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
“哥,你又胡来了,”没容惊讶不已的大表哥说话,妈妈从旁抢白道:
“哥,你又耍酒疯了,还贷款六十万呐,亏你说得出口,就你,哪个地方能值上
六十万啊!”
“呸,”大舅恶恨恨地瞪了妈妈一眼,呸的一声,往地板上吐出一口黄痰: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二狼,我和镇长商量事,用不着你来管,你管我值不值六十
万,我穷,我没钱,可是,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过一分钱,我的事,你
他妈的少管!你给我远点扇着,一边凉快去,镇长大人,”大舅将丝毫不念骨肉
亲情的妈妈,无情地数落一番,待妈妈哑口无言地躲进里间屋去,大舅又转向大
表哥:“镇长大人,我真要贷款六十万,我有用处!”
“嗨嗨,”望着大舅那份一本正经的认真相,大表哥冷冷地笑了笑,索性双
手一摊,尤如哄小孩子玩游戏般地问大舅道:“我说大叔哇,六十万,贷这么多
款,你到底有什么用处哇?”
“胡扯,”爸爸撇视一眼大舅,低声嘀咕一句,然后,尾随着妈妈,也走进
里间去:“精——神——病!”
“大舅,”我噙着不自然的微笑,走到大舅面前:“大舅,别胡来了,大表
哥,待你不薄啊!”
“小力子,”大舅拉住我的手,语气亲切地说道:“大外甥,大舅可是认真
的啊,大舅并没有跟你大表哥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我申请贷款,这,有什么不妥
啊!”说着,大舅又转向大表哥道:“镇长大人,贷款六十万,我当然有用啦,
我要买推土机,所以,贷款少了,能买得起么?嗯,”
“你,呵呵,”大表哥一脸困惑地盯视着大舅:“我说大叔哇,你,买推土
机,干什么用啊?”
“干活啊,推土啊!”一边说着,大舅一边摆弄着双手,模仿着驾驶推土机
的样子:“推土机还能干啥,就是推土呗!”
“推什么土?”
“开发区的土地啊!我要把开发区的,……”
“什么,开发区的土地,你也敢动,大叔哇,”大表哥打断大舅的话,表情
严肃地说道:“开发区的土地,已经用矿渣、沙石,平整得好好的,就等着外商
来咱们这里投资建厂呐,你,推开发区的土地,这不是又要搞破坏吗?大叔,你
知道么,平整开发区,花了多少钱么?”
“哼,搞破坏?是有人搞破坏,可是,不是我,呶,”
大舅将脏手伸进里怀,将出狱归来,在路途上无意中拣拾到的那叠报纸,啪
的甩在茶几上:“呶,镇长大人,这上面印着中央的最新通知,你看看吧,好好
地学习学习吧!”
“哦,”大表哥瞟了一眼报纸,霎时,原来油光横溢、红晕映人的面庞,唰
地蜡黄起来,同时,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这,这,这,”
“呵呵,”望着大表哥那份窘态,大舅喜滋滋地耸了耸双肩,探出干枯的手
掌,抓过茶几上的烟盒,拽出一根香烟,一边点吸着,一边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
着:
“嗳——,镇长大人啊,现在啊,已经是市场经济年代了,中央不是说了,
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所以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讲究经济效益啊,我贷
款买推土机,当然要干点什么,总不能放在那里生锈哇,我这个人啊,做什么事
情都讲究经济效益,我们是小本生意,跟你镇长大人可比不起啊,你镇长大人财
大气粗,几百亩的耕地,可以放在那里不种,一闲就是好几年!……”
“大叔,这,你,”大表哥放下报纸,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大叔,你就
少说两句吧,咱们,好商量!”
“呵呵,”大舅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而是吐出一缕烟圈,继续念叨着:
“镇长大人天天学习中央文件,时时刻刻同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思想觉悟可
比咱们这些草民百姓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啊,不知道镇长大人学没学习过这份文
件。呵呵,”
大舅瞟了大表哥一眼:“镇长大人,看没看完啊,报纸上是怎么说的啊:
唉,这几年啊,全国各地大搞、特搞什么他妈的经济开发区,一时间,真是遍地
开花啊,到处都折腾得热火朝天的。你镇长大人当然也不能落后哇,咱们镇子,
耕地本来就少得可怜,而你镇长大人却也像人家大城市似的,很像那么回事地把
咱们镇上最好的一块耕地,给圈了起来,搞了一个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啊……”
大舅甩掉烟蒂,刁顽地瞅了我一眼,然后,仿佛着大表哥的样子,非常滑稽
地连说带比划起来:“啊,小力子呀,当时的场面,你是没看到啊,哈,镇长大
人亲自挂帅,兴师动众地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矿渣,把个好端端的耕地,楞给垫平
了,末了,再用压路机,压、压、压。”
大舅一边瞅着我,一边展开脏手,咬牙切齿地往沙发上按压着:“大外甥,
就这样,压、压、压,嘿嘿,三压两压,这经济开发区啊,就大张旗鼓地鼓捣起
来了,竣工典礼那天,你大表哥那个神气啊,……”讲着、讲着,大舅一把拽过
报纸卷,习学着大表哥讲话的腔调:“×××镇经济开发区,竣工典礼,现在开
始,进行大会第一项,燃放礼炮!……”
“嗨嗨,”大表哥苦涩地劝阻道:“得,得,大叔哇,你就别耍活宝了!别
寒碜你侄喽!”
“哈哈,”大舅放下报纸,恶狠狠地盯视着大表哥道:“镇长大人,这经济
开发区是让你忙三火四地搞起来了,可是,我的镇长大人呀,投资呐?外商呐?
工厂呐?在哪呐,嘿嘿,没有吧?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投资,却是一分钱也没
看见;外商,连个影子也没有;工厂,一块砖也没动啊,呵呵,镇长大人,所有
的这些,你是一样也没促成吧?”
“这,这,”大表哥绝望地应承道:“大叔,我们不是正在努力工作么,我
已经派出好几个工作组了,兵分四路,奔赴大江南北,正在全国各地,招商引资
呐。过一个阶段,我把镇里的工作,料理料理,准备出一趟国,考察考察国外的
情况!我,……”
“嘿嘿,你可得了吧,考察,什么他妈的考察,依我看啊,你是借考察之名,
用公款,出国旅游!”
大舅抓过报纸,煞有介事地嘟哝着:“啊,这么好的耕地,一闲就是好几年
啊,真是太可惜喽,这一年下来,得少打多少粮食啊。嗯,嗯,”
大舅清了清嗓子,打着不很地道的官腔,冲我说道:“大外甥,针对这种不
切合地方实际,盲目开发的、乱占耕地的情况,国家紧急下发了一份文件,呶,
这不白纸黑字写着呐:因乱开发而闲置起来的土地,必须尽快复耕还田。否则,
将予以严肃查处,……,哦,”
念着念着,看到大表哥不再言语了,大舅放下报纸,乘胜追击般地问道:
“咋的啦,镇长大人,你咋没声啦?怎么哑吧了?说啊,说话啊,镇长大人,把
你当年在竣工典礼上讲话的派头,拿出来啊?嘿嘿,”
“哼,大叔,”在大舅反复不停的追问下,大表哥气咻咻地嘟哝道:“你,
你,你又来借机敲诈我了,是不是呀?哼,”
大舅闻言,美滋滋地嘿嘿一笑:“嘿嘿,嘿嘿,啥,敲诈,镇长大人,我敲
诈你什么了?我让你看看中央下发的文件,你就说我敲诈,你这个人,咋这么歪
啊!”
“哼,”大表哥卷起报纸:“大叔,中央的文件,我早就看过了,也学习过
了,等你在报纸上看见的文件,早就晚三秋了,”
“呵,”大舅顺茬接应道:“既然你早就看过了,也学习过了,那,为什么
不执行啊?开发区的土地,为什么还闲置着,你这简直是渎职啊!”
“这个吗,”大表哥耷拉着脑袋,尤如一个受审的犯人:“大叔,这个问
题,当然要尽快予以解决!”
“可是,你到是解决啊?”大舅摊开双手,活像个审判官。
大表哥突然抬起头来,一脸恶气地瞪着大舅,气呼呼地吼叫起来:“哼,
这,是镇政府的事情,与你什么关系啊,这,用得着你来操这份心么!”
“哎,镇长大人,”大舅毫不相让地回敬道:“你这么说可就不对啦,为什
么没有我的关系啊?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当
然要为国分忧啦。”
“哟,你可得了吧,少跟我来这套,”大表哥继续一脸恶气地瞪视着大舅。
大舅看在眼里,无所谓地继续说嘀咕道:“镇长大人,你说要解决,可是,
什么时候解决啊,哪年哪月才能解决呀!这么好的耕地,再闲置他个十年八年的
呗,咱们国家人多地少,这可是咱们的国情啊,我深为国家的前途担忧,这耕地
如果总是这么闲置下去,一年下来,得少收多少粮食啊。
我想了很久了,镇政府财政有困难,我体谅政府的困难。开始,我想一筐一
筐地把这些矿渣拣出去,可是又一算,这么多矿渣,我就是什么也不干,一天到
晚不停地拣,一辈子也拣不完呀。我倒没什么,拣一辈子矿渣也可以,为国家做
贡献嘛!可是,这地荒着多可惜呀!所以,我就想到贷款买推土机,这样,能快
点呀!”
“嘿嘿,”满屋子的人,均发出讥讽的笑声,看到大表哥又沉默不语了,大
舅愈加兴奋起来:“呵呵,镇长大人,如果镇里财政确实有困难,我也不难为你
了,明天,我去县里,如实地反映反映这个情况,看看上级领导是什么精神!”
“哎——呀,”听到大舅这句话,大表哥活像被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一屁
股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哎呀,大叔,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大叔啊,咱们祖祖辈
辈都生活在这个镇子里,如果从我舅舅那边论过来,咱们两家多多少少还沾刮点
亲戚呢!大叔,你可不要抓住一点什么把柄,就跟我死缠没完啊。”
“哼,”大舅平静地说道:“镇长大人,我可没有纠缠你,你也别跟我论什
么亲戚里道的,咱们穷光蛋,跟你镇长大人,高攀不起啊!我这是秉公办事,如
实向上级反映情况!”说完,大舅拽过手杖,吃力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大表哥一把扯住大舅的破衣袖,没好气地说道:“大叔,拉倒吧,你可拉倒
吧,你别卖关子啦,你的小九九,我比谁都清楚,今天,咱们闲话少扯,你就实
话实说吧,你开个价,我得需要多少钱,才能堵住你这张嘴?”
“呵呵,”大舅停下脚步:“镇长大人,既然你挑明了,那,我,也就不客
气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贪心,给几个喝酒钱就行!镇长大人,你就凭
良心赏吧!”说着,大舅伸出干枯的脏手:“请镇长大人,赏穷光蛋几个喝酒钱
吧?”
“呶,”大表哥将一叠钞票,没好气地塞进大舅的手心里,大舅用手指轻轻
地捻了捻,脸色一沉,啪地丢抛在地板上:“我说镇长大人呀,你哄小孩呢?你
打发要饭的呢?是不是?”
“那,”大表哥强忍着满腔的怒气,牙齿咬得嘎嘎直响:“那,你说呀,你
要多少钱?”
“五千!”
“什——么?”大表哥差点没跳到天棚上去,对大舅的称谓,发生了质的改
变:“两溜溜棒,你,可真好意思张嘴呀!”
“那咋的!”大舅像个自由市场里,老道的小贩:“咋的,就这个价,”
“咋的,太多啦,”大表哥嘴角微颤:“你要这么多钱,又没有收据,财会
没法下帐!”
“嘿嘿,”大舅淡然一笑:“财会没法下帐?真是开国际玩笑啊,五千块钱
就下了不帐啦?那,你们用公款吃、喝、嫖、赌、旅游,就都能下帐啦,对
不!”
“小力,”大舅与大表哥这边正滑稽可笑地讨价还价着,三裤子突然风风火
火地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嚷嚷道:“小力,不好啦,铁蛋出事了!”
“啥?”听到三裤子的话,我的心头猛然一颤,想起不久前那次历尽艰险的
内蒙之行,一股不祥之兆,顿时涌上心头:“啥,铁蛋,出事了!”
……
(一百六十)
暮秋的天空泛着让我沮丧的深灰色,日渐远离而去的斜阳毫无生机地眨巴着
暗淡的眼睛,强劲的秋风,阴阳怪气地呜咽着,在苍茫的大地上横冲直撞,无情
地戏弄着枯黄的野草,肆无岂惮地掠扫着干涩的杨树枝叶,漫天飘浮的黄叶片,
尤如下葬的冥钱,哗哗啦啦地扬洒在汽车的前风档上。
在一处无名的、紧邻公路的、大概只有十多户人家的自然屯附近,聚集着黑
压压的人群,铁蛋驾驶过的、贩运牲畜的大卡车,歪歪扭扭地横陈在公路中央。
“哦,铁蛋的汽车,”三裤子嘎吱一声,将汽车停在大卡车的后面,我、二
姑、二姑父、老姑相继跳下汽车,不顾一切地冲向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
“喂,借借光!”
“啊,”当我努力地拨开好事的、特别喜欢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时,眼前可怕
的场景,让我不由得惊叫起来:
“啊,小石头,铁蛋,仁花!”
“哎呀,铁蛋,”
“我的妈哟,小石头!”
随后拥挤进来的二姑和老姑,相继发出一声悲惨的哀叹,然后,身子一软,
咕咚一声,瘫倒在公路旁,不省人事了。
凌乱不堪的、积满蒿草和泥泞的公路傍边,直挺挺地横陈三具血肉模糊的尸
体,衣服早已被松脱开、刚刚由法医解剖过的僵体上,包裹着皱皱巴巴、血浆漫
浸的白纱布。
“儿——子,”早已泪流满面的二姑父,踉踉跄跄地冲向三具尸体,哆哆颤
抖的手掌,缓缓地掀开皱布:
“铁蛋,儿——子,”
“我的天啊!”
铁蛋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在那原本俊美的面庞上,其右脸的颧骨与眼睛之间
有一个硕大的、极为可怖的枪口,一直贯通到后脑。这罪恶的一枪把铁蛋的面部
击打得严重变形,我甚至不肯相信,这会是铁蛋!在铁蛋的身旁,躺着可爱的仁
花,那俏丽的面庞,也与铁蛋一样,枪眼也将右脸射穿。小石头没有被毁面,扭
曲的脸颊呈着无尽的痛楚之相:
“小石头,”我咕咚一声,蹲跪在小石头的头置前,手掌绝望地抚摸着儿子
充满痛苦的面庞:
“儿——子,儿——子,”
我突然注意到,小石头右臂的肘部,被枪弹击碎,肚腹上包裹着层层纱布,
汨汨的血水,还在不停地浸渍着:
“儿——子,儿——子,你死得好惨啊,小小的年纪,往内蒙瞎跑个啥啊,
儿——子,小石头!”
“儿——子,”苏醒过来的老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爬向小石头,抽搐不
止的细手,痛楚异常地轻佛着儿子的脸蛋:
“儿子,儿子啊,妈妈来了,小石头,妈妈来了,儿子,睁开眼睛,看看妈
妈,我不是你老姨,我是你妈妈哟,呜——,呜——,呜——,”
“铁蛋,”二姑挣脱开三裤子的手臂,一头扑向血肉模糊的铁蛋:“儿子,
你死得好惨啊,儿子,妈妈正给你张罗婚事呐,儿子,儿子,呜——,呜——,
呜——,仁花,”二姑又转向被彻底毁容的仁花,当手掌轻轻地探向仁花的面庞
时,立刻粘满了浓浓的血水:
“我的妈哟,仁花,你,好惨啊,怎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啊,还有没有人
性,还是不人啊!仁花,”二姑的手掌缓缓向下,红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仁
花那裹着纱布的腹部:
“这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仁花已怀孕了,这一枪,打死的,可是两个人啊!
啊,杀人犯们,你们是不会得好死的,这些天杀雷劈的畜牲们!”
“小石头,小石头,”我和老姑手捧着小石头的脑袋,苦泪纵横,老姑哭哭
咧咧地嘀咕着:
“儿子,儿子,你就是不听话,就愿鼓捣着那破汽车,儿子啊,睁开眼睛,
看看妈妈吧,”
“儿子,”我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淌地石头的脸蛋上:
“小石头,我是你爸爸,小石头,我不是你力哥,我是你爸爸哟,儿子,看
看爸爸吧,唉,”我抹了抹模糊的泪眼:
“儿子,我早计划好了,等把土地卖掉,就把你带到南方去,把你送进最好
的学校,让你受良好的教育,儿子,唉,这一切,都完蛋了,都结束了,儿子,
儿了啊,你至死也不会知道,我才是你爸爸啊,是你亲爸爸,儿子,……”
“这,这,这,”三裤子一边搀扶着二姑,拽扯着老姑,一边苦不堪言地向
警察询问道:
“同志,这,这,这是怎么搞的啊,咋出了这大的惨案啊,唉,你们这里,
也太乱了,太不安全了!”
“喔——,喔——,喔——,”二姑父接茬道:
“一次死掉三条人命,这,都可以在公安部,挂号了,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尽出一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啊!”
“嗯,”警察平静地点了点头,对当地的治安状态,毫不掩饰地说道:
“这条路哇,经常出事,车匪路霸频繁出没,专门抢劫过往的车辆,尤如是
长途贩运的汽车,更是他们袭击的主要目标。几天前,出了一起大案,一辆从大
连贩运海鲜的卡车,被洗劫了,抢走现金二十多万!呶,”
警察手指着三具尸体:“跟这一样,司机、随行人员,统统都打死了,一个
活口不留!这是一群职业杀手!”
“咂咂,真惨,一次就死了三个人了,还都是孩子啊,死得太可惜了!”
“是啊,听那个孩子的妈妈说,那个女孩,肚子里还有一个呐,啊,这应该
是四条人命吧!”
“不,不应该是四条,没生出来,就不能算是一条命,应该是半条命!”
“啊,那就是三条半人命喽!”
“唉呀,真是够惨的啊!”望着哭成一片的我们,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一
个灰头灰脸,其貌不扬的老农民,叼着呛人的烟袋,津津有味的向人群讲述着:
“咳咳,我就住在这个小屯子里,昨天下半夜的时候,我他妈的让一泡尿给
鳖醒了,就起来上茅房,刚推开房门,就听到公路这边,啪啪啪地响起枪来,把
我惊得手一哆嗦,心想:得,准是又出事了!吓得我咣当一声,就把房门给锁死
了,下半宿再也不敢出去了,这泡尿哇,整整鳖了大半宿啊!直到天亮,才诈着
胆子,溜出屋来,算是把这泡尿,给放出来喽,哎哟,可鳖坏我喽,”立刻有人
打断老农民的话,争先恐后地嚷嚷道:
“我也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
“……”
人们木讷的、粗糙的脸庞上,扬溢着非常满足的神色,为有幸亲历这一赅人
的惨案,感到无比的自豪:啊,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经历啊,这段经历,足以在
十里八村的乡邻面前,骄傲地炫耀个五年、八年的!
“哼,胆小鬼,”一个破衣烂衫,赤着双脚的少年,非常虎气地插言道:
“你们这一些胆小鬼啊,一听到枪响,就把你们吓得半死,连大门都不敢出
了,还好意思讲,自己鳖了半宿的尿呐,哼哼,没把吹泡给鳖坏啊!”
“他妈的,”老农民闻言,气呼呼地向破衣少年,伸出干枯的手掌:
“这个鳖犊玩意,你这是跟谁讲话,没大没小的,从你妈妈那边论起,我可
是你六舅哟,你就这么跟你六舅说话啊,有娘养,没娘教的鳖犊玩意!”
“嘻嘻,”破衣少年非常机灵地躲过老农民的干手掌,继续眉飞色舞地讲述
道:
“嘻嘻,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你别看我小,可是,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就怕老师找我爸。我是第一个跑出屯子,看到出事现场的,”
“哦,”人群热切地转向破衣少年,一个个伸着青筋泛起的长脖子,满脸焦
急地追问道:
“小兔崽子,你看到现场了,真的么,你敢么,嗯,快告诉我们,当时的现
场,是什么样子啊,快给我们讲一讲吧!”
“是呀,快讲啊!”
“嗯,” 破衣少年干咳几声,不无自豪地讲述起自己非同寻常的经历:
“枪声响过之后,我鞋都没顾上穿,就悄悄地溜出屯子,等我跑到公路上的
时候,杀人犯早就没影了,呶,” 破衣少年指了指人群外围的大卡车:
“只有那辆大卡车,停在公路中间,火还没熄呐,还突突突地一个劲地响着
呐。我看看四下无人,就跳到车蹬上,哎哟,”破衣少年止住了讲述,扬了扬受
伤的脏手:
“当我扒上车窗时,一不小心,被碎玻璃,扎伤了,哎哟,好疼啊!”
“嘿嘿,他妈的,这个小屄崽子,”人群中不知是谁冷冷地骂破衣少年道:
“活该,谁让你愿意看热闹,哪有事,哪到!扎了也不多!哪天再愿意看热
闹,没准也得他妈的吃枪籽!嘿嘿,”
“哟,” 破衣少年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地继续讲述道:
“我扒着车窗往里一看,我的老爷天呀,好惨啊!那个开车司机,脑袋被手
枪打得跟个血葫芦似的,双手还握着方向盘呐,那个女的,脑袋也给打开了花,
那血淌的呀,满脸、满身,都是啊,那女的脸上那个样子,牙咬得紧紧地,像是
痛极了,她紧紧地依在司机的身旁,双手抱着司机,……”
“哇,是够惨的,”
“挨枪籽的滋味,最他妈的难受,谁受得了哇,能痛死人啊!”
“嘿嘿,瞧你说的,就像你挨过枪籽似的,”
“谁他妈的挨枪籽,你他妈的才挨枪籽,我是猜的,看那几个死人的表情,
一定是痛极了!”
“唉,唉,” 破衣少年又指了指小石头的尸体:
“这个男孩,躺在汽车后排座上,他的胳臂肘,挨了一枪,心口窝,也挨了
一枪,”
“嗯,”人们的目光扫向小石头,继续挖掘着丰富的灵感,纷纷猜测着:
“这个孩子一定是最后被打死的!”
“嗯,出事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正在后面睡觉呐,听到枪声,就起来了,杀
人犯把枪对准他,他本能地用胳臂肘挡了挡,叭,结果,一枪打在胳臂肘上!”
“对,这一枪,没打死,杀人犯就又冲他的心口窝,补了一枪!”
“哎呀,”有人对杀人犯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这,好像不是谋财害命,你看,那个女的,金项链、金手链什么的,都没
抢走啊!”
“嗨,那玩意才值几个钱,千八百的,人家图的是现钱!”
“不,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吧!你看,”有人手指着铁蛋和仁花的枪伤:
“两个人,都是右脸被击穿,这,可能是情杀吧?”
“嗯,有点道理,也有这个可能!”
“……”
“小力,”身后的三裤子轻轻地推了推我:
“别哭了,什么都没用了,收拾收拾,把铁蛋他们,拉回家去吧!”然后,
三裤子开始掏钞票:
“喂,伙计们,谁愿意把我兄弟的尸体抬到卡车上去,我给钱?”
“哈,我愿意,”
“我也愿意,算我一个!”
“来,我也帮抬!”
“……”
“小力,”三裤子将我扶上卡车,我一屁股的坐在溅满血污的驾驶位上,望
着沾挂着点点血迹的方向盘,心里翻江倒海,可就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警
察,手掐着焊枪,向卡车走来:
“先别走,呶,”说着,警察将焊枪对准车门把手,哧哧哧地切割起来,三
裤子不解地问道:
“同志,这是什么意思?”
“哦,”警察一边切割着,一切淡淡地答道:
“车门处有一个枪眼,割下来,拿回去化验!”
“朋友,”搬完尸体的农民纷纷聚到三裤子的身旁,伸出沾满血污的脏手:
“朋友,抬完了,给钱吧!”
“呶,”三裤子极为慷慨大方地将钞票分发掉,然后,冲我摆摆手:
“小力,我送老叔和婶回去,你把铁蛋他们拉回去吧,千万记住:不要过份
悲伤,要好好地开车!”
“嗯,”我哆哆嗦嗦地握住血渍漫浸的方向盘,从镜子里,望了望车后的货
箱:
“小石头,儿子,铁蛋,仁花,咱们回家了!”
……
(一百六十一)
我驾驶着溅满鲜血的卡车,经过一整夜的颠簸,当黑暗渐渐消散时,终于将
三具尸体运回到故乡的小镇。
深秋的早晨格外地寒冷,冰盘般的斜阳,鬼鬼祟祟地躲在浓密的雾霭里,那
凉冰冰的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浓浓迷雾,扬洒在昏暗而又苍凉的原野上,漆黑
的秋夜,飘撒着砂糖般的雪花,无垠的大地,活像是覆盖上一块硕大的裹尸布,
在斜阳的照射下,泛着可怕的、剌眼的白光。放眼望去,整个大地呈着一幅死气
沉沉的惨相。
我将汽车径直开进故乡小镇的医院,三裤子等人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当他帮
我启开车门时,秋日凌晨那赅人的低温将我脸上的泪水紧紧地凝固起来,凛冽的
寒风尤如刀子般地刮刺着我的面颊,因过于寒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
来:“好冷啊!”
阴暗的太平间门口摆放着几束花圈,五彩斑斓的纸片随风呜咽,冰窖般阴冷
的走廊里伫立着铁蛋生前的好朋友们,此刻,正挖空心思地猜测着铁蛋那段可怕
的遭遇,见汽车驶来,纷纷迎候过来,一边搬动着尸体,一边切切私语:“铁蛋
死得真是太惨啦,三条人命啊!”
“三条人命?听说仁花的肚子还有一个孩子呢,唉,应该是四条人命啊!”
“……”
“小力,”三裤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别难过了,什么都晚了,铁蛋和小石
头,好像该着就这么死,呶,哥们,小石头生前就喜欢摆弄汽车,只要一有机
会,就要开我的汽车。唉,为这事,我没少吼他,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太混
了,我,对不住小石头哇,呶,哥们,你看,我给小石头扎了一台高级轿车!”
我的目光顺着三裤子的手指望去,方才注意到,在医院冷风嗖嗖的院子里,
果然摆放着一部纸糊的轿车,正在卡车上搬动尸体的年轻人们悄声嘀咕道:“嘿
嘿,这三裤子啊,可真逗,扎的还是奔驰牌呐!嘿嘿!”
“小力,”三裤子扔掉烟蒂,拽扯着我的手臂:“走,咱们吃点饭去吧,天
气真是太冷喽,喝点酒,暖暖身子,唉,从昨天到现,咱俩都是水米未进啊!”
当我与三裤子吃过简单的早餐,再次返回到医院时,我被告知,三具尸体已
经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于是,我跟在三裤子的身后,走进太平间,我首先来到铁
蛋的灵床前,二姑父正泪眼汪汪地守候在儿子的遗体旁,见我走进来,痛苦不堪
地指了指灵床上僵挺着的铁蛋:“小力,铁蛋在这呢!”
我默默地走到铁蛋的遗体旁,经过医生的简单处理,铁蛋多多少少恢复了以
前的俊美,他穿着贵重的寿装,平静地仰躺着,双目紧闭,嘴上叼着一块古铜
钱,“这是仁花!铁蛋的媳妇,……”可怜的二姑父绝望地嘀咕着:“铁蛋的媳
妇,喔——,喔,他们,只能到阴间去生活喽,喔——,喔——,”
从二姑父的语调里,我完全揣测出他的心思:尽管铁蛋尚未正式举行婚礼,
但是,二姑父坚定地认为:铁蛋已经是个有媳妇的男子汉,他成人啦,他拥有自
己的家庭啦,尽管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整容过的仁花姑娘,那被彻底毁坏的面庞,涂抹着厚重的脂粉,尽一切可能
地企图掩盖住硕大的、纵穿整个右脸的枪眼,她身着鲜艳的盛装,安祥而又幸福
地躺地铁蛋的身旁。当我绕过她的身旁时,目光有意停滞在她的细手上:哇,仁
花的小手指,果然像奶奶所说的那样:比常人短小许多,的确够不到奶奶比划的
那条指纹。
“铁——蛋,”我俯下身去,拾起几叠冥纸,一张一张地丢弃在铁蛋灵床前
的火炉里:“铁蛋好兄弟,哥哥给你烧纸了!”然后,我悲痛欲绝地来到小石头
的遗体前:“儿子,儿子,爸爸来了,小石头,睁开眼睛看看爸爸吧,……”
“哎哟!老婶来了,老姑也来了,”身后的三裤子悄声嘀咕起来,我抹了抹
悲伤的泪水,转过身去,只见业已哭肿双眼的二姑和老姑,各自披着一件草绿色
的军用大衣,在众人的搀扶之下,一前一后,哭哭咧咧地走进太平间,分别奔向
自己心爱的独生儿子,与之做最后的诀别。
二姑和老姑久久地伫立在铁蛋和小石头的灵床前,颤抖的双手反复不停地抚
摸着儿子的面颊,尤其是二姑,每当她触碰到那块致铁蛋于死命的枪眼时,二姑
爱怜的泪水,一滴紧接着一滴的掉落在儿子的脸庞上、额头上。
二姑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枪伤,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问候着儿子:“铁
蛋啊,这么大的伤口,你疼不疼!咦——,咦——,咦——,”
话未说完,二姑再次失声痛哭:“我的儿子哟,你死得好惨啊,这一枪打在
脸上,该有多疼啊,呜——,呜——,呜——,……”
“芳子,芳子,别哭啦,好好看看你的儿子吧,过一会,就看不到啦!”众
人劝说道。
“哟唷,不好了,老菊子又昏过去了!”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昏厥过去的老姑
抬出太平间。
较之与老姑,二姑要坚强许多,她依然不停地抽泣着,目不转睛地端祥着自
己静卧着的儿子,仔细地给铁蛋整理着寿装,突然,二姑似乎发觉有什么地方不
太合适,她指了指铁蛋的脚下:“小燕子,去,你给铁蛋把鞋带好好系一系,铁
蛋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系鞋带的,他不喜欢这样系。”
“嗳,好的,二姑,我这就重新给他系上!”
二叔的女儿小燕子立即绕到铁蛋的脚部,蹲下身去重新给铁蛋系鞋带。
“还有,小蒿子,铁蛋的腰带扎得不对劲,你再给他正道正道!”
“嗯,”表妹小蒿子应承一声,马上着手整理铁蛋的腰带,二姑仍然依依不
舍地抚摸着儿子的伤口:“铁蛋啊,妈妈的好儿子啊,你就这么狠心抛下妈妈一
个人走啦,我可怎么办呢!喔——,喔——,喔——,……”
二姑越说越伤心,说着说着,绝望之余,痛苦万状地拍打着床头,扯着已经
嘶哑的嗓子:“铁蛋啊,石头啊,仁花啊,喔——,喔——,喔,好可怜的孩子
们啊,喔——,喔——,喔——,……”
“哎哟,我看差不多啦,”不知什么人催促起来:“差不多啦,到点啦,快
把芳子弄走吧,不然,一哭起来就没完!会把身体哭坏的,”
“二姐,走吧,”
“芳子,别哭了!”
“铁蛋,石头,仁花,喔——,喔——,喔——,”
二姑哪里肯依,拼命地推搡着众人,双手死死地拽住床头,说死也不愿离
去:“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
无可奈何之下,众人索性将二姑生硬地抬出太平间,二姑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再次昏厥过去。
“我说,趁这机会,快点抬走吧,……”
混乱之中,雇来的工人们开始乘机抬走铁蛋等人的尸体,将其搬到卡车上,
当抬仁花的尸体时,我听到一个矮胖子工人对身旁的工友悄声嘀咕道:“过去听
老人说,怀孕的女人死后不僵尸,我不信,今天我这是第一次抬怀孕女人的尸
体,这么长时间啦,天气又这么冷,可是,仁花果然还没有僵尸啊!”
“真的,是没僵尸,老人说得没错啊,我真的长见识了!”
在无边无际的大地深处,在一片密林的边缘,在一座可怕的院落中央,十分
刺眼地呆立着一根耸入云天的、怪物般的大烟囱,烟囱的最顶端好似一个黑乎乎
的大肛门,不停地喷吐着浓烈的、刺鼻的烟气,那是曾经活力四射、不知疲倦、
忙忙碌碌、野心勃勃的人们,最后的、最无奈的表现形式,一切从此灰飞烟灭,
化为乌有。
大烟囱的下面是一座巨大的,有着四个入口的焚尸炉,这里乃是怪物的大嘴
巴,猪肉拌般的尸体摆放在幽暗的、泛着油渍光亮的大铁床上。
穿着一身裹尸布的工作人员,仿佛是地狱里的小鬼,一个个面无表情地按动
起铁床顶部的绿色按钮,只听轰隆一声,焚尸炉的大铁门突然咧开红红通的大嘴
巴,里面的烈焰散发着灼人的热浪,仿佛即将从大嘴巴里喷涌而出,还没容人回
过神来,挂满油渍的铁床以惊人的速度不可阻挡地滑向怪物贪婪地嘴巴里,铁蛋
等人娇嫩的血肉之躯,顿时被熊熊的烈焰彻底吞没,同时,痛苦地抽动着。
“铁蛋!”
“石头!”
“仁花!”
“咣当”一声,怪物心满意足地闭上红血色的大嘴巴,发出幸福的轰鸣声,
一边嚼着嘴巴里面的美味佳肴,一边轻声地哼唱着。
十余分钟之后,小鬼拎起一根乌黑的大铁棍悠然自得地伸进怪物的嘴巴里,
狠狠地捅扎着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帮助怪物把食物搅开、捅烂,以便于尽快将
其吸收、消化。当确认尸体已被彻底搅烂之后,小鬼抽出大铁棍,“叭”地一声
丢在墙角里,然后操起双膊兴灾乐祸地望着怪物继续吞食着尸体。
约莫三十多分钟之后,小鬼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铁篮子,塞到怪物的下巴底
下,然后,再次启动一个按钮,饱餐一通的怪物渐渐安静下来,吧嗒着厚重的嘴
唇,品味着尸体的余香。小鬼不再理睬怪物,拎着直冒青烟、盛满碳灰的铁篮
子,信步走出门外,低头瞅了瞅手中的纸条,冷冰冰地问道:“12号,13
号,14号!……”
“啊,铁蛋子,小石头,仁花!……”二姑父泪水涟涟地接过铁蛋等人的碳
灰,放置地水泥台上,打开刚刚买来的骨灰盒,开始收敛铁蛋等人年青的灰渣。
“小力子,别哭了,”身后的新三婶,悄悄地推搡着我:“快走吧,快去看
看你的姑姑们吧,好好劝劝她他,别一个劲地哭啦!”
当我在新婶的陪伴下,返回小镇,推开二姑家的房门,走进里间屋时,只见
二姑和老姑相拥在土炕上,蓬乱的脑袋上敷着一块浸湿的白毛巾,四只眼睛早已
因痛哭过度而高高肿起,几个中年妇女死死地搂抱住我的两个姑姑,喋喋不休地
唠叼着劝慰的、可是两个姑姑根本就听不进去的话语。
见我走进来,两个姑姑狠狠地挣脱开几个中年妇女的胳膊,纷纷向我扑来,
四只手臂紧紧地搂住我,再次失声痛哭:“呜——,呜——,呜——,……,力
啊,姑姑的亲侄子啊。姑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报复我,我是
个丧门现啊,我断子绝孙啦,呜——,呜- ,呜——,”
“唉,”始终坐在土炕尽头的奶奶,听到两个姑姑的念叨,突然开了腔:
“唉,你们啊,你们,当初说什么也不听我的话,把个短命鬼娶到了家,呶,”
奶奶抬起手掌:“这个疯丫头啊,长得一点也没有福相,手指短的要命,唉,铁
蛋子,可是借了她的光!把个小石头,也捎带上了!”
“呜——,呜——,呜——,”面对奶奶的絮叨,两个姑姑似乎无言以对:
“小力子,大侄,姑姑完喽,姑姑什么也没有啦,姑姑连个抓手都没有啦,呜—
—,呜——,呜——,姑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芳子,菊子,别哭啦!”众人毫无意义地劝慰着,两个姑姑则拼命地挣扎
着:“姑姑完了,姑姑没有儿子啦!”两个姑姑歇斯底里的喊叫着,我擦抹着流
淌不住的泪水,依偎在两个姑姑颤抖的怀抱里:“姑姑,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
子,姑姑,我给你们当儿子,我,我,……”
“力啊,你愿意给姑姑当儿子吗?”两个姑姑哭哭咧咧地问我道,我毫不犹
豫地应答道:“嗯,姑姑,我愿意给你们当儿子,姑姑,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们
的儿子啦!”
“大侄,你愿意给姑姑当儿子,那,小力,你叫我妈啊,”两个姑姑几乎异
常口地催促我道:“力啊,叫啊,快点叫我们妈妈啊!”
“嗯——,”我再也抑制不住悲痛的心情,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我挣脱开
两个姑姑的真挚的搂抱,咕咚一声,跪倒在土炕下,发自肺腑地唤呼道:“妈—
—妈,妈——妈,妈——妈,”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