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 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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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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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庄之蝶的夫人?我说是的,有什么事?她说我在一份杂志上看见过你夫妻的照片,你家里是不是新雇了一个保姆?我说是呀,是个陕北籍的叫柳月,模样儿水灵;谁看着也不会认作是乡下的女子。她说,人皮难背。我问说这话有什么由头,莫非我来这店里买糖果,是多找了钱没吭声就走了吗?那售货员说柳月以前在她家当保姆的,就咬了牙齿发恨声:这保姆可坑了我了,我从劳务市场领她去我家看孩子,她不知怎么就打听到你们家,闹着要走,要走我也不能强留不放,只是劝她等我找到新的保姆了再走吧。这不,一天下班回来,孩子在家里呜呜哭,她人不见了,桌上留个条儿说她走了!她攀了你们高枝儿了,害得我只好在家看了孩子半个月,工资奖金什么也没了,她倒多拿了我的半月保姆费。售货员说了这一堆,我没吭声,信了她怕事实不确冤了柳月,不信吧,心里总是不干净,像吃了苍蝇。你说是实是假?”庄之蝶说:“我不会心毒得那样的,怕是柳月能干,那家舍不得她走;她走了那家人倒嫉恨了咱,说些挑拨话儿。”牛月清说:“我也这么想过。可这女子模样好,人也干净利落,容易讨人欢心,我待她好是我的事,你别轻狂着对她好呀!”庄之蝶说:“你要这么说,明日我就辞了她!”牛月清说:“你知道我不会让她走的,你说放心的话!”说着就蠕动了身子,说她要那个,庄之蝶推说腿是这样,是要我命了吗?牛月清伸了伸脚腿了,说:“那你要记着太亏了柳月!”趴下身瞌睡去了。第二天,牛月清去上班,干表姐却把电话打到她的单位,牛月清自然问她娘在那边怎么样?干表姐说啥都好的,早上一碗半红豆儿稀饭,中午吃半碗米饭;饭是不多,菜却是不少的。你姐夫从渭河捕了三条鱼,孩子们都不准吃,只给老姑吃。晚上是两个鸡蛋蒸一碗蛋羹的,还有一杯鲜羊奶。老姑是胖了,也白了,只是担心家里的醋瓮儿没人搅捣,让我给你说,别只捂着瓮盖儿让坏了。再就是啥叨没个收放机,不能见天听戏的。牛月清说,娘这么爱听戏的,她年轻时就见天坐戏园子。也便说了这边的事,譬如醋没坏的;娘的几双旧鞋刷洗晾干了,收拾得好好的;那个王婆婆是来过几次,还送了老太太一副黄布裹兜儿。未了,随便也把庄之蝶的脚说了一句。凑巧,这个中午他们单位的领导要去渭河滩一带为职工采买一批便宜鲜羊肉,牛月清就匆匆回文联大院那边取了一部袖珍收放机和两盘戏曲磁带,要求领导一定去邓家营,打听她干表姐的家,把东西捎过去。但是,牛月清中午回来,老太太却已经在双仁府这边的家里了。一向原委;是干表姐打完电话,顺嘴把庄之蝶的脚伤说了,老太太就立马三刻坐不住要回,干表担奈何不了她,坐公共汽车就送了来,老太太查看了庄之蝶的伤,并没有说什么,只嘟嚷着柳月被子叠得不整齐,桌子上的瓶子放的不是地方,窗台上的花盆浇水太多,墙角顶上的那个蜘蛛网怎么就挑了?柳月不敢言语。到了晚上,柳月和老太太睡一个房子,老太太依旧以棺材为床,半夜里却在说话。柳月先以为是在给她说的,偏装睡不理。老太太却越说越多,几乎是在和谁争吵,一会软下来劝什么,一会儿又恶了声吓唬,且抓了枕头去掷打,我睁眼看了,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就害怕起来,过来敲夫人的卧室门。庄之蝶和牛月清起来,过去问娘,是娘作噩梦吗?老太太说:“你们这一喊,他们倒都走了,柳月正好说歹说着的。”牛月清说:“他们是谁?”老太太说:“我哪里知道?刚才我看着进来了几个,手里都拿着棍子,就知道又是来磕之蝶的腿了。这是哪儿来的,无冤无仇的磕我女婿什么腿?”牛月清说:“娘又说鬼了。”吓得柳月脸就煞白,牛月清又怨恨起来:“娘,不要说了,什么人呀鬼呀的,只吓着我们!”庄之蝶说:“你让她说。”就问老太太:“娘,娘,你吓唬住他们了?”老太太说:“这都是些恶鬼,哪里肯听我的?你明日去孕璜寺和尚那儿要副符来,现在城里到处是恶鬼,只有那和尚治得住的。要了符回来,一张贴在门框上,一张烧了灰水喝下,你那腿就好了。”庄之蝶说:“明日我就去孕磺寺,你好生睡吧。”让柳月也去睡。柳月不肯,就睡了客厅沙发上。” 天明起来,牛月清去上班了,柳月眼泡肿胀,自然是一宿没能睡好,安排用过了牛奶、酥饼、茶饭,老太太翻出一块布来又要做一个新的遮面巾,柳月要帮她做,老太太看不上她的针线活,柳月就来书房和庄之蝶说话。老太太一见他们说话,就仄了头,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沿来看,说:“之蝶,你不是说要去孕磺寺吗?”庄之蝶说:“我知道的。”去厕所小解了回来坐在客厅,看我立在厨房门上挂洗晾干了的门帘儿。昨日给的钱新买的高跟皮鞋柳月穿了,并不穿袜子,反倒另是一番韵味,偏又是穿了一件黑色短裤,短裤紧紧地绷在身上,举手努力把门帘往门框上的钉头上挂,腿腰挺直,越发显得体态优美。庄之蝶说:“柳月,你光脚穿这皮鞋真好看的。”柳月还在挂门帘,说:“我腿上没有毛的。”庄之蝶说:“鞋尖夹趾头不?”柳月说:“我脚瘦。”庄之蝶说:“你大姐脚太肥的,穿什么样鞋一星期就没了形状,这倒还罢了;这些熟人里脚不好的是夏捷,大拇趾根凸一个包的,什么高跟中跟的鞋一满穿不成。你注意了没有,她坐在那儿,脚从不伸到前面来的。”柳月就把一条腿翘起来,低了眼去看,庄之蝶却一手将那脚握了,将脸贴近,皱了鼻子闻那皮革的味和脚的肉香。柳月双手还在门框上,赶忙来收腿,又被亲了一口,腿脚回到地上只觉得痒,痒得脸也红了。庄之蝶却装得并不经意的样子,又说这皮鞋式样真是不错的。柳月见他这样,脸也平静下来,说:“你个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脚呀鞋呀的?给谁说谁都不信的。”庄之蝶说:“种地要种好地边子,洗锅要洗净锅沿子,女人的美就美在一头一脚,你就是一身破衣裳,只要有双好鞋,精气神儿就都提起来了。唐宛儿就懂得这些,她才是讲究她的头上的收拾,活该也是她的头发最好,密盈盈的又长又厚,又一半呈淡黄色,你几时见她的发型是重样的?可你总是扎个马尾巴的!”柳月说:“你知道我为啥扎马尾巴?柳月是没个小皮包儿,夏天穿裙子短衫没口袋,出门了擦汗的帕儿不是别在裙带上,就用帕儿扎了那头发,要用时取着方便。”庄之蝶说:“那你也不说,我给你钱去买了包儿。柳月现在才明白,街上的女人都挎个包,原以为里边装有钱,其实是手帕、卫生纸和化妆品!”柳月就嘿嘿地笑。老太太听他们这边说话,就又说:“之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孕磺寺吗?”庄之蝶给柳月挤挤眼,说:“就去,就去。”心里想,牛月清为什么把柳月的脚伤告诉老太太,又让老太太回来,是怕柳月在家闲着只和我说话,说出个感情来哩?!心里就又一阵发闷,头皮发麻,浑身也是这么痒那么痒的。给孟云房拨了电话,让他去孕璜寺见智祥大和尚要副符。打电话时才发现电话线压在听筒下边,就说:“我说这么多天,我不得出去,也没有个电话打进来,原来听筒没放实!柳月,这是你干的?”柳月瞒不过,才说了牛月清的主意。庄之蝶就发了火:“静养,静养,那怎么不送我去了监狱里养伤?!”柳月说:“这我得听大姐的。”庄之蝶说:“听她?她盼不得我双腿都断了才好放心!”柳月说:“大姐倒是好心,你这么说倒屈了她。”庄之蝶说:“她只知道给你吃好穿好身体好,哪里又知道人活着还活一种精神哩!别瞧她什么事满不在乎的样儿,其实心才小的,谁也防着。”柳月就问:“她也防我?”庄之蝶没有言语,扶墙走到书房独坐了生气。孟云房半晌午就来了,果然拿了符帖,直骂庄之蝶脚伤了这么多天日竟不对他吭一声,平日还称兄道弟地亲热,其实心里生分,在眼里把他不当个有用的人看的。庄之蝶忙解释骨头裂得并不十分厉害,只是拉伤了肌腱三天五天消不了肿,告诉你了,白害扰得人不安宁,不仅是没告诉你,所有亲戚朋友一概不知的。孟云房说:“害扰我什么了?大不了买些口服蜂乳、桂元晶的花几个钱!”柳月就笑了撇嘴:“你什么时候来是带了东西?哪一次来了又不是吃饱喝醉?庄老师让你去要符,总是给你说了脚伤吧,你今日探望病人又提了什么礼品?!”孟云房也笑了,说:“你这小人精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没给你庄老师拿礼品,给你倒拿了一个爆栗子!”指头在柳月的脑顶上梆地一弹,柳月一声锐叫,直骂孟云房没有好落脚,天会报复了你的!孟云房就说:“这话也真让你说着!我那第一个老婆的儿子从乡下参军了五年,是个排长儿,原想再往上升,干个连长儿团长儿什么的,可上个月来信说部队也让他复员,而且是哪儿来的仍回哪儿去。我那儿子就对首长说啦,报告团长,他们是兵可以从儿来的哪儿去,我是排长呀!团长说:排长也是一样。我那儿子就说:“一样了我就不说了,可我是从我娘的肚子里来的,我无法回去,何况我娘也都死了!”柳月就破涕为笑,说:“真不愧是你的儿子!”就又说道:“你有几个老婆!听大姐说,你前妻是城里人,孩子才八九岁,他当的什么兵?!”庄之蝶说:“我你不知道,他早年还离过一次婚,在乡下老家的。”孟云房便说:“咱是有过三个老婆的人,一个比一个年轻!”柳月说:“怪道哩,我说你脸上皱纹这么多的?!”庄之蝶瞪了一下柳月,问孟云房:“孩子到底安排了没有?”孟云房说:“我认识我老家县上的常务县长,打了长途电话给他,他答应了在县上寻个工作。说出来你哪里能想到,我在电话上说需要不需要我和庄之蝶回来一趟再给地区专员说个情,庄之蝶和专员可是同学的。他说啦,你这是拿大X吓娃,要激将我吗?你和庄之蝶还认识?我说不光认识,他结婚还是我的证婚人!他就高兴了,说庄之蝶是大名人,大名人委托的事我能不办?孩子安排是没有这个政策,可我用不着暗中走后门,还担心有人告状生事,我要公开说,这孩子是庄之蝶的亲戚,就得安排,谁如果有亲戚能给社会的贡献有庄之蝶那么有影响,要安排个工作,我保证还是安排!”庄之蝶说:“你尽胡成精,最后出了事都是我的事!”孟云房说:“这是你的名气大呀!等那常务县长到西京来了,我领他到你这里来,还要劳驾你招待一下他哩!”柳月说:“哎呀呀,你来吃了,还要带一个来吃!”孟云房说:“不白吃的,你瞧瞧这个!”从怀里掏一个兜儿药袋子,让庄之蝶立时三刻戴在小腹的肚脐眼上。庄之蝶说:“你又日怪,脚伤了,在这儿戴什么?”孟云房说:“你总是不信我。一天光写你的书,哪里懂得保健药品!现在以市长的提议,在城东区开辟了一个神魔保健街,全市有二十三家专出产保健品了。这是神功保元袋,还有神力健脑帽,神威康肾腰带,魔功药用乳罩,魔力壮阳裤头,听说正研制神魔袜、鞋、帽子,还有磁化杯、磁化裤带;磁化枕头床垫椅垫……”庄之蝶说:“你甭说了,这现象倒不是好现象,不知是谁给市长出的馊主意!魏晋时期社会萎靡,就兴过气功,炼丹,寻找长生不老药,现在竟兴这保健品了?!”孟云房说:“你管了这许多!有人生产就有人买,有人买就多生产,这也是发展了西京经济嘛!”庄之蝶摇了摇头,不言语了,却说:“这么多天,我不得出门,也不见你们来,我有一件事要给你说的。”就让我先出去。柳月撇了嘴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告诉我,我向大姐告状的!”孟云房就说:“你要听话,过几天我给你也带个魔功乳罩来!”柳月骂道:“你这臭嘴没正经,你先给夏姐儿戴了再说!”孟云房说:“这女子!我老婆真戴了的,乳头乍得像十八九岁姑娘娃一样的!”庄之蝶说,“我还是姑娘家,你别一张嘴没遮没拦的。”看着柳月出去了,悄声道:“你提说的清虚庵那楼上房子的事,我给市长谈了,市长把房子交给咱们了,还配了一套旧家具。这是钥匙,你不妨去看看。再叮咛你一次:谁也不要告诉的,牛月清不要给说,夏捷也不能说!”喜得孟云房说:“这太好了!你到底是名人,比不得我们人微言轻,咱们应好好写一篇文章在报上发表,宣扬宣扬市长重视文艺工作。”庄之蝶说:“这你就写吧,以后需要人家关照的事免不了的。有了房子,怎么个活动你考虑一下,平日哪些人可以参加,哪些人得坚决拒绝,但无论怎样,钥匙只能咱两人控制。等我脚好了,咱就开办一次。”孟云房说:“第一次让慧明讲禅吧。现在兴一种未来学,我差不多翻看了中外有关这方面的书,但慧明从禅的角度讲了许多新的观点,她认为未来世界应是禅的世界,是禅的气场,先进的人类应是禅的思维。我也思考这事。这下有了活动室,我可以去静心写了,在家夏捷是整日嘟嘟囔囔。禅静禅静,我可没个静的去处!”庄之蝶说:“真正有禅,心静就是最大的静了,禅讲究的是平常心,可你什么时候放下过尘世上的一切?你还好意思说禅哩!我看你是又不满足人家了,你那些毛病不改,娶十个老婆也要嘟囔的。”孟云房笑着说:“这我又怎么啦,我没你那知名度,能碰上几个女的?”庄之蝶说:“我哪像你!”孟云房嘿嘿地笑,说:“你也是事业看得太重,活得不潇洒。我替你想过了,当作家当到你这份儿上已经比一般文人高出几个头了,可你就能保证你的作品能流传千古像蒲松龄吗?如果不行,作家真不如一个小小处长活得幸福!佛教上讲法门,世上万千法门,当将军也好,当农夫也好,当小偷当妓女也好,各行各业,各色人等,都是体验这个世界和人生的法门。这样了,将军就不显得你高贵,妓女也就不能说下贱,都一样平等的。”庄之蝶说:“这我哪里不清楚,我早说过作家是为了生计的一个职业罢了。但具体到我个人,我只会写文章,也只有把文章这活儿做好就是了。”孟云房说:“那你就不必把自己清苦,现在满社会人乱糟槽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名不利用,你也算白奋斗出个名儿。不给你说有权的人怎么以权谋私,这样的事你也见得多了,就给你说说我家隔壁那个老头吧。老头做生意发了,老牛要吃嫩苜蓿,就娶了个小媳妇。他的观点是,有钱了不玩女人,转眼间看着是好东西你却不中用了。刚才我来时,路过他家窗下,他是病三天了,直在床上哼哼。我听见那小媳妇在问:你想吃些啥?老头说:啥也不想吃的。小媳妇又问:想喝些啥吗?老头说:啥也不想喝的。小媳妇就说了:那你看还弄那事呀不?老头说:你活活儿把我扶上去。你瞧瞧这老头,病恹恹得那个样儿, 人家也知道怎么个享受哩!”庄之蝶说:“我不和你扯这些了,你最近见到周敏他们吗?他也不来见我!我总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压着我的。云房,今年以来我总觉得有什么阴影在罩着我,动不动心就惊惊的。”孟云房说:“你真有这么个预感?”庄之蝶说:“你说,不会出什么大事吧?”孟云房说:“你没给我说,周敏倒给我说了,我就等着你给我说这事的。你既然还信得过我,我要说,这事不是小事,牵涉的面大,你又是名人,抬脚动步都会引得天摇地晃的,周敏是惶惶不可终日,这你要帮他哩!”庄之蝶说:“我怎么没帮他,你别听他说。他那女人还好?”孟云房诡笑了一下,低声道:“我知道你要问她了!”庄之蝶冷下脸说:“你这臭嘴别给我胡说!”孟云房就说:“我怎敢胡说?我去过他们那儿,却没见唐宛儿出来,周敏说是她病了。那花狐狸欢得像风中旗浪里鱼的,什么病儿能治倒了她?!怎么能不来看你,这没良心的。庄之蝶是轻易不动荤的猫,好容易能爱怜了她,她一个连城里户口都没有的小人物,竟不抓紧了你,来也不来了?!”庄之蝶从糖盒拣起一颗软糖塞到孟云房的嘴里,孟云房不言语了。

吃过午饭,庄之蝶在卧室里睡了。脑子里却想着孟云房晌午说的话来。原是多少在怨唐宛儿这么些日子人不来电话也不来,才是她也病了!她得的什么病,怎么得的,是不是那日在古都饭店没有找着他,又给这边拨电话拨不通,小心眼儿胡思乱想,害得身上病儿出来,人在病时心思越发要多,也不知那热腾腾的人儿病在床上又怎么想他?不觉回忆了古都饭店里的枝枝节节,一时身心激动,大腿根部那里就有了许多秽物出来。随后,他脱了短裤,赤身睡了一觉,起来让柳月去把短裤洗了。

柳月在水池里洗短裤,发现短裤上有发白起硬的斑点,知道这是什么,就知道那是一定是他的阴茎里流出的精液,一时只感到下体那里发热眼迷心乱。想夫人中午并不在家,他却流出这等东西来,是心里作想起谁了?是梦里又遇到谁了?那一日她唱《拉手手》,他是拉她在身上的,她要是稍一松劲就是妇人身子了。那时她是多生了一个心眼,拿不准主人是真心地爱她,还是一时冲动着玩她。庄之蝶是名人,经见的事多人多,若是真心在我身上,凭我这个年龄,保不准将来也要做了这里主妇;即使不成,他也不会亏待了我,日后在西京城里或许介绍去寻份正经工作,或是介绍嫁到哪家。但若他是名人,宠他的人多。找女人容易,他就不会珍贵了我,那吃亏的就只有我了。现在看了这要洗的裤子,虽不敢拿准他是为了我,却也看透了这以往自己崇拜的名人,不畏惧了也不觉害怕,倒认作亲近了起来。洗毕短裤,在院中的绳上晾了,回房来于穿衣镜前仔细打量自己,也惊奇自己比先前出落得漂亮,她充满了一种得意,拉了拉胸前衫子,那没有戴乳罩的奶子就活活地动。想着几日前同夫人一块去街上澡堂里洗澡,夫人的双乳已经松弛下坠,如冬日的挂柿,现在一想起那样子,柳月莫名其妙地就感到一阵欣悦。正媚媚地冲自己一个笑,门口有人敲门。先是轻轻一点,柳月以为是风吹,过会又是一下,走近去先上了门链后把门轻轻开了,门外站着的却是赵京五。赵京五挤弄了右眼就要进来,门链却使门只能开三寸长的口缝,赵京五一只脚塞进来了只好又收口去。柳月说:“你甭急嘛,敲门敲得那么文明,进门却像土匪!”赵京五说:“老师在家吗?”柳月说:“休息还没起来,你先坐下吧。”赵京五就小了声,说:“我,才来几天,便白净了,穿得这么漂亮的一身!”柳月说:“来的第二天大姐付了这月工钱,我去买的。这里来的都是什么人,我穿得太旧,给老师丢人的。”赵京五说:“哟,也戴上菊花玉镯儿了!”柳月说:“你不要动!”赵京五说:“攀上高枝儿了就不理我这介绍人了?”柳月说:“当然我要谢你的。”赵京五说:“怎么个谢法?拿什么谢?”柳月就打了赵京五不安的手,嘻嘻不已。

庄之蝶听见两人嘻嘻作笑,就问是谁来了,赵京五忙说是柳月,对着镜子就拢了拢头发。庄之蝶说:“京五,你进来说话。”赵京五进了卧室,庄之蝶还在床上躺着,并没起来。赵京五说:“老师脚伤了,现在怎么样了,饭前在街上见了孟老师,才听说的。我知道脚伤了不能动,心又闲着,是最难受的,就来陪你说说话儿,还给你带了几件东西解闷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折叠的画。先把那扇子打开了给庄之蝶,庄之蝶看时,扇子很精致,眉儿细匀,纸面略黄,洒有金箔花点。扇把儿是嵌接的一个小葫芦状。扇正面是一幅山水,仿的是八大山人,这倒一般,背面却密密麻麻手书有蝇头小楷,颇为好看,略略一读,内容不是常见的唐诗宋词,而是中国***的社会主义总路线总方针的决议,后边署名竟是“康生”,又盖了康生的两个小印章。庄之蝶立即坐起来说:“这是康生手书的纸扇?!”赵京五说:“你喜欢古瓶,我给我一个朋友去信,他回信是满口答应要送你的,并说这月底就来西京。没想上礼拜他犯了事了,花了六万元买得的两尊小佛像被没收了。真不知那是什么佛像,这般值钱的!货是从汉中往西京运,雇的是出租车,但车到了宝鸡,后边追上两辆警车,就把他拦住了,连人带佛像全弄走。前日他家人找我,说公安局传出了话,小佛像是没收了,要判刑是坐七年大牢,要罚款是十万,何去何从,三天回话,他家人当然是愿罚款。你猜猜人家多有钱的,一来一往就栽了十六万!他家人不在乎钱,还怕罚了十万不放人,托我找门子说说情,就送了我这把扇子,说这虽不是古物,却也算现代宫中的东西,康生既是江清的情夫又是***的大奸,人又死了,算得一件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中央八中全会前康生送给刘少奇的,以前他反对刘少奇,后见刘少奇地位要提高,就又巴结,便手书这把扇子送着讨好。”庄之蝶说:“这实在是件好东西,康生这字不错嘛!”赵京五说:“那当然了,他在书法上也算一家的!你也是爱书法,我就送了你收藏好了。”庄之蝶说:“京五,礼尚往来,你看上我这里什么就拿一件吧!” 赵京五说:“什么也不要,你送我几张手稿就好了。”庄之蝶说:“我又不是诺贝尔获奖作家, 这手稿我给你一捆也成。”赵京五说:“只要你给我手稿,你瞧瞧,还要送你一件东西保管也喜欢。”打开塑料袋,一张四尺开的水墨画,正是石鲁的《西岳登高图》,构图野怪,笔墨癫狂,气势霸悍。庄之蝶一看便知这是石鲁晚年疯后的作品,连声称好,又凑近读了旁边一行小字:“欲穷千目,更上一楼”。就说:“这石疯子的字金石味极浓,但这么写古诗怕就不对了,王之涣写《登鹳雀楼》的诗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少一‘里’,缺一‘层’字,文理不通。”赵京五说:“他是画家不是作家,可能是先把‘里’,字遗了,旁补一字不好看,干脆后边也就不写个‘层’字,这样写反更能体现他那时的疯劲。这画好便宜哇,我在临潼一个妇女手里三百元收买的。拿到广州去,少说也四五万吧!”庄之蝶说:“能值这么多?”赵京五说:“这里边的行情我了解。现在南方石鲁的画卖价最高,海外到了十二万人民币。汪希眠靠什么发的,他就是偷着搞石鲁的仿制品骗来西京旅游的那些洋人的,我有个熟人,也是这个行当的角色,以前就和汪希眠联系,他专跑市场推销假画,近日和汪希眠闹起不和,来寻我说要合伙办个画廊什么的。画廊里挂些有名的和没名的人的画,光靠在那里卖,卖不了多少钱;关键在后边弄得赝品,赝品由他请人在别处画,咱拿来你题上序或跋,这生意必定好的。”庄之蝶说:“这明明是赝品,查出来了,上有我的序跋,多丢人的,”赵京五说:“这你就错了,查出来,咱也会说咱们也是上了当的,还以为是真的哩!如果知道是赝品要骗人,怎么能这么爱的,题了序、跋收藏吗?只是手头紧才卖的。嗨,现在杀人放火的案子十个才能破两个三个,咱这是什么事儿,哪里就容易让查出来了?若是真有慧眼的,明知是赝品,他才买的。为什么?赝品虽不如真品,但也有赝品的价值,何况你是名人,字也写得好,更有收藏价值。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流,你倒不要,偏在这里爬格子!”庄之蝶说:“你说得容易,我倒心中没底,这不是说了就了的事。在哪儿办画廊,画廊里就是应景也要挂些名家字画,我这里又能有几幅。”赵京五说:“我查看了,咱那书店旁边有个两间空门面,把它买过来,就布置了作画廊,正好和书店一体相得益彰。名家字画你这里不多,我那里还有,近日还可再有一些来的。你知道吗,西京城里现在有个大作品没露世哩!”庄之蝶问:“什么大作品?”赵京五说:“我那朋友的家人说,他得这把扇子的那户人,上三个月来西京求龚靖元给他爷爷写一碑文,碑文写好后,为了报答龚靖无,带去了一卷***手书的白居易《长恨歌》,原诗没写完,仅一百四十八个字,每个字碗口大的,送到龚家,龚靖元不在,他儿子龚小乙就收了,偷得他爹四个条幅作为回报。这龚小乙不成器,抽一口大烟。他想私吞了好卖个大价买烟土的。这幅手卷现在可能没出手,我有办法能讨出来,还个撑了门面吗?”庄之蝶说:“京五你个大倒腾鬼!你说的这事,好是好,我可劳动不起,你和洪江商量去吧!”赵京五说:“谁让你劳动,只要你个话就是了。洪江能干是能干,却是个冒失鬼,我知道怎么镇住他,这你就放心好了。”

未了,庄之蝶让柳月送赵京五。一送送到院门外,柳月问:“京五,你和庄老师谈什么呀,眉飞色舞的?”赵京五说:“要办一个画廊呀,柳月,你要对我好,将来你到画廊来当礼仪小姐,也用不着当保姆做饭呀洗衣呀的。”柳月说:“我哪里待你不好了?!画廊还八字没一撇的,就那么拿捏人。你要是庄老师,不知该怎么把我当黑奴使唤了。”赵京五就打了她一拳。柳月也还去一拳。一来一往了四五下,柳月终是在赵京五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走后,那个人家骂我没有?”赵京五说:“连我都骂上了,到处给人说你管孩子为了省事,给孩子偷吃安眠药。你真这么干过?”柳月说:“他那孩子前世是哭死鬼托生的,醒着就哭嘛!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说我在这里,万一他们来这儿胡闹,损我的人哩!”赵京五说:“我不说的。可人是活物,又不是一件死东西,你整日出出进进买菜呀上街呀,保得住那院里的人不看见你?看见了不告诉他们?他们要寻了我,我又不能是警察管住人家!”我脸就阴下来,又说:“你平日不是吹嘘你认识黑道红道的人多,你怎不让黑道的人去唬唬他们?!这事托你办了。你要嘴上哄了我,只要你从此不到庄老师家来!”赵京五说:“你这倒仗势欺人了!”

送走了赵京九,柳月在巷口站了一一会,牛月清就回来了。瞧已她手指噙在口里在那里发呆,问站在这儿干什么?柳月忙说老师让送送赵京五,正要回去的。牛月清就批评她女孩子家没事不要立在巷口卖眼儿。两人正说着,周敏和唐宛儿各骑了一辆自行车顺巷而来,当下叫道:“你这两个,金男玉女的,满世界疯着自在,这又是往哪家歌舞厅去?”唐宛儿已下了车子,说:“正要去师母家的!中午孟老师告说庄老师伤了脚,慌得我一时要来,周敏却说等他下班后一起去。老师伤还重吗?”牛月清说:“唐宛儿的嘴真乖,碰着我了就说要到我家去,碰不着就去歌舞厅。要不,晚上来我家还打扮得这么鲜亮的?”唐宛儿说:“师母冤死人了,老师伤了脚,别人不急,我们也不急?不要说到你们家,就是去任何人家,我都要收拾的。收拾得整齐了,也是尊重对方嘛!”说着就搂了柳月,亲热不够。柳月便注意了她的头发,果然又是烫了个万能型的式样,长发披肩。牛月清听唐宛儿这么说了,早是一脸绽笑,说;“那我就真屈了你们!快进屋吧,晚饭柳月和我给咱搓麻食吃。”周敏说:“饭是吃过了,刚才我和宛儿陪杂志社钟主编在街上吃的酸汤羊肉水饺。你们先回吧,我们马上来,钟主编吃完饭回家取个东西,我们说好在这儿等候他,他寻不着你家路的。”

牛月清和柳月回到家,柳月去厨房搓麻食,牛月清就对庄之蝶说周敏他们要来了,还有一个钟主编,这钟主编可一直没来过咱家的。如果是为了稿子的事,他以前总是在电话中联系,如果是来探望你的伤情,他与你并不关系亲热,让周敏代个慰问话也就罢了,怎么天黑了,老头亲自要来家?庄之蝶说:“这一定是周敏鼓动来的,还不是为了那篇文章的事!周敏人有心劲,他怕他给我说话我不听,特意搬钟主编来让我重视的。”牛月清说:“他聪明是聪明,这做法多少还是小县城人的作法么!”就取了水果去厨房洗。

不久, 周敏三人到了门前,庄之蝶拐着腿到门口迎接,唐宛儿忙扶他坐在沙发上,又拿小凳儿支在伤腿下让伸平,揭了纱布看还肿得明溜溜的脚脖儿,说声:“还疼?”眼泪就掉下来。庄之蝶见她失了态,在挡她手时,五指于她的胳膊时处暗暗用劲捏了一下,把一条毛巾就扔给她擦了眼泪,抬头对钟主编说:“你这么大的年岁,还来看我,让我难为情了。这周敏,你要来就来,怎么就也劳驾了钟主编?!”钟主编说:“就是你不叫我来,我迟早知道了也要来的。第一期你同意上了周敏的文章,往后还要有你的大作的。当编辑的就是一靠作家二靠读者,你支持了,我这个主编才能坐得稳哩!”庄之蝶见他先提到周敏的文章,也就不寒暄别的,直奔了主题说道:“我这开了十天会,脚又伤了,也就去不了杂志社看看。现在事情怎么个情况了,周敏也不来及时告诉我。”周敏说:“我来过,你开会不在家,只好把那声明由厅里送宣传部去审定了。”钟主编说:“事情也就是这样,景雪荫一定要在声明中加‘严重失实,恶意诽谤’的话,我就是不同意加!我给厅长说,我是当了二十年的右派,平反后干了三年杂志负责人,后又被武坤把我弄下来他去干。现在正儿八经算是个主编,我就那么稀罕?大不了,我还是下台,还是当右派嘛!不坚持原则,轻率处理人、发声明,社会上读者会怎样看待这个新改版的杂志?杂志还有什么威信?怎样体现保护作家的权益?!”钟主编向来谨慎胆小,没想激动起来,口气强硬,这让庄之蝶和牛月清都感动了。周敏在一旁说:“这件事钟主编日夜操心。没有他顶住,外界不知怎么笑话了我也笑话了庄老师?我本来裤子就是湿的,不怕立着尿,只是害得庄老师损名声。”庄之蝶没有接他的话,喊柳月给钟主编续茶水。柳月和唐宛儿在书房里交流着梳头的经验,嘻嘻哈哈笑,出来续了茶,又叫过牛月清去一块说话。钟主编说:“现在声明还在宣传部,我连着三天电话催他们的意见,并且要求行个文或批个字下来。宣传部说这还要让管文化的副省长过目,而副省长这几日事太忙,但很快就批下来的。我倒有了担心,若副省长能同意咱写的声明,那是最好不过了,若副省长听信景的话,依景的要求加了那八个字再批下来,我牛皮再大,能顶住厅里顶不住副省长!”庄之蝶垂了头没吭声,闷了半天,说:“是这样吧,有你在杂志社那儿顶着,我就放心了,我可以去找省上领导的。周敏,我过会儿给你写个信,写给市委的秘书长,他和管文化的副省长是儿女亲家,你去找到他,咱求他给副省长说说话。咱不企望领导要站在咱一边,只盼领导能公正无私,不偏听偏信。”乐得周敏把手里的苹果也不吃了,说:“老师还有这么个关系,早动用了,她姓景的还张狂什么?!”钟主编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重要关系万不得已是不要动用的。”庄之蝶没有言语,取了一根烟接在将要吸完的烟把儿上继续吸,那烟雾就随了腮帮钻进长发里。长发像起了火。庄之蝶吸完了烟, 让牛月清出来陪着钟主编说话,他就去书房写信。书房里唐宛儿和柳月还在浆浆水水说不完,一见庄之蝶进来,就丢下柳月,问怎么崴了脚的,在哪儿崴的?说她一连几夜都作梦,梦见老师在大街上骑了“木兰”跑,她看见了再叫也不理的,心里还想老师跑得这么快的,没想这梦是反着的,你就崴了脚了!庄之蝶说:“就是跑得快了,为了市长的一些事没有能在房间坐着,脚就崴了,你说遗憾不遗憾?原本那晚上还约了一个人去我那里谈艺术呀的,害得人家扑个空,怕现在心里还骂我哩!”拿眼睛就看唐宛儿。唐宛儿瞥了我一眼,说:“你是大名人的,说话没准儿那算啥?那人没和你谈上艺术,那是他没个福分,你管他在那里等你等得眼里都出血哩?!”庄之蝶就笑了,说:“他要骂就去骂吧,反正是老熟人的,骂着亲打着爱,下次见了他,让他咬我一块肉去!”我听得糊糊涂涂,说,“为别人的事费那么多口舌!”庄之蝶说:“不说了。唐宛儿,听说你也病了?”唐宛儿说:“心疼。”眼早就亮光光的。庄之蝶说:“噢。现在还疼吗?”唐宛儿说:“现在好了哩!”庄之蝶说:“好了还要注意的,柳月,你去老太太屋里的抽屉里取一瓶维生素E来给你宛儿姐。”柳月说:“宛儿姐有个病你这么在心上,昨儿晚我害头疼,却不见一个人问我一声!”庄之蝶说:“你才说鬼话,你呼呼噜噜睡了一夜,你是哪儿病了,人家有病你也眼红,赶明日让你真大病一次!”唐宛儿说:“人家柳月睡觉,你成夜听她鼾声?!”柳月就嫣然一笑出了门。柳月刚一出门,庄之蝶和唐宛儿几乎同时头附近去,舌头如蛇信子一般伸出来就舔着了;舔着了,又分开;分开了,唐宛儿又扑近来,将庄之蝶抱紧,那口就狠命地吸,眼泪却哗哗往下流。庄之蝶紧张得往出拔舌头,一时拔不出,拿手掐了唐宛儿胳膊,两人才闪开,柳月拿了药就进来了。唐宛儿就势坐在灯影里的沙发上,说鞋里有了沙子,就脱鞋时擦了眼泪。然后收了药瓶,说:“庄老师,你只是给我药吃!”柳月说:“这没良心的!这药又不苦的。”唐宛儿说:“再不苦也是药,是药三分毒的。”柳月说,“老师要写东西,咱不打扰了。”硬拉了唐宛儿出来。庄之蝶写好了信, 寻思唐宛儿多久不见了,晚上来了偏又是这么多人,也没个说话的机会。想约她改日再来,特支开柳月,她却抓紧了时间亲吻,使得一张嘴不能二用,就匆匆写了个字条,寻空隙要塞给她。然后把写好的信件拿来让钟唯贤看了,再让周敏收好。又喝了几杯茶,炉子上的水就开了,柳月叫嚷着下麻食呀,庄之蝶便留三人一块吃。钟主编谢了,说该告辞了。他眼睛不好,太晚了回去骑车子不方便,立起要去。周敏也要去,唐宛儿只得说了要庄之蝶好好养伤的一番话后跟着出门。牛月清却叫了她,说他们在那儿东西一定不多,这里有些绿豆,带些回去熬稀饭吃。唐宛儿不要,牛月清硬拉着要她拿,说绿豆败火的,大热天里吃着好,两人推推让让地亲热着。庄之蝶就送钟唯贤和周敏去院门口,回头看唐宛儿,唐宛儿还在和牛月清、柳月说后,心想就是等她出来,牛月清和柳月必是一块送的,也没个机会塞约会条子了。但是,当钟唯贤和周敏在那里开自行车时,庄之蝶灵机一动,手在口袋将纸片搓成细棍儿,瞧见唐宛儿的那辆红色小车子,就塞到锁子眼里了。过了一会,唐宛儿果然和牛月清。柳月出来,庄之蝶在院门口与钟唯贤说话,就叫牛月清过来和钟告别。牛月清去了院门口,唐宛儿就去开自行车,才拿了钥匙塞锁眼,猛地发现那锁眼有个纸棍儿,当下明白了什么,急拔了出来,先在口袋里展平了,然后弯腰一边开锁一边就着院门照过来的灯光看了。但见上边写着:“后日中午来。”一把在手心握了团儿,满脸喜悦地推车过来。院门口,三人一一和主人家握手,轮到唐宛儿与庄之蝶握,唐宛儿手心的纸团就让庄之蝶感觉到。且一根指头挠了他的手心,两人对视笑了一下。

这一切,牛月清没有察觉,柳月却在灯暗影里看了个明白。赵京五和洪江为扩大书屋四处奔波,走动了四大恶少的老二和老四,便办理了隔壁房子的转卖手续、营业执照。事情都有了眉目,一连数日又忙着与工商局、税务局、水电局、环卫局、公安局、所在街道办事处的人拉关系,交朋友。西京饭庄里吃过了一次烤鸭,又去德来顺酒家吃了牛的驴的狗的三鞭汤,就成夜与其搓麻将,故意赢得少,输得多。如此一来二去的,差不多就混熟了,哥儿弟儿胡称呼。筹集开办的款项由洪江负责,那批全庸武侠小说连本带利共获得十二万,抱了帐单先拿了八万元交给牛月清,让还给汪希眠老婆;牛月清又将四万元回交了他,叮嘱与赵京五商量着去安排画廊的事。洪江就说了,外边还有一万四千元的帐,可都是外县的零售点的人在拖欠着,怕是一时难以收回。因为各处欠款数目不大,若亲自去追索,其车费食宿费花下来差不多与索得的钱相抵,故只能以信去催,也要做好不了了之的心理准备。牛月清听他说着也不知细底,只是骂了几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话来,就抽出几张百元面额的票子付了洪江的一月工资。洪江却说付得太多了,硬退四五拾元不要。其实,这一万四千元早已是一手交钱一手才能拉书的,洪江暗中将这笔款交给一个远门的亲戚在城东门口王家巷里开办了一家废品收购店,专做鬼市上的买卖。

城东门口的城墙根里,是西京有名的鬼市,晚上日黑之后和早晨天亮之前,全市的破烂交易就在这里进行。有趣的是,叫作鬼市,这市上也还真有点鬼气:城东门口一带地势低洼,城门处的护城河又是整个护城河水最深最阔草木最繁的一段,历来早晚有雾,那路灯也昏黄暗淡,交易的人也都不大高声,衣衫破旧,蓬首垢面,行动匆匆,路灯遂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在满是阴苔的城墙上,忽大忽小,阴森森地吓人。早先这样的鬼市,为那些收捡破烂者的集会,许多人家自行车缺了一个脚踏轮、一条链子,煤火炉少一个炉瓦、钩子,或儿枚水泥钉,要修整的破窗扇,一节水管,笼头,椅子,床头坏了需要重新安装腿儿柱儿的旧木料,三合板,刷房子的涂料滚子,装取暖筒子的拐头,自制沙发的弹簧、麻袋片……凡是日常生活急需的,国营、个体商店没有,或比国营、个体商店便宜的东西,都来这里寻买。但是随着鬼市越开越大,来光顾这里的就不仅是那些衣衫破烂的乡下进城拾破烂的,或那些永远穿四个兜儿留着分头背头或平头的教师、机关职员、而渐渐有了身穿宽衣宽裤或窄衣窄裤或宽衣窄裤或窄衣宽裤的人。他们为这里增加了色彩亮度,语言中也带来许多谁也听不懂的黑话。他们也摆了地摊,这一摊有了碧眼血口的女人,那一摊也有了凸胸蹶臀的娘儿。时兴的男女不断地变幻着形象,这一天是穿了筷子头粗细的足有四指高的后跟的皮鞋,明日却拖鞋里是光着的染了腥红趾甲的白胖脚子;那男人前半晌还是黄发披肩,后半晌却晃了贼亮的光头,时常在那里互相夸耀身上的从头到脚每一件名牌的衣饰。鬼市的老卖主和老买主,以为有这些人加入他们的行列,倒有了提高在这个城市里的地位价值,倍感荣耀。但不久,便发现这些人皆闲痞泼赖,是小偷,是扒贼,便宜出售的是崭新的自行车、架子车、三轮车,出售的是他们见也未见过的钢筋、水泥、铝锭,铜棒,和各种钳、扳手、电缆、铁丝,甚至敲碎了的但依旧还有“城建”字样的地下管道出口的铁盖。于是,在离鬼市不远的很窄小的王家巷里就出现了几家破烂收购店,洪工雇人新开的店铺虽开张不久,但生意极好,将收购来的东西转手卖给国营废品站或直接卖给一些街道小厂和郊区外县的乡镇企业,已赚得可观的利润。这事当然牛月清不知道,庄之蝶也不知道,连书店雇用的三个女服务员也不知道。筹备扩大书店开设画廊,这需一笔大款,牛月清交付的四万元哪里够得。再加上书店以往的积蓄,还差了许多。他就生出主意来,要成立个画廊董事会,明着是画廊开张后可以在画廊门口长年作每个董事的企业广告,又答应每年可以赠送每个董事两张名家字画,企业有什么活动也保证召集一批名家前去助兴,义务作画写字;实质上却是要一些企业赞助,干脆说是向人家讨钱。就和赵京五商量了,自个儿去找到101农药厂的黄厂长。

黄厂长并不认识洪江,洪江详细自我介绍,又说了101厂的产品如何声誉大,质量好,如何是见了黄厂长就感觉到了黄厂长有现代企业家的气度和风采。黄厂长感冒了,一颗清涕在鼻孔欲掉未掉,却说:“你是来拉赞助吗?得多少钱?”洪江说“来拉赞助的人多吗?”黄厂长说,“多得像蝗虫!他们哪儿就知道了我有钱,拐弯抹角地都来伸手?!”洪江就笑了:“这一是你产品声誉好,二是庄之蝶给你写的文章影响大么!可你千万要提高警惕,别让捉了咱大头哩!我来找你,一是闻其大名,未见真人。来开开眼界认个朋友;二是代表了庄之蝶,想以新开办的画廊再为贵厂作些宣传的。”说完了就拿出一份写着董事会性质、职权和加入董事会的条件的章程。黄厂长乐着,如小学生朗读课文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念出了声:“会员需交五千元以上,括号,含五千元,括号。如果能交纳一万元,就考虑为副董事长;副董事长名额不限,董事长由著名作家庄之蝶担任。”黄厂长念完了,仰起头来,嘴张着,半天没出声。正在院了里做作业的黄家小儿拿了书本来问爹:“爹,这是个什么字?黄厂长看了,说:“一个‘海’字都不认识?!”我教你三遍,你得给我记住!”小儿说:“嗯。”黄厂长就教道:“海,海,海洋的洋!”小儿就学者念唱道:“海,海,海洋的洋!”洪江说:“是海洋的海,不是海洋的洋。”黄厂长就把小儿训走了,说:“去去去,滚到一边去,课堂上不好好听教师讲,回来把我也搞乱了!”却对洪江说:“就是这么个章程?”洪江说:“与文化名人坐一条凳子上,这是何等身分,咱当企业家难道就一直是农民企业家,为什么不将农民两个字给它去掉?!”黄厂长就嘿嘿嘿地笑了,说:“进屋坐吧!”让洪江进屋了,拿好烟好茶招待,却详细询问庄之蝶近日搬家了吗?他岳父住院病好了吗?庄之蝶下巴上的那颗痣说是要用激光去掉的不知去了还是没去?洪江就笑了:“黄厂长,你别说这些要考我的话,你这一手还真厉害。若来的是骗子,必是随了你的话去说,那狼外婆就露了尾巴!你瞧瞧这个,看是不是和你墙上挂的庄之蝶书法条幅上的印章儿一样?”就拿出一枚鸡血石印章来。黄厂长看了,又在纸上按了一下,和条幅上的不差丝毫。洪江说:“这印章是庄之蝶让书店拿着,原本他要搞个签名售书,后因开人大会,又伤了脚,才让拿了印掌按在卖出的书的扉页上,书倒比以先售快了许多。今日原本老师要来的,但脚伤未好走不动的,我才拿了这印章作为凭证,让你见印章如见了他本人。”黄厂一长说:“我哪里就不信你了?!我也不细看这印章了,要是不信你了,我能信一枚印章算什么,公安局不是常破获一些私刻公章的人吗?”却又问道:“庄先生脚怎么伤了,伤得重吗?”洪江说:“好多天了不见好的。市长也关照了,亲自打电话给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教授去配药,但也不见明显效果的。”黄厂长说:“偏方气死名医的,早要给我说,这伤或许早好了!我认识一个人,家有许多秘方偏方,专治跌打损伤,一剂膏药也就好的。”洪江说:“这正好,咱这就请了那医生去治病,你也就放心我是真是假了!”当下,两人搭车去了那医生家,又和医生坐了一辆出租车到双仁府来。

医生揭了庄之蝶腿上的纱布,拿手按了一下脚脖边的肉,肉便陷下二个小坑,很久才慢慢消失。黄厂长气愤他说:“这算是什么医学院的教授;教授教授,是白吃社会主义的野兽嘛!你等着,宋医生给你贴了膏药,明日一早你就上城墙头上跑步跳高去吧!”那医生说:“老黄,别叫我医生长医生短,我可不是医生哩!”黄厂长说:“你也是死不求人,端了金碗却要要饭,在那个中学里干什么屁事?一天落不下三元钱,真不如辞了职去办个私人诊所吃香喝辣!你好好为庄先生治伤,治好了,庄先生是名人,还不帮你办个行医执照?!”庄之蝶便问怎么还不是个医生?黄厂长才说了他一直未领到行医执照,现还在一所中学当伙食管理员,只是私下给人配药。庄之蝶倒也激动了,说:“你有这出奇手段,真是应该好好发挥特长的,当然办行医执照要卫生局批准发放,卫生局我没什么过密的人,倒认得尚贤路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他的堂哥在卫生局当局长的。”黄厂长说:“宋医生,这你听到了吧?什么叫名人?名人就不一样嘛!咱们趁热打铁,今日就让庄先生领了你我去找那个王主任,先与卫生局接上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就不再麻烦庄先生,你直接去缠他局长!”宋医生听了,也是喜出望外,却说:“这行吗?今日怎么让庄先生去?!”庄之蝶见黄厂长这么顺竿往上爬地提出去办事处找人,心下有几分不悦,但见宋医生一脸为难神色,倒觉得此人老实。想现在的医院,一般是西医见了病只是推,中医见了病又只会吹。姓宋的见脚伤,没有说他能治得好也没有说治不好,庄之蝶就明白此人有信心治的。之所以有这样的医术却没有个行医执照,恐怕也是他不善于交际的缘故吧?就答应可以去一趟的。宋医生就站起来说要上厕所,庄之蝶说家里有厕所,是坐式马桶的,比巷口公厕蹲着舒服。宋医生说:“正是我嫌那马桶不习惯的。”柳月就领他出了院门,指点了方向让他去了。好长时间,宋医生没有回来,黄厂长就说了药厂生产状况,千声万声地感谢庄之蝶写了那篇文章。洪江自然提出画廊董事会的事,庄之蝶还是说这事你和赵京五商量着办吧!黄厂长就要说什么,洪江忙说:“黄厂长,瞧你一身的汗,你去擦擦脸吧!”黄厂长撩起衣襟闻了闻,似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胖人不耐夏嘛!”去了水池上擦脸擦脖,洪江就过去小声说:“你不要当着庄老师面提董事会的事,你也听到了,他让我全权代表了他办这件事哩!他现在有病,心里烦,当面再说了,他该怨我连这点事也办不了!”黄厂长说:“那你给我一份章程吧。这一月手头紧,下个月我带了钱去找你再说。”洪江就给了他一张章程,又给了自己的名片。这时候,宋医生总算回来了,手里却提了偌大的一个塑料袋子,里边装着两条红塔山香烟,两瓶红西凤白酒,一包寥花糖,一包麻片,吓得庄之蝶急呼:“以为你去厕所,谁知你去花这钱?你来治我的病了还给我买这东西,这叫我怎么收?!”宋医生红了脸,说:“第一次见到你,空手怪难看的,何况你答应去见王主任。光冲能说这一句话,哪是这点礼品能打发的?”黄厂长说:“这你要收下的,等诊所能开张了;宋医生是有钱的主儿!”庄之蝶说:“那好吧,现在咱们就去,把这些礼品给那主任提上。”宋医生硬不,双方争执了半日,庄之蝶留下了一条烟。宋医生就出去叫了出租车,黄厂长和洪江搀扶了庄之蝶出得巷口,四人搭车去了尚贤路。一到街道办事处主任办公室,王主任幸好在,正与人谈话哩,就先让他们在一旁坐了喝水。

和王主任谈话的是位戴着白框眼镜的女人,坐在那里,双脚绞着放在椅下,两手死死抓着放在膝盖上的小皮包儿,说:“王主任,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关怀和信任,能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好激动呀!昨日夜里三点钟还是睡不着的,我姐姐还以为我那个了。”王主任就说,“以为你哪个?”女人说:“这怎么说呢?她总是关心我的婚事,以为我有男朋友了!”王主任说:“听你们厂长说你一直没谈恋爱的,现在是有了?”女人说:“我大学毕业那天就发了誓的,不干个事业出来我不结婚。王主任,正因为这样,我十分看重这次机会。昨晚三点爬起来,想了许多种方案,是依照中国大唐建筑还是明清建筑,我想吸收一些西方现代建筑风格,能不能既像一种城市的雕塑,又是一种公共实用场所呢?”王主任说:“这你不要急,你一定会出色完成这个任务的。讨论人选时,我一提到了你,别人还不同意,我始终坚持哇!现在看来我的眼光是不错的么!人是选对了的么!可我要提醒你,你的婚姻问题却要解决的,这么漂亮的人至今没个对象,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吧?”女人说:“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是不干出个名堂不找的!”王主任就皱皱眉,伸手在桌后墙上挂着的一个沙袋上狠狠打了一拳。沙袋边竟还挂有一双拳击手套。女人似乎有些吃惊,扶了一下眼镜,说:“主任是拳击爱好者?”王主任说,“我这是出出闷气罢了。你说你不干出个名堂不找对象,我理解你。现在不顺心的事多哩,五年前我就是这里的主任;五年了还是这里的主任。你说我不烦吗?可烦了打人去?杀人去?你能打了谁杀了准?!在家守个黄脸婆子,你一高声说话她就没完没了地唠叨了,我只得买了这拳击手套,只有打这沙袋出气!”庄之蝶听了,心里腾腾腾地跳,倒能体谅这王主任的苦楚,一时下意识地顿了顿头,黄厂长就叫开了:“这是好主意,我那老婆是不吃亏,你打她一下,她得还你两下。男人家当然是让了她了,可你打得轻了治不服她,打得重了又怕失踏了她。我就也买这个去!”走过去竟取了手套,也真地在沙袋上打了几下。女人瞧王主任和客人说起拳击,为难了一下,站起来。王主任说,“你别走,等会儿我还要给你说话的。”女人说:“我到厕所去一下,厕所在哪儿?”王主任说:“这条巷没有,办事处后院有个后门,过了后门就是隔壁那尚礼路,靠左边是厕所。你到了后门口,那里苍蝇就多了,你跟着苍蝇走就是了。”女人给庄之蝶他们笑笑走出去,又走回来,取了桌上的小皮包,王主任又说:“到了后门口,看见有一堆破砖了,你得拿一块去厕所垫脚,那里脏水多哩!”

女人一走,洪江悄声对庄之蝶说:“这女人一看就是个有钱的娘儿!”庄之蝶说:“不见得。那小皮包别瞧着高档,里面只装手纸。”洪江说:“她那么漂亮的,还愁寻不到个腰缠万贯的?”王主任便听见了,说:“漂亮吧?够漂亮的了!蜡烛厂三百多人,就数她出众。你瞧那脸,白里透红的,像剥了皮的鸡蛋在胭脂盒里滚过了一样儿的!”庄之蝶说:“她好像不是工人,你们在搞什么建筑设计?”王主任说:“作家眼睛毒!她是学建筑设计的中专生,毕业分配时却分不出去,省市设计院正牌大学生都闲着;哪里还能进去?只好分配到蜡烛厂。现在全市有四十八条街巷没有一个公共厕所。人代会开了以后,市长提出要为市民办几件好事,修厕所就是其中之一。我是把这条巷的厕所设计任务交给了她的。大作家,多时不见你了,又写了什么,几时写写我们这些街道办事处嘛!”庄之蝶说:“那好呀,只要你当主任的愿意,我几时真的就来了解情况了!今日来却是有件事求你的。”就说了宋医生的情况,拜托他给其堂兄说说情。王主任说:“有你大作家一句话,这我能说个不字?宋医生,那咱算认识了!你改日来吧,把情况写出材料,我领你去见我堂兄。”宋医生鸡捣米般地点着头。这当儿,女人就回到了门口,在那里使劲跺脚。王主任就说:“我让你带一块砖的,你没有带吗?”女人说:“我带了,可那里人排了队,排得久了我嫌砖太沉就丢了。多亏是高跟鞋,若是平底的,不知湿成什么样了!”王主任说:“这阵儿人还少的,要是晚上放完电视或是早上起床后,那排队人才多的。好多是丈夫给妻子排队,妻子给丈夫排队,旁人看见了还以为男女一个厕所哩!更有趣的是过路人又常常以为什么涨价了,开始抢购哩,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排上了!”众人都笑起来。女人说:“你们办事处还有这么个后门儿,居民却要绕多长的路?上了一次厕所,我越发觉得我接受的任务是多么重要!王主任,还有一件事忘了请示你,就是公厕的地址问题。今早我去这条巷看了看,北头是家饭店,厕所是不能放在对面的;南头是一家商店,但那里还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厕所总不能和饮食用水在一块儿;唯一合适的是中段那里,可那里有家理发店,店老板听说建公厕,叫喊他家靠这小店吃饭的,谁要占他家地方,他就和谁拼命呀!”王主任说,“他有几个小命?”女人就不言语了。庄之蝶看着女人怪学生气的,便觉得十分可人,问道:“听口音你原籍不是西京人?”女人说:“我是安徽人。”办事处王主任说:“阿兰,这是我的老朋友庄之蝶,是个写书的作家!”女人立即锐叫了一声,但又为自己的失态害羞得满脸通红,说:“你一进来,我就觉得这人怎么好面熟的,但一时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办事处王主任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我是在电视上见过你的!”庄之蝶笑了笑,把话题避开,说:“安徽人,安徽什么地方?”阿兰说:“宿州。庄老师去过?”庄之蝶说:“说到宿州,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不知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后来错划了右派,听说很能干,又很漂亮,现在只知道寡身在宿州,却不晓得是宿州的哪个单位?”洪江说:“你是不是说和钟主编相好的那个女同学?”庄之蝶说:“你也知道?”洪江说:“我听周敏说过这老头的怪癖,那么大年纪了还要风流,一封封地去信,剃头担子一头热着害相思!”庄之蝶说:“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别说老头的坏话!”就又问阿兰,“你知道不?听说过没有?”阿兰想了想,轻轻把头摇了。庄之蝶说:“你几时离开宿州?”阿兰说:“离开七八年了。每年回去也呆不了多少日子。因为不是一辈人,知道的就少了。”庄之蝶说:“宿州还有你家的人吗?”阿兰说:“我姊妹三个,二姐和我在西京,大姐在宿州邮电局。你要打问这个人,我让我大姐打问好了。”庄之蝶说:“不必打问,或许这人压根儿不在宿州,是别人误说了,或许此人早已不在人世上,但如果你肯帮我,我倒有事求你的。”阿兰说;“什么事?能给庄老师办理,我也荣幸的。”庄之蝶便把他的名片递一张给阿兰,阿兰说她没有名片交换的,她们厂门房有电话,但那门房不给工人传;有事让给她二姐家打公用电话,这一年她们厂宿舍拆迁,她是住在二姐家的。就在一张纸上详细写了她二姐的住址、姓名、电话号码。庄之蝶谢了,就说:“到时候我来找你。”王主任见庄之蝶和阿兰说得大多了,显得不耐烦了,拿拳头击了一下沙袋。庄之蝶领会了,就对宋医生他们说:“就这样吧,王主任肯帮忙,你改日再来让主任领了去见局长。今日主任事忙,咱们就不打扰了。”众人便站起来。王主任说:“不多坐啦?那有空来呀!如果什么时候牌桌上三缺一,你打个电话来,我也随叫随到的!”送客人到门口,阿兰却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日记本来要庄之蝶签名。庄之蝶说:“签这有什么用?”但还是签了。喜得阿兰送庄之蝶出门,自个先双脚从台阶上往下蹦,一蹦却窝在了那里。众人忙叫着:“脚崴了?!”脚没崴着,一只鞋的后跟却掉在那里,阿兰已羞得一脸通红。王主任说:“你瞧瞧,你瞧瞧,这是干的什么事嘛!”阿兰说:“我太丢人了!这鞋才买了不长时间呀,这么不经穿的?!”站起来,一脚高一脚低走不成路,王主任要去街口鞋店买一双新的来,阿兰忙说:“这使不得的,使不得的!掉了就掉了吧,我姐夫能修了鞋的。”就拣了一页砖砸起另一只鞋的后跟,一砸也砸了下来,两个后跟便装进了手提包里。看着庄之蝶他们,说声“再见”,脸上羞红还不退。

出租车先送庄之蝶回到家。这一夜过去,脚伤虽然踩实还有些疼,但真的就不用拐杖能走了。一家人好生高兴。老太太念叨是符的作用。又到第二天夜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听着老太太在说:“符镇了恶鬼,你倒轻狂了,这里还有保姆的,让人家黄花闺女笑话?”我以为来了人,睁眼看时,窗外的月光半明半暗,正是半夜三更,就说:“伯母你又犯糊涂了?”老太太在那棺材床上坐起来,说:“你醒了,才醒的还是早就醒了?”就又责备起什么人来,并拿了怀中的小鞋掷过去,很响地笑了一声。老太太有个习惯,睡觉总要把那双鞋脱了抱在怀里,说:“抱了鞋睡,魂儿不失的。人一睡觉就像是死了的,但这种死不是真死,魂出了身却在头上转圈儿。梦就是魂儿,若不抱了鞋,梦就不做了,不做梦就没了魂,人真的就要死了。”我不信她这话,却也不敢动她的鞋,常常晚上看电视,看一会儿,老太太就睡着了,怀里依然是抱了那双鞋。我不能喊她,只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瞧着她没反应,就连人带鞋抱她去棺村床上睡。有时老太太并没瞌睡,我用手在她眼前晃了,她说:“我没睡着的!记着,我要睡,鞋就在怀里的。”现在见老太太把鞋掷过去,忙问怎么啦,老太太说:“你老伯来了,他刚才站在墙那边,我把他打着了!”我一身冷汗,忙点了灯,墙边并没人,只有下午她挂衣服钉了个木撅儿还在墙上。老太太走过去摸了又摸那木撅,说这是你老伯的东西,怎么就变了木撅撅?骂道:“这老东西哪儿来的这精神头儿?!”拔了木撅扔到窗外,喃喃道:“让狗叼去,就不害人了!”

天亮, 庄之蝶自个去院门口吃了牛奶,又兀自听了一会周敏在城墙头上吹动的埙音,因为不自由了老长的日子,今日脚能走路,也高兴了去城墙根,周敏却已经离开那里,于是看到了初起的太阳腐蚀了那一片砖墙,红光光地十分好看,走回来,问我:“来过人吗?”我说:“没人的。”又问:“也没电话吗?”我说:“也没电话。”就喃喃道:“她怎地没来?”我生了心眼,想起那一日他与唐宛儿的举动,就寻思是不是他们约了时间今日要来,便试探了说,“老师是说唐宛儿吗?”庄之蝶说:“你怎么知道?周敏去找秘书长,不知情况如何,周敏不来,也不打发唐宛儿来说一声。”我在心下说:果然等唐宛儿。口里说:“我想唐宛儿是会来的。”又坐了一回,还是没人来,庄之蝶走回书房写一封长信去了。到了十点十五分,唐宛儿终是来了,在门口轻唤了一声“我”,笑得白生生一口碎牙。我正在洗衣服,弄得两手肥皂泡沫,抬头看了,又是一个盘了纂儿的发型,穿一件宽大的紫色连衣长裙,心里就说:“他们真是在偷情了!”充满了意,偏笑着说:“宛儿姐姐有什么事,走得这么急的,一脖子的汗水!大姐不在,庄老师在书房里,你快去吧。”唐宛儿说:“师母不在呀?我以为师母在家才来聊聊天的。”柳月说,“大姐患过中耳炎,耳朵笨了,和她说话得大声,知己的悄俏话儿也不能说,聊天就费劲哩!”便拿眼看唐宛儿隆得高耸的胸衣,偏上去手一抓那地方,问:“哟,这衣服颜色好漂亮哟,在哪儿买的?”说是拉着看衣服,手已抓住了衣里的奶头,疼得唐宛儿拿拳头就来打,两人正闹着,庄之蝶从书房出来,与唐宛儿问候了,就坐下没盐没醋说了一堆闲话。庄之蝶说:“今日就在我家吃饭吧,你师母总唠叨你在那边没什么可做的,要叫了你过来吃吃。”唐宛儿说:“我不吃的,我那边什么都有的。”庄之蝶说:“不会让你付钱的。我,你去街上割些肉,买些韭黄,中午包饺子吃吧!”柳月说:“我也思谋着该去菜场了!”就拿了篮子出门走了。柳月刚一拉门, 唐宛儿就扑在了庄之蝶的怀里,眼睛就潮起来。庄之蝶说:“你又要哭了,不敢哭的。”妇人说:“我好想你,总盼不到三天时间!”两人搂抱了狂吻,妇人的手就到了庄之蝶的腿下去。庄之蝶却用嘴努了努那边的卧室,妇人意会,就分开来。庄之蝶在老太太的卧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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