道:「怎么?你们这黑店准备停业装修?」
「再迟一天,你便是死人了。」
叶媪转身朝廊下走去,「这边来。」
程宗扬不客气地夺过纸伞:「没瞧见我都淋透了吗?我可跟你警告在先,凝羽性子外冷内热,少给她气受。还有乐丫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少一口吃的,她就跟你拚命。祁远肺不好,别让他待在烟气大的地方。」
叶媪淡淡笑道:「你倒心细。看来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谁我不知道。不过里面等着见我的,是那位鸩羽殇侯吧?」
「何以见得?」
「不是他还能是谁?」程宗扬道:「朱老头那老东西,绕着弯把我们带到这儿,打的什么歪主意?那死老头一路装疯卖傻,演得也太过火了,你去对殇侯说,扣他半年工钱!」
程宗扬虽然夺过伞,但大半都遮住叶媪,叶媪身上并没有沾上雨点。她推开一扇门,微微一笑,「你自己和他说吧。」
门后是一道石廊,长长的青翠兰叶从两侧伸入,雨水沿着叶脉滴在青黑色的石板上,留下点点水迹。
程宗扬暗暗吸了口气,踏入石廊。
鸩羽殇侯,这名字一听就毒得要死。程宗扬不知道这一步踏入究竟是福是祸。
一道竹帘垂在堂前,帘内传来「滋滋」的水声,似乎一壶滚水正放在红泥小火炉上轻轻沸腾。片刻后传来竹匙拨动茶叶的微响,接着沸水湖入盏中,飘来一股茶香。
闻到那股茶香,程宗扬才发现自己又冷又渴,茶叶诱人的香气仿佛一只小手在喉咙里勾着,让他垂涎欲滴。
程宗扬咽了口唾沫。「五原程宗扬,见过殇侯。」
帘内传来啜茶声,饮者舒服地呵了口气,然后一个冷峭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你果真是五原人吗?」
程宗扬耸耸肩,「算是吧。反正我是从那儿来的。」
「在此之前呢?」
「大概是北边吧。」
「北方何处?」
问这么仔细,想招我当女婿啊?程宗扬心里嘀咕着,答道:「我生过一场大病,以前的事都忘记了,醒来时就在草原里。」
「都忘记了,怎么还能认出灵飞镜呢?」
竹帘「哗」的一声落下,露出一个孤傲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袭宽大华贵的袍服,屈膝跪坐,身前放着一张黑漆小几,几上放着一盏雾气袅袅的清茶。他戴着一顶玉冠,漆黑的胡须梳得整整齐齐,须下还缀着一粒珍珠。左手扶着腰间的玉带,右手放在几上,指上戴着一枚翠绿的戒指。他神情冷峻,双目湛然有神,流露出帝王般的气度。
程宗扬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殇侯,却有种古怪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程宗扬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开口道:「当日与龙神一战,还未谢过殇侯援手之德。若非殇侯派来那支军队,在下今日也到不了这里。」
殇侯眼睛光芒收敛,但不经意地一瞥仍然精光四射:「你如何看出他们是本侯手下?」
「我本来只是有点疑心,直到临走时我认出那位指挥官,如果我没猜错,他就是跟朱老头一同出来过的吴三桂吧?那时我才想到……」程宗扬道:「鬼巫王那位没露过面的师傅,就是殇侯。」
殇侯不露声色,「你何时起的疑心?」
程宗扬叹道:「最早应该是在废墟的时候。小紫那死丫头费心费力把我骗到废墟,那地方够隐密的,朱老头竟然能带着人一路迷到那儿,这也太巧了吧?后来见着鬼巫王,疑点就越来越多了。他一个南荒土着,言谈作派和南荒人大不相同。用的剑法——什么黄泉剔羽、妖龙解羽、天王铩羽……佩的还是鬼羽剑,这么多羽字,联想到殇侯的尊号鸩羽,让人想不起疑也难。」
殇侯袍袖一拂,「锵啷」一声,一柄带着血污的长剑落在几上,正是鬼巫王那柄鬼羽剑。
「此剑是我亲手所铸,以羽为号,想告诉阿巫举重若轻的道理。可惜……」
殇侯眼中的怅然一闪而逝,然后挺起腰背:「你那时便猜到了吗?」
「真让我起疑还是在鬼王宫的时侯,鬼巫王对我们的路线了如指掌,人数却少算了一个。我看到他的镜子,别的人清清楚楚,只少了一个!朱老头。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留意那老家伙。」
再往后就是那个黑衣丽人。程宗扬正要开口,殇侯道:「那你是如何认出灵飞镜的?」
终于又回到这个问题,程宗扬忍不住道:「我怎么认得它,很重要吗?」
殇侯冷厉的目光扫来,令程宗扬遍体生寒。
「本侯要知道你是不是那个上天命定之人。一个天命者!」
程宗扬皱起眉头,「你那位好徒弟也说过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万物生化,自有定数。一花之开,一叶之凋,一日之升,一星之损,一树荣枯,一国兴衰,莫不如此。天意从来难测,有些人却能窥破冥冥中的天机,变化定数。」
殇侯凝视着程宗扬,沉声道:「这些受上苍眷顾、操持命定之数者,便是天命之人!」
殇侯声音并不高,却在程宗扬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上天眷顾的天命之人……怪不得段强那么盼望穿越,原来有这么大好处,莫名其妙就会被认定为天命在身。平常那些小说里的主角,动不动就是王霸之气,自己身上虽然没啥气好充王霸,但看来怎样都还有点主角特权,这天上掉的不是馅饼,是华丽丽的前途啊。
程宗扬打起精神,「君侯是说,我是那个天命之人?」
「正是!」
殇侯的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显露出强大的信心。只不过……你说我是我就是,当我是三岁小孩啊?
程宗扬干笑一声:「有证据吗?」
殇侯对程宗扬的怀疑不屑一顾,但还是做出解释。
「本侯夜观天象,见有命星现于井鬼之间,徘徊干翼。井宿者,南宫朱雀第一,为天之南门。鬼宿星光俱暗,星中有气如絮,如云非云,如星非星,《苍亘星占》称之为天庙,其气为积尸气。」
殇侯露出一丝傲然的神态,显然对自己的星象之学极为自负。他侃侃言道:「井鬼分野,正在南荒。本侯以天象入先天极数,推知十余年中,必有天命之人自北而至,入于南荒。其人不知其生,难知其终。其命星有积尸气之相,身具异能,可化死为生。」
殇侯言词戛然而止,他凝视程宗扬,眼中闪过一缕异芒,沉声道:「天命所属,必落在汝之身上!」
这一番言辞说得程宗扬听得心荡神驰,他的话自己有一大半都听不懂,但要紧的几点自己听明白了。他夜观天象,见到一颗星星出现在南宫朱雀的井宿、鬼宿之间,推断出天命之人会在南荒出现。这个人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更重要的是那人身兼鬼宿积尸气的异相,可以把死气转化为生机——这不正说的是自己吗?
程宗扬感到一股巨大的幸福感降临全身。这竟然都是真的,自己真有天命所属啊!
程宗扬望着殇侯的眼神也充满敬意。这位殇侯竟然还是占星大师,一眼就认出自己天命在身,难怪看着就气度不凡,一派绝世高人的风范。
程宗扬按捺住心底的喜悦:「不知君侯为何要找天命之人?」
殇侯轻持长须,神情莫测高深,「天机不可泄漏。但本侯可以告诉你!」殇侯竖起一根手指,傲然道:「只需本侯助你一臂之力,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莫说六朝诸国,便是天子之位也在天命之列。」
程宗扬被他说得心头大动。天子之位?自己从来都没想过还能当皇帝——那不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无边权势加上无数美人……穿越真是件好事啊,不枉了自己这两个月的千辛万苦、出生入死,原来有这样的好事等着自己。
堂外的雨声渐止,凝羽和乐明珠她们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不过这场雨既然是殇侯弄出来的,她们的行踪肯定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程宗扬正在挂念凝羽和乐明珠,又听见殇侯说道:「但在此之前,还需一道测试,看你是否真的就是天命之人。」
程宗扬此时信心爆满,生死根那么高难度的东西自己都有,还怕什么测试。
「君侯尽管来测!」
殇侯小心翼翼从身后取出一口箱子,像捧着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一样,无比细心地轻轻放在案几上,然后吁了口气,飞快地收回双手,显然对箱内的东西忌惮万分。
「这道测试万分凶险。」殇侯双目如电光扫过,寒声道:「以往的测试者一触之下立刻化为火球,无不死状奇惨,苦不堪言!你可想清楚了。」
有这么厉害吗?程宗扬心里嘀咕着,仔细打量那口箱子。箱子长宽高都在二尺上下,通体用红木制成,表面裹着一张淡青的鲨皮,透出森然可怖的气息。
殇侯连箱体也不愿再碰,他袍袖一拂,一枚钥匙飞起,悬空落入匙孔,然后隔空一旋,箱盖「嗒」的一声跳开,露出一件古旧的物体。
那物体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表面一层灰尘已经凝固,漆面裂开卷起,露出黑色的内部。在物体顶部有一块三角状的黄色,边缘用黑色勾勒出轮廓,三角内部是一个曾经鲜红的符号。
「此物神秘莫测,上面的符咒……」殇侯指着那个已经模糊的符号,无比凝重地说道:「蕴藏有莫大威力。」
程宗扬神情古怪地盯了片刻,然后抬起头:「你说以前有人摸过这东西?」
殇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那都是以前了。只要你是天命之人,此物再凶险百倍,你也毫发无伤,何须多问。」
他说得越含糊,程宗扬越要弄个明白,「以前测试的都是谁,有多少人?」
殇侯露出缅怀的神色:「自从看到天命之人出世的征兆,本侯便来到南荒,十余年间潜心搜寻,耗尽无数心血,先后找寻到一百六十七位天命之人……」
程宗扬笑道:「竟然有这么多……」
明白过来后,他顿时像吞了一块十几斤重的大石头,噎得喘不过气来。原来在自己之前已经有一百六十多个天命之人。按殇侯找了十五年来算,每年有十几个,平均每月一个——来南荒的人本来就没几个,他不会是碰到有人来南荒就当成天命之人拉来测试吧?自己还以为是天上掉馅饼,原来搞的是海选,天命所属这顶帽子见者有份。
程宗扬咽了口唾沫,「那一百多个天命之人呢?」
殇侯叹道:「他们都未能通过这道测试,最后埋骨荒野,可惜本侯十余年光阴,满腔心血,尽数付之东流。悲夫……」
程宗扬想起道路两旁那些白骨,原来都不是外人,大伙都是天命在身的皇帝苗子,只不过死得早了点。
至于这位殇侯……你还悲夫呢。人都让你整死了,还叹自己白费了心血,倒是一点都不虚伪,只是够冷血的。
殇侯收起戚容,沉声道:「只要过得这道测试,你便是真正的天命之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还有何犹豫!」
程宗扬指着那个符号,「君侯以为这是符咒?错了,这是个警示标记。看到中间这个拐弯的箭头吗?它的意思是说:高压——危险!什么神秘莫测,这是天知道哪儿拆下来的高压电箱!」
殇侯狐疑地看着那个标记着高压有电的物体,皱眉道:「这是本侯好不容易才从太泉古阵中得来。在它旁边还有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光芒较之寻常夜明珠明亮万倍。」
程宗扬揶揄道:「那颗夜明珠上面是不是还有条线啊?」
「不错。那颗夜明球悬于梁间,珠上生有藤蔓,本侯割断藤蔓才取下那颗夜明珠。」殇侯捋了捋胡须,肃然道:「你可知那藤蔓还有桩异事?」
「藤里面是金子的吧?殇侯果然是有勇有谋!」割下灯炮当夜明珠的壮举也能做得出来,程宗扬心里嘀咕道:怎么没电死你呢?脸上却堆起笑容,「但君侯有所不知,那颗夜明珠乃是九天玄玉生成,非天命之人不能放出光芒。我猜君侯自从拿到手,那颗夜明珠就没亮过吧?」
殇侯频频点头,「正是如此。」
「夜明珠在哪儿呢?拿来我瞧瞧。」
殇侯露出一丝尴尬:「那夜明珠晶莹剔透,本侯赏玩时不意失手……」
「碎了?」程宗扬扼腕叹息,「可惜可惜!那夜明珠内蕴藏有大量真元,君侯若是吞服,功力提升一倍也不在话下。」
吹牛谁不会啊。你吹我是天命之人,我也不跟你客气,希望你下次有运气再弄到一颗灯泡直接吞服,看你这么厉害的样子,吞下去也死不了。
殇侯痛惜地捋了捋胡须,为自己弄碎那颗夜明珠后悔不已。良久,他摆了摆手,「事已至此,后悔何益!你且来试试这件神物。」
程宗扬莫名其妙,「什么神物?」
「就是这件。你若能过得这道测试,便是天命之人,往后荣华富贵……」
程宗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侃侃而言的殇侯,然后吼道:「你让我摸它?触电自杀很好玩吗?干脆一刀砍死我还痛快点!一摸就烧成火球?你试试,还能变成焦炭呢!」
殇侯寒声道:「你试还是不试?」
「不试!」程宗扬一口回绝。开玩笑,都死一百多个人了,我可不想去当第一百六十八个倒霉蛋。
殇侯目光变得森然。他虽然端坐面前,程宗扬却觉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他威严的身影仿佛无限伸展开来,将自己笼罩在无边的阴影下。一股巨大的压力凌空落下,令自己呼吸都为之阻塞。
程宗扬浑身冷汗淋漓。殇侯目光停在脸上,仿佛直透心底,将自己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程宗扬握紧匕首,就在他支撑不住正要出手的刹那,殇侯的面孔突然古怪地扭曲起来。
程宗扬张大嘴巴,看着那位威严尊贵的殇侯面孔变得越来越熟悉,直到自己油然升起一股想打人的冲动。
「老头!」程宗扬怪叫道:「你什么时候把胡子染黑了?还换了这身衣服?冒充殇侯?不怕殇侯整死你啊?」
接着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我干!你不会就是殇侯吧?」
殇侯手掌在几上一按,那盏清茶徐徐升起。不是茶盏升起,而是里面的茶水保持着盛在盏中的形态,完整地升到半空。
他傲然道:「世间哪里还有第二位殇侯!」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然后不客气地挤进去,浑身又是泥又是水地往他面前一坐,拿起炉火上的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老家伙,这么好的茶你也不给我一杯,一点待客的礼数都没有!」
「嘿嘿,」殇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露出朱老头的本色,笑咪咪道:「小程子,你就别装了,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可不是嘛,我都吓傻了。」程宗扬灌了口茶,一脸诚恳地说道:「千万别告诉我这是梦。这要是梦,我肯定先捅死你!」
「瞧你说的。这怎么会是梦呢?」殇侯一脸得意地说:「嘿嘿,小程子,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你就乐吧。」程宗扬把茶盏一丢,「冒充什么朱八八……你怎么不叫猪公公呢?」
「这朱八八的名字可是我从星相推算出来的。是不是很有天子之兆啊?」
「屁!他叫朱重八!后来还改名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完,堂内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朱老头收起嘻笑,缓缓道:「还有呢?」
自己一时大意说漏了嘴,那个朱重八朱元璋,恐怕这会儿还没有出生呢。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还能有什么?老头,你把我骗到这儿,安的什么心啊?」
殇侯拿起茶盏,忽然长声吟道:「碧玉瓯中翠波起,黄金碾畔绿尘飞!」
声音刚劲有力,带着杀伐决断的金石之音。程宗扬心头剧震,长吟声落入心底,使他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那一刻,对面的老者流露出王侯般无尽的威严气度。他神情肃然,没有半分嘻笑之态,完全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与高贵。程宗扬终于相信,对面这位是真正的帝王贵胄,而不是那个一脸欠揍的朱老头。程宗扬完全收起心底那点轻视,挺直身体,正视面前的殇侯。
请续看《六朝清羽记》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