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妖刀记(全)-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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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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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折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聂冥途?谁是聂冥途?”

密室之中,耿照闻言一凛,转头望着明栈雪。她却不怎麽意外,掠了掠几绺鬓额
垂落的发丝,益发衬得面颊白皙柔嫩,如玉莹然。

“三十年前,畜生道之主丶统领群兽的狼首‘照蜮狼眼’聂冥途,可说是集恶道
三道冥主中最令人头疼的人物。此人残忍嗜杀,为恶之甚,简直是罄竹难书。”她对
耿照眨了眨眼,抿嘴轻道:“你每晚都与这等人物周旋,不仅能全身而退,武功还越
练越高,要传到江湖上去,任谁都不能不写个‘服’字。”

耿照苦笑之馀,也不禁有一丝骄傲:“原来……我所面对的,竟是这般难缠的人
物!”见她神色自若,微感诧异:“明姑娘早看穿了他的身分麽?”

“也说不上个‘早’字。”

明栈雪微微一笑,摇头道:“江湖传闻,聂冥途练有一门慑魂魔眼,不但夜里视
物如白昼,望远更是如鹰如狼,可於一里之外窥见针尖羽隙丶松鳞蜗角,兼有迷魂夺
魄的异能,堪称独步天下。那夜我与他追逐角力,他轻功身法尚不及我,却能紧咬不
放,不免令人生疑;又见那青黄闪烁的奇异瞳色,便猜想是此人。”

回见大殿之上,群鬼蜂拥而入,阴宿冥袍袖一挥,喝止道:“不得无礼!都退出
去!”心有不甘的小鬼们嘶呱一阵,抓耳挠腮的又退出去。阴宿冥左手笼在宽大的袖
中,迎风一招,乾冷的夜半空气中忽然刮过一声刺耳烈响,宛若鸱枭怪啼。

耿照在密室中听见,便是隔着厚重的弥勒大腹,亦不禁浑身一震,几欲掩耳,心
想:“那是什麽声音?”

散在殿外的白面伤司循声而入,搬来三张王座也似的诡异长背扶椅,竟全由雪白
的长骨接成,扶手便是两条完整的带掌臂骨。长背边缘缀满打磨光洁的巨大鲨齿,顶
端两侧的挂牙部分则以两枚浑圆的颅骨装饰。

那白骨王座形体庞大,气象迫人,重量却颇轻盈。

白面伤司将三座遥遥排作“品”字,悉数退至主位之後,垂首而立,宛若傀儡。
那自称是狼首“聂冥途”的黑衣怪客始终抱臂冷眼,动也不动,青黄闪烁的邪眸中似
有一丝冷冽讥诮。

阴宿冥撩起绿袍横襴一振,拂膝坐上了背向大佛的主位,翘起左脚的厚底官靴叠
腿,挥袖道:“老狼首的魔眼独步天下,料想世间再无第二双,本王这便不看狼首铁
令,验明正身了。请!”

聂冥途嘿的一笑,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枯瘦细长的焦褐指尖轻抚扶手的光洁
白骨,半晌才低笑道:“嘿,转眼都三十年啦!说是极长,到底也捱了过来;上回坐
这张白骨王座,就好像是昨儿的事。”笑意轻妄,淡淡的语气中却不无萧索。

“这也正是本王,前来迎回二位冥主的原因。”

阴宿冥道:“集恶道分裂三十年,世人多不知威名,竟说七玄之中,以天罗香居
首,何其可笑!如今本王执掌门户,率精锐重入东海,先并七玄,再平七大门派;压
服东境之後,天下雄图,指日可待!如此大业,正须二位冥主鼎力相助。”说到激昂
处,不由得舞袖踏足,扶座欲起。

聂冥途恍若不觉,兀自抚摩着白骨王座,似沈湎於旧日回忆,难以自己。

阴宿冥等不到回应,乾咳几声,终於还是自个儿接下了话头,续道:

“是了,狼首既出,不知恶佛何在?”连问几声,聂冥途皆是装聋作哑,垂首低
回。阴宿冥隐隐觉得不对,暗提至阳罡气,扬声喝道:“南冥恶佛!本王既已亲自前
来,你何不爽快现身一见,共商本门大计?还是要动用本王的役鬼铁令,方能请出你
来!”

尖亢的语声在大殿中轰然回荡丶久久不绝,隐有一股金铁交鸣般的杀伐阳刚,弥
勒腹中的耿照五内翻涌,心神悸动,全身真气滚如鼎沸,一发不可收拾,直觉把手一
挥,便要起身。

明栈雪本与他双手交握,内息连结,一下突然断了联系,耿照体内新拓的筋脉陡
地大乱,打坏了渐趋稳定的平衡。她俏脸丕变,忙扣住他的右手,另一只白皙玉掌自
脑门拍落,纯正的碧火真气透顶而入,耿照不由自主坐回去,盘膝抵掌,缓缓回神。

“我……我怎麽了?”

“那厮的至阳罡气引动你全身气脉,碧火真气突然变得极不安定……全身放松,
不要存想导引或运动内力,交给我就好!”

明栈雪一咬银牙,源源催动内力,自他掌心灌入。耿照只觉体内一阵激痛,筋脉
陡地又被宏大的内力硬挤着撑了开来;这样的感觉他十分熟悉,但前两次却远不及这
次剧烈。

“这……这是三关心魔麽?”思绪一起,体内的气息益发紊乱。

明栈雪玉面披汗,加倍催谷内力,咬牙低喝:“别想这些!交给我就好。你快想
些不相干的事,别……别添乱!”自耿照与她相识,这位武功高强丶心机深沈的绝美
女郎总是占尽先机,事事成竹在胸,姿态既优雅又犀利,从不曾如此狼狈。

他隐约察觉自己体内的异变:阴宿冥的至阳罡气似与碧火神功产生了某种奥妙的
联系,原本打通二关心魔丶真气与筋脉趋於和谐的身体突生变化,促成三关心魔提早
到来。明栈雪内力未复,连休息也不可得,须立刻助他破关除障,凶险可见一斑。

帮不上忙,至少不能再拖累她——耿照努力不想筋脉丶行气,将注意力集中到大
殿之上,忽问:“谁是南冥恶佛?”

他的思绪不再干扰内息,明栈雪压力顿减,稳稳地鼓劲为他易经拓脉,边分神解
释:“集恶三道中‘饿鬼道’的冥主,也失踪了三十年,下落不明。”

密室之外,阴宿冥连喊几声,不见有人相应,忽见聂冥途抬起头来,阴阴一笑:
“省点力气,南冥恶佛不在这里。阴宿冥是你的师傅呢,还是你的父亲?我瞧你的年
岁,该是阴老鬼的弟子罢?”

他口中的“阴老鬼”,自是前代的鬼王。

地狱道之主百世一系,聂冥途倚老卖老,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阴宿冥一掸膝
腿,森然道:“聂冥途,你应知地狱一道的冥主,千百年来便只有一位‘鬼王’阴宿
冥。本王既已执掌门户,便是三道之主,除非你想背叛宗门,否则一世都须受本王的
节制。”

聂冥途黑巾蒙面,青黄眸中却掠过一抹冷蔑笑意。

“看来,你那死鬼师傅什麽都没同你说,是不是?”

他嘿嘿两声,以手支颐,屈起一条左腿斜倚王座,垂眸道:

“南冥恶佛若在此,我保证你今天绝不能生出此地。阴老鬼害我俩坐了三十年黑
牢,受尽折磨,梁子可大啦!他若非想害死你,便是自己死得突然,留下你这二楞子
徒弟自作聪明,巴巴的跑来莲觉寺送死,真真笑煞人也!”

“放肆!”

阴宿冥忍无可忍,拍座疾起,大喝道:

“今日教你知晓,谁才是集恶三道的主人!”运起镇门神功《役鬼令》的至阳罡
气,双掌间豪光暴绽,如捧初阳!他两手高举过顶,便如升起一座烈焰火塔,殿外群
鬼莫不低首哀鸣丶蜷作一团,连聂冥途也单膝跪地,摀眼低头,似乎极为痛苦。

阴宿冥笑道:“聂冥途!《役鬼令》专克阴邪,凡修练本门武功者,尽皆受制!
事已至此,你服是不服?”说着踏前一步,手中罡华遍照,硬逼着黑衣人俯首跪地,
难以迎视。

“住……住手!恶佛……寺里……”聂冥途痛苦抱头,语声慢慢低了下去,终不
可闻。阴宿冥微凛:“你说什麽?”袍袖一翻,伸手去拿抓他肩头。耿照从觇孔中望
见,想起方才显义的花样,心底暗呼:“不好!”

果然“飕”的一声劲响,聂冥途双掌翻飞,由下而上,直取他咽喉!

总算阴宿冥见机得快,猛地下腰後仰,头脸几乎触地,堪堪避过了杀着;聂冥途
得理不饶,双掌一并丶十指如捧莲,翻花似的一轮猛攻,所使尽是“薜荔鬼手”莲华
部八路中的精妙招数。

“薜荔鬼手”是天下擒拿短打中的绝学,在聂冥途手中使来,更是如鬼如魅,直
将阴宿冥整个上半身都裹入了一团翻花指影,犹如水银泄地丶无孔不入;三十馀合眨
眼即过,错失先着的鬼王竟匀不出手来递还一招,莲花指影紧黏着他头丶脸丶肩膊争
团竞簇,煞是好看。

阴宿冥狼狈不堪,拼命拂袖挥掌丶护住要害,被逼得连退几步,脚後跟“喀!”
一声撞上了白骨王座,几乎踉跄坐倒。眼看胜机将至,聂冥途突然“嘿”的一声,撤
招跃出战团,大笑道:“忒也无聊,不打了!”

阴宿冥缓过一口气来,怒喝:“老匹夫,你用的是什麽武功!”不甘受辱,提运
至阳罡气,凌空飞跃丶居高临下,刚猛无匹的掌势如神龙探爪,两人尚未交击,罡风
已压得聂冥途衣袂猎猎,膝腿微弯,彷佛千钧盖顶,竟无一丝腾挪闪躲的空隙。

他目中精光暴绽,终於有了一丝认真之色,脱口赞道:“好一式‘凭虚御龙落九
霄’!”双手倏地分开,不再结成莲指,招式突然变得大开大阖,犹如风云卷动丶刀
剑横扫,由下而上,声势竟是丝毫不逊,口中喃喃低诵:

“若为眼闇无光明者,当於‘日精摩尼手’;若为从今身至佛身菩提心常不退转
者,当於‘不退金轮手’…….若为降伏一切魍魉鬼神者,当於‘宝剑手’;若为摧伏
一切怨敌者,当於‘金刚杵手’……”

眨眼间,日精摩尼丶不退金轮丶宝剑手丶金刚杵手等金刚部四路绝式一一历遍,
“凭虚御龙落九霄”的千钧压顶之势绝不动摇,威力与正气却被同属无双刚力的金刚
伏魔之招抵消大半,但馀势仍有排山倒海之能。

阴宿冥虽极诧异,却明白自己终是最後的胜利者,眼见聂冥途招式用老丶刚力催
尽,仍敌不住《役鬼令》的惊天之威,兀自闭目垂首,喃喃如诵经一般,不觉大笑:

“老匹夫!死前才抱佛脚,不嫌迟麽!”

“……有本有智,不坏不朽,经无数劫,破诸烦恼。”聂冥途猛一抬头,双拳击
出:“若为降伏一切天丶魔丶神者,当於‘跋折罗手’!”

拳掌交击,两人身形一顿丶轰然迸退,双双跌入白骨王座之中。

阴宿冥背脊撞上牙刺嶙峋的骨座长背,一口鲜血咬在齿间,心中的骇异却远远超
过肉体的痛楚:“怎麽……怎麽可能?本门中人,岂有能抵挡《役鬼令》神功者!”

聂冥途也不好受,一抹深渍晕出覆面的黑巾,缓缓淌下襟口,显然受创不轻。

然而,挡下集恶道中人畏如猛虎的无上克星《役鬼令》神功,却令黑衣蒙面的枯
瘦老者意气昂扬,仰头大笑:“痛快,真痛快!小毛头,现而今,你还觉得自己杀得
了我麽?”

堂堂九幽十类之主,岂容如此挑衅?阴宿冥深吸一口气,正要起身,殿外忽来一
阵夜行风,吹起他满身绿绸飘卷如蝶舞;低头一看,赫见腰部以上各处要害均绽开无
数指孔,密密麻麻的,破孔中露出内里的银白软甲。可想而知,方才若无这一身门主
嫡传的“御邪宝甲”,只怕阴宿冥等不及使出“凭虚御龙落九霄”的绝式,便已先去
见了阎王。

他紧咬银牙,手按腰畔的斩魔剑,缓缓坐直身躯,便要豁命一战,守护尊严。

聂冥途好不容易收了笑声,竖掌一立,阴阴说道:“年轻人,若你明白了你杀不
了我,我也杀不了你,那我们便可以好好谈一谈了。还是你要再白花力气,无端拼个
死活,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阴宿冥盛怒未平,闻言却不禁一凛,强自抑下怒火,逐渐冷静。

他接掌门主之位的时间不长,明白自己修为尚不及老鬼王,自也不是聂冥途丶南
冥恶佛的对手,所恃者只有镇门神功《役鬼令》而已。集恶道的武学均是阴寒功体,
而掌门所持之物——斩魔神剑丶御邪宝甲等——却是专克天下至阴至邪的攻防利器,
《役鬼令》的至阳罡气更是群鬼克星,就算三道冥主也无法抵挡。

谁知这失踪三十年的狼首聂冥途,竟练成了一身同样刚猛无邪的奇特武学。《役
鬼令》丧失了以正克邪的绝大好处,硬碰硬的结果,至阳罡气的威力略胜一筹,但招
式却颇不及聂冥途所使的怪异手法,谁也讨不了好。

阴宿冥略作思索,心中已拿定主意,从腰後取出一管铁笛,凌空挥出刺耳锐响,
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王座之後,数十名白面伤
司一齐躬身,鱼贯而出。殿外群鬼也退至阶台下,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内,只剩下白
骨王座之上,遥遥相对的两人。

聂冥途笑道:“很好。能识时务丶不拘小节,才做得了大事。老鬼是你师傅,还
是亲生老子?”

阴宿冥冷道:“这个问题,你要拿脸上那条黑巾做交换。让我一见你的庐山真面
目,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聂冥途嘿的一笑,随手拉开一边面巾。

耿照所处的方位角度,恰恰被拉开的黑巾遮住,难以窥见“照蜮狼眼”聂冥途的
真面目,不禁扼腕:“这人如不是显义所扮,却是以什麽身份潜伏在寺中?”忽想起
初入香积厨帮佣时,与那中年执役僧的谈话,暗忖:“是了,寺中假剃度为名丶行执
役之实的杂工甚多,王舍院里也有许多带发修行的居士长住。要揪出此人,可由此二
处着手。”

聂冥途重新戴好黑巾,哼笑道:“如何,你满意了麽?”

阴宿冥微微点头,肃然道:“先门主乃家师,我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

聂冥途道:“我猜也是。老鬼死了罢?我料想不是他指点你来莲觉寺的。”

“这个问题,狼首须以恶佛的下落交换。”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三十年来,我一步也未曾踏出莲觉寺。”或许是想起过往
的梁子,聂冥途口气转冷,哼道:“我不占你便宜。你且说你前来莲觉寺的目的,我
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麽事。”

阴宿冥考虑片刻,点了点头。

“一名自称‘鬼先生’之人,传帖七玄诸门,说要在阿兰山召开‘七玄大会’。
先门主猝逝之前,曾经约略提及,当年最後一次与狼首丶恶佛会面的地点,便是阿兰
山莲觉寺。我推测两者或有关连,於是前来赴约,顺便追访二位的下落。”从内袋里
取出一封请柬,扬手掷出,平平飞至聂冥途手上。

聂冥途打开观视,又里里外外检查几回,将信柬掷还阴宿冥。

“这‘鬼先生’是什麽来头?”

“闻所未闻。”阴宿冥摇头。“不过他说:‘门主欲统合三道,光大贵派,还须
走一趟阿兰山巅。料想令师临终之前,应有此说。’我是听了这话才决定要来,瞧瞧
那厮弄什麽玄虚。”

聂冥途昔日曾贵为三道冥主之一,深知集恶道门主临终前的嘱咐,绝不可能被第
三人知晓。以阴老鬼贪生如鼠丶小心谨慎的脾性,生前泄漏给旁人的可能性也几近於
无……老狼主蹙起稀疏的灰眉,不觉陷入沈思。

世人皆视集恶道为魍魉。凭者无它,不过“诡秘”二字罢了。

——敢在魍魉面前玩弄诡秘伎俩的,又会是什麽样的人物?

聂冥途沉吟片刻,抬起一双青黄魔眼。“这会,可是谁人都能参加?”

“不,只有七玄之主才有资格,并且须携带一样天宗圣器方能与会。”

“天宗圣器?”

聂冥途微微一怔,忽然会过意来,不由哼笑。

“妖刀便说妖刀,杀人无算的鬼东西,88888888什麽狗屁圣器!”冷笑几声,摇了
摇头,斜乜道:“怎麽,妖刀又现世了麽?事隔三十年,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後又回
到了这事上头。”

(怎麽三十年前集恶三道的旧事,也与妖刀有关?)

耿照一听得“妖刀”二字,不由得抖擞精神,竖起耳朵细听。

眼见阴宿冥目中微露诧异,聂冥途嘿嘿一笑,抱臂道:“当年,本门三道分庭抗
礼,你师父的《役鬼令》是半路出家,与原本修习的阴寒功体相冲突,拿来唬别人可
以,要对付我和恶佛却差远了。我们三人谁也不服谁,明争暗斗,都想置另两人於死
地。

“有一天,老鬼突然约我二人见面,说些三道不可无主的废话。老子听不过,本
想打完一架便走人,你师父却说:‘我若有能耐一统七玄,甚至消灭正道七大门派,
你们俩便奉我为主,如何?’老子还以为老鬼得了失心疯,不料他却一本正经地说:
‘三百年前乱世的五柄妖刀即将再出,能控制妖刀之人,便能得到天下!七玄七派又
算什麽?’

“他说,能唤醒并操控妖刀的法子,便藏在某处;待他调查清楚,便通知我俩前
往会合。起出妖刀之日,便是我等奉他为主之时。三人击掌为誓,那时我当他脑子不
清楚了,暗里进行布置,打算一举吞并地狱道的势力,以图壮大。料想恶佛也应是如
此。

“谁知三个月之後,老鬼真捎来了口信,要我前来莲觉寺会合。我带着徒子徒孙
在山下布置妥当,就算真要一战而决也不怕,然後才独自上得山来,瞧瞧他能玩出什
麽花样。”

阴宿冥摇头。“先门主生前,从未与我提过‘妖刀’二字。”

聂冥途冷笑:“只怕他吓破了胆,这辈子连说都不敢再说。”

他言多轻蔑,阴宿冥心中不满,却因事关重大,只得按捺性子听下去。

聂冥途顿了一顿,冷笑道:“我施展轻功潜入莲觉寺,花了几天工夫里里外外搜
一遍,什麽也没找着。这和尚庙里除了柴刀丶剃刀丶菜刀,连长逾三尺的利器也不见
一把,哪有什麽妖刀?我只差没将地皮掀开,当下直觉是上了老鬼的当。他想要调虎
离山,却没料到我倾巢而出,来个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阴宿冥冷笑几声,一竖拇指:“狼首真是铁打的算盘,一点亏也不肯吃。”

耿照听他二人高来高去,犹如云山雾罩;略一思索,这才恍然:“他若非想独占
妖刀,何须兼程赶路,较约定时间提早上山?一旦在寺中遍寻不着,又想设下埋伏,
趁机消灭鬼王的地狱道……集恶道行事,果然阴损卑鄙,无所不用其极!”

聂冥途丝毫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我算什麽?比起你那死鬼师傅,老子可差得
远啦!

“我在寺中待了几天,百无聊赖,正想找点什麽乐子,某夜却发现一桩……不,
该说是两桩妙事。两拨人马分作两路,其中一路从山下的水泊边杀将上来,另一路却
从山上缠斗而下,双方显然无甚关连,却在莲觉寺左近撞了个对板儿。

“山下来的,是一夥十馀人围杀一名使单刀的赭衣少年。那少年悍猛绝伦,原本
在山脚下时追兵尚有二十来人,每绕过一坳便教他杀去几名,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且战
且走,杀到半山腰的莲觉寺时竟只剩下了一半。

“从山上杀下去的这一拨,却是一名青袍白面丶书生模样的高瘦青年,持剑追杀
三名江湖客。那青年剑法不俗,出手狠厉,只是看不出来历;他追杀的那哥仨倒是武
林名人,越城浦西郊三十里处丶‘点玉庄’四位庄主之三,算上他们的大哥‘笔上千
里’卫青营,人称‘点玉四尘’。

“这四兄弟武功平平,刺探钻营丶走报机密的本领却是一绝,平日大开庄门广结
善缘,事无分大小,一条消息能换一顿酒饭,门里镇日人如流水。

“旁人都当他们是钱多烫手,摆阔做冤大头,卫青营四兄弟却能从这庞大杂乱丶
真假相掺的江湖耳语之中,分析整理出极有价值的线报,再派遣耳目循线刺探,说一
句‘无孔不入’,那是半分也没过誉。黑白两道都有人惯与点玉庄做买卖,大家心知
肚明,谁也不会特意寻这等人的晦气。

“敢杀江湖耳目,这太有趣啦!於是我舍了山下那一拨,施展轻功潜至左近,听
他们到底闹些什麽。”

聂冥途停顿片刻,忽然一笑,摇头道:“那时,我便应该察觉不对。只是他们的
武功太低啦,我全没放在心上。混迹江湖,最忌‘托大’二字。”

蒙面的黑衣老人轻抚着光洁细致的白骨扶手,喃喃说着,随着思绪回到了三十年
前,那个无比怪异的夜晚……



◇◇◇



点玉庄四尘是吃四方饭的情报贩子,本不以武功见长。

三人被青年一路追杀,无不披创沥血丶伤痕累累,好不容易夺路逃入林间一小块
空地,赫见四周密丛环阻,竟已无路。

排行最末的四尘“拂尾附骥”方汗血受伤最重,首当其冲,咽喉中剑,哼都没哼
一声便已气绝。三尘“浮生散聚”樊约信眼见兄弟惨亡,悲愤难当,不顾一切扑上前
去;青年反手一剑丶穿心而过,才又血淋淋地拔将出来。

二尘“婓锦成书”申雪路左腿本已受创,尽管两位义弟舍命为他拖延,毕竟未能
及远。

他拖着伤腿奔出数丈,终於还是脱力坐倒,拄着精钢判官笔挣扎几下,再也起身
不得,就着皎洁月光与青年遥遥对峙,满是血污的脸上恨火炽烈,咬牙投来一双溢血
红瞳。

月下,青年剑尖指地,一路滴血而来。他生得一张白净瘦脸丶隆准凤目,双眉斜
飞入鬓,相貌端正;一身青袍皂靴,腰悬剑鞘丶後插摺扇,看来便似寻常官宦子弟的
模样。

申雪路悲愤道:“你……你出身名门正派,行事却如此毒辣!我兄弟四人与你往
日无仇,买卖完毕丶银货两讫,何须杀人灭口?”青年冷笑:“你们是卖消息的,能
卖给我,自然也能卖给其他人。我还须借你们三人首级一用,不把你们那龟缩不出的
大哥卫青营引将出来,我这货买得终究不安心。”

申雪路悲极怒极,仰头大笑:“入口的机关虽是你破的,可知那地方独自一人绝
难出入?还是你每回进出,便要将合作之人灭口,反覆不休?我兄弟与黑白两道无数
人做买卖,却无一如你……如你这般冷血残毒!”

青年微笑道:“我本不知卫青营藏身何处,原来是在‘那地方’。这下子,你们
连身死留头的价值也没啦,便在这山间喂狼罢。”申雪路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瞠目
道:“你!真是……真是好深的心计啊!”

聂冥途藏身林间,细听他二人对话,暗自揣想:“看来‘点玉四尘’得知一处秘
境,多半是什麽藏宝之地,委由这白面书生破解了入口的机关,许他事後分赃做为代
价。谁知书生来个黑吃黑,竟要灭口杀人……嘿嘿,争什麽?凭你们这几手见不得人
的玩意儿,最後还不都是老子的?”

一阵阴风袭来,林间群鸦扑簌簌地拍翅惊起,聂冥途感应杀气,心头一阵不祥,
陡见一条人影拖刀而来,以他夜间视物如白昼的慑魂魔眼,竟不知此人是何时到来,
又从何而来。

来人衣衫破碎丶长发披面,模样虽狼狈不堪,依稀能看出原本装扮华贵,不是惯
常飘泊的江湖客。他走路的姿势也十分怪异,歪倒僵硬丶手足不灵,便如僵尸一般;
手里的金装龙形长朴刀几逾四尺,刀身宽阔,安在刀把处的长杆却已折断,断口碎木
曲折,那人的手掌刺得鲜血淋漓,却恍若不觉。

却听申雪路一声惊呼:“大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撑地而起,一跛一拐
的,奋力朝那人奔去!

聂冥途一凛:“原来是卫青营!与他做了几回的买卖,今日才知是使个朴刀的主
儿。”

青袍书生持剑不动,好整以暇,冷冷笑道:“好啊,卫青营,我还没去寻你,你
倒自己送上门来啦!也好,今日咱们做个了断。”申雪路一边拖命前行,一边回头大
叫:“大丶大哥快走!这厮武功奇高,先前是骗我们的……”话未说完,忽地颈间一
凉,人头“笃!”骤然滚落,身体兀自奔出两步,这才仆倒在地。

杀人者竟是点玉庄四尘之首丶倒拖金刀的“笔上千里”卫青营!

聂冥途嗜血残毒,平生杀人无算,在号称“天下至阴之地”的集恶道总坛——背
阴山栖亡谷打滚了大半辈子,对阴邪之物极具灵感,瞬息间一股寒意掠过心头,却是
自他艺成出道以来未曾有过丶压迫至极的逼命之感,竟生出了暂避其锋的念头。

那青袍书生不过二十出头,修为丶历练均不及堂堂狼首,但他生性谨慎,迟疑不
过一瞬,突然点足倒退,飞也似的掠出林间空地!

“好明快的决断……可恶!”

聂冥途见他二话不说立即走人,吃惊之馀也跟着要离开,岂料原本动作僵硬的卫
青营倏然抬头,披面乱发中射出两道青荧冷芒,空洞的目光犹如鬼魅,彷佛盯上了他
满身阴邪之气,挥刀径朝聂冥途而来!

“照蜮狼眼”是当时邪道一等一的万儿,那“笔上千里”卫青营不过是个土财主
出身丶走报机密的情报贩子,两人武功天差地远,若在平日,恐怕连堂堂一决的资格
也无。此时赫见卫青营挥刀扑来,聂冥途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打……打不赢!这个
家伙……老子不是他的对手!”

纵横邪道十馀年丶大小曾历百馀战的喋血生涯,将狼首瞬间萌生的求生本能与经
验判断浓缩成一个字,足以决定生死关键的一个字——

(逃!)

此生头一次,统率无数狰狞恶兽的“照蜮狼眼”聂冥途选择了不战而逃。

这个决定拯救了他的性命,却无法拯救其他人——从山下追杀赭衣少年的那拨水
匪,恰恰在此时闯了进来,後头还跟着另一拨援兵,人数在黑夜中难以算清;一遭遇
手持金刀的卫青营,顿时掀起一场鲜血泼溅丶肢首乱飞的恐怖屠杀……



◇◇◇



苍老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伴着呢喃似的缓慢语调,很难想像老人
所描述的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在那个充斥鲜血哀嚎的夜里,出乎意料地有
着皎洁的月色,彷佛是一出刻意为之的讽刺剧,一切荒谬的情境似都满溢恶意,令人
不寒而栗。

阴宿冥身子微微前倾,双掌交叠,垫着尖尖的下颔,彷佛被老狼主话中的魔力所
慑,喃喃道:“那……是什麽?是什麽东西,改变了卫青营?”

“三十年来,我几乎夜夜都梦见那一晚,又回到那个血流漂杵的月下林地,不断
思考你这个问题。”聂冥途低声道:“没人告诉我那是什麽,我也再没有机会问一问
你那死鬼师傅,但我以为他想让我和恶佛一看的,就是改变了卫青营的那物事。”

“说不定,我们根本就问错了。”

老人淡淡一笑,垂落稀疏银眉。

“不是什麽东西改变了卫青营,而是‘卫青营变成了什麽’。”

“那夜非常诡异。我施展轻功,原本已逃离了现场,让追杀赭衣少年的那一夥去
面对卫青营那个怪物;但不知为何,後来我又忍不住折了回去,才发现那抢先逃走的
青袍书生也回到现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躲在树丛之後窥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迸出一种难
以言喻的兴奋光芒,苍白的面孔扭曲狰狞,便如恶鬼上身一般。你如身在现场,或许
会发现我的表情也与他一样;极有可能,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倘若……倘若能控制这种力量,制造出一群如卫青营那样的鬼东西,莫说是一
统七玄七派,就算要打天下丶做皇帝,哪有什麽办不到的!卫青营不过一乡绅土霸丶
钻营之徒,武功稀松平常,那口金装龙形刀更是中看不中用的蠢物,但这一人一刀在
那一刻却化身为战神,两拨二丶三十人就这样成了一滩稀烂血肉,无一生还。

“只是,我和那书生都想错了另一件事。”老人冷笑:

“那持刀的并不是战神,而是杀神。杀神刀下,绝无活口!”



那场惨烈的屠杀,转眼便到了尽头。

除了那身手矫健丶应变奇快的赭衣少年之外,意外闯入林地的数十人全都完蛋大
吉。赭衣少年充分发挥了他对付追兵的灵活游击战术,藉由地形与尸体的双重掩护,
在卫青营恐怖的砍劈下苟延残喘,居然暂时保住一命。

疯狂的杀神转头寻找新目标,聂冥途与青袍书生才惊觉一切都迟了,自己已与最
後一线生机失之交臂。连同那名勇猛绝伦的赭衣少年,三人在极其荒谬的情况下,不
得不并肩作战,一径夺路而逃;被逼到一处断崖前时,俱已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拖着金刀的卫青营歪歪倒倒地逼过来,不时如兽一般仰头嚎叫,发出难以辨别的
两个单音,宛若恶鬼附身。

危急之际,赭衣少年狂气发作,不要命似的猛冲上前,一人一刀硬敌住卫青营,
疯狂凶狠的程度一瞬间竟压倒了手持金刀的杀神,两柄刀相持不下;青袍书生却抛下
断剑,突然纵身一跃,跳下断崖。

聂冥途愕然:“这小子心计深沈,怎会如此轻易寻短?”探头一望,才发现他抓
着一段粗藤跳落,非是求死,而是求生,不禁发噱:

“88888888!这小子有一套!”见赭衣少年兀自顽抗,真个是勇悍绝伦,想起一路
多亏他奋力抵挡,否则三人决计支撑不到崖边,忽生爱才之心,手臂暴长,抓住少年
背心往崖下一扔,旋即一跃而下!

呼呼风啸之间,只听崖顶的卫青营仰头狂嚎,似是暴跳如雷丶却又无可奈何,只
能对月嘶吼——

崖下约三丈处凸出一小块岩台,聂冥途等三人摔在岩台上,尽皆晕厥。

狼首毕竟修为最深,最早苏醒,检查周身伤势,所幸并未伤及筋骨;抬头一看,
倒拖金刀的卫青营已不知去向。

以聂冥途的轻功,要离开岩台是轻而易举,但要弄清楚青袍书生到底从“点玉四
尘”的手里夺走何物丶又与卫青营的发狂有何关连,却需要更多的耐心与刺探。聂冥
途不动声色,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假装伤重昏迷。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袍书生终於醒来。他的断剑已然失落,便拾了一根尖锐粗枝
聊作防身丶撑持之用,一拐一拐摸近聂冥途身边,不敢贸然来搭脉搏,只观察胸膛起
伏的规律,冷不防举起尖枝,朝聂冥途心口插落!

“住手!”喝阻的是那名赭衣少年。他落崖时握紧钢刀,并未脱手,此时随意往
地上的藤蔓一劈,青袍书生顿时不敢妄动,慢慢放下高举的粗枝。赭衣少年冷然道:
“你与这人有仇?”

“那,你呢?”书生冷笑:“你与他有亲?”

“我不认识。”少年淡然道:“你杀人还要不要第三个理由?”

“天真!”青袍书生冷哼一声:“黑衣夜行,会是什麽善类?此人的武功远高於
你我,一旦苏醒,我俩便任他宰割。你不想要命,我还舍不得死。”说着举起尖枝瞄
准他颈侧,又要刺下。

“我说住手。”

青袍书生“啧”的一声,手上用劲,忽觉颈项冰凉。身後,赭衣少年手持钢刀,
正架着他的要害。“若非此人,你我已死在那怪物的刀下。你若要杀,改天再杀罢,
今日你动他不得。”

青袍书生放下树枝,缓缓亮出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

“你要记住,今天这面子只卖与你,非为旁的。”

“我还不知你我有这等交情,你是与我手里的这位兄弟相熟罢?”赭衣少年收起
钢刀,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贵我两家还算是世仇。若非看在今夜并肩作战的份
上,我不介意多砍你一枚脑袋。”

(原来,这两人是相识的!)

那还真是巧了。

趴卧在地上的聂冥途微微一凛,继续摒气潜息,一动也不动。

只听青袍书生笑道:“是麽?比起我来,贵府的叔伯长辈只怕更想要你的命。今
晚领头杀你的那个,是贵派通州分舵的好手李伯羿,杀手堆里还有几名是赤水转运使
身边的亲信,一个个都是熟面孔。挺不容易啊你,勇冠三军丶少年英杰,最是招人忌
恨,啧啧。”

赭衣少年沈默不语。肩上丶背後两道长长的创口早已痛得没有知觉,但这人的话
语却彷佛是冷锐的钢针,不费力气便刺中了他坚硬铠甲之下的滚热心肠。

“我也差不多。顶上有个出类拔萃丶剑艺超卓的优秀师兄压着,师父又是老而不
死,昏聩糊涂;软硬一夹,一世人都甭想出头。”

“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一样。”

“你家的老东西也好,我师父也罢,他们都老啦,贪生怕死,变得卑鄙胆怯,自
己却不敢承认这一点。所以你会被自家尊长派人暗杀,我合该被师父师兄一意打压,
永无出头之日。”青袍书生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回头,冲着夜风卷动的黝黑崖底一振
袖,尖声怒吼:

“你服气麽?你甘心麽?为什麽我们的生死存活,却要由这些糊涂的老东西来决
定?这是谁的安排,这是什麽道理?”

赭衣少年依旧沈默着,背後的刀创却开始隐隐作痛。

青袍书生转过身来,凤目里迸出精芒,定定望着他。

“我有一条破旧立新丶掌握命运的奇险富贵,你想不想一试?”

赭衣少年抱臂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炯炯有神的双眸毫不畏惧地迎视着。

“你我连朋友都说不上,为什麽找我?”

“若说是有缘,你信麽?”青袍书生一笑。“好歹今夜,我俩也算是同生共死过
一回了,你说是不?”

赭衣少年笑了,笑容便如他的快刀一般飒烈豪迈。

“得了吧,你不是这种人。”

青袍书生闻言,仰头哈哈大笑。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止住笑声,看着面冷似铁丶抱臂如铸的少年。那张黝黑的年
轻面孔一丝笑意也无,只是冷冷看着他。

“因为你和我,原本便是同一种人。”青袍书生低声道:“你我是非凡之人,本
就该做一番大事业,可惜却生错了时代,注定要在那些位高权重丶但又平庸无能的人
底下折腾,年年销磨丶岁岁兜转,最後成为一柄生锈的钝铁,谁也不会记得,你曾是
一柄耀眼锋锐的神兵。

“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就算赌上这条命,我
也决心要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赭衣少年蹙眉道:“什麽机会?”

“若你和我生错了时代,咱们便让这个时代反转一下,如何?”青袍书生笑着,
泼啦一声,似从怀里抖出了什麽物事,迎风道:“你可曾听过,什麽是‘妖刀’?”

(是……地图!)

聂冥途想起申雪路死前的零星话语,再与青袍书生之言相印证,更加确信“点玉
四尘”寻到的是一个秘密藏宝地点,其中埋藏着与妖刀相关的秘密;而进入秘窟的卫
青营更直接成了一柄狂杀之刀,与三百年前的妖刀传说不谋而合——

这一切的一切,都直指青袍书生应该持有的丶指引藏宝地点的地图!

聂冥途翻身跃起,伸手喝道:“拿来!”绿黄邪眼一睨,不禁微怔。

书生与少年早已摆好接敌的架势,而青袍书生手中所扬,不过是一条陈旧的搭膊
而已。“早跟你说了,”他转头对少年一笑。“这人不是简单人物,一有机会便该下
手。眼下可就麻烦啦!”

聂冥途出道十馀年,向来只有他阴人,不料今日却被一名江湖小辈算计,怒极反
笑:“你不容易啊!乖乖将那物事交出来,老子留你一条全尸。”

谁知青袍书生只一耸肩,竟是毫不在乎,笑顾少年道:“这样也好。杀了这人,
当作入夥的投名状,我把这个倒转时代的惊天秘密与你共享,从今而後,由我们来亲
手开创自己的时代!”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第四三折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聂冥途忍不住可怜起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来。

如他俩非是第一天出江湖混的傻鸟,听到“‘照蜮狼眼’聂冥途”七个字的一瞬
间,应该会开始後悔自己打娘胎生出来——纵横邪道十馀载丶足令天下武人闻风丧胆
的狼首一向不会错过这样的场面。

“……自聂冥途出江湖以来,这是头一回,有人要拿我的脑袋做投名状。”

他抱臂冷笑,潜运阴寒内劲,皮肤下隐隐透出一股青气,浑身肌肉一束,骨骼喀
啦作响,整个人看起来突然变瘦变长;皮肉绷紧之後,毛发也随之根根竖起,宛若钢
片尖针。明明面目未变,五官却因贴肉露骨,口鼻更加突出尖长,眼尾斜开,眼瞳里
闪烁着青黄异芒,直似半人半狼。

这下,也不用问是哪一位聂冥途了,普天之下只有集恶道三道冥主中的狼首练有
这部残毒阴损的邪功《青狼诀》。青袍书生与赭衣少年对望一眼,俱都变色。

想像指爪入肉的那股温热黏滑,聂冥途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异样的兴奋。

他的指头因长期分裂骨肉丶刀甲等,指甲弯如鹰爪,厚黄滑亮的角质增生,与指
肉嵌合得异常紧密,第一指节长得吓人,指尖扁如铲丶尖如钩;指头摩擦之间,竟发
出骨角一般的嚓嚓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在‘狼荒蚩魂爪’之下,无有全尸!”

他说话如咀嚼,滋滋有声,口涎自暴出的尖黄长牙间不住淌出,绷紧的嘴角面颊
依稀浮出一丝扭曲残忍的笑意,青黄交闪的瞳眸狰狞如异兽。“这是我给你们的唯一
好处。报上名来!便是尸骨无存,衣冠冢上也好写两条姓字。”

青袍书生面色雪白,全身微微发抖,聂冥途本以为他吓傻了,岂料书生突然纵声
大笑,久久不绝,片刻才道:“名字麽?本大爷叫赵钱孙李,你记好了。”赭衣少年
扛刀上肩,似觉无聊,冷笑:“我叫王二麻子。这样可以了吗?”啧的一声,迎风舞
刃:

“枉你是黑道成名人物,要杀便杀,哪来忒多废话!”

聂冥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之馀,一时竟忘了动手。却听青袍书生冷
道:“你是必死之人,便将姓字说与你听,又有何用?”转头笑顾少年:“你还说这
不是天意?这厮是当世恶人,本领强得很,杀他不单是替天行道,也代表你我合当如
此,大事必成!”

“夸口!”

聂冥途狂怒已极,十指如钩,“唰!”一声径取书生咽喉!

他毕竟身负惊人艺业,非是两名初生之犊可比,那赭衣少年虽是扛刀斜眼,模样
轻狂,视线却始终不离半人半兽的邪道狼首,一见他眼神倏变,立时回刀出手,却仍
是慢了一步。

全身青皮刺发丶突吻如狼的聂冥途叉着书生的脖颈,一瞬间越过少年身畔,直直
向前劈出的钢刀顿时落空,斫得地上凸岩一阵火星飞溅!

(好……好快!)

少年的刀艺曾得高人指点,眼见这一刀全力施为却骤失目标,劈空的刹那间体势
用老,持刀的右臂竟“喀啦!”暴长寸许,单膝跪地丶霍然回转,强大的腰力甩着刀
臂飕地旋扫而回,以不可思议的方位与速度,挥向聂冥途的背门!

可惜人终究快不过兽。

聂冥途去路不变,头也未回,钢刀明晃晃的刃口只来得及贴背掠过,削下的衣布
里混着无数粗硬刚毛,却未能稍阻聂冥途之势。

青袍书生失了断剑,手无寸铁,一手抓着扼在颈间的狼爪,另一只手里揪紧那条
陈旧的灰布搭膊,被叉得双脚离地,一路被推送至岩台的边缘,“泼啦”踢落几块松
动土石,身子竟已悬空。

少年的回旋刀式牵动伤处,创口爆裂,背上渗出大片乌渍,勉强咬牙拄刀,发足
朝二人奔去,大喊道:“放……放开他!”

聂冥途回头狞笑:“你确定?”

正欲松手,蓦地右臂一阵激痛,忍不住仰头嚎叫,双膝跪倒;手掌一放,却被书
生的重量拖倒,半身直被拖得滑出岩台,痛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好不容易回神,穿过雨帘般汩汩而出的冷汗望去,聂冥途发现自己的右前臂被一
枚泛着黄铜暗芒的奇形角锥贯穿。

那锥子形似钴杵,横剖面是四边凹陷的四角菱,锥身却像织布机的梭子,两端尖
细丶中段圆鼓,入肉时无比锋快,一经搠入便紧卡着伤口不出,凹陷的菱面以难以想
像的速度放血;不过须臾间,聂冥途已被放掉近一只海碗的血,全身精力飞快流失,
运使《青狼诀》所产生的奇特外貌也随之消褪,青气褪去的唇面俱是一片惨淡蜡白。

疲痛交煎之际,聂冥途忽然明白:原来这柄怪锥始终藏在那灰布搭膊里,以书生
的心机城府,能不加思索便扔去断剑,必有更好的武器防身。此时他大半身子滑出岩
台,又被书生的重量一拖,眼看要跌下断崖,蓦地踝间一紧,赭衣少年及时扑至,双
手牢牢抓住。

“先杀了他!”崖下,书生大叫:“莫教他爬将上去,你我只是个死!”

少年双手死死握住聂冥途的脚踝,背上金创迸裂,鲜血汩出,依然阻不住下坠之
势,脚跟抵地,三人缓缓往崖边滑行,松动的土石不住滚落。

“我匀不出手来!”少年低吼着:“要……要掉下去啦!”

书生怒道:“一刀将他钉在地上!既能杀人,亦能攀附!”

少年猛地会意,压低重心屈坐在地,以单臂牢牢箝住聂冥途的脚踝,左手回过身
去,往地上摸索着钢刀。

书生正欲催促,聂冥途忽然睁开眼睛,眸中青黄异光一闪,面上青气大盛,狞笑
道:“你道这样,便能杀得死‘照蜮狼眼’聂冥途?”缓缓提起被怪锥贯穿的伤臂,
彷佛不复有痛觉,将书生的头脸提高些许。

饶是书生心狠手辣,也不禁看得呆了,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坚忍之人,银牙一
咬,冒险转动杵锥,听伤处血肉唧唧作响,狠笑:“鼎鼎大名的狼首聂冥途,自然不
能就这麽平白死去。我本想给你爽快一刀,是你自个儿要尝这些个零碎苦头。”

聂冥途却恍若不觉,肌肉绷束成团,缓缓提臂过顶,直至两人四目相对,才冷蔑
一笑:“你若没有别招,老子便要拧断你的脖子了。”书生咬牙道:“这招如何?”
一按握柄机簧,“嚓丶嚓”两声,两条尖刃突出聂冥途的上臂,刃上稠黏腻滑,竟分
不出是血是肉。

他本拟这魔头就算没当场痛死,也该痛晕过去,岂料聂冥途只是冷冷一笑,眸中
黄瞳森冷,狞笑着说:“你可知道,修习《青狼诀》不但能练成这一双稀世魔眼,运
功更可抵御刀剑拳掌丶疼痛毒患,令伤口飞快痊愈,还能拥有强韧如兽的生命力?我
这辈子不知道受过多少次穿胸破肚的伤了,伤我的人俱都死去,老子还好好的活在世
上!”彷佛为了炫示自己还有一臂得自由,张爪重新掐住书生之颈,却未运劲将他捏
死。

书生双手分别攀着狼爪丶杵锥不敢放,视线越过眼前的煞星聂冥途,朝他身後眦
目大叫:“快……快!一刀钉死了他,快!”聂冥途心中一凛:“莫非那使刀小子还
有馀力?”急急回头,但见赭衣少年正抓着他的脚踝苦苦支撑,哪里还能造次?猛然
醒觉:

“不好,中计了!”

一蓬炽烈的火星瞬间吞噬了他的头脸,也不知书生做了什麽手脚,自与那柄怪锥
脱不了干系。

聂冥途闭目惨嚎,身子不住扭动;书生想藉机攀上岩台,聂冥途却往崖下猛一挥
臂,书生的背脊重重撞上岩壁,口喷鲜血丶单手松脱,身子宛若失控的纸鸢般向下滑
落,铲得壁上飞沙碎石喷溅而下,连聂冥途也跟着滑出断崖。

支持着三人重量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仰坐着被一路拖到了岩台边,背上的裂创
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污红血线,还不及松手,已被惊人的下坠之势扯落悬崖。藤碎尘卷
之间,三人接连坠落,无一幸免……



◇◇◇



鬼王静静聆听着,密室中的耿丶明二人亦然。

亲口将这惊险一幕娓娓道来的聂冥途,并不是什麽幽魂鬼怪,显然当年坠崖并未
要了他的命,那两名年轻人也可能还活在世上。阴宿冥十指交叉,垫在油彩斑剥的下
巴处,半晌才收起了微微前倾的身子,喟然道:“狼首固是本领绝高,险中求生,那
两个人却也极是不易。”

这话他冲口而出,并未细想,说完才觉不妥,其中有许多能拿来大做文章之处,
难免落人话柄。聂冥途却只一笑,淡然道:“是不容易。没能收拾这两人的性命,三
十年来我时时扼腕,说不定……现而今要杀他们,已是大大不易。”

耿照心想:“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那青袍书生和赭衣少年,最终都成为呼风唤
雨的人物了麽?他们是否活着起出了那个足以倒转天地的大秘密,开创了属於他们自
己的时代?”

却听聂冥途续道:“那片断崖却不比岩台,扎扎实实有十来丈高,我一路翻滚而
下,头颅撞上一块锐利尖石,立时便晕厥过去。待我苏醒过来,已然置身崖底,周围
乱石叠垒丶杂草丛生,那两名後生摔在一大片厚厚的草团之上,身下血污汩溢,眼见
是不能活了。

“我勉强挪动手指,只觉浑身筋骨剧痛,差点又晕死过去,知道是受了足以致命
的重创,连忙运起了《青狼诀》的十成功力,奋力催谷;一刻之间,身上的外伤便已
止血收口,生出新皮,摔裂的骨骼也逐渐开始愈合。”

耿照听得骇然,心想:“这《青狼诀》究竟是什麽武功?直是……直是比大罗金
仙还要神奇!”

阴宿冥却曾听其师提起,《青狼诀》那骇人听闻的自愈能力不过是寅食卯粮的邪
术,功法本身具有致命缺陷,说到了底,还不如那双能察秋毫的子夜魔眼来得神奇奥
妙,强抑住口头争胜的念头,淡淡一笑:

“狼首神功,久闻其名!果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聂冥途却嘿的一声,默然良久,才摇头冷笑道:“我当年真是这样以为。如今想
来,只能说是井底之蛙,可悲可笑。

“那时,我正运起青狼诀疗伤,忽见不远处那两名後生动了一动,那红衣少年发
出一声微弱呻吟,青袍书生却挪了挪指头,颤着手往地面岩缝间摸索。我福至心灵,
伸手往衣内一摸,忽然明白他为什麽要这麽做,不觉动了杀机,等不了伤势愈合,以
手代脚爬将过去,要将那青袍书生立毙於爪下。”

耿照好奇心大盛:“连身负青狼诀奇功的聂冥途都摔断了腿,那两个年轻人也真
是命大,居然还有一口气在。”不觉喃喃自语:“都已摔掉了大半条命,还要贪图什
麽物事?聂冥途又何以动了杀机?”

忽听一声银铃轻笑,明栈雪收功撤掌,一抹小巧细额上的盈润汗珠,低道:“正
是去了大半条命,那书生才要拼死取得岩缝中的物事,聂冥途也因此动念杀人。这样
还猜不出是什麽?”

她湿淋淋的发梢贴着额鬓,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似的,白腻的雪肌珠光幽映,姣
美的唇瓣无甚血色。

两人四掌甫分,明栈雪的身子酥软软地一斜,耿照忙趋前揽住,才发现自己周身
真气畅旺,於四肢百骸中流转自如,经脉再无异状,显已平安度过无比凶险的三关心
魔;见她虚耗如此,不禁又怜又愧,又是心疼,俯首低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明
姑娘。有没有什麽法子……能助妳恢复得快些?”

明栈雪小脸一热,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抹淡淡酥红,咬着玉唇瞪了他一眼,低声恨
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普天之下,还有什麽比碧火神功更厉害的回复心诀?你不怕
惊动外头的两名煞星,我……我可捱不住折腾。”蓦地大羞起来,心有不甘,又重重
拧了他大腿一把。

她虚乏无力,这一下自是不怎麽疼痛,可耿照想起她体质极是敏感,兼且元阴松
嫩,饶是闺阁教养良好,又颇有女儿矜持,每回欢好总顶不住一轮猛攻,咬紧的贝齿
稍一失守,终是叫得如诉如泣,无比动情;一时遐思翩联,浑身发热,不由得束紧双
臂,低头以唇相就。

明栈雪无力推拒,“嘤”的一声仰起头,柔软的唇瓣旋即为少年所攫。两人吻得
湿滑温腻,舌尖交缠如舐糖蜜,竟是片刻难分。

她香汗浸透薄衫,浑身曲线毕露丶玲珑浮突,隔着湿衣入手,只觉肌肤又滑又腻
如敷细粉,又热得灼人,怀腋乳间的香泽被体温一蒸,幽甜濡沁,如麝如兰。

耿照衔着她娇软的朱唇,一手搂着玉人浑圆的香肩,直要将这团温香软玉揉碎在
怀里,另一手却去解她的缠腰;情急之下解不开腰索,索性用力扯断,“啪!”一声
轻响,数匝腰缠松了开来,裙裳下摆微微捋起,扯开的交襟之间露出两条结实修长的
玉腿,以及白腻喷香的腿根处那一抹乌卷细茸……

明栈雪急了,死死夹住探入裙里的粗糙魔手,无奈腿间肌肤汗湿滑腻,什麽也夹
不住,反将他的指掌濡得温黏一片,一下便被突入了那团烘热娇软的禁地,“唧!”
的一声浆滑液涌,指尖剥开肥嫩如兰叶厚藻的曲折肉唇,扣着蛤顶勃挺的小肉豆蔻长
驱直入。

“呜呜呜……不丶不行!”

她娇躯一僵丶蛇腰拱起,小手死死抓住他铸铁一般的手腕,咬唇眯眼的模样楚楚
可怜,犹如一头湿毛敛耳的无助小猫。

“不行……我……捱不住,会……会叫的……”

耿照耳蜗子里迎着她呻吟似的温热吐息,欲念勃发,腿间的怒龙陡地弯翘昂起丶
硬如铁铸,不住地上下弹动,竟是隐隐生疼,灵台却如电闪般掠过一丝清明,心中一
凛:“糊涂!鬼王与那聂冥途皆是一流高手,弥勒腹中若有人欢好取乐,岂能瞒过他
二人的耳目?”低头只见得明栈雪娇喘细细,坚挺饱满的双峰剧烈起伏,每一下都更
溢出衣襟些许,如一双蹦跳欲出的浑圆雪兔;湿发贴鬓丶唇黏青丝,说不出的狼狈凄
艳。

他不由得心疼起来,连忙缩手,柔声歉道:

“我……明姑娘,都是我不好,妳别恼我。”

“方才恼了,现下不恼。”

明栈雪喘过气来,嘻嘻一笑,忽见他右掌湿淋淋的,似从水缸中掬出一把芳洌甘
泉,掌缘兀自坠着清澈透明的水珠,滴答有声;越往向上瞧,汁水越见滑腻,如裹薄
浆;到了指尖处,已荔浆似的满满沾着一小团。汗水断无如此醇厚丶如搅稀蜜般的手
感,唯有膣中花浆使得。

她大羞起来,忙捉他的手摁下,咬唇低道:“快拿开!脏……脏也脏死了。你做
的好事!”皓腕一紧,反被耿照拿住,一股绵密的碧火真气自脉门间透入体内。她二
人内息同源丶绝不相斥,真气一瞬间走遍全身,明栈雪精神大振,通明转化诀随之发
动,流失的体力真气开始回复。

“妳为我做了这麽多,让我还妳一些。”

耿照将她揽在怀里,柔情忽动,将握着她腕子的湿漉右掌举至鼻端,笑道:“从
妳身上来的,一点儿也不脏。对我来说,这是世上最最甜美丶最最芳香的气味,怎麽
尝也尝不够。”

明栈雪得他真气相助,雪靥上终於有了一丝血色,双颊酡红,如染桃樱,闭目偎
入他的颈窝里,细声道:“好好一个老实人,怎地学了这般唇舌?”扬起左手轻轻打
了他大腿一记,便似搔痒一般,彷佛还怕打疼了他。

耿照低声道:“明姑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不是故意讨好妳。”正欲赌咒,
明栈雪双手一合,将他的右掌轻抱入深深的乳间,闭目微笑:“别乱说话,我信你。
待我身子大好了,再教你……再教你尝得够够的,好不?”说到後来声如蚊蚋,几不
可闻,只馀颔下一团温香烘热。

耿照胸口怦撞,面上一红,心底似有一股暖流淌过,双臂微微束紧,半晌才点了
点头。

“嗯。”



两人相拥而坐,一同望出觇孔,却见大殿中阴宿冥思索片刻,抚着白骨扶手沉吟
道:“我见那青袍书生不是糊涂人,垂死之际仍欲得手的,必是救命之物。莫非……
是狼首的——”

聂冥途挥手打断了他,冷笑道:“就算得手,难道立时便能救命?说到了底,此
人乃是天生的贪婪,死到临头,仍旧是贪。

“我爬到他身前,一把揪起他的顶髻,冷笑着对他说:‘你不容易啊,都到了这
份上,还舍不下这些。’他摔得只剩一口气了,满头满脸都是血,呼吸都吐出血唾沫
子来,勉强开口道:‘我……死……妖刀……你……什麽……都没……’”

老人叹了口气,忽又冷笑起来。

“命悬一线时,你看人丶看事,还能不能如此犀利准确?我是在这杀千刀的狗屁
和尚庙里待到了第十个年头,才终於承认自己并不如他。我,当年却输给了一个二十
啷当的年轻人,那时我一点儿也没察觉。

“为睹你那死鬼师傅的压箱宝,我千里追踪,专程赶到莲觉寺,决计不能空手而
回……一想起卫青营那妖刀附体的杀神之威,想起号令天下的大能,便再也下不了杀
手。

“我剥去他喉管上的皮,掐着血腻腻的肌束肉筋,笑道:‘你若爽快招来,我便
给你个痛快。集恶道的苦刑号称森罗大千,此地纵无刑具,也能试上百八十种;识相
的话,你也少受点零碎苦头。’”

耿照听得一阵哆嗦,缩颈吞了口唾沫,只觉颔下刺痒微疼,浑身发毛。

阴宿冥笑道:“这‘箫声咽’的苦刑十分难当,剥皮挑筋丶掐肉束息,教人痛不
欲生,偏又无损於声带,便是在用刑之际,当者仍能说话哀嚎。狼首痛下杀着,想必
是无有不招,尽得其秘了?”

“看来,你师傅真是什麽都没跟你说。”聂冥途冷哼道:

“那书生硬气得很,虽是惨叫不绝,却足足支持了一刻有馀,一屁也没吭。老子
火了,随手捏断他一条肋骨,正要来个‘弹琵琶’时,忽听一把苍老的声音道:‘阿
弥陀佛!施主擅动无名,於缘起中造业,於缘起中受报,无尽轮回,何其虚妄!’

“我虽无南冥恶佛‘杀尽比丘’的誓言,平生也没少杀了罗里罗唆的秃驴,转身
一爪,谁知竟尔落空;回头才见那两名年轻人滑出一丈开外,两人均盘膝而坐丶五心
朝天,一名灰袍老僧抵着他俩背门,三人头顶白雾氤氲,已至疗伤的紧要关头。”

聂冥途会过无数高手,那灰袍老僧动作之快,实是平生仅见,就算聂冥途全盛之
际,也明白自己绝无胜算,一时恶胆横生:“不趁此时杀之,哪天再撞着这名鼠衣秃
驴,岂非便是老子的末日?”伸手往地面一撑,凌空探爪,径朝灰衣老僧的天灵盖插
落!

运功疗伤最忌横遭惊扰,轻则入魔走火,重则施受双亡,耿照听他一说,不由得
心头火起:“这人真是坏得无可救药!那僧人与他素不相识,这也要取人性命?还有
那恶鬼道的冥主南冥恶佛,竟立誓要杀尽比丘……这帮恶徒,实在是无法无天!”

却听聂冥途续道:“……其时我的‘狼荒蚩魂爪’业已大成,连你师傅都忌惮三
分,否则也不必订下妖刀之约了。谁知这一抓居然落空,我却连老和尚动了什麽手脚
也没看清,他兀自端坐不动,只吓得老子脑中一片空白,七十二路蚩魂爪唰唰而出,
进招连绵,直将老和尚当作了沙包拳靶,不敢轻易松手。

“越打,我却越是心惊:老和尚一双肉掌抵住二人,运功疗伤,两腿正盘端坐,
那麽究竟是谁与我攻守拆解,有来有往?

“到後来,这疑问我索性连想都不敢再想,打算引得老和尚分心,蚩魂爪净往两
名年轻人身上招呼,却仍伤不了他们一根毫毛。

“那画面想来真是滑稽得很——在场四人席地而坐,下盘不动,其中三人专心疗
伤,却只有我一人与一只……不,说不定是几十只丶甚至几百只看不清的鬼手缠斗不
休,斗得精疲力竭,《青狼诀》的寒阴功体逐渐受一股绵和柔劲压制。

“原来在交手之际,老和尚的内力已不知不觉透入我的四肢百骸,一面克制青狼
功体,一面……替我疗伤。”

阴宿冥不觉一凛。

“什麽?”

“那是我平生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老人冷笑,青黄交闪的异眸中掠过一丝疲
惫。“就算是你现在问我,只要有一点机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活下去’。然
而,被敌手以这等手法拯救性命,当下不禁有种‘恨不得死了好’的屈辱——”



◇◇◇



聂冥途并没有选择。

他连敌人是如何与自己交手都弄不清,在这场战斗之中,他并没有任意喊停的权
利,只能身不由己持续着最初由自己所引发的无聊搏斗,犹如一具荒谬可笑的扯线傀
儡。

但很快的,《青狼诀》的致命缺点即将剥夺他的行动能力,再也无法与那只看不
见的鬼手维持攻守之间的平衡。聂冥途突然抽搐起来,整个人如风乾的蝙蝠般缩成一
团,倒在地上不停发抖;青皮刺发的奇特异相迅速消退,赤裸的身子显得既苍白又瘦
弱,彷佛突然瘦了一圈。

诚如先代鬼王所言,《青狼诀》是一部寅食卯粮的邪术。它惊人的爆发力与恢复
力,乃是凝缩体内精元於一时一地,倏然迸发,不可长亦不可久;使用过後,必须补
充大量的食物——通常是新鲜的血肉——并佐以特殊的龟息深眠,才能回复被凝缩挪
用的生命精元。

历来修习《青狼诀》者,无不残忍嗜血,这不只是因为心性改变,同时也是练功
所需,难以割舍。

聂冥途为迅速修补坠崖受创的身体,不惜超用体力,全身精元耗尽,生命飞快流
逝,必须补充大量的营养。他整个人缩成乾瘪瘪的一团,全身肌肤焦黄黯淡丶皮皱形
萎,嘶声呻吟:“血……给我……给我血肉……”

灰袍老僧轻叹一声,垂首道:“福报丶恶报皆是缘行,施主这又是何苦?”

聂冥途蜷着身子,痛苦万分,意识仅馀一丝清明,忽觉身子轻飘飘一晃,周围景
物竟已瞬变,原本崖底的那一大片荒林乱石俱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刺入骨髓的阴湿
寒冷,头顶上漆黑如夜,似有无数石钟乳垂落,栉比鳞次,蔚为奇观;身下却是一洼
碧莹莹的青绿水塘,水中荡漾着细小的幽亮蓝藻,衬与粼粼波映,彷佛天地倒转,光
源却是自底下透出。

老和尚是活生生的人,非是什麽鬼怪,自是他施展了绝顶轻功,眨眼将三人携来
此间。他将两名年轻人浸入水塘,只露出口鼻呼吸,回头提起聂冥途的後领,也沉入
水中。

池水出乎意料的黏稠,略一搅动便发出唧唧声响。聂冥途直没至顶,骨碌碌地吞
进了大把腻滑的发光藻浆,正欲挣扎,忽觉藻粒入口如肉角,外脆内韧,一咬便迸出
浓汁也似的浆液来,咀嚼起来有血膻之气,咽下後腹中饱足,如食生肉,体力竟隐隐
恢复。

(这是……天助我也!)

聂冥途绝处逢生,大口大口吞食藻浆,一面潜运内力丶活动筋骨,才发现这种奇
特的青绿异藻不仅能提供大量的给养,恢复体力的效果甚於生肉鲜血,对伤处亦有神
奇的疗效。

他浸得片刻,吞了满腹藻粒,竟尔沉沉睡去。再恢复意识时,只觉腿骨已愈合大
半,在池中悄悄踢动,似已无碍。

定睛一瞧,老和尚正盘腿坐在池塘边,双手按着书生与少年的脑门,三人身上不
住窜出云霭似的滚滚白雾,显然还在疗伤。他心中骇异:“我不知睡了多久,连身上
的伤口都将痊愈,决计不是一时半刻之间。老秃驴若一路运功为他二人疗伤,不曾止
歇,这……这是何其可怕的修为!”

这是他平生仅见的高人,正寻思脱身之法,忽听一声朗笑:“圣藻凌云浴佛处,
仙歌促宴唤回春!大师慈悲,云游处必不离此疗伤圣品,我等一路追踪,果遇佛驾。
奉兄,这一局,该算是我赢了罢?”声音温和,闻之如沐春风。

另一人的语声却充满威严,明明口气平缓,依旧令整座地下岩窟隐隐震动,绿藻
池上波纹潋滟,泛起阵阵涟漪。“胜负无端,不争也罢!十年光阴,倏忽而逝,大师
久见。”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聂冥途心中暗自叫苦:“这两人的修为绝不在老和尚之下。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哪来的忒多绝顶高手?”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垂眉道:“将军镇守边关,身系天下安危,却为老衲擅离职
守,是我之罪过。”

先前那名声音慈和之人朗笑道:“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大师方外
之身,芥子须弥,岂有别乎?奉兄莫听他瞎说,大师在耍赖哩!”

那威严的声音沈默片刻,说道:“庸临行前曾卜一卦,得‘天火同人’,曰‘升
高其陵,三岁不兴’。既然做好万全准备,便不怕异族乘虚而入,大师勿忧。”

老和尚淡然一笑。

“只恐‘伏戎於莽’。异族虎视眈眈,将军不可不防。”

另一人朗声大笑:“凌云削落成刀笔,浮生只配作书隶!大师占了不世宝地,却
劝人困守边疆,寸步不离,当真是好狡猾!何不说‘利涉大川,利君子贞’,便是渡
过赤水,来此三川之地,才觅得大师仙踪。愿赌服输,请大师打开禁制,将宝顶交出
来。”



密室之内,耿照听得一头雾水,低声问:“明姑娘,这三人说话好难懂,活像打
哑谜。他们说的是帮派切口,还是江湖黑话?”

“都不是。”明栈雪摇了摇头。

“他们说的是卜卦。‘同人’是易经第十三卦,乾上离下,乾为天丶离为火,故
说‘天火同人’。那三人以同人卦的卦象爻辞相辩,和尚劝那将军不可擅离职守,否
则异族虎视眈眈,边关必定有难。”

边关丶异族丶“将军”……耿照陡地想起一人,颤声道:“莫非那人是……”

“你想的没错。三十年前,普天之下只有一人镇守北关,身系万民——”明栈雪
掠了掠鬓发,如羊脂玉般微带透明的绝美侧脸透着一股凝肃。“若我所料无差,此人
便是你那挂名的便宜师父丶人称刀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



阴宿冥愕然道:“那人……便是刀皇武登庸?”

聂冥途冷笑。

“你师傅没告诉你麽?如假包换,正是三十年前号称刀法天下第一丶名列五极三
才文武两榜的刀皇武登庸!”

即使绝迹江湖三十年,时至今日,“五极天峰”这四字仍是东胜洲大地上的武学
巅顶,足令世人抬头仰望,心生敬畏。这麽多年来,江湖上无数英杰兴衰起落丶繁华
过眼,却始终都没再出过那样耀眼璀璨的传奇人物,便是三才丶五极次第凋零,依旧
无人能够取代他们的地位。

饶是阴宿冥自负武功,也不以为自己能构着“五极天峰”的名位,摇头道:“狼
首当日的运气,可说坏到家啦,居然撞上刀皇武登庸这样的煞星。”他这话倒非存心
挖苦,是真的感叹聂冥途运气不佳,偏就遇上了嫉恶如仇的刀皇。

谁知聂冥途只是一径冷笑,半晌才道:“这算什麽‘运气坏到了家’?真正杀千
刀的坏运气,岂止是遇到刀皇武登庸而已?

“我沉在圣藻池里假装昏迷,心中盘算着如何全身而退。老和尚丶死穷酸既与刀
皇论交,本事定然不差。那老爱吟诗的死穷酸不见其人,尚且说不准;老和尚拼着修
为不要,猛灌内力救人,待他油尽灯枯之际,便是老子突围而出之时。

“果然要不了多久,老和尚身子一斜,撤下手掌,脑袋从幽影中软软垂落,露出
一张焦黄憔悴的老脸来,生得也没甚特别,倒是神气委顿,两只眼窝乌黑深陷,活像
是中了什麽成瘾的邪毒,与他那道貌岸然的口吻全不相称。

“武登庸见了也惊讶得很,道:‘大师模样……怎又与前度不同?’老和尚淡淡
一笑:‘因缘生灭,无有究竟,将军又何必执着於此,徒增烦恼?’说着睁开浮肿的
眼皮,两只眼睛已遭利刃所坏,居然是个瞎子。

“我一看,心中可乐坏啦。任老和尚武功再高,内力耗竭,不过就一乾瘪老头,
加上双目俱盲,还不手到擒来?武登庸与死穷酸似是有求於他,与之订了个赌局什麽
的,投鼠忌器,自不敢轻举妄动。”

那场景想来极其诡异:地底岩窟中,一洼绽着青绿幽芒的黏滑藻池,三位高人分
据三角,俱都藏身於暗影之内。池里泡着三个半死不活的伤患,其中两名昏迷不醒,
另一人却是暗藏鬼胎……

“大师不惜耗费真力,这两位可与大师有亲?”武登庸问老和尚。

“素昧平生。”老和尚回答:“倘若将军於道中遇见,救是不救?”

武登庸沈默半晌,把手一扬,池中泼啦一声,赭衣少年彷佛被一条无形索拉出水
面,“噗通!”落入藻池另一头。仔细一瞧,几根细韧的红丝线分连着少年的头顶百
会丶背门大椎等要穴,不多时周身便窜出氤氲白雾,竟比先前还浓。

另一名始终未曾现身丶聂冥途以“死穷酸”称呼之人见状,朗笑道:“白刃千里
雠不义,红鞗一丝济有生!奉兄文武兼备,不想更是医道国手,通晓这罕见的悬丝诊
脉之术。”

武登庸道:“夫子见笑了。庸不懂什麽悬丝诊脉,这少年火铃夹命,身带败局,
虽能成事,终不免落得身死孤伶的下场。我与他既是有缘,这同命术不止救他性命,
也能略改格局,借他三十年的霸王运势。”

那“夫子”闻言疏朗而笑,暗影中袍袖一招,书生飞至圣藻池的另一角,沉入他
身前水面。

他点了书生几处穴道,双手为他推血过宫,运化内息,一边温言笑道:“命也能
改麽?我无奉兄这般大能,看来也只能待这名书生清醒,教他读几年诗书,聊以圣人
之道,与奉兄的霸王命格相抗衡,一争後三十年之短长。如何?奉兄有无兴趣再赌这
一局?”

武登庸淡淡一笑。

“得儒门九通圣之首丶‘隐圣’殷横野亲自调教,此子日後无可限量。此乃苍生
之福,庸乐见其成,这便不用赌了罢?”

那夫子殷横野朗笑道:“奉兄与大师学坏啦,净是耍赖。咱们前一局赌了整整十
年,胜负未决,再赌一局三十年,以天下武林的气运分胜负,进退皆为生民,岂不壮
哉!”

武登庸并未接口,似乎兴趣缺缺。

聂冥途听到这里,一颗心已沉到了谷底。

“那死穷酸若是殷横野,这老和尚是……是‘天观’七水尘!”不禁摇头,差点
笑出声来:“老子今日倒楣的程度,堪称是前无古人丶後无来者,只怕世间再也找不
出第二个。”心一横,“泼啦!”窜出水面,蚩魂爪扣住那老和尚七水尘的咽喉,另
一手顺势拿住胸口膻中穴,将和尚遮在身前,厉声道:

“识相的就别动!老子行出百里,自会将老和尚放回;谁要胆敢追上来,老子便
撕开老和尚的喉管,将血放个清光,还你们一条风乾腊肉!”

武登庸丶殷横野分坐水塘两头,尽管隔着一池碧莹清波,幽映粼粼,依旧看不清
两人的模样,只依稀见得半身浸於池水中的少年与书生身後,各有一条模糊不清的身
影轮廓。

两人静默良久,连老和尚也没说话,若非单薄的胸膛犹有起伏,聂冥途几乎以为
自己抢了具乾尸为质,心底掠过一丝不祥:“莫非老子走眼了,老和尚不是什麽要紧
货?”忽听一声长叹,殷横野道:“大师,这一局是你输啦。大师固然慈悲,种善因
却不能得善果,畜生终归是畜生。”

七水尘合什道:“因缘无善恶,即破即立,色灭不二。贫僧又输在哪里?”

殷横野叹息道:“儒者不刑,非是无刑,不欲滥耳。像集恶三冥这般匪徒,杀了
也就是了,大师一念之仁,却将自己推入了险地。”袍袖一扬,扔破布似的掷出一条
身长九尺有馀的昂藏巨汉,筋肉纠结丶肤如铸铁,颈间挂着一串由雪白颅骨串成的向
日骷髅炼,模样十分骇人。巨汉落地滚得几匝,更不稍动,似被人封住要穴,昏迷不
醒。

武登庸见状,也从身後影中拎出一人,同样落地不动,悄无声息。只见那人身穿
锦绿团袍丶幞头官靴,脸上绘满油彩,面目难辨。

聂冥途浑身僵硬,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两人他非常熟悉,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那挂着骷髅项炼的巨
汉,正是恶鬼道之主南冥恶佛,而锦袍绘面的自是地狱道的冥主“鬼王”阴宿冥,二
人沦落自此,整个集恶三道的势力算是完了。

聂冥途掌心冒汗,眼前一片漆黑,便是能生离此地,未来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老和尚仍旧不发一语,殷横野等了片刻,又道:“当年你我三人论战,除了以宝
顶为采头,更约定败者须应许一事,听任胜者要求。大师教奉兄立誓终身不杀一人,
教在下立誓终身不使一人,十年来我二人谨守誓言,不稍逾越。

“今日大师身陷险地,若愿撤去誓命,则天下宵小,无人能当奉兄一刀;就算这
厮逃到天涯海角,难脱我武儒一脉数百源流的弟子追踪。如此又能保全大师,岂非两
尽其妙?”

聂冥途听得冷汗直流,暗忖:“北关镇将武登庸立誓不杀一人,武儒领袖殷横野
立誓不使一人……这是天般大的秘密,足以震动天下武林,你这麽慷慨地说将出来,
是存心要杀人灭口了。老子今儿,也真是太倒楣了!”



◇◇◇



耿照听得皱眉,低声道:“明姑娘,除了刀皇武老前辈之外,‘隐圣’殷横野及
‘天观’七水尘又是什麽人?为何聂冥途一直说自己‘很倒楣’?是因为这两位的本
领很高,连集恶道的两位冥主也不是对手麽?”

“因为他遇上的这些人丶这些事,旁人兴许几辈子也碰不上一次。”明栈雪轻声
道:

“东胜洲故老流传,东海有一处神秘的宝地名唤‘凌云顶’,有人说那里是天佛
初临东洲的圣地,也有人说它风水殊异,能旺武功运势,当然也有人单纯看上了传说
中的宝藏——虽然谁也不知是不是真有。”

千百年间,无以数计的英雄豪杰丶能人异士,争相投入了寻找凌云顶的志业。这
一场比拼智慧丶考验毅力的绝大竞赛,比之於武林争雄丶帝皇霸业,血腥之处丝毫不
让,却更加困难得多。

与杀伐决断不同,人们无法凭着一个意念或一股狠劲破解谜团。寻宝探秘,唯一
能倚赖的就只有智慧而已。

直到此世,东胜洲上终於诞生了两个绝顶聪明的人。

武登庸不止刀法超卓,更精通金貔王朝公孙氏嫡传的命理术数之学;而“隐圣”
殷横野不但是儒门九通圣的魁首,更是天下武儒宗源的精神领袖。这两人一个靠着术
数推算丶一个靠着解通群经,居然不约而同找到了传说中的圣地凌云顶,只差一步就
要解开千年以来东胜洲上最大的秘密。

阻挡在二人之前的,是一名自称“天观”七水尘的游方僧人。

此人来历成谜,之前或之後都无人再见过他,彷佛是凌云顶的山灵所化,凭空降
临。他招来许多终生钻研凌云顶之谜的狂热信者,要求同享秘密,利用反向操作的手
法,欲阻宝顶现世。

眼看争端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殷横野灵机一动,号令数千儒门弟子,在一处被称
作“凌云坪”的同名空地上搭起了巨大的擂台草棚,邀集欲一窥宝顶真貌的智者共同
论战,方法不限丶范围不限,只要是能诘倒对方的,便算胜利。败者须折断算筹丶交
出蒲团,自行退出凌云坪,从此不再过问宝顶之事;若能难倒殷丶武二人,则能获知
凌云顶的正确地点。

这场被後世称为“凌云论战”的盛会持续了半年之久,每天都有无数自认是才智
之士的人从东胜洲各地赶来,同时也有数不清的名人智者折筹退出,黯然离去。

时任镇东将军的独孤阀出钱出力,选派文吏与会,将会中的智巧答辩详细记录起
来。这些文档後来在太宗一朝被整理分成六部卅七门丶共二十七卷的《凌云智纂》,
传抄天下,蔚为风行,於盛会期间也使得殷横野丶武登庸名动天下,文武双全的武登
庸更因此被碧蟾王朝的末帝招为驸马,娶了皇帝最锺爱的灵音公主。



“後来呢?”耿照听得兴致盎然,急急追问:“论战的结果是谁赢了?”

“论到最後,偌大的场子里便只剩下了三人——‘天观’七水尘丶‘隐圣’殷横
野,还有‘奉刀怀邑’武登庸。结果和半年前一样,天外飞来的怪和尚七水尘虽使了
招厉害的缓兵计,殷横野却以时间破解了它;该来的还是要来,谁也阻止不了。”



七水尘终於明白:眼前这两人非同泛泛,他们是这一个时代里,在绵延数千里的
东胜洲大地之上,最最聪明的对手,是天降於世的奇才,不可能以凡人的手法将他们
打败。

三人一齐登上了大雪纷飞的秘境凌云顶,展开一场凡人无法想像的惊天智斗。这
世上再没有第四个人了解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只知论战到头,终由七水尘取胜。

“回答朕!那名僧人究竟出了什麽难题,才得击败朕的驸马?”据说澹台王家的
末帝召见武登庸时,曾如此问道。武登庸不敢不答,跪地俯首道:“启禀圣上,大师
将凌云顶藏了起来。无论臣与殷夫子如何寻找丶如何兜绕,却再也走不回那个曾经登
上去过的凌云绝顶……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

皇帝听得目瞪口呆。但他心里明白,镇北将军武登庸不但是忠臣,而且是一条不
会丶也不屑说谎的汉子。

多麽可怕的难题啊!七水尘竟“移走”了凌云顶,让一切争端不再具有意义。

“爱卿……可有与那僧人约期再斗?”沈迷博奕的皇帝也不糊涂,灵机一动,笑
道:“便是玩双六骨骰,也没有一局定输赢的,输了这局,还有下局。你三人都是才
智之士,必定明白这个道理。”

“禀圣上,确实约了二度赌斗,胜者可有凌云顶。”

“嗯,那是於何时展开?半年丶一年後,还是三年五年之後?”

“大师说了,第二回的赌斗,找到他便能开始。”阶下跪着的武登庸凝肃如山。
声音也是。“说完,他便消失无踪,再也找寻不着。”



“聂冥途的确是相当倒楣。”明栈雪轻道:

“决计不能碰头的三个人,居然教他在一时一地遇上了,合着也该是集恶道的报
应。这三人乃当时世上最顶尖的智者,因凌云顶之争为世人所知,‘天观’得胜,另
外两人便以‘地隐’丶‘人庸’自号,故称‘凌云三才’!”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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