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妖刀记(全)-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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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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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九折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她身材本就矮小,提着耿照这样一名健壮男子弯腰跃下,却忘记自己比他矮了大
半个头,双脚尚未踏实,耿照已五体投地,头面“啪!”一声按在土里,还抢在她的
靴底之前。

耿照半身受制,心中不住叫苦:“她竟是漱玉节的女儿丶五帝窟的少宗主!”幸
而脸孔着地,在尘土间一滚,一时倒也难辨面目,再加上僧衣光头,不止岳宸风没认
出来,满座如符赤锦丶冷北海等也没看出,只道是哪个倒楣的小和尚冲撞了少宗主,
就像乳狗落入三岁顽童手里,折颈断腿也不奇怪。

琼飞拎着他的领子一路拖行,上阶台时也任他头手不住磕碰,撞得瘀青迸血。耿
照心知形势极险,稍有不慎便要暴露身分,忍痛不敢出声,继续装作昏迷的样子。

但一个小女孩拖着一名晕死的小和尚,旁若无人地走入大堂,这画面委实太过诡
异,五帝窟众人瞠目结舌,一时都忘了言语。漱玉节皱起线条姣好的柳眉,轻斥道:
“胡闹!妳这是什麽样子?”

琼飞噘着小嘴,扭头道:“娘,妳手底下人忒脓包,这贼秃在墙外偷听哩!居然
没人发现,四面望风的都死了麽?”无视於众人的错愕,随手将他一扔,起脚踢得连
滚了几匝,“砰!”撞上何君盼的椅脚。

何君盼低呼一声,小巧的莲足往旁边一让,按着扶手便要起身。

琼飞冲她摆摆手,大方道:“何君盼妳坐!没相干的。”俨然一副主上派头。

何君盼转头望了宗主一眼,漱玉节华容一沉,轻声斥责:“什麽没相干的?”吩
咐弦子:“把那位小师父带下去,好生照料伤口。莲觉寺的比丘身分不同一般,人一
苏醒便来唤我,我要亲自向小师父赔罪。”

众人皆知漱玉节礼佛甚诚,每年一出得黑岛,途中总不忘拜访名山古刹,供养僧
人。她於渡头一战姗姗来迟,十之八九是在哪间梵刹里多耽搁了半日,索性於对岸等
待,聊作啄螳的黄雀。

琼飞瞅着母亲身畔的黑衣女郎,恶狠狠道:“妳敢动他,我便要妳好看!”

弦子面上冷冰冰的没什麽表情,一双细直的长腿交错着,径向耿照走去。

琼飞在水神岛颐指气使惯了,岂容旁人当她游丝一般?一闪身拦在弦子面前,脚
尖虚点,蓦地掠起一道弯月似的白弧,“唰!”烟尘一卷,迸散在弦子左斜覆额的浏
海之前,小小的靴尖仍虚点在地面上。

若非那道高过头顶的烟弧未散,在空气中留下淡细轨迹,夹杂着几丝被利刃划断
似的发毛,谁也料不到这小小女孩出腿竟如此迅捷狠辣。弦子神情淡漠,簌簌落尘扑
白了斜贴秀额的大片浏海,她却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岳宸风抚掌大赞:“少宗主,好俊的‘蝎尾蛇鞭腿’!”

琼飞得意洋洋:“算你识货!”见弦子腰腿微动,正欲起脚,谁知乌影一晃,弦
子已到了她背後,身法如鬼如魅,从容抱起耿照,走向後堂。

弦子身高与耿照相近,在女子中算是极为出挑的,单论身长,毫不逊於窈窕出众
的染红霞,只是要更清瘦得多;削肩细胸丶修颈拔背,紧窄的腰板儿横看便只薄薄一
片,纤秀骨感,抱上耿照却也不怎麽吃力。

琼飞气得浑身发抖,目中杀机隐现,点足起脚,娇小的身子横空飞至,两条浑圆
结实的细直腿子交错而出,叠浪似的蹴向弦子背心!

弦子头也不回,臂弯里还横抱了个耿照,也不见如何动作,忽地便让到了一旁,
连迈步抬腿的姿势也没变;一尺之差,琼飞凌厉的蛇鞭腿势落空下地,陡然间收不住
势子,向前冲出几步,咬牙回身一勾,腿风扫过才发现人已不在原处,相差仍旧只有
一尺。

“妳——!”琼飞咬牙抬头,眼神丕变,始终虚点着足尖的一条灵活右腿倏地踏
实,紧裹着结实大腿的裤布上生出微妙变化,整个人忽然沉了下来,娇小的身子透出
迫人威压,似隐有风云流动,全场为之神夺。

感应杀气直奔背门,弦子霍然转身,面上虽冷冰冰的,周身体态却充满警戒。

岳宸风抱胸抚颔,饶富兴致地观察琼飞的架势,满脸的幸灾乐祸。

危急间白影一摇,漱玉节翩然而至,持一柄长近四尺的优雅杖剑将两人隔开,轻
声斥责琼飞:“够啦,妳不要再胡闹了。”对弦子使了个眼色。弦子微一躬身,倏地
转头钻入内室,动作之快几乎难以看清。

琼飞跺脚道:“娘,连妳都欺侮我!我要找外公,我要找外公!”

此话一出,帝窟众人俱都色变。漱玉节一扯她细细的胳膊,淡然道:“快坐好,
别再胡说了。”琼飞面色倏白,弓腰软股,两膝微颤着向内弯,死咬着牙不发一声,
任谁也看得出在母亲手里得了教训。

岳宸风走上前去,亲切挥手道:“小孩儿顽皮些,说两句也就是了,宗主何必如
此生气?”袍袖无风自动,“泼啦!”一声鼓如风帆,轻描淡写地朝她臂上拂去,看
似劝解,但也可能是令帝窟中人闻之丧胆的紫度神掌。

紫度神掌的雷劲刁钻,就算打在漱玉节身上,也能透过掌臂相交钻入琼飞体内,
漱玉节轻轻将女儿往旁边一推,敛衽施礼:“小女顽劣,妾身管教无方,倒教主人见
笑啦。”苗条的身子有意无意拦在两人之间,以防岳宸风暴起伤人。

琼飞踉跄退至门边,抬头见弦子正从内堂掀帘而出,小和尚已不在臂间,新仇旧
恨并作一处,朝她扑了过去,一边扬声大叫:“楚啸舟!”

弦子正摆出迎敌的架势,忽见一抹乌青衣影从大堂之外直射而来,速度之外犹胜
羽箭,眨眼便超过了琼飞,“呼!”一记手刀朝弦子颈间斩落!总算她应变极快,双
臂交叉一架,堪堪接住手刀,掌缘的劲风飕地削落她一边鬓发。

琼飞从她身边一溜烟窜过,交错时不忘起脚一勾,扫得她纤腰弯折,侧着一边身
子撞上门框,咬牙跪倒。漱玉节本要出手拦住女儿,这时却轮到岳宸风微一闪身,巧
妙地阻挡她的去路;便只这麽一耽搁,琼飞已窜入内堂,翻箱倒柜的搜着小和尚。

“人呢?人呢?”她回头冲弦子大吼:“妳把小和尚藏到哪里去啦?楚啸舟!她
不说,你把她衣裳剥了,绑出去游街示众!”

弦子按着侧腰扶墙而起,清冷的面上微微咬着一丝波动,只见隐忍,不见其痛。
琼飞用的“蝎尾蛇鞭腿”乃帝字绝学之一,若非她年纪尚小,火候有限,这一脚便能
踢得弦子肝脏破裂,吐血而死。

弦子忍痛欲走,楚啸舟却张臂一拦,竟不放行,看他的样子似乎要贯彻琼飞的命
令,两张冷冰冰的青白面孔无言对望,充满照镜般的荒谬异感。

琼飞与耿照没什麽深仇大恨,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她个性执拗,越是
做不到的就越要照她的意思,否则绝不罢休。方才倘若漱玉节随口夸赞她几句,她未
必真要拿他如何;此事闹得越僵,琼飞就非得要从他口里拷问出什麽来,证明自己才
是对的。

她把内堂翻得乱七八糟,始终不见那小和尚的踪影,益发怒气腾腾,忽听一旁有
人道:“都翻成这样了还找不着,除非是飞天遁地去啦。如果有个什麽暗门之类,倒
也还说得通。”却是岳宸风。

漱玉节丶何君盼等人也都进来了。符赤锦则抿着一抹冷笑,双手环抱着硕大绵软
的雪腻乳廓,丝毫不掩饰面上的厌恶,肥满的乳肉溢出臂间,红艳艳的滑亮绸襟撑鼓
起老大一片。

琼飞猛被点醒,见内外堂间仅仅隔着一面墙,内堂墙内设有一座佛龛,深度丶位
置却颇不自然,得意大笑:“原来在这里!”起脚一蹴,“喀啦”一声木片碎裂,墙
後果然露出一个刻意隔出的隐密空间,其中却空空如也,既没有小和尚的踪迹,也不
见外公薛百螣。

“小贱人!妳把和尚藏……”

她转头搜寻弦子的身影,忽见母亲玉容阴沈,全不是平日纵容她顽皮胡闹丶束手
无策的神情,而是咬牙切齿,恨得目中直欲喷火,陡然想起外公的情况,终於明白自
己闯下大祸,兀自背手强辩:

“反……反正也不在这里嘛!有……有什麽干系……”

这话等於认了藏起薛百螣一事,岳宸风还未开口,众人均已色变。漱玉节华容冷
峭,苗条的娇躯气得微微颤抖,恨不得提掌劈死了她。

却听岳宸风哈哈一笑,随手扯落被踢裂的佛龛暗门,低头钻入小小的空间中,笑
道:“像莲觉寺这等千年古刹,本有许多收藏佛具的壁龛,不知经过多少代人的修缮
粉饰,只怕连寺中僧侣都找不着,何况是外人?”

壁龛的地面并无尘灰,显然经过悉心打扫,自与岳宸风所说不符。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龛内四角,见壁面与外堂墙间至少还有两尺半以上的落差,
那木板隔成的佛龛空间不过是掩饰,藏在青石砖壁之後的,怕才是真正的密室所在;
其出入口的隐密程度绝非木龛能比,整面内壁除了细细的砌石缝之外,什麽都没有,
光洁一片。

岳宸风贴壁抚摩一阵,回头笑道:“这墙壁里若还藏有隐密空间,也算是巧夺天
工啦。整面实墙也不见什麽门环铰炼,有门也打不开。”作势转身。

众人都松了口气,谁知岳宸风倏地回头,“啪啪啪啪”连拍四掌,墙上粉尘扑簌
簌地掉落,青石砖上留下四枚凹陷掌印,呈整整齐齐的方形分布,大小形状便如一扇
暗门四角。

紫度神掌足可开碑碎石,然而掌痕凹处,迸裂的青砖却未化成碎粉,反而扭曲变
形,宛如铜件被烤软了塞进缝里。原来这扇密门设计巧妙,将开合的铰炼机关做成青
石砖的模样,再上贴一层薄薄的同色石皮做为掩饰。

岳宸风掌力所至,竟硬生生将精钢铸就的门轴铰炼与开合机关打成废铁,融烂的
钢铁死死嵌进石缝间,本来是用来开门的机构,竟摇身一变成了咬死暗门的死锁。他
不用琢磨着该如何打开密室丶逼出藏在里头的人,这下不管是谁在里面,除非将整面
石墙挖开,否则休想再出来。就算漱玉节真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那枚辟神丹,却要拿
给谁服用?

“这墙……真是太结实!在下一时手痒,想试一试掌力,谁知却连一块砖也打不
碎,惭愧丶惭愧!真不愧是阿兰金顶第一寺!”豪笑声里,岳宸风一振披风,大步行
出外堂,又唤人看座上酒。

杜平川与何君盼面面相觑,总算杜平川久历江湖,临危不乱,锐利的目光穿透簌
簌飘落的石屑粉尘,望向漱玉节腰畔那柄金翅为锷丶形如长蛇的细直仪剑;几乎在同
一时间,楚啸舟也伸手至背後,隔着绸布包巾握住了背上之刀的刀柄。

漱玉节以眼神制止了两人,纤巧细白的下颔轻轻一抬,示意众人出去。

杜平川会过意来,暗忖道:“就算眼下劈开门轴,也只是便宜了那厮,於老神君
没半点好处。”低声道:“神君,我们出去罢。”何君盼点了点头,率黄岛众人鱼贯
而出。

琼飞走过弦子身畔时,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下回再动我的东西,瞧我踢断妳几
条肋骨!”弦子冷然无语,垂着眼帘静静立在一旁。走在前头的符赤锦听见了,回头
细声道:“妳外公那个老糊涂,真是白疼妳了!”

琼飞冷笑:“这事儿不归婊子管,符赤锦。管好妳自个儿罢!”径领着楚啸舟负
手而出,与符赤锦错身之时,还故意用肩头撞了她柔软腴嫩的藕臂一记。

符赤锦小退了一步,美眸之中杀机隐现,转身才发觉琼飞周身空门都在楚啸舟的
出手范围之内,竟无可乘之机,咬唇一跺脚,款摆着葫腰扭臀而出,气呼呼地一屁股
坐在岳宸风身旁。

岳宸风手握酒盅,上下打量着琼飞,不住含笑点头。琼飞双手叉腰,毫不客气地
瞪了回去,冷哼一声:“看什麽?贼眼溜溜的。”漱玉节垂眸轻声斥骂:“不许对主
人这般说话!”

岳宸风摆手笑道:“不妨的。”笑顾琼飞:“许久不见,少宗主看也似个小大人
啦!蝎尾蛇鞭腿好生厉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琼飞冷笑:“你少来这套。帝窟五
岛一向是由女人当家,男子至多当个神君玩玩,没份做宗主。你以为这话是拍马屁,
我听着却有些刺耳。”

“乱来!”漱玉节斥道:“谁让妳说话忒没规矩!”

“不妨。”岳宸风笑道:“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少宗主正当年少,本该有
些逼人锐气,英才合当如此,岂可以俗人俗礼羁绊?是了,少宗主今年几岁啦?”

琼飞冷哼一声,双臂抱胸,斜睨道:“我十六啦,你以为我是小孩子麽?”

岳宸风含笑点头:“自然不是小孩儿。以少宗主的武功修为,或可为她破例,提
前领受雷丹。”

漱玉节身子一颤,可以看出她极力克制心中震骇,发上簪的飞鸾步摇不住轻晃,
起身说道:“启禀主人,飞儿年纪还小,技艺又粗疏,只恐白费了主人的灵丹妙药。
待妾身回岛後严加管教,过得两年,再让她领丹服药。”

岳宸风笑道:“宗主太客气啦。依我瞧,少宗主的腿功已有五六成的火候,放眼
当今江湖,也可算是一流好手了,何来粗疏?”

琼飞却抢白道:“呸,谁跟你五六成的火候,跟谁比去?岳宸风,你别以为我不
知道你打什麽主意。你有种就别给我种什麽雷丹丶服什麽丸药,过两年我腿功大成,
再与你分个高下!”一旁符赤锦都快晕倒了,怒极反笑:

“妳妈拼了命想推妳离火坑,妳倒铁了心往下跳!漱玉节是天下第一等狐狸精,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止男人,连女人都要上当,怎地生出了这种女儿?”

漱玉节气得玉靥煞白,上前要拉她,岳宸风笑着起身劝阻:“宗主勿恼!不过就
是小孩儿顽皮,口没遮拦,何必生这麽大的气?”背向琼飞,身後露出偌大空门。琼
飞斜眼一瞟,忽露出一丝诡笑,“呼!”一声扫腿而出,向岳宸风暗施偷袭!

连阅历不多的何君盼都看出是诱敌之计,低呼:“不好!”

岳宸风适才见了琼飞背後偷袭弦子的蛇鞭腿法,故意露出一模一样的破绽。琼飞
只觉方位丶角度无不妥贴,简直是为受这一脚而设,心痒难搔,顾不得利害其他,便
想给他来这麽一下。

而岳宸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霍然回头,“蹑影形绝”一经施展,身丶掌倏至正位,右掌中隐有紫电窜流,
蓄势待发;而身在半空的琼飞则形势俱失,倒像自己把腰腿送到他手里。漱玉节岂能
眼睁睁看女儿受掌?万不得已而动,手按剑柄,足尖踏前,忽觉不对。

角度一换,她才发现岳宸风的手掌在腰间微晃,这一击可至八方,未必非琼飞不
可;论方位论距离,眼下有另一个比琼飞更好的目标——她自己!

背心破绽是诱敌,这一掌仍是诱敌。岳宸风的心更大,他要的不是琼飞之流半生
不熟的黄毛丫头,而是胴体已熟丶元阴滋润的五帝窟之主!

薛百螣倒下之後,漱玉节是五帝窟在台面上无庸置疑的第一高手,即使为雷丹所
制,她的武功心计仍不容小觑。一直以来,像薛丶漱这等人物的存在,正是岳宸风仍
愿意与帝窟众人维持表面和平丶以礼相待,没有痛下杀手的关键因素。

会不会这一次,他终於失去了耐心,又或者对元阴及女色的贪婪终於大过了权谋
计较,决定将五帝窟这个泉源收割一空?

(糟……糟糕!)

兔起鹘落之间,雷掌已硬生生印上血肉。奔窜如蛇的紫电骤尔发动,毫不留情地
窜入中招者的体内!



◇◇◇



耿照被弦子抱进内堂,眯眼窥见她一拍墙上暗格,拉开佛龛暗门後钻了进去,再
开启青砖石门,弯腰将他放入密室。

她容颜极冷,身上却是温温香香的,耿照枕在她胸前臂间,脑後虽只一团玲珑玉
软,却是隆起极绵,不失乳形乳廓,万料不到如她这般细胸窄腰的骨感身板,乳房还
能这般柔软且具象,枕而陷之,犹如一只灌饱了温热液体的薄膜水袋,触感之精巧细
致,与沃腴大乳又是两样风情。

弦子将他轻轻放下,运指如风,连点他身上数处大穴,以防这小和尚中途醒转。

耿照却早有准备,暗含一股碧火真气於全身流转,毋须仰赖耳听目视,每每在弦
子落指之前,该穴位便会耸起一片鸡皮疙瘩似的微悚,耿照得以抢先挪偏分许;一轮
下来,弦子全都点在肌肉骨骼之上而不自知。

耿照只觉她指尖柔嫩细滑,似为行动方便,刻意将指甲剪短修齐,却仍觉玉指尖
尖,宛若十根通透剔莹的鲜剥笋心。

弦子迅速关闭暗门,起身离开,走出堂去正好遇上琼飞挑衅,与楚啸舟联袂闯进
内堂大闹,才有後来岳宸风掌毁门砖等事端。

那密室颇为狭长,宽不到三尺,连转身都很麻烦。墙上有枚铜钱大小的觇孔,耿
照坐起身来凑近一瞧,视线差不多便在众人腰背以下,落座时能看见客席之人的面孔
,果然是专为窥视而设的秘密机关。

“奇怪!莲觉寺是佛门净地,怎也有窥人阴私的设置?”耿照暗自纳罕,一边观
察堂上动静。

听到琼飞自报年纪,不由奇怪:“她看来也没比霁儿年长,居然十六岁了,实在
不像。莫非是随口诓骗岳宸风来着?”由觇孔向外望,只能看到琼飞的下半身,见她
起脚之际,两条大腿浑圆结实,将滑亮的黑绸裤布绷得紧紧的,臀股又翘又圆,一样
肌肉紧绷,动静间鼓成一球一球的,张弛遒劲,不禁有些口乾舌燥。

琼飞本就娇小有肉,即使胸脯尚未发育完全,肩背颈腕仍是充满幼儿般的腴嫩肉
感,说是“少女”都还不能够,看来便如总角女童。唯独腰腿因练功之故,全是紧致
发达的肌肉,一双腿不算修长,线条却是细直结实,更无一丝馀赘。

忽见琼飞抬腿旋身,浑圆的腿子如蝎鞭扫向岳宸风,大开的裆间绷起一团饱满浑
圆,耻丘形状纤毫毕现,腿心里犹如噙着一枚圆熟大枣。耿照欲念勃兴,裤裆里竟隐
隐生疼,不禁脸红,摸了摸光头自我解嘲:“她模样是小女孩,下半身却是不折不扣
的女人。”

窄小的密室对面黑影一动,陡地亮起两点精光,一把苍老嘶哑的声音晃悠回荡。

“你这个无耻的小花和尚,竟敢打老夫外孙女的主意!”语声未落丶风声已至,
一只乾枯黝黑的指爪叉向耿照喉头;就着觇孔透光一照面,来人正是那雷劲爆发的白
帝神君薛百螣!

薛百螣深受雷丹发作之苦,原本动弹不得,盘膝坐在密室一角,苦苦压抑体内巨
患。但这名五帝窟的前辈耆宿性子很烈,眼底容不下一点斑痕污垢,一听耿照之言,
便知他说的是自己最宠爱的外孙女,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也不顾身子状况,出手便
是极招。

薛百螣这一手锁喉擒拿招数精妙,只是他重伤无力,速度丶劲道尚不及全盛时的
两成,耿照听风辨位,随手开格;薛百螣冷哼一声,不等两臂肌肤相触,左手已穿入
中宫,拿的仍是喉头。

密室之中最大的缺点,就是毫无腾挪闪躲的馀裕。耿照避无可避,右腕一滚,以
手掌压着薛百螣左手背腕相交之处,硬生生将这雷霆万钧的一叉按了下去……两人均
是盘膝端坐,全身各处无由动作,只以四条手臂穿插翻格,越打越快,顷刻间已换过
数十招,薛百螣始终叉不到耿照的喉头,耿照却也摆脱不了他的双手。

“有本事!”薛百螣冷冷一哼,不觉激起了好胜之心,索性不用内力,纯粹与他
较量擒拿招数;没了劲力不足丶真气难继的种种顾虑,出招越见迅捷狠辣,妙着层出
不穷,确有伤前六七成的水准。

他手上不附内力,即使被击实了也只是皮肉之伤,临敌搏命时如此,简直就是儿
戏。

耿照难以抵挡薛百螣的精妙招数,一轮猛攻之下,防御圈骤然被破,眨眼间捱了
十几下指戳掌截丶拳抡肘顶,不过就是疼痛瘀肿罢了,却能清楚感觉老人争强好胜的
企图,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外孙女便是像极了你,才惹出这些麻烦。”惊惶之心
尽去,拼着皮粗肉厚无所畏惧,奋力还击。

漆黑的斗室里伸手不见五指,连想起身不碰头丶转身不磨肩都难,两人四臂不住
推移腾挪,挤压风咆。

原本是薛百螣压倒性的掌握形势,渐渐耿照跟上速度,有来有往;斗得越久,他
对明栈雪所授的擒拿诀窍体会越多,一一与心中所藏的“那件事”相印证,领悟也越
加透彻,顿觉其中处处妙着,势中有势丶招里藏招,却又中天不动,如月映万川,幻
者皆幻,破论中观。

薛百螣的错愕却远在他之上。

白帝神君目光如炬,黑暗中一眼便识破这名不守清规丶出言无状的小花和尚,正
是当夜渡头曾见的那名黝黑少年,对耿照有多少斤两无不了然於胸。

原本以为自己重伤无力,索性纯以招数取胜,越打却越是心惊:这少年所使,分
明是一路极罕见的擒拿绝学!两人拆解到後来,只见耿照双肘微黏丶两臂交错,十指
如捧莲花;明明动作极小,无论自己如何出手丶如何取巧横进,却都不脱少年交叠如
莲的臂间。

若非他对这路手法尚未纯熟,不时打着打着忽露迷惑丶再打片刻才又恍然大悟,
一脸心痒难搔的模样,恐怕早已压制住薛百螣的擒拿攻势。薛百螣被激起了好胜心,
咬着一口烟硝火气:“老夫若被一名轻浮後生所败,还叫什麽‘白帝神君’!”指掌
运劲,嗤嗤有声,竟是绝学“蛇虺百足”!

耿照还未会意,体内的碧火真气先感应杀机,自行发动,他在不知不觉间也以道
门化劲拆解;薛百螣强横无匹的指劲接连被卸开,纵横迸射,四壁石裂粉飞。耿照虽
卸开了指劲,但薛百螣一运真气十指如铁,硬碰硬也十分难当,不自觉地加紧催谷内
力,想将薛百螣震开。

两人都在无意识之间加强劲力,想要一举压倒对方,蓦地薛百螣一阵哆嗦,忽然
矮着头向前扑倒,彷佛中风瘫痪,浑身抽搐。耿照格开他的双臂,才发现薛百螣软绵
绵地活像一滩烂泥,一股逼人的旱雷劲力却由相接处透了过来,电得他半身发麻;还
未反应过来,薛百螣已一头撞上他胸口膻中穴,发出痛苦呻吟。

“膻中”是任脉大穴,是人体至关重要的要害之一,便是幼儿轻轻以竹签一戳亦
能致死,何况是雷丹破裂所爆发的紫电雷劲?耿照顿觉眼前一白,痛苦无比,似要被
电劲鼓爆躯体,炸成灰烬,偏偏又叫喊不出,全身涌汗如浆。



◇◇◇



岳宸风一掌拍落,打中的却是楚啸舟。

他从何处窜来丶又是如何突入战团中,在场竟无一人看清。

岳宸风这一掌意在制服漱玉节,只用了三成劲道,楚啸舟被打得倒退两步,手里
的布包“唰!”直指岳宸风;岳宸风左手三指一合,将布包尖端牢牢箝在面前,距离
鼻尖仅仅一寸之遥,鼻息陡然间吹落几根粗硬唇髭,不觉笑赞:

“好刀!”

指尖用劲,嗤嗤几声裂帛急响,绸布包巾鼓胀爆碎丶四分五裂,露出一柄形制殊
异的蛇形弯刀。寻常弯刀不过尺半,这刀光是刀刃便近乎三尺,已较一般长剑更长;
刀柄更是颀长,上有暗赭缠革,形状虽是弯刀,刀柄丶尺寸却更像是斩马刀。

刀刃如雪,令人不寒而栗。刀身扭曲如蛇,刀尖便是一枚抽象的三角蛇首;刃体
在靠近握柄处有一弯弧,要说是吴钩原也使得。

楚啸舟唇畔咬着一抹鲜血,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白得渗青,高瘦的身子如墨梅铁
干般晃也不晃,刀尖凝立不动,低声道:“足够杀你。”漱玉节早已将琼飞扯退了几
步,以身子遮护女儿,扬声道:“啸舟,不得无礼!”

岳宸风指劲一收,毫不惧蛇刀前搠,取了自己性命。彷佛回应他的自负与胆色,
楚啸舟收刀臂後,按着伤处缓缓倒退,任谁看了都不怀疑他能突然止步出刀,於一击
间杀敌。

岳宸风抚掌大笑,赞道:“好汉子!中了紫度神掌还能说话丶能站立行走的,你
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头一个。”

他这掌不到三成劲力,说这话固是有意吹捧,但在场众人都是给紫度神掌种过雷
丹的,对雷劲贯体时的剧烈痛苦可说是刻骨铭心,有人甚至捱不过那样的折磨丶当场
便咬舌自尽,因此无不佩服楚啸舟的忍耐工夫。

漱玉节柔荑连挥,轻拍他几处大穴,袅袅下拜:“这孩子不通世故,并非有意顶
撞。恳请主人宽宏大量,赐下丹药。”岳宸风笑道:“这个自然。是了,他叫什麽名
字?”

漱玉节道:“回主人的话,这孩子叫楚啸舟,乃水神岛累世家臣。其父於两年前
身故,他孝期未满,未能继承‘越王蛇’的族号。妾身原想等明年行过大礼,再正式
引荐给主人,请主人种丹赐药。”

岳宸风点头。“原来是楚湛然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楚湛然昔年曾为符老宗主
掌刀,如今其子又为宗主掌刀,将来也要替少宗主掌刀麽?很好,很好。”

楚啸舟背上的蛇形弯刀,正是五帝窟三样镇门宝物之一的“食尘”,与漱玉节腰
间佩带的细长仪剑“玄母”是一对。历任帝窟之主用剑不用刀,於是从五岛菁英中挑
选一名掌刀使,由其执掌“食尘”,受重视的程度不言可喻。

“今年几岁啦?”岳宸风又问。

漱玉节只道他有意拖延,欲延长楚啸舟受雷劲折磨的时间,面上不动声色,恭顺
道:“今年二十四了。”岳宸风恍然道:“我想起来啦。头一年造册核验之时我见过
他,那年刚满十八。短短几年间,武功可进步得很快啊!”

“主人谬赞。”

岳宸风把玩着那枚暗红色的辟神丹,半晌才好整以暇道:“如此栋梁,宗主也不
必拘泥俗礼,既然今天种了丹,让他继承水神岛楚氏一门罢。今日起,你便是‘越王
蛇’楚啸舟了。”将丹药一抛,楚啸舟反手接住,却不稍动。

谁都明白,薛老神君的生死就看这丸丹药了。即使是寡言孤僻丶不通世务的楚啸
舟,也知不能随便服下这最後一枚无主的辟神丹。

漱玉节转过无数念头,终於明白今日之局无可挽回,不能失了薛百螣之救,再平
白赔上一名楚啸舟,当机立断,温婉道:“啸舟,快把药服了,谢过主人。”楚啸舟
依言服药,低声道:“多谢主人。”

岳宸风又坐了一会儿,除了交代搜捕耿照等三人,也提到天罗香就在左近,让漱
玉节密切监视,时时回报,对明栈雪之事却只字未提。吩咐停当,便起身离开,众人
一路送出院门,那五名精心挑选的童贞美女与符赤锦也随岳宸风一起离去。

漱玉节打发众人下去,只领着何君盼丶杜平川等亲信回来。琼飞见弦子跟在母亲
身後,不觉有气,怒道:“妳是跟屁虫麽?怎不找点别的事做?”弦子面无表情,连
眼皮都没抬一下。

琼飞还欲生事,漱玉节华容丕变,素手一扬,“啪!”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琼
飞被打得天旋地转,踉跄倒退了几步,劲力直贯足底,当场站立不住,向後瘫倒,被
楚啸舟及时扶住。

漱玉节出手极重,这一巴掌不但打得琼飞嘴角破碎,面颊高高肿起,连浮肿的表
面都瘀胀青紫,渗出些许血丝。自琼飞有生以来,还未遭母亲这般责打,抚着火辣辣
的面颊睁大眼,一时竟忘了言语。

漱玉节犹不解恨,反掌举起,何君盼忙拦在琼飞身前,轻声说道:“宗主息怒!
这样……会打坏脸蛋的。”杜平川也拱手劝解道:“宗主,事已至此,应别作良图。
那岳宸风老谋深算,纵无少宗主,料想也还要寻别的事端。”

琼飞错愕之馀,陡被颊上剧痛唤回神,泪水涌出眼眶,恶狠狠地回瞪母亲,小手
乱拨何君盼的柳腰,叫道:“何君盼妳让开!来呀,打死我好了,我也不怕!妳……
妳们都欺侮我!”既愤怒又委屈,小嘴一扁,泪水扑簌簌地滑下肿胀的面颊,又被盐
刺得颤抖起来。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只是见她可怜兮兮的倔强模样,第二掌便再也打不下手,
半晌才叹道:“都为妳这小畜生,害了妳外公性命!”琼飞这时也隐约明白自己中了
岳宸风之计,但嘴上却不肯轻饶,一指弦子:

“都怪这小贱人!她若把小和尚还我,哪有这些事来?”

漱玉节怒道:“妳还敢说!妳知不知道,为了培养啸舟,大夥儿花了多少心血?
为了不让岳宸风发现他的武艺,水神岛又冒了多麽大的风险?再过得几年,待他练成
帝字绝学中的顶尖刀法,咱们手里便多了一名奇兵,必要时杀岳宸风个措手不及,重
夺至宝,不但救众人脱离苦海,更能延续本门宗苗!

“而妳今天,却让所有人的心血都白费了,啸舟不仅被岳宸风盯上,还给种了雷
丹,用掉了要拿来救妳外公的最後一枚辟神丹!娘打妳,妳觉得委屈;妳外公若有个
万一,还有啸舟替妳受的雷劲贯体之苦,妳又觉得怎样?”

琼飞哑口无言,手抚面颊瞪着弦子,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杜平川劝道:“宗主,丹药没了,须先将老神君救出石室,再图治疗。”漱玉节
叹道:“你说得对。啸舟,‘食尘’给我。”楚啸舟解下蛇刀,双手捧过。

众人来到内堂,漱玉节握刀在手,劲贯蛇刃,“铿!”一声往密室前的青石砖墙
削落,砸出一片耀眼刺目的亮红火星。“食尘”乃削铁如泥的道宗圣器,刀刃过处,
墙上滑落一片巴掌大小丶厚约半寸的青石片来,切口平滑齐整,竟如锉刀研磨一般。

杜平川拾起狭长的断片检视,又小心察看了墙上的缺损,不禁摇头。

“怎麽?”漱玉节也觉不对:“到底还是太勉强了麽?”

杜平川摇头。

“是形状不对。以‘食尘’之锋锐,砍破砖墙只是时间问题,但这墙造得异常结
实,无法使之自行崩塌,得硬生生砍出一个能伸手拉人丶容肩膀通过的洞来;轮流为
之,起码也要两个时辰。只可惜‘食尘’不是一柄锥凿。”

漱玉节持有的掌门信物“玄母”亦是神兵,可惜剑刃过於细长,砍斩石墙委实冒
险。她叹了口气,持刀道:“我先来好了。少时若有不支,再请杜总管接手。”杜平
川道:“黄岛还有数名堪称一流的刀客,使刀的功夫是极好的,可唤来相助。”

漱玉节摇头:“老神君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今天受的教训还不够麽?”吩咐
弦子:“送少宗主丶楚刀使回屋里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一步。谁敢违
抗,妳直接打折她两条腿,毋须请示;若还不从,格杀勿论。”

琼飞极不情愿,但知道母亲虽然温婉,却是令出必行丶毫无转圜的性子,不敢违
抗,悻悻然地走出大堂,楚啸舟与弦子随後而去。漱玉节运使内功,出刀如雨,接连
削落石片,半个时辰後才由杜平川接手;杜平川内力远远不及,也只支持了一刻,又
换何君盼。

何君盼内功深湛,她自幼修习“过山刀”的内家刀气,把练武当作读书丶写字一
般的案头工夫来看待,心志之专丶用功之勤,居然被她练出了一身绵密柔韧的深湛内
力,连黄岛土神岛的一干家臣俱都瞠乎其後,远远不及。

她虽内向文静,却善解人意,十分懂事,有主若此,谁不怜惜?与其说黄岛之人
将这位双亲早逝的聪慧少主当成了天仙化人,倒不如说是全岛所共同抚养的小女儿。
在赞叹她天资过人,又有毅力肯下功夫之馀,谁都不忍心再督促她舞刀弄枪,锻炼生
死搏命的技艺;久而久之,居然养出了这麽一个内力极高丶却偏偏满腹诗书,一点也
不能打的女状元神君来。

何君盼虽有长力,却连刀也拿不好,双手握着乱砍一阵,削落满地石屑粉灰。

漱玉节勉强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何君盼香汗淋漓,却丝毫不显疲累,仍是一般的
手忙脚乱,心想:“食尘虽是神兵,由不通刀法的人来使,难保不损刀刃。”片刻再
也按捺不住,柔声道:“君盼,妳先歇会儿罢!我来。”上前接过蛇刀,抚着她纤薄
细滑的美背以示嘉勉。

何君盼如何不知自己狼狈?红着小脸一抹额汗,细声道:“是……是我没用。”

漱玉节笑道:“怎麽会?以妳的内力修为,我在妳这年纪时拍马也赶不上哩!”
抚着刀痕错落的石墙,屈指轻叩几下,眯眼道:“快了,厚度只剩一半不到。再砍薄
一寸,便能以掌力震开。”

听到能以蛮力处理,何君盼红着脸小声道:“那……少时让我试试好了。”漱玉
节微笑不语,运劲砍出,“铿!”一声火星四溅,刀刃竟没入墙中。

正自欣喜,忽听石墙之内传出一声惊天狂吼,震得梁顶粉尘簌落,似连地面都在
动摇。漱玉节猝不及防,几乎被音波震伤,拔刀点足飞退,运劲护住心脉,骇然想:
“这……这是怎麽回事?谁有这等功力?”

杜平川被震得单膝跪地,抱头摀耳,喘息道:“这不……不像是老神君的声音,
难道……是小和尚?”还未起身,又是轰隆一响,被砍至寸馀厚薄的石墙爆碎开来,
一条人影飞跃而出,光头兰衣,神情痛苦,正是那名被弦子安置在密室里的小和尚!

变生肘腋,漱玉节一时难分敌我,却不能任他扬长而去,刀收臂後,“呼”的一
掌击出,攻向小和尚的背心;他却闷着头痛苦嚎叫,往何君盼身上撞去。何君盼惊叫
一声,不假思索,“过山刀”的无形劲气应手而出——

两人一前一後,双掌齐至,几乎在同一时间击中小和尚,谁知却像打中了一只鼓
气已极丶却仍不断充灌的坚韧皮囊。

两股力量交击之下,再加上由内向外急遽膨胀的浑厚气劲,三方猛然一撞,漱丶
何双姝各被震退了两步,那小和尚却一飞冲天,“哗啦!”穿出房顶,嚎叫着狂奔而
去;所经处屋瓦横梁俱都断碎,他却连脚底板儿也不曾陷穿,痛苦的叫声眨眼飘出里
许,远远回荡在漆黑的山道间,宛若鬼神。

别院里的帝窟众人纷纷抢出观视,却无一来得及看清其身影。

漱玉节举袖挥开满室的石灰卷尘,赫见墙洞之中,薛百螣正盘膝而坐,神情虽极
是委顿,然而原先面上满布的骇人紫气全都消失不见,因雷劲贯体而暴起如蚯蚓般的
青筋也尽复如常;一搭脉门,结果却更令她不敢置信。

“老神君!你的雷丹……”

“没有了。”薛百螣勉力开口,油尽灯枯似的乾瘪嘴角微微颤动,半晌竟凝成一
抹扭曲的微笑。若非体力耗尽,丹田中空空如也,他几乎要大笑起来。“那……那少
年,吸……吸走了我体内雷劲,点……点滴不剩。”

老人奋起馀力,突然哑着嗓子大叫。

“快……快追!”黄浊的眼瞳中绽出光芒,回映着众人的错愕:

“那……那个人……是咱们……对……对付岳宸风的唯一希望!”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第四十折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耿照在黑暗的林道间奔跑着。他全身真气鼓荡,似将爆体,耳膜眼中胀出骇人血
丝,视力丶听力俱都失去作用,凭藉本能向前狂奔。

薛百螣的雷丹爆发,澎湃的雷劲一瞬间灌入全身筋脉,按理应将五脏六腑烧成焦
炭,腔子炸得星星火火,燃血而亡。然而他一头撞上耿照的胸口,奔腾的雷劲亟欲寻
找一处出口,便从头顶百会穴直贯耿照胸前的膻中穴,窜入任脉。

外力一侵入体内,碧火功的先天胎息自行发动,不外乎是保护筋脉,又或化解雷
劲。但紫度神掌与碧火神功原是同源,真气的结构丶生成等都极为相似,雷劲入体的
一瞬间,碧火功的护身气劲难分敌我,竟被一举突破,硬生生灌入耿照的任脉之中。

按说耿照的五脏六腑也应被雷劲所焚,却因紫度掌与碧火功乃一体双生,他的碧
火真气已修练至首关心魔三日大限的境地,体内的筋脉丶气血已略具神功雏形,比之
薛百螣的经脉脏腑,更接近岳宸风的身体;练有神掌之人,本就不受雷劲所伤,否则
一运雷掌,岂不先烧死了自己?

由於紫度掌丶碧火功奇妙的同源特性,自薛百螣头顶窜来的雷劲骗过了耿照的护
身气劲,得以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但耿照练的碧火功却也骗过了入侵的雷劲,
燃血爆体的恐怖特性消弭於无形,转化成一股纯粹而巨大的能量!

这雷劲出自岳宸风之手,在薛百螣体内养了几年,吸收白帝神君的气血茁壮,威
力何其强大!一入耿照体内,彷佛是巨汉爬进了小屋,虽是熟悉的自家房舍,总是不
舒适也不合住,索性动手扩建起来,直到能容下自己这庞然之躯为止——

耿照正逢碧火功的首关心魔,真气在这三天里急速成长,筋脉的拓展却跟不上内
息;而明栈雪的破解之法,便是以其强大的根基,引导他体内的真气作周天循环,加
速易筋拓脉,好比管子的容量不敷使用,便使口径变粗变大,即使长度未变,也能容
下更多的水。

此刻雷劲所为,正是如此。

但雷劲毕竟不具智识,粗暴地灌入体内,硬生生将筋脉撑挤开来,那痛苦犹入万
针入体丶又戳上软麻痛筋,耿照几乎疼晕过去,偏偏意识又闭之不起;朦胧间遁入虚
静之境,福至心灵,自然而然使出了“转化诀”。

那〈通明转化篇〉的心诀,连无比珍贵的先天胎息都能转化吸收,相较之下,雷
劲纵使狂悍凶暴,不过是“量”上取胜,以“质”而言,远不及先天胎息致密精纯。

耿照抱持着虚静之心,在雷劲疯狂撑挤筋络的同时,也一点一点将其化去,转为
碧火真气。起初进境缓慢,越到後来彼消我长,化消的速度越快,一个时辰後不但已
将薛百螣的雷丹悉数化去,更有小部分内力度入耿照体内,也被转化为绵密厚实的碧
火真气。

耿照因祸得福,祸根却未完全根除。

雷劲助他易筋拓脉是机缘巧合,但毕竟不是有知有识之物,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半
天,与其说开拓,倒不如说是破坏。

耿照全身筋脉有七八成发生剧变,便在这七八成筋络之中,也不是每条都平均拓
展,而是杂乱无章,雷劲到哪儿,便撑挤到哪儿;若换了筋骨稍弱之人,早已吐血而
亡。

易筋拓脉进行得七零八落,但耿照吸化雷丹与薛百螣的小部分内力後,碧火真气
益形壮大,首关心魔非但未解,反而更加严重。原本只是内力运使不由心丶进境停滞
的小毛病,眼下却像沸滚已极的盖锅热水,随时都有谷爆丹田的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大喝一声,击碎了削薄的石墙,无视於漱玉节与何君盼前後
夹击,如神龙般破顶而出,矫矢没入夜空。

说来也巧,漱丶何二女掌力皆非泛泛,联手一击,澎湃的碧火真气应运相抗,得
以发泄,不知不觉减轻了体内的巨大压力;跑着跑着,神智偶一恢复,才发现来到娑
婆阁前。

那拥有绿黄魔眼的黑衣人从树顶一跃而下,声如夜枭。

“怎麽,今儿来得这麽早,是皮痒了想让老子挠挠麽?”

耿照脚步一停,真气难泄,雄浑的碧火功劲走遍全身,却在各处遭参差错落的筋
脉管壁所阻,失控如洪水的真气肆虐开来,居然持续冲击丶刨刮着造成阻碍的窄小脉
结;易筋拓脉的工作仍持续进行,这是身体为求自保的本能,只是全不受耿照控制,
并带来更巨大的痛苦。

他抱头低嚎着,脚板一踏地面,青砖“喀啦!”碎裂开来;胡乱踉跄一阵,周身
三尺之内已无一块完整的青石。踏碎石板的力量反馈回来,耿照本能运劲化去,才又
稍稍减轻真气鼓溢的痛苦。

黑衣人邪眸微凛,冷笑道:“来示威麽?”身形一动,忽至耿照身前,按着他的
脑门往下一撞,“砰!”一声头脸着地,上半身陷入青石砖碎;尘埃未落,黑衣人骤
起一脚,踢得耿照凌空侧翻几圈,如破布袋般飞了出去,他却点足纵身,如箭一般抢
先占住了落点,“呼”的一声膝锤上顶,倏又双肘捶落,耿照轰然陷入地面,这一回
可是以头脸肉身硬生生压裂了几块好砖。

黑衣人嘿嘿两声,蹲下来提起他的脑袋,五只嶙峋枯瘦的修长指头犹如鸟爪。

“这样,可舒坦些了麽?”

“不……不舒……坦……”

耿照眼睛都没睁开,破碎的嘴角泛起一抹微弧,竟像在微笑。

“你……得再……再使力些……”

“混帐!”黑衣人双眼迸出绿芒,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耿照像一团烂肉般在地上翻滚弹动,黑衣人身形一分为多,兽扑般的残影在周围
飞来窜去,宛若群狼分食,每一掠必打得他身子离地,拳丶腿丶指丶爪已难区分。耿
照双手抱头,周身不住溅出血珠,染得一地黄沙红渍,兀自笑声不绝,痛叫道:

“舒……舒坦,真舒坦!哈哈哈哈……”

他倒不是刻意激将,而是黑衣人的拳腿打在身上,奔腾的碧火真气得到宣泄,比
之皮肉受苦,这样的宣泄委实太舒服了。正所谓“外侵内壮”,身体一受到打击,真
气除了产生防御之外,也逐渐找到运行的规律,不再横冲直撞,痛苦顿时减轻许多。

黑衣人越打越怒,眸光一瞬间由绿转黄,右手四指屈成兽爪,径往他脑门插落!

耿照临危乍醒,忽地两肘交错,使出一路“榜牌手”,十指捧莲丶抵掌回旋,凭
空树起一面肘墙指盾,无双刚力所至,硬生生将兽爪格开。

这“榜牌手”专辟一切虎狼豺豹诸恶兽者,黑衣人利爪受制,“咦”的一声,立
时变招,也跟着肘腕一靠,旋指而出,改以一路“宝戟手”相应。两人以快打快,霎
时漫天莲踪指影,路数居然一模一样。

耿照原本内力丶武功均不及他,如今真气鼓荡,力量未必逊於黑衣人,而先前在
密室中与薛百螣一轮拆解,对这路手法的体悟更多,再加上攻他措手不及,一时间竟
斗得旗鼓相当。

两人眨眼换过了十馀合,跋折罗手丶金刚杵手丶宝剑手丶宫殿手丶金轮手丶宝钵
手……等变幻纷呈,若合符节,拆解得丝丝入扣,未有一罅可容针尖,像极了同门师
兄弟套招对练。斗到酣处,蓦地黑衣人抽身後跃,举手喝止:

“且慢!这路功夫,是谁教你的?你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是老和尚的传人?”

耿照耳中嗡嗡作响,脑筋一片混沌,黑衣人的问话只听了前半截,摇头道:“不
知道!我……我在阁子里学的。”对打一停,真气又逐渐积累,鼓胀胸臆,似将爆裂
而出,痛苦得抱头跪地。

黑衣人狞笑道:“原来如此!你也从罗汉图与观音像中悟出这部‘薜荔鬼手’了
麽?好聪明的小贼!”

“薜……薜荔鬼手?”

耿照喃喃重覆,脑子还不太灵光。

原来娑婆阁二楼的罗汉图中藏有玄机。

耿照头一日见时还不觉如何,次日再仔细端详,才发现每帧挂图里的罗汉手指脚
踢,都对着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像,无一例外。他原本便是十分精细的性子,擅於平淡
处发掘蹊跷,拣了其中一尊研究,终於破解秘密。

罗汉图所指的千手千眼观音,身後二十对共四十条手臂,是由四种不同的木质雕
刻而成,乍看与本体同是裸露木纹的油黄色,仔细端详才发现有若干色差。这些罗汉
图标示的观音,左侧二十只手并非全是左臂,而是十对完整的双臂,相同木质雕成的
一对便是一式。

左侧十式丶右侧十式,每尊千手观音像左右二十式合将起来,即成一路完整的擒
拿。

那观音之手雕得精细,掌中有眼,或睁或闭,目向即为敌踪;五指如莲瓣开合,
只有手肘以上的动作,才能藏在同一侧的手臂中。若是一般捭阖纵横的拳掌套路,硬
做成了千手观音之臂,看来必定极为怪异。

耿照端详的那一尊,指掌如拂尘摆扫,手背挥洒丶腕肘顶出,掌中之眼却都刻成
怒目形状,指纹深刻丶指丘贲起,显是柔中带刚;身後靠近底座处,刻了小小的“白
拂”二字,若非有心检视,等闲难以望见。“原来,这一式便叫做‘白拂手’!果然
如拂尘麈尾一般,缠卷极精,连扫带黏。”

他花了一整晚的工夫,找出四十尊木质殊异的千手观音像,把这四十路繁复精奥
的“薜荔鬼手”生吞活剥,硬生生记了下来。原本想与明栈雪参详,但一直没找到机
会,不想在密室阴错阳差得与薛百螣相印证,一轮攻守拆解下来,这无师自通的“薜
荔鬼手”竟已粗具威力。

黑衣人冷冷打量着他。

“该说是你运气太坏,还是我运气太好?不过随便找个人替我进去阁里,老天爷
竟送来了这麽个天赋异禀的奇材!我花一年才窥破观音之秘,居然两晚便教你看了出
来。”

“既然你有这本事,该把东西交出来啦!”他狞笑道:

“还是要我杀了你,再从你身上搜?”

耿照在阁楼唯一的发现便只有藏在观音像上的“薜荔鬼手”,别无其他,便是在
清醒之际,也只能两手一摊,何况此时?摇头道:“我……没有……我不知道……”
黑衣人冷笑一声,呼的一声,挥爪扑将过去!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中的一路“不退金轮手”拆解,不料黑衣人动作飞快,
一爪刚被格住,左手又屈指成爪,在耿照肩上扯下一片带血衣布!

他的攻势变得极其狂野,毫无花巧丶残忍粗暴,却非是不具章法。耿照一闪他便
追击,一挡他便破坏,以速度拼速度丶力量拼力量,一瞬间耿照尽落下风,连精妙无
比的“薜荔鬼手”也派不上用场。

更要命的是:改采兽爪攻击之後,黑衣人便不再使用膝肘拳脚,而是直接划破他
的皮肤肌肉。耿照全身气血澎湃,每一下都是血溅五步,就算凭藉过人的反应避开要
害,这种攻击不啻放血,拖也拖死了他。

他毕竟实战经验不足,不多时“薜荔鬼手”已施展不出,门户全溃丶招不成招,
连烂熟的铁线拳也不复初战时的风光。两人便似一对街角斗殴的地痞流氓,只是动作
更快,破坏力更强;原始的撕扯在月光血雾间,有种妖异难言的残酷之美。

黑衣人挥动利爪,攻击持续了一刻钟之久,鼻端嗅着混合沙土松木气息的血味,
耳中听着闷钝的哼痛,体内兽血欲腾。他许久没尝过这种兴奋得全身战栗的美妙快感
了——这也是他无法自制,动手凌虐这名小和尚的真正原因——任由快感弥漫之馀,
不禁有些诧异:

“这小和尚好深厚的内力,便是打娘胎练功,怕不要练上三四十年!这护体气劲
既非轩辕紫气也不是神玺圣功,小和尚不是武登庸的徒子徒孙……倘若是老和尚的传
人,更加不能留!”

有碧火真气护身,黑衣人的兽爪难以取命,放血已无法满足那双透着青黄狞光的
魔眼,他右手一翻,四指径往耿照的头顶插落!

飕飕飕几声破空劲响,也不知是什麽物事打在周围,砸得青砖迸碎,扬起漫天石
粉。黑衣人如何不知这是障眼法?但见来人碎石扬灰的手法,危急间先图自保,连忙
向後跃开,屈爪守紧门户。

漫天石粉之间,一抹窈窕俪影扑至,提起耿照卷尘而回,前庭到松林十馀丈的距
离还不够她两个起落,衣下粉光致致的修长玉沾地无声,快到连身形面孔都没看清,
只馀那怵目惊心的雪肌浓发,对映着沙尘难掩的极黑与极白。

黑衣人运功凝眸,青黄邪眼中的瞳仁倏地旋转扩大,虹膜淡如琥珀,两只眼眶暴
绽黄光,视线能看清松林之外最近的一座禅院前庭,那随风轻晃的松针之鳞。但什麽
都没有。

来人尽管手提一名男子,仍在瞬息间掠出里许,终於超过魔眼所能及。

他望着松树干上小半截淡淡的脚印,足趾浑圆小巧,并拢时却觉足尖纤长,脚掌
前端只留下一团圆圆的印子,恍若猫掌,可想见脚掌心的腴软。黑衣人想起前日追踪
小和尚时,曾有一名不明之敌於暗处窥视,双方比轻功比心计,终是他放弃摸清小和
尚的底细,才教来人无可乘之机。

如今想来,便是小和尚的这名同夥了。

(是女人!)

黑衣人未履江湖久矣,在他当年横行东海丶威震江湖的时候,天下间似还没有武
功如此之高的女流。这两个人……会不会和武登庸或老和尚有关?那小和尚既能解破
“薜荔鬼手”之秘,应该也有找到东西的能耐……如今,是自己还能不能等的问题。

倘若小和尚已悟出找到那物事的关键,将何时来取?他身边那武功奇高的女子若
一并前来,自己有无把握杀人夺物?

黑衣人啧了一声,忽然笑出来。

好蠢的问题。他已等了三十年,事到如今,还有啥不能等的?

——狼群狩猎前,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啊!

黑衣人双手负後,踏着月色以及一地砖碎走入幽影,彷佛一头领群之狼。山风吹
过树影轻摇,娑婆阁前什麽都没有,彷佛不曾有人来过。



◇◇◇



能救耿照的,自然也只有明栈雪了。

她隐约猜到黑衣人的来历,对其实力不无忌惮,不愿挟着耿照与他动手,於是施
展《天罗经》里的上乘轻功“悬网游墙”,迅速离开现场。“每回我一离开,你便要
闯祸!”明栈雪又好气又好笑,双足不停,嘴上兀自叨念:“男人就是不安分,麻烦
精!你……咦,这是怎麽回事?”

“我……雷丹……岳宸风……唔……”

“好了,别说话!”

她运指如飞,连点他身上几处大穴,不用搭他脉门,光从指尖强横的反震力道便
知状况糟糕至极,加紧速度掠向目的地。耿照时晕时醒,再回过神时,明栈雪已挟着
他跃入一处广间,室内似是极为宽阔,空气冰凉。

“再忍耐一下,我待会便为你打通筋脉。”

明栈雪随手按了几处机簧,宁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喀啦啦的机关开启之声,
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掀起偌大回音,不但显出空间之广,也表示机关许久无人使用,
机括润滑渐失,牵引起来格外辛苦。

她扶着耿照跃入另一处空间,声音回荡的空旷感倏然消失,但肌肤残留的冰凉触
感还在,与别院密室里的感觉相类。耿照体内彷佛有只烘热的火炉,浑身上下痛苦难
当。

明栈雪闭起机关,让他盘膝而坐,一手按着他头顶百会穴,一手按着胸口的膻中
穴,运起碧火真气徐徐灌入,导引着耿照混乱澎湃的内息,顺势冲开筋脉里的崎岖阻
碍,接续完成易筋拓脉的浩大工程。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置身一座石室,相比之下,迎宾别院
的密室不过是只衣橱。

这石室的规模与“东之天间”相若,四壁设有青瓷灯盏,俱都点亮。地面经过悉
心打扫,一尘不染,角落里堆放着乾净的被褥蒲团,还有肉脯丶乾粮丶白酒等,连盛
满清水的圆瓮都有两大坛,看来明栈雪准备周到,几日内是不打算离开了。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又乱跑。”见他神智清醒,明栈雪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
眼,咬唇道:“要不要告诉我,你是怎麽把身体弄成这副德行的?”

耿照面上一红,将下午的事都说了,连娑婆阁的观音像丶薜荔鬼手等也都和盘托
出,只略去了阿傻落在五帝窟之手一事。

明栈雪本还面带笑容,听到後来俏脸一沉:“你知不知道,贸然将紫度神掌的雷
劲导入体内,很可能会让你五内俱焚,全身爆血而亡?你若就这样死了,岂非荒谬得
紧?”

耿照心中有愧,暗想:“相识至今,我总是替她惹麻烦。”低声道:“我下次不
乱跑了。对不起,明姑娘。”明栈雪听他一说,登时软了心肠,见他鼻青脸肿丶嘴唇
白惨的模样,原本想教训他的话全吞了回去,轻哼道:“对不起什麽?把自己给弄死
了,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顿了一顿,又道:

“这首关心魔,我也不知打通了没。你的筋脉固有拓展,但拓得参差不齐,偏生
又吸化了薛百螣的雷丹,真个是水道未浚,再遇洪涝。

“这两天你我坐关不出,把你的筋脉悉数打通,直到能承受内力为止。如此不但
冲破二关,即使往後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有足够的根基应付心魔。”

耿照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又问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明栈雪神秘一笑,指着石壁:“你自己瞧瞧。”壁上有道横缝,长有尺许,宽约
一指,耿照心想:“这觇孔未免做得太张狂。别说被人瞧见,万一烛光透出去,岂非
露了行藏?”凑近一瞧,不禁愕然。

觇孔外是一整片宽广的青石地板,除了红柱青灯之外,竟是别无所有。开阔的空
间里照明充足,丝毫不觉是子夜时分。耿照对占地广衾的莲觉寺建筑群不算熟,这里
却是帮厨时曾走过的,吞了口唾沫,哑声道:

“这里是……是觉成阿罗汉殿?”

明栈雪笑道:“如假包换,正是觉成阿罗汉殿!”

觉成阿罗汉殿是莲觉寺的主殿,挑高三层,雄伟壮阔,单论主殿规模,堪称是东
海道第一。大殿居中供着一座巨大的弥勒坐像,咧开嘴笑的佛头几乎顶到横梁,坐佛
背後则紧贴着青石砌墙,连接大殿後进的厢房院舍。

耿照从觇孔往下瞧,几能看见坛前的蒲团香烛,显然密室基座甚高,才能有这样
的视野;四下眺望纵横尺距,喃喃道:“偌大的密室,岂能藏在墙壁夹层里?”

明栈雪掩嘴轻笑,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洋洋:“聪明的小子!我们现下不在
墙壁夹层,是在大佛肚子里!”耿照恍然大悟。难怪密室较神坛为高,那道横向的窥
孔就藏在弥勒佛的胸腹间,就算开得再宽,底下的信众僧侣也看不见。

“明姑娘,妳怎知觉成阿罗汉殿的大佛肚里有密室?”

“这学问可大啦。”明栈雪笑道:“你说说看,除了一个‘大’字,这尊弥勒与
你平日所见的寺庙佛像有什麽不同?”

耿照日前匆匆自殿外走过,不过往里头瞟了一眼,实在想不出有什麽怪异处,但
明栈雪明知故问,意味答案之大丶之明显,连匆匆一瞥之人都不会错过。耿照苦思良
久,击掌道:“是了!这尊弥勒大佛身下,没有蟠龙莲座!”

东海境内的神像都踞龙而坐,往往神像身下的龙塑得比神像还大,乃因东境百姓
拜的“龙王大明神”,是昔日玉螭王朝的帝神化身,为掩央土政权统治者的耳目,无
论什麽神祇都塑成坐龙的模样,拜的是蟠龙座子而非神像。普天之下,也只有东海一
地有这样独特的风土。

“没错。”明栈雪带着嘉许的目光,点头道:“不坐蟠龙的弥勒像,多半建於玉
螭王朝前後,距今已近千年;而‘觉成阿罗汉’这样的名字,更是出自於缘觉丶声闻
等小乘教团。若是由信奉大乘的央土僧团命名,该叫雷音或大雄宝殿之类才是。”

耿照摸了摸光头,怔然道:“这弥勒像是小乘教团所建,距今已近千年……那时
东海的佛门应该是大日莲宗罢?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小乘僧团是不拜佛像的?”明栈雪笑道:

“迄今在南陵盛行的小乘缘觉乘僧团,只在神坛供奉日轮等信物。大乘经典里,
弥勒被尊为八大菩萨之一,又称‘阿逸多菩萨’;但在小乘经典之中,帝须弥勒以及
阿逸多却是佛的两位弟子,为佛看守门户。”

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妳的意思是,这尊弥勒坐佛非是神像,而是建筑——更精确的说,应是某一建
筑的门户?”

“孺子可教也!”明栈雪拍手道:“这莲觉寺中,凡近千年的古建筑多半设有机
关。我在法性院的一座小佛堂里发现一处藏於照壁间丶大小如书橱般的隐密空间,连
个人也塞不进去,说是机关,更像一组试验用的模型。

“我观察佛堂的间架结构,便如觉成阿罗汉殿的缩影一般,具体而微,便前来一
试。果不其然,机关位置相同,开启的方式相同,就连机括隐藏的地方也差不多,我
便这麽摸进了弥勒大佛的肚里。”

“这两处机关……”耿照忍不住问:“寺中均无人知晓麽?”

“从我扫出来的灰尘判断,最少有几百年没人进去过啦!你真该看看那绒毯厚的
千年积尘,怕能当成被褥来盖。我拼了命打扫,也足足花了两夜。”明栈雪微笑道:
“况且,东海一地能够区分大小乘典籍的和尚,只怕早已死绝了,剩下都与那显义是
一路货,就算说给他们听,这些个草包也不信。”

她说得轻松自若,耿照却知要做出如此推断,对佛学丶土木,甚至东海的文史典
章均有广泛的涉猎,更须具备第一流的胆识手眼,才能解破谜底;赠以“胆大心细”
四字,那是半点也不为过,佩服道:

“明姑娘,妳不只人美武功好,连学问也不简单哪!”

明栈雪笑啐一口,双颊晕红。

“呸,谁要你来讨好?明明是个老实人,净学些油腔滑调!”耿照也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曼声道:“大日莲宗极盛之时,在东海各地留下无数奇巧奥妙的寺
院建筑,如那既朴拙单调丶却又繁复精巧的‘十方转经堂’,便是天下知名的伟构。

“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丶任何一支宗派的人,比大日莲宗更喜欢构造建
筑,设置机关的;许多有数百年甚至千年历史的莲宗伟构,大到木石,小至机括,技
术甚至还胜於今时今日的顶尖工匠。只要一听是莲宗所遗,其中必有玄机——这是我
师傅从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读佛经典籍,也是因为他。”

耿照没留心她话里的淡淡萧索,环顾四周,蹙眉道:“大日莲宗之人制造这样的
密室机关,到底为了什麽?”

明栈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我不知道。总不会为了炫技罢?说不定,这便是他们的修行法门之一,不停地
创造各种精巧复杂的东西,大到建筑,小至螺钿,从精工器具之中体悟佛法。”

她一指温凉的石板地面。“你瞧。”

耿照仔细观察,整间石室的铺石壁板刻满了细小怪异的花纹,心念一动,从内袋
取出那薄薄的紫檀木片比对,符纹风格一致,果然是相同之物。

(娑婆阁的诡异花纹丶隐藏在千手观音像中的“薜荔鬼手”……这一切,果然都
与大日莲宗有关!)

还有显义……他想的是那名神秘残忍的黑衣人。

耿照本以为他是为了讨好即将东巡的琉璃佛子,这才听从迟凤钧迟大人的建议,
往娑婆阁搜寻莲宗八叶院的线索。但黑衣人不但能使“薜荔鬼手”,也知道罗汉图与
观音像的秘密,若那人便是显义,那麽他的来历背景绝不简单。

明栈雪彷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一打他的手背,嗔道:“你给我听清楚了,往後
两日之中,你哪里都不许去,除开每日外出解手两次,便只能乖乖待在这里。这两天
不只对你极为重要,莲觉寺内更将掀起一场风波,躲在这里正好,不必去蹚他人的浑
水。”

耿照听出蹊跷,浓眉一轩。

“是什麽风波,明姑娘?”

明栈雪叹了口气,摇头苦笑。

“不说给你听,只怕你是不肯罢休啦。乳臭未乾,忒也好事!”

她说这话之时,脸上却带着一丝莫可奈何的情状,耿照不知怎的觉得无比亲切,
罕有地死皮赖脸起来,缠着她要听。明栈雪不置可否,从襟里取出一条手绢,薄罗上
温温甜甜的,似还透着她襟怀里那腻润爽人的乳脂香。

耿照陡地想起那件鸦青色的肚兜来,黑黝黝的脸上不禁一红。

她二人双修数日,默契绝佳,明栈雪忽觉空气燥热起来,不用抬眼,便知他心头
掠过的旖旎画面,大羞之馀,急急脱口:“不是那……我穿着呢!”说完才觉失言,
更是羞不可抑,索性板着脸儿转过头去。

耿照没想竟说到了她贴身穿的亵衣上头,若非浑身无力,只怕便要扑上前去,剥
开她的怀襟一探奥秘。两人相对无言,密室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她将手绢摊平,绢上拓着一枚阴刻的压印蝙蝠,寥寥几笔,
似是木刻年画里常见的模样,不知怎的被黑泥一透,益发衬得鬼气森森,极是不祥。

“这是……”

“你可曾听过七玄之一的‘集恶道’?”明栈雪敛起红晕,罕见地严肃起来。

“江湖盛传:‘青蝠开道,乌马追风,斩魔妖剑,白骨灯红!’这青蝠的阴刻记
号,便是鬼王驾临的前导。一股腥风血雨,已然吹向莲觉寺来啦。”

“集恶道”是七玄之中最凶猛残暴的一支。据说在这帮鬼怪遁迹江湖前,“集恶
道”三字能止孩童夜啼,令闻者丧胆。

究其宗门,典出佛家的轮回之说:地狱道丶畜生道丶饿鬼道丶阿修罗道丶人道丶
天道,合称“六道轮回”。六道中以地狱丶畜生丶饿鬼三道最恶,此派中人以三恶道
自居,故称“集恶道”,又叫“汇阴流”。其手段的狞恶残毒,连七玄中人都视之如
妖魔,不愿与他们往来。

而在三道冥主之中,地狱道的历任冥主均承袭“‘鬼王’阴宿冥”之号,数百年
来统驭群鬼,纵横天下,在三道中实力最强,组织也最为严密。

直到三十年前,集恶道忽然淡出武林,有人说三道冥主被一名出身正道的绝顶高
手挑了,从此封闭了根据地背阴山栖亡谷,绝迹江湖;也有人说三道窝里反,三位冥
主拼了个鱼死网破,那一战打得惨烈异常,最终群邪悉数陪葬,竟无一生还。

也有人说集恶道的三位冥主高瞻远瞩,预见妖刀即将为祸东海,不分正邪,将东
境武林的菁英一扫而空,抢先撤出了东海,在天下间的某一处培养势力,等待一举恢
复丶图谋东海的机会……

即使踪迹全无,集恶道仍存在於江湖耳语之间,从来不曾消灭。或许是因为人们
无法相信,如此恐怖妖异的组织会轻易地退出舞台,宁可对眼角馀光里偶一闪现的莫
名鬼影抱持敬畏怀疑,也不敢稍稍忘记那群曾经横行天下的妖魔鬼怪。

而如今,“鬼王”阴宿冥的青蝠记号竟出现在佛门盛地莲觉寺里!

“鬼王丶集恶道……他们为什麽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明栈雪摇摇头,严肃地望着他:

“我只知要为你打通二关。除此之外,什麽都不干我们的事!”



◇◇◇



距小和尚破墙而出,倏忽便过了两日。

这段期间,漱玉节派出黄岛众人在莲觉寺暗地搜索,连阿净院里里外外也翻了好
几遍,始终找不到那名伪装成小和尚的渡口少年。“冷北海丶曹无断!你们是亲眼见
过那少年的,这样还找不着,岂不笑掉旁人大牙?”薛百螣冷冷嘲讽。

“小人惶恐。”冷百海淡淡回答。

他面孔本就青白,而曹无断的左掌还裹着厚厚的药布,脸上亦没什麽血色,两人
都看不出有什麽惶恐的样子。杜平川躬身道:“老神君息怒。”悄悄使个眼色,冷丶
曹二人联袂退出内室。

薛百螣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休息两日,经过充分调养,内力已回复旧时的六丶七成;没有了雷丹禁制,再
休息三五个月,不仅能尽复旧观,说不定还能突破界限,迎来暌违已久的提升。但此
事万不能被岳宸风知晓,薛百螣深居简出丶专心调养,除了三岛首脑与冷北海等少数
亲信,众人皆以为老神君仍负伤在逃,不知何时才会再现身。

正与杜平川丶何君盼闲聊,一抹修长素影掀帘而入,众人尽皆起身,正是五帝窟
之主漱玉节。

“老神君感觉如何?”

“生龙活虎!”薛百螣嘿的一笑,活动臂膀。“再教老夫调养一年,便能迎战岳
宸风那个王八蛋!”

漱玉节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了,关於那耿姓少年的底细,不知老神君有什麽想法儿?”

薛百螣沉吟道:“我听说他是刀皇武登庸的弟子,当夜交手不觉怎的,但身上的
内功很有点鬼门道。能得此人相助,紫度神掌也就没什麽可怕了。”

漱玉节点了点头,蹙起姣好的柳眉,片刻才又轻轻舒展开来。

“若能找出人来,我自有办法知道是不是武登庸前辈的传人。”

薛百螣疏眉一轩,饶富兴致,漱玉节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从袖里取出一块大红
方巾,上头以黑青膏泥拓印着一只阴刻蝙蝠,交给薛百螣过目。

“青蝠开道,白骨灯红!”薛百螣目绽精光,猛然抬头:

“这布片在哪儿找到的?”

“约莫一刻钟前,以金镖射在院门上。我调回一组‘潜行都’在附近探查,充作
警戒。”漱玉节回答。

薛百螣愀然色变,垂眸道:“迟了,平白赔上四条性命!请宗主即刻下令,让冷
百海等各自入屋戒备,切莫分散,勿在外头走动——夜里是魑魅魍魉横行之刻,咱们
是蛇,月下斗不过那些非人邪物。”

漱玉节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瞬目即决,回头吩咐弦子:“传令下去,便照老神
君之言。另把少宗主及楚刀使一并带来,不得有误!”弦子领命退出,不多时便带了
绷着一张脸的琼飞与楚啸舟回来。

琼飞一见薛百螣,一把扑进他怀里,欢叫道:“外公!”又磨又蹭的好不亲热。
她的生父乃是薛百螣的义子,也是唯一的衣钵传人,不幸因十几年前的一场内变而丧
生,琼飞正是其遗腹女,自小便甚得薛百螣的宠爱,直将她惯上了天。

薛百螣摸摸她的头顶,笑道:“少时不管听见什麽动静,都不许出去。”抬望她
身後的楚啸舟,眯起一双怪眼:“小子!你还能使刀麽?”楚啸舟回答:“能。”

“很好!”薛百螣冷笑道:“待会无论是什麽东西闯进内堂,你便出全力将它格
杀,不许有一丝迟疑。”楚啸舟体内的雷丹尚未成形,几日内暂无八成功力的运使限
制。

老神君怪眼一翻,乜着斯文秀美的黄帝神君,冷冷道:“妳也一样。不许离开内
堂一步,有人闯入,便使十成功力的‘过山刀’打它,绝不能留手。”瞥了杜平川一
眼:“别拖累你家神君。”

“是,小人理会得。”

他吩咐停当,冲漱玉节一欠身。“贵客来时,就由我陪宗主出去迎接。”

漱玉节了解老人的性格,但仍有些放心不下,轻启朱唇:“老神君,便只你我二
人,这不像是要迎战哪。”薛百螣冷笑:“若要寻衅,集恶道不会发镖书来。只不过
那帮人是禽兽丶是恶鬼,是邪魔外道,天生嗜血,就算本来无意,一见势弱,当场翻
脸也不奇怪;与其仓促迎战,不如示以空城,教他们摸不清底细,不敢动手。”

老人咧嘴一笑,目光炯炯。

“宗主,狼群是最凶残丶但也是最卑怯的畜生,要善用其疑。”

忽听堂外一声怪叫,一把尖锐刺耳丶犹如鸱枭般的声音喊道:“天地栗栗,日月
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丶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业,还不
速速来见!”抑扬顿挫便如扯开嗓子扮戏文一般,回荡在山间静夜之中,只觉诡异非
常。

(来了!)

漱玉节微微一凛,扶剑款摆而出,气度雍容。薛百螣紧跟在後,目中精芒隐现。

黑夜里一盏艳如涂血的大红灯笼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晃了过来,灯上绘着一只
张翼的青色蝙蝠,随灯笼上下起伏,宛若活物。

走得近了,才发现灯笼悬在一杆一丈来长的白骨杖上,擎着骨杖的却是一名青面
獠牙丶腰围叶裙的赤足小鬼,面孔及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涂成碧油油的一片,明知是活
人所扮,仍教人不寒而栗。

青蝠血灯笼一路晃来,周围次第亮起青色的磷磷鬼火,由远而近丶此起彼落,每
一团鬼火之後都现出一张狰狞鬼面,或青或赤,手里拿着各式刑枷,分别是春丶夏丶
秋丶冬丶拘丶锁丶刑丶问八大阴差,以及含冤丶负屈丶大头丶大胆丶精细丶伶俐等六
鬼,不住嘻笑尖叫,发出令人胆寒的怪声。

众鬼簇拥着一匹瘦骨嶙峋丶宛若骸骨的乌骓追风马,马鞍上跨着一名头戴漆纱幞
头丶身穿碧绿蟒衣,腰悬斩魔钢剑丶足蹬粉底皂靴,双肩耸如驼峰的绿袍判官,一样
画着狰狞的大花脸,宛若跳大傩的巫祀。

漱玉节低声问:“那人,便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麽?”

薛百螣冷笑道:“模样没错,只不知里头穿衣涂脸的是不是同一个。”

那打着青蝠血灯笼的小鬼尖声喊道:“鬼——王——驾临!尔——等——报上俗
名!”语气拖得又长又怪,却断在令人浑身不自在处。

薛百螣“嘿”的一声,翻着怪眼冷笑:“阴宿冥,三十年不见,你却认不得老夫
了麽?还是老夫当年所见,是你的师傅或祖爷爷?”众小鬼咆哮起来,纷纷尖叫:

“放肆!”

“大胆!”

“无礼!”

薛百螣正欲还口,漱玉节却轻轻拦住,微一欠身,脆声道:“妾身乃五帝窟之主
‘剑脊乌梢’漱玉节,见过鬼王。”

马背上的绿袍判官大袖一挥,群鬼止住喧哗。只听他开口道:“本王——圣驾来
此!不欲与贵派为难;特来拜山,此後各行各路,无——犯——秋——毫——”那戏
文般的嗓子吊得极好,馀音盘绕悠转,原本做作得近乎可笑的腔调,黑夜里听来却令
人浑身战栗。

薛百螣本想掏出一把铜钱砸个响场,又或鼓掌叫好挖苦他一阵,末了却不由自主
地潜运内力,蓄势待发,彷佛这样才能稍稍抵御那尖嗓的逼迫侵袭。

漱玉节暗叹:“看来,那鬼先生的帖子也发到了集恶道的手里。往後的时日里,
还不知有多少邪魔外道要聚集到阿兰山来,恐怕这片佛门清静之地,将再无宁日。”
她思索几日,实不知那捞什子“七玄大会”开在此间,究竟是何意,只是万万想不到
紧接在五帝窟之後来的,竟会是消失已久的集恶道。

这些妖魔鬼怪也取得妖刀了麽?落入其手中的,又是哪一把刀?

她定了定神,敛衽道:“贵我同属七玄,在大会之前,自当和平共处。”

鬼王阴宿冥点了点头,笑道:“为表诚意,本王备有一份薄礼,请宗主笑纳。”
这几句不用戏曲花腔,依然令人牙酸耳刺。他手一挥,四枚熟瓜似的浑圆物事用草绳
串成一串,“飕!”一声飞入堂内,在地上滚得几滚。

薛百螣点足停住,竟是四颗“潜行都”黑衣女郎的首级!

漱玉节虽有准备,一瞧仍是悲怒交迸,咬牙沉声:“阴宿冥!你这是来向五帝窟
下战帖麽?”

“不,本王是来赔礼的。”满脸油彩的地狱道冥主摇了摇头,冷笑道:“意图窥
视本王者,死!妳派这几个女娃前来,本就是一条死路;是妳手指冥途,藉本王之手
害死了这几个小妮子,非是本王想杀。”

鬼王阴阴一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身边这些小鬼,妳随意拣四个杀了去;待会儿本王在山上
办的事,不希望有五帝窟的人马前来捣乱。”阴宿冥掉转马头,随着鬼火慢慢走入黑
暗:“妳记好了,漱玉节,本王不会每天都有这般好兴致。妳手底下人安生待在王舍
院里,可免杀劫!”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第四一折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且慢!”

五岛之主淡淡一笑,垂眸道:“鬼王绝迹江湖久矣,兴许不知:妾身也好,五帝
窟也罢,一向不管他门他派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集恶道在莲觉寺之中翻
天覆地,也与本门无关。鬼王千错万错,独独不该杀了我手底下人。”语声温婉,笼
发的乌纱长曳到地,衬与一身白衣如雪,便如观音一般。

漱玉节已非妙龄女郎,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却不及那经霜雪精淬之後丶
如冰酿般醉人的绰约。她垂着一双翦水杏眸,随手掠了掠发鬓,笼雪似的云纱袖管滑
落肘底,几只杯口粗细的掐金镯子叮啷啷一碰,润白修长的腕子竟比手镯更加纤秀。

玉人温雅,吐露的清音却是一派宗主的威严,丝毫不容轻慢。

鬼王勒马回头,阴眸微乜,寒光森然,片刻方冷笑:“本王已说啦,杀人偿命,
最是容易不过。”绿袍大袖一舞:“杀人者谁?”

身後,四盏碧油油的幽冥鬼火飘出行伍,提灯之人白靴白袍,头戴毡笠丶腰系褡
膊(行旅用的长方形布袋,两端开口可贮物,多系在腰间当腰带,或搭在肩膊上),
俱都是微带青惨的一色白。四人头脸均密密缠着白布条,直至颈间襟内,连一丝可供
视物的眼缝都不留,模样十分诡异。

阴宿冥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你四人且将性命,还与漱宗主!”

白衣人一齐抽刀,横颈抹去,鲜血仰天喷出,随风飘落如红雾。四盏白骨提灯内
的碧磷鬼火旋即熄灭,随着白衣白笠的无面主人一同倒落尘土。

死士漱玉节看多了,她亲自训练的黑岛精锐“潜行都”虽清一色是女子,危急时
亦能慷慨一死,绝不退缩。但要如这四名白衣人般整齐划一丶波澜不惊,连瞬息间的
思考犹豫也无,恐怕是人都不易做到。

“那是集恶三道之中,地狱道独有的鬼卒,名唤‘白面伤司’。”薛百螣微凑近
她耳畔,低道:“夺五感丶去心欲,剥皮除面,将人折磨到了极处,意志崩溃麻木不
仁,便成这等不死不活的怪物,供其奴役驱策。”说着踏前一步,纵声长笑:

“这种东西再死一百个丶一千个,也不抵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阴宿冥,你这‘鬼
王’比起你那不知是师傅丶父兄还是祖爷爷的先人来,可说是小气家家;打肿脸充胖
子,却端出这等寒碜菜色,岂非笑煞人也!”

众小鬼听他对冥主出言不逊,纷纷鼓噪起来,夜风里一阵嘶呱尖啸,此起彼落,
宛若魍魉夜行。薛百螣怪眼一吊,抱胸冷笑,只等那“鬼王”如何应对。

瘦马背上,阴宿冥却只一笑,耸了耸驼峰般的双肩,淡然道:“薛老神君此言差
矣!数百年来,世上便只有一个‘鬼王’阴宿冥,超脱六道,不入轮回,及至老神君
与宗主百年後,鬼王阴宿冥仍长存於世,绝不消灭。”袍袖一舞:

“二位暂别!来日七玄大会上,本王恭候大驾!”

数不清的鬼火簇拥着瘦骨嶙峋的乌骓马朝院外行去,将穿出洞门的一瞬间,忽听
一声爆响,一道极长极快的锐利风压扫过,四名脸涂油彩的小鬼脚下一踉跄,还来不
及开口,斗大的头颅迎风一歪,扑簌簌地滚落地面。

长风呼啸着荡过大半个院落,所经处群鬼辟易,碧磷鬼火摇散一地,十分狼狈。
风索似的长鞭馀势不停,鳞角相叠的鞭梢屧屧怪响丶昂奋如蛇,朝鬼王阴宿冥卷去!

长逾三丈的响尾鞭完全展开丶居高临下一扫,势极重而劲极锐,鞭梢所带怕没有
百馀斤的巨力,鞭风偏又锋利无匹;一旦击实了,连健马都能拦腰扫成两截,更何况
是人?薛百螣料不到顷刻之间已至这等逼命时刻,阻之不及,暗中提劲运功,待长鞭
一击中的,便要抢先狙杀鬼王身旁六鬼。

老谋深算的白帝神君馀光一瞥,见漱玉节身姿不动,凛秀如梅,玉一般的白皙柔
荑却悄悄按上腰间的“玄母”长柄,冷笑之馀,亦不免微露赞许:“事到临头,镇日
拜佛的柔弱妇人也有吞噬狼群之心!”内堂中一人悄悄穿出,闪至门边,手按剑柄蓄
势待发,却是弦子。

眼看避无可避,连人带马将被鞭风扫成两截,阴宿冥不慌不忙,掣着腰间的斩魔
青钢剑横里挥出,连着铁鞘迎风一击,凭空“啪啦”一响,震得众人气血翻涌,功力
稍低的都不禁退了一步,还有自口唇丶耳鼻中溢出血珠的。

鳞皮响尾鞭被那青钢剑一抽,竟尔倒甩回去,当中毫无转折消停,千钧巨力瞬间
消弭於无形,飕飕一阵旋绕疾响,才又缠回主人臂间。

一人悄立在屋脊上,冷然道:“索命求偿,应由敝门亲取,不劳鬼王费心!”

阴宿冥还剑於腰,驻马抬头,忽然开口:“你是何人?”那人冷道:“黄帝神君
座下丶土神岛四使之一,人称‘奎蛇’冷北海便是。”

阴宿冥点头:“好本事!本王记住你了。”遥遥冲漱玉节一颔首,笑道:“宗主
座下,果无虚士!待此间事了,本王再行领教。请。”

群鬼拾起鬼火青灯,簇拥着地狱道的冥主策马而出,转头一阵山风忽来,不只是
前头引路的青蝠血灯笼应声熄灭,就连浮在虚空中的碧磷鬼火也都消失不见,黑暗中
什麽都没有丶什麽也不留,彷佛适才的群鬼尖嚎只是一场骇人恶梦,真假难分。

冷北海跃下房顶,青白的瘦脸上神色淡漠,低着头径朝黄岛诸人处走来,模样极
不显眼,当真是稍一闪神便要错失其所在;若非亲眼目睹,谁也料不到方才是此人露
了一手“迎风断首”的绝技,为五帝窟挽回颜面。

杜平川知神君一向不好杀生,凑近何君盼耳边:“此际须好生慰问,切莫寒了家
臣之心。”何君盼“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并未回口应答。

冷北海走到她跟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按膝,低道:“小人未得神君
的指示,擅自出手,请神君责罚。”也不看漱丶薛二人一眼,彷佛满堂之上,只有何
君盼是自己的主人。漱玉节神色自若,仍是一派恬静优雅,温婉的姣好玉容看不出喜
恚,倒是彻入内堂的几名潜行都女卫忿忿不平,怒上蛾眉。

杜平川正盘算该如何与宗主交代,浑没料到冷北海竟有这麽一着,趋前一扯他衣
袖,低声道:“快快起来!宗主在此,莫要添乱。”冷北海面无表情,竟来个相应不
理。

早在岳宸风控制五岛前,漱玉节便饱受“得位不正”的流蜚所苦,各岛在台面下
斗得乌烟瘴气,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岳宸风来了之後,漱家也拿不出解决的法子,
只能带头“忍辱负重”,像冷北海这样心有不服者,四岛中所在多有。这回伏击耿照
一行的任务,就属土神岛损失最惨,四位敕使之一的曹无断左手成残,一身艺业废去
大半,在五里铺丶龙口渡头折损的也都是黄岛的人马,身为帝门之主的漱玉节却姗姗
来迟。冷北海不满已极,闷了几日,终於在今晚爆发。

杜平川暗叹:“在这当口,你闹什麽意气!”心知劝他不住,面上不动声色,趁
宗主一垂眸,抬头望了薛百螣一眼。

须知岳宸风贪得无厌,别说是十名血统纯正的美貌处女,再献上一百名他也不嫌
多。那红岛的符赤锦,昔日也是从夫守节丶规规矩矩的嫁妇,岳宸风硬是用强霸占了
她,五帝窟的一众高手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谁也阻止不了。

倘若得罪了漱玉节,难保她不会献出何君盼,做为巩固其宗主宝座的祭品,换取
岳宸风的加倍信赖。虽说此例一开,少主漱琼飞丶乃至於漱玉节自身都有危险,证诸
其过往的厉害手段,这点却不能不防。

——大敌当前,决计不能内斗!

这就是杜平川牢牢把持的原则,一贯如此。

只可惜冷北海之心热,便与他鞭梢丶脸面的冷厉同样极端,无可遏抑。

薛百螣垂着稀疏的银眉,正要开口缓颊,忽听一把银铃般的清脆喉音:“你知不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细语喁喁,不紧不慢,竟是何君盼。冷北海一愣,以为神君
没听清,又重复一次:“小人未得神君指示,擅自出手……”

“不是这样的。”

见冷北海愕然抬头,何君盼顿了一顿,正色道:“你的忠义,无庸置疑。但你鞭
挥鬼王之时,可有想过万一得手,将会是什麽样的局面?”众人闻言一怔,目光都集
中到她身上,摒息以待。

何君盼这才省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脸不禁一红,定了定神,细声道:“依我
猜想,纵使失去首脑,集恶道之人也一定不会一哄而散,为了替鬼王报仇,势必奋力
反攻;倘若鬼王侥幸未死,也将拼命还击……

“无论结果如何,紧接下来,必定是一场恶战。”

众人尽皆无语。冷北海口唇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睁大双眼,惨白的面色益发
青冷。

何君盼道:“鬼王离去之後,我才发现只有宗主丶薛公公,还有弦子做好了迎战
的准备,连我自己都傻了好久,不知所措。倘若鬼王不幸中你一鞭,恶战骤起,本门
最终是赢是输,又或要牺牲多少人马,实难逆料。这,才是你所犯的最大错误。”

冷北海听得汗流浃背,俯首贴地:“小人……小人知错。”

何君盼点了点头,缓缓道:“念在你回护了本门的脸面,又为宗主心爱的弟子们
复仇,本该罚你在‘吞鹿阁’面壁三年,但你将为本门立一大功,两相折抵,便改罚
一年。”回顾杜平川道:

“这样,会不会罚得太轻了?我见宗谱上说‘逾际者服’,是指踰越本分的人最
多罚禁三年,便与守孝服丧一般,是麽?”

杜平川躬身道:“神君审刑量度,有本有据,属下等心悦诚服。”

何君盼展颜一笑,不觉缩了缩粉雕玉琢似的修长鹅颈,终於泄漏出一丝少女的天
真,旋即收敛神容,袅袅趋前施礼:“我御下不严,几酿大祸,请宗主责罚。”漱玉
节笑道:“妳处置得好,何罪之有?是了,方才说冷敕使将为本门立一大功,是指什
麽?”

何君盼道:“冷北海精擅‘守风散息’的奇功,与鬼王对过一招,便知其武功特
性丶功力深浅。若与薛公公相互映证,便知这位阴宿冥是不是冒牌货,修为到了何种
境地,下次相遇,也好有个准备。”

薛百螣喜道:“如此甚好!冷北海,你若能助老夫透析那鬼王的武功深浅,合该
是大功一件。”见何君盼抿着红菱似的唇瓣浅浅一笑,眸中掠过一丝慧黠灵光,忽然
醒悟:“莫非她早已看穿,我有意激那阴宿冥出手未果?这个丫头,还真真不能小看
了她!”

冷北海领命起身,将适才一交击间所测得的阴阳动静丶奇正刚柔等细说分明,并
向薛百螣出示收鞭而回时,臂上被馀劲震出的瘀痕。漱玉节见老神君神色出奇凝重,
未敢惊扰,半晌才问:“怎麽?可曾看出什麽端倪?”

薛百螣沉吟道:“方才那一剑,他用的是镇门神功《役鬼令》里的一式‘山河板
荡开玄冥’。这招三十年前我在当时的阴宿冥手里见识过,以掌法施展,威力决计胜
过斩魔宝剑的剑鞘,显然他等了整晚,便是在等这个机会,要向老夫证明他是货真价
实的地狱道冥主阴宿冥。”

“这就叫欲盖弥彰。”漱玉节淡然一笑。“所以,这个鬼王是假的?”

“不,恐怕是真的。”薛百螣指着冷北海臂上的瘀痕,娓娓解释道:

“《役鬼令》是极为刚猛的武功,至阳至烈,毫无花巧,才能镇得住集恶三道里
的那些个魑魅魍魉丶妖魔鬼怪,威加於群邪之上。他一剑荡回百馀斤的鞭劲,修为就
算不及当年的鬼王阴宿冥,起码也有七八成火候。若是单打独斗,宗主与老夫都未必
能讨得了好。”

漱玉节知他姜桂之性,好胜要强,决计不会无端端长他人志气丶灭自己威风,不
由得沉吟起来,片刻才道:“鬼王既然是真,光是他手中的地狱一道便极不好惹,更
况且还有狼首丶恶佛未出,万一……万一教这些个妖魔鬼怪盯上了,那才叫冤枉。”

薛百螣“哼”的一声,却未反驳,只说:“非是此时之敌也,未必便不能敌。”

“老神君高见。”

漱玉节顺着他的话头,凝着一双妙目环视众人,朗声清道:“打今日起,没有我
的号令,不许任何人出这阿净院一步。各岛人马须妥善编制,至少两人一组,切莫单
独行动;遇集恶道徒众,须先行回避,勿惹事端。如有违者,绝不轻饶!”瞥了琼飞
一眼,森然道:“便是各岛神君敕使丶甚至少主,都不能例外。”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竟鸦雀无声,现场好不尴尬。

那“鬼王”阴宿冥的镇门神功《役鬼令》再厉害,也不过便与冷北海斗了个旗鼓
相当;“奎蛇”固然是黄岛有数的高手,论武功却还不及四岛神君之能,真要杀将起
来,五帝窟未必就输给了集恶道,岂有一味龟缩忍让的道理?

漱玉节神色自若,含笑不语,倒是琼飞按捺不住,抢白道:“娘!那捞什子鬼王
再狠,也狠不过岳宸风。岳宸风握有辟神丹也就罢了,凭什麽我们连那些装神弄鬼的
东西也怕!这不是教人瞧扁了麽?”

漱玉节料不到竟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抢先发难,笑容一凝,睁眼轻叱:“说过妳多
少次了,不得直呼主人的名讳,妳总是不听!”琼飞被骂得委屈,性子一来,怒道:
“他又不在这里,怎麽说不得?他若没有九霄辟神丹,谁怕他来!”

漱玉节不想与她瞎缠夹,望了周围一匝,朗声道:“你们都是这样看的?我帝门
怕了极恶道群鬼,这才龟缩不出,是麽?”众人无语。她收回了冷冽的目光,回头微
笑:“君盼,妳也是这麽想的?”

何君盼想了一想,摇头道:“鬼王若有十足的把握对付五帝窟,毋须杀人还头,
无端端打草惊蛇。他今夜前来,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模样越是张狂,代表心中越不踏
实,杀人威吓不过是假象。此为兵法中的‘示假引真’,疑兵之计。

“宗主命众人一径示弱,严守不出,鬼王以为计谋得逞,必定开始松懈;届时,
我等便能探知集恶道一干人的实力虚实,进可轻取丶退足自保,这便是兵法中所谓的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依我看,这是上上的计策。”众人恍然大悟,尽
皆叹服。

漱玉节微微一笑,命各岛人员分配停当,各自散去,好生歇息。

冷北海硬接了一记至刚至猛的“山河板荡开玄冥”,鞭劲悉数反弹回来,震伤了
五脏六腑,起身时脚下微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齿缝间及时咬住一口鲜血;蓦地一
条结实的臂膀横里伸来,稳稳将他搀住,来人面冷如铁丶波澜不兴,黝黑的肌肤亦如
冷铁一般,正是“铁线蛇”杜平川。

“啧,管什麽闲事!”

面色青白的瘦削汉子挥臂一挣,拨开扶持,一抹殷红溢出嘴角,曝雪般的倒三角
脸上益发白惨。“好生陪神君走去!你是上过几日学堂的,不比我们这些粗鄙之人。
咱们用性命侍奉神君,你得用脑子。”

杜平川面无表情,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卑不亢。

“我的脑子,已比不上神君啦。也该是时候,用性命来侍奉神君了。”

“是麽?啧啧。目光如炬丶手腕厉害的铁线蛇,不想也有这一天哪!”

两人并肩而望,何君盼细瘦窈窕的背影正与漱玉节丶薛百螣相偕,一齐步入後进
内堂,左右侍从只敢远远地环绕着三人,不敢走近到足以听清三人谈话的距离之内;
那是神君与岛民之间无可踰越的差距,象徵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冷北海眯着眼睛看着,忽然一笑。

“怎麽,被罚面壁一年很欢喜麽?”杜平川斜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不,是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直到今天才得明白过来。”

冷北海“呸”的吐出一大口血污,伸手一抹嘴角,大笑道:“原来黄岛早已有了
一位称职的主人,我却老当她是个小女孩儿。你和我丶岛内和岛外……这十几年的辛
苦,总算不枉啦!”



◇◇◇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二人正盘膝而坐丶四掌相抵,用功到了紧要之处。

明栈雪催动功力,持续帮助耿照易经拓脉,打通二关心魔,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
时辰。

两人全身气脉相接,明栈雪的内息如温水般淌过耿照周身经脉,以她对碧火神功
了如指掌,修为更远远胜过了耿照,此番打通关障,可说是循序渐进,一切都在明栈
雪的掌控之下。耿照只觉浑身气滚如沸,汗出如浆,衣衫乾了又湿丶湿了又乾,精神
却越来越畅旺,丝毫不显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栈雪缓缓撤去内力,低声道:“歇会儿。”耿照会意,将内
息逐一收聚丹田之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明栈雪幼嫩软滑的右掌心仍与
他的左掌相贴,左手捏了个如意法诀,随意搁在膝上,闭目垂颈丶娇躯放松,宛若假
寐。

耿照不敢惊扰,也学她捏诀盘膝。半个时辰之後,明栈雪才睁开美眸,促狭似的
一笑,勾着白嫩的尾指轻刮脸蛋儿道:“学人精!你知道我在做什麽?乱学一气。”
耿照黝黑的面上一红,左手摸了摸光头,讷讷道:“我见姑娘打坐,也……也学着打
坐。”

“来,教你个乖。”明栈雪笑着说:“你可知道,要精进拳掌器械等外门功夫,
什麽法子最快最有效?”

耿照笑道:“我幼时与一位长辈砍柴戏耍着玩儿,多砍多练也就是了。”明栈雪
摇头:“这麽老实巴交的答案,也只有你能答得出来。错!”耿照连猜几次她都大摇
螓首,挥手道:“错了丶错了,你这人忒也无趣,听得人差点打起瞌睡来。”稍顿了
一顿,笑得神神秘秘的:

“练拳脚器械丶攻守拆解,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想’。”

“想……想?”耿照不由得一愣。

“对,用脑子想。”

明栈雪伸出纤细修长的左手食指,轻点了点额际。

“寻常门派修习内功,除了打坐吐纳等入门基础,首先要学的便是‘存想’——
想像‘气’在体内诸穴诸经脉间运行;想得久了,便能生出感应,真正察觉到体内之
气。

“你学的碧火神功是内家至宝,收效极快,短短数日间便能感应内息,换了别家
的内功,最快也要存想个三年五载,才能察觉体内气息的流动。内息如此玄奥之物,
都须依赖存想辅助才能练得,外家的拳脚武功如何不能?”

“存想”的功夫耿照非是初闻,他所领悟的“入虚静”境界,便是存想丶内视的
极高之境。只是万料不到,坐着冥想苦思也能增进拳脚武功,听明栈雪之意,收效竟
还在日夜勤练之上,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明栈雪道:“你可曾梦见自己整夜被人追赶,明明是梦,醒来後却是全身酸痛,
彷佛真跑了一夜?”耿照点头。明栈雪笑道:“那你可知道,人在睡眠中发梦,无论
梦境多麽漫长,实际不过是眼珠子转得几转,片刻即逝?”

耿照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摇了摇头。

“四肢百骸,由心主之。这里的‘心’,便是你思考丶感觉丶发梦之处;心间一
瞬,足以令你在梦中跑上一整夜,明明你彻夜未动,肌肉骨骼所累积的酸楚丶所锻炼
的程度,却胜过你踏踏实实跑上整夜——如许捷径,你缘何不要?”

耿照听她说得似模似样,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忍不住问道:“按照姑娘之说,
若有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整天想像自己修习武功,想得时日久了,难道也能‘想’出
一身高明的武功?”

明栈雪笑道:“对,也不对。常人无法靠空想练就武艺,是因为想的东西不对,
身体就算依照其想像发生了改变,那也是无用之变。倘若你将拳脚套路都练熟了,并
且一一记起拆解对练的五感知觉,於虚静之间存想一遍,身体就会依招式所演发生改
变;这样的变化,即是有用之变。

“如一名居住在高山上的人,不断存想自己潜入深海,倘若他有过入水的经验,
熟知身体在水中的五感变化,如此修练了十馀年之後,纵使他不曾再碰一碰海水,也
能练就一身高明的深潜之术。盖因身体为存想所改变,犹胜过讨海十数年的渔人。

“但若他对泅水一无所知,所想无益真正的潜水,那麽,纵使身体已在不知不觉
间被改变,当然还是不懂水性。这种以内修外的法门,便叫做‘思见身中’。”

耿照若有所悟,一时无语。

明栈雪续道:“真正的高手练到了极处,往往难觅一名旗鼓相当的好对手。正所
谓‘不进则退’,为了维持巅峰丶突破境界,便以‘思见身中’之法自我修习:对敌
不限时光丶场域,一身可敌万马千军,往来极冷极热之境,出入极险极恶之间;毕生
所敌随时能再现,拳掌器械丶内息外功,均可於方寸间反覆为之……如此,才能精益
求精,更上层楼。”

耿照听得悠然神往,正要开口,忽见觇孔外灯火一暗,刮进一阵森冷阴风,偌大
的觉成阿罗汉殿里碧磷磷的一片,无数鬼火拥着一杆白骨红灯飘荡如魂,回荡着“喀
答喀答”的马蹄响,一名肩如驼峰丶油彩涂面的绿袍判官策马入殿,腰跨一柄铁鞘青
钢剑,晃摇的模样充满着森森鬼气,令人不寒而栗。

“明姑娘!”耿照转头低呼,明栈雪玉指抵唇,示意他噤声,姣好的樱唇无声歙
动:“集恶道!是‘鬼王’阴宿冥!”

殿外传来一阵嘶嘎怪叫,一把令人牙酸的刺耳嗓音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
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丶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业,还不速速来
见!”

耿照定睛一瞧,果然前导的白骨红灯之上绘着一头狰狞青蝠,大张的恶口畔溅出
一滴殷红血珠,獠牙尖锐丶黑翼箕张,与绢上的阴刻拓印相彷佛。

数不清的鬼火涌入殿中,在弥勒像前分列左右,蓦地绿焰冲天,原本拳头大小的
幽冥鬼火都成了燎天之炬,碧莹莹如烧化青璃般的诡丽焰色不改,只是益发璀璨,将
整座大殿里照得青芒熠熠,群鬼俱都现出了身形。

绿袍幞脚的“鬼王”阴宿冥驻马居间,威风凛凛,宽大的袍袖一舞,喝道:“因
果业报,森罗殿前;斩魔剑下,儆——恶——除——奸——”牵着乌骓追风马的大头
鬼上前两步,扯开嗓门大喊:“鬼——王——升殿,罪——魂——拘前!”

油彩涂身的诸“鬼”们怪叫起来,六鬼之一的含冤鬼跳脚而出,展开手中金卷,
摇头晃脑丶大声唱名,众小鬼们用整串铁炼拉着一干僧人鱼贯入殿,个个神情茫然,
如中迷烟,连步履都踩不甚稳,却都是法性院里的兰衣弟子,为首的正是恒如。

只听含冤鬼道:“尔等罪魂,自报前愆,如有隐瞒,尸骨无存!”一旁负屈鬼一
抖手中红罗,恒如便摇头晃脑,梦呓似的喃喃自语起来,目光呆滞,宛若活尸。

耿照毕竟识得恒如,初时见他落入集恶道群鬼之手,多少有些不忍,甚至动过出
手相救的念头,岂料越听越是心惊;恒如所说,都是某年某月诱奸越城某富商之妻丶
如何与师兄弟们“赐子”前来祈孕的妇人等等,显然这是寺中行之有年的勾当,如字
辈弟子人人有份,司空见惯。

偶尔含冤鬼会打断他的喃喃低语,或问他现居何职丶如何行事等细节,恒如一一
回答,毫不隐瞒。等他交代完毕,鬼王一挥袍袖,冷道:“比丘干犯淫戒,当处剥衣
亭寒冰地狱之刑!”刑丶问二差齐声唱喏,抬来一只覆满厚霜的钉铁木箱,以二色哭
丧棒翻开箱盖,箱中滚出一大蓬浓烈霜气,殿中气温骤寒。

拘丶锁两名阴差押着恒如凑近那木箱,寒气扑面而至,什麽**也都解了,摇了
摇混沌的脑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惊叫:“你们做甚……”话没说完,面孔已被按
入箱中。

只听“嘶”的一响寒烟飞窜,阴差们双双松手,恒如猛抬起头来,惊叫道:“你
们是谁?为什麽抓我?这是何处……”冰颸散去,赫见他整张脸皮早已不见,露出血
汩汩的鲜红肌肉;原本挺直的鼻梁处只馀两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眼睑的眼窝里骨
碌碌地转着两颗黄白眼球,说话之间面颊的肌束还不住抽动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几欲作呕,却见含冤鬼把手一招,唤来一名布条裹脸丶白衣
白笠的鬼卒。那白衣鬼卒脱下毡笠,解去面上的雪白布条,同样露出一张无皮之脸,
只是伤口痊愈已久,被剥去脸皮的裸肌呈现一片凹凸斑剥的黯淡赭红,恍若夹霉微腐
的陈年咸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双手扶着箱缘一埋头,又是“嘶”的一声冰销烟窜,再抬
头时却已覆上一张新鲜面皮,虽然神情呆板丶肌色微青,却依稀是恒如的模样。而真
正的恒如这时才开始疼痛起来,不禁跪地惨叫;大头鬼随手一拧,“喀啦!”将他的
脖颈扭断,命人拖到殿後丢弃。

“那是传说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狱’,又称‘凿浑沌’。而那白衣白笠的则
是地狱道冥主的贴身死士,名唤‘白面伤司’。”明栈雪目不转睛地窥视着,一边小
声解释。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问:“他们……为什麽要夺走恒如的脸
皮?”明栈雪嘴角微抿,冷笑道:“还能怎地?李代桃僵,偷天换日。”

大殿之上,鬼王的审问持续进行。这批兰衣弟子的下场全都一样,被摁上“凿浑
沌”夺走面皮,身分便由白面伤司顶替。其中几人被剥去脸皮之後并未惨呼,而是直
接晕死了过去,反倒因此保住一命,被小鬼们抬入偏殿。

耿照本想开口询问,蓦地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过来:“晕过去的人,说不定是抬
去炮制成‘白面伤司’,用以补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兰衣弟子全由鬼卒顶替,泰
半都成了断颈的无脸尸,小鬼们终於用七八条杯口粗的铁炼拉进最後一人——只见来
人身形魁梧丶体魄强健,贲起如铁的肌肉几乎鼓爆袈裟红褂,虬髯鹰目,容貌威武,
正是法性院首座显义和尚。

显义眉目低垂,似也中了***物,盘膝坐在青石地板上,浑身上下均被异常粗
大的铁炼捆得严实。含冤鬼转身行礼,恭恭敬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院首座,
奸淫妇女丶横徵暴敛之事,自是这厮领的头,这便不用问了罢?”

“慢!”阴宿冥挥舞袖袍,沉声道:“此人本王要亲自审问。用过‘平等幡’之
後,你等且先退下。”扶着鞍头一跃下马,扶剑走到了显义面前。负屈鬼朝着显义面
上一抖红罗,掀起一层薄薄的胭脂粉雾;显义浑身一震,口中唔唔有声。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违背,纷纷退出殿门,连大头鬼也牵着如骨架般枯瘦而高大
的乌骓追风马丶刑问二差抬着冰狱钉铁箱,俱都出得觉成阿罗汉殿。锁着显义的七八
条铁炼被牢牢固定柱上,每条都绷成笔直一线。

阴宿冥扶剑趋近,躬身低问:“本王问你,莲觉寺之中可有隐密的囚牢地窖?”

显义面无表情,片刻才摇头:“没……没有。”

阴宿冥咄咄逼人:“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显义顿了一顿,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答覆极不满意,但考虑到在“平等幡”的迷魂奇效
之下,断无敷衍塞责丶刻意隐瞒之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对;略一思索,继续
问道:“就你所知,莲觉寺内可曾囚禁过什麽人,又或是限制过什麽人的行动,令其
不得自由?”

显义摇头晃脑,便如酒醉一般,嘴里咕哝一阵,才道:“有……有一个人。”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难道鬼王竟是来寻人的?”果
然阴宿冥闻言大喜,又急急追问:“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知……知道。”

“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那人在……在法性院。他是……”越说越迷糊,语声逐渐低了下去。

“你说什麽?”

阴宿冥扶剑倾耳,撩衣又趋近些个,冷不防显义一声断喝,猛将七八条缚身的粗
铁炼一齐震断,毛茸茸的黝黑铁臂夹着破裂的袈裟丶迸碎的铁炼“呼!”抡扫而出;
阴宿冥手跨剑柄,戟出腰後的铁鞘斜斜指天,危急间不及拔出,双掌忙往身前一并,
被扫得倒飞出去,直至飞两丈开外方才落地。

显义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间还缠着半截残炼,直如巨灵铁塔,神威凛凛。

“那个人,就是被老子给软禁起来的法琛老秃驴!他老得脑子都糊涂啦,镇日张
嘴呆坐,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丶馊水也照吃不误,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他全
身罡气流转,黝黑的肤色下隐隐透出红光,放声狞笑:

“你要找的,就是这等痴呆老东西麽?”

殿外群鬼见状,便要蜂拥而入,却被阴宿冥挥手阻止。他低头吐出一口血唾,雪
白的袍袖一抹嘴角,左颊下半边的油彩被袖布抹花成一片,露出青白如纸的肌肤,旋
又覆上一层血染残红。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绘面脸谱失了神秘诡异,却多了几分狠厉。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至肘间,冲着显义一竖大拇指,半截白臂细如烧净的
牛胫长骨,与驼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称,却益发诡异。

“人说赤尖山‘十五飞虎’中,以老八‘黑虎’鲜于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火
云横练’内外兼修,号称西南无敌。若非镇南将军府号召南陵诸封国发兵镇压,赤尖
山到今日仍不免为‘十五飞虎’所盘据,奸淫掳掠丶烧杀搜刮等无所不为,是为南陵
一恶。”

显义狞笑道:“老子亡命东海十馀年,改头换面,躲避官军追杀。不想今日,竟
能再听到‘十五飞虎’的万儿。既然漏了底,说不得,只好通通将你们杀了,以绝後
患。”口里说得无奈,神情却是跃跃欲试,竟颇有几分瘾头发作丶终得纾解的兴奋模
样。

阴宿冥不觉失笑。

“我地狱一道倾巢而出,精锐尽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杀了’?”

显义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细,可曾听过:‘黑虎’鲜于霸海在赤尖山下泼血岗一役,
独自一人斩杀了两百名官军?单打独斗,你还不够老子过把瘾!”呼的一拳,直捣阴
宿冥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毫无徵兆,虽是偷袭,却是全力施为,比起震断铁炼的潜劲运化,
不知强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远,都觉劲风压面,暗自心惊:
“明姑娘说得对,这人果然是棘手角色!”

谁知鬼王却不闪不避,彷佛为报适才一击之仇,也是攒着一只捋高大袖的右拳正
击而出。显义足足高了他一个头有馀,拳头大如瓦钵量斗,相比之下,鬼王之拳不过
一枚鹅卵石大小,浑圆青白的模样也相差彷佛;两人拳面相接,“啪!”一声劲风爆
裂,显义突然一震,面露痛苦之色,整个人向後倒飞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抱着右
掌蜷缩颤抖,再也无力起身。

“记住,我不是两百名南陵官军。”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说道:

“我乃九幽十类之主,统领集恶三道的‘鬼王’阴宿冥!”

他这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虽是掌法,以拳头使将出来,依然刚猛无双,难以抵
挡。显义整条臂骨被震得粉碎,绵烂如软虫,傲视十五飞虎的护身硬门气功“赤云横
练”被他一拳击破;馀劲所及,连丹田气海也被毁去,就算不死,此生也成了武功全
失的废人。

阴宿冥看着他颤抖呻吟的惨状,有如看着一条挣扎的蛆虫。

“你既然无法提供我要的情报,留你何用?”缓缓提掌,运起“役鬼令”的至阳
罡气。

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诀,非是假剑鞘或拳式而为之的变体;便只一瞬,尖长的五
指之间金霭浮动丶阳气大盛,掌心如绽初阳,在绿焰映照的大殿中看来,直如华光万
道,沛然莫之能御。殿外群鬼无不闭眼低头丶五体投地,发出敬畏痛苦的呜呜哀鸣。

“且慢!”

一条黑衣劲装丶黑巾包头的高瘦人影由梁间跃下,阴宿冥不由凛起:“此人何时
到来,我竟无有知觉!”心知来人乃平生罕见的大敌,连忙撤去镇门神功“役鬼令”
的先天罡劲,以免群鬼受制於阳气动弹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斩魔青钢剑,冷笑:

“竟敢在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双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还藏有若干秘密,恐与赤炼堂丶浦商等
有所牵连,杀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问,才能发挥此人最大的价值。”说着
缓缓抬头,射来两道如刀似剑的怪异目光,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况且,他对你并非毫无贡献。他终於还是带你找到了我。”

阴宿冥强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这才发现黑衣人有双妖异的眼眸,眸色似黄似
绿,闪烁着狞恶的光芒,彷佛充满了恶意的讥笑与嘲弄,又有一丝野兽般的冷静和残
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失声脱口:

“原来是你,‘照蜮狼眼’聂冥途!”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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