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妖刀记(全)-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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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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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折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合作?”

耿照反应快极,脑海中灵光一闪,心下登时雪亮。

岳宸风恃以要挟帝窟者,除了那不知名的“至宝”之外,便是紫度神掌的雷丹。

耿照误打误撞吸走了薛百誊的雷劲,挽救老神君于五内将焚之间,若能如法炮制,将五岛众高手的隐患一一祓去,这下可轮到岳宸风倒大楣了——这是漱玉节的如意算盘。可惜道理虽不能说错,施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当日明栈雪为他易筋拓脉之后,曾三令五申,不惜板起绝美娇颜,严正警告:“虎簶七神绝虽属同源,然而碧火功毕竟不是紫度神掌,否则何须分作两门?你的护体真气抵挡不了雷劲,这次没事,是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的运气;再来一回,极可能将你殛成了焦炭,连我也不能救!下次断不许如此了,听见没有?”

光吸薛老神君的雷丹便差点赔上耿照的小命,漱玉节的修为绝不在薛百誊之下,眼下已无明栈雪的臂助,岂能说吸就吸?何君盼年纪轻轻,内力亦十分浑厚,又是纯血处子、元阴滋润,养出的雷丹也不容小觑,更别提五岛内还有这么多受制于岳宸风

的好手…

若在一个月以前,耿照既知此法难行,就算不在第一时间据实以告,也必定接口应对。但此刻,他只是沉默回望着娴雅的黑纱丽人,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钢刀稳稳架着弦子白皙眩人的长颈,对方稍有蠢动,便是血溅三尺的局面。

漱玉节淡淡一笑,美眸中却无笑意,暗忖道:“这少年不好对付。”嗓音不紧不慢,悠然道:“当日典卫大人在树顶听了许久,料想应知,本门众人受制于那“紫度神掌”之患,若无九霄辟神丹,难逃五内俱焚的凄惨收场。”

“宗主应寻名医丹士,在下不通丹道,只怕帮不上忙。“

漱玉节蛾眉微蹙,一旁的薛百剩拗得十指如炒豆一般,嘿嘿怪笑:“别跟这小子废话!他能吸化雷丹,必与那厮同路。待老夫拿将下来,慢慢拷问出化解雷丹的方法便是。”下巴一抬,满眼都是衅意:“来!耿家小子,当日密室之中,咱俩还未分出胜负。今日你只消在老夫手底下走完十合,老夫便放你自去,绝不阻拦!如何?”

耿照动也不动,半晌突然抬头。

“老神君放我自去,那旁人呢?”

薛百剩嘿嘿两声,却不接口,一双怪目迸出锐光,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耿照沉声道:“宗主口口声声说要“合作”,却不见有合作的诚意,既胡乱拿言语挤兑,又想赚我放人。待我行出三十里后,自会将两位姑娘放回。请!”

须知岳宸风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受困于天裂妖刀,得耿照出手才能脱险,此事被他引为平生奇耻,欲杀耿照而后快;五帝窟替岳某人办事,又岂能不知?是以耿照一听薛百胜的说法,便知两人在扮黑白脸儿唱双簧,把自己当成了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耍弄。

把戏被揭,漱玉节仍是从容不迫,微笑道:“贵友尚在帝门手里,典卫大人若不乖乖放下钢刀,妾身便将他交了出去。”

耿照知她说的是阿傻,摇头:“宗主此时才要交人,倒霉的是五帝窟。我的朋友暂寄在此,日后我会回来带他走,届时只怕宗主拦不住。“见漱、薛两人面面相觑,

扬声喝道:

“宗主!我是亡命之徒,谁敢拦我,便只有拚命而已!“转过刀背,往弦子颈间劈落。

“且慢!”

漱玉节素手一扬,彷佛下定决心,敛衽垂颈,袅袅下拜:“是妾身胡涂,若有得罪处,请典卫大人莫放心上。五帝窟有求于典卫大人,是诚心诚意要与大人合作,望大人放还小女,敝门上下将奉大人为上宾,绝不加害。”

以她统辖五岛高手、总领一门豪杰的身分,这话实已说得软极。耿照心中不无慨叹:“为了女儿,她什么也顾不上了。”面上似不为所动,沉声道:“要谈合作,我只听宗主一句话。”

漱玉节与薛百誊交换眼色,纤纤玉手一挥,何君盼会过意来,回头吩咐了几句。

月门外,一名潜行都卫领命而去,片刻后阵阵脚步窸窣,原本退至小园外的帝窟人马纷纷撤出廊间。耿照运起先天胎息监听动静,声息直退出里许才渐失标的,众人俱都撤离了阿净院。

小园廊内,除了受制的双姝之外,偌大的五帝窟便只剩下宗主及两名神君。

耿照眉目不动,沉稳如山,仍在等待。漱玉节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字地说:“五帝窟与那岳宸风之仇,不共戴天!愿与典卫大人合作,共谋应付之策!”

“好!”他并未考虑太久。

盱衡形势,帝窟众人的所欲与所惧与他最为一致,孤身一人或许利于逃亡躲藏,却无法挽救阿傻,或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

还有另一件事,也令耿照放心不下。若郁小娥所书非虚,明姑娘并未落入天罗香之手,以聂冥途的武功和伤势,要偷袭得手、伺机逃亡不难,想撂倒武功智计均超人一等的明栈雪,还要挟持她远离莲觉寺,这可能性实在太低。

扣除这两者,还有谁能限制她的自由,令其无法返回耿照身边,与之会合?

——尽管万般不愿,他仍无法驱除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的“岳宸风”三字。

明姑娘与岳宸风,就像针锋相对、势均力敌的两枚箭镞。光与影、刚与柔,彼此了解却又实力相若,只要任一方稍占优势,便要立刻吞噬对手…:(有没有可能在当晚,岳宸风也来到莲觉寺,在娑婆阁撞见了那一场激烈的围杀搏斗,乘机抓住了明姑娘,以致天罗香出手落空?)

他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唯一的方法,就是亲至岳宸风处一探,以确定明栈雪的失踪与他无关。

耿照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驱散脑海中纷乱的杂识,本要放还琼飞,忽听漱玉节低声道:“请典卫大人放回小女。”心念一动,倒转神术宝刀,啪啪两声,拍开弦子的穴道。

尽管隔着层层衣布,仍能清楚感觉她的肌肤细如敷粉,曲线滑如水的美背浑无半分积赘,纤匀之余,偏又不露一丝硬峭。这冷冰冰如霜刃一般的女郎,身子却柔若无骨,耿照想起当日枕在她胸前之时,那枕着两只薄膜水袋似的温绵细软,耳根微微一热;心神略一恍惚,掌中余劲所及,推得弦子往前踉跄几步。

她还未回过头,微带透明的手背已绷得青白,那柄直刃刀泛着狞恶青光,似将出手。

“弦子,过来!”漱玉节扬声叫唤。

苗条的黑衣女郎闻声一停,还刀入鞘,长腿交错,飞快回到主人身边,垂首静立一旁。耿照也将神术插回鞘中,弯腰把琼飞抱起,薛百誊奔前几步,厉声道:“交给老夫,别拿你的手碰她!”

耿照想起曾在密室之中口出狎亵,虽属无心,到底是在人家爷爷面前说的,一时间理不直气不壮,只得讷讷将人放下,琼飞却晕晕迷迷的攀着他的脖颈,叠声轻唤:“爷爷……爷爷……”苍白的小脸泛起两抹热病似的晕红,不见了平时的骁悍跋扈,出乎意料的可爱了起来,犹如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微蜷小猫,令人不禁又爱又怜。

薛百誊接过孙女,回头交给漱玉节,冲耿照冷笑:“你好得很啊!净吃小女娃豆腐,算什么英雄好汉?”

耿照脸一红,讷讷挠着光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彷佛做了什么坏事被活逮的小男孩,支支吾吾:“我……不是……唉……”忽生感应,猛地仰首下腰,及时避过迎面一爪!薛百誊却毫不放松,唰唰两声,铸铁也似的黝黑十指屈成鹰爪,由上往下一抓,眼看便要将他剖腹开膛!

“老神君……你这是做甚!”

耿照着地滚开,衣襬被扯去了一幅,模样十分狼狈。

薛百胜冷笑不语,手上奇招迭出,变幻纷呈。他虽折损了三成功力,但雷丹尽去后,又经数日的调养,与密室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耿照避过两合,第三招再无闪躲的余裕,忙不迭地叫苦:“上当!”双掌回旋扫出,大开大阖,以“不退金轮手”之招相应。

薛百胜的“蛇虺百足”是天下硬功中的绝门,指间能持刀握剑,转动巨戟大枪、独脚铜人等重兵如无物,十根手指坚逾金铁,足以洞胸穿腹。耿照的手掌与之相触,就像撞上了精钢硬岩,若非有碧火真气护体,早已筋骨摧折。

他挡得几下,忍痛向后跃开,赫见两臂条条瘀青,如遭鞭笞,风吹直若针刺,痛楚难当。

薛百胜也不追击,摆开架式,冷笑道:“怎么?你就只有这点本事?”

耿照闭目咬牙、喘息浓重,片刻忽然睁眼,大喝一声易守为攻,招式变得极其刚猛,拳掌如锤突进,劲风迫人,正是当日聂冥途用以对付《役鬼令》神功的一路“金刚杵手”。

薛百誊双目一亮,大声赞道,,“来得好!”十指紧握,也把拳头当成了铜瓜铁锤来使。两人四臂抡扫,直拳相对,竟爆出一连串金铁对撞的闷钝声响,震得人胸中沉郁,嗡嗡有声。

漱玉节静静旁观,心中纳罕:“这少年内力惊人,招数亦精,怎地两者却各行其是,配合起来如此生疏?不知他是本有一身深厚内功、新近才学了这路拳脚,还是原本就练熟了外门招式,不久前才得了一身内功?”

场中二人以快打快,一路二十式的“金刚杵手”转眼使到了头,耿照想也不想,顺手又从第一式用起。薛百誊是何等样人?一见他臂抬肩动,登时便认出了这一手,压着势头往死里打,耿照原本法度严谨的攻势一下便乱了套,慌忙还了几式“不退金轮手”、“白拂手”、“化宫殿手”的守势,新招一出夺人耳目,居然让他拚了个不进不
退。

薛百胜一凛:“这小子压箱宝还未出尽,瞧你有什么手段!”冶不防踹得他倒退几步,仍不追击,不紧不慢地拉开架式,瞇眼冷笑,满脸都是衅意。

耿照不觉动了意气,心想:“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是什么意思?”闭目思索片刻,改以一路“宝剑手”突围。薛百胜冷笑一声,五指并拢成“斩魔剑”势,也以手刀掠、削、抹、刺,所使俱是长剑的套路。

“蛇虺百足”不单锻炼指力,也有对应的招式,一双精钢也似的指掌模拟百兵,合计一百零八式,故称“百足”。薛百胜半生浸淫兵器拳脚,耿照却只是半路出家,鬼手纵使精妙,临敌的威力犹不及原来的两成;要不多时,“宝剑手”也败下阵来。

他闭目片刻,改以炽烈如火珠的“日精摩尼手”对敌;落败之后,再换属性全然相反的“月精摩尼手”、招里藏招的“化宫殿手”、劲若阴雷的“宝钵手”,以及号称诸部刚猛第一、更胜于金刚杵手的“跋折罗手”……转眼金刚部八路使完,又改用莲华部的“红莲华手”、“宝镜手”、“宝印手”、“莲华合掌手”、“军迟手”、“锡
杖手”——薛百胜虽是一一击回,眼看自家的“蛇虺百足”也将到头,不觉心惊:“渡头交战时,他决计没有这样的身手!便是在密室里,也不过才换几路手法而已……短短数日间,他上哪儿学了这些奇招,又如何记得起来?”

“薜荔鬼手”本是天下擒拿手法中的绝学,招数之精、套式之繁,任一路练得精了,都足以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须得花费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苦功,方能够略有小成。

昔日聂冥途受困娑婆阁,花了一年的工夫,终于破解观音像与罗汉图的秘密,以狼首的武功才智,也得苦练二十余年,才将八部四十路的招式套路融会贯通。耿照入娑婆阁不过短短两夜,岂能尽学其招,还记得分毫不差?

旁人觉得神奇,耿照自己的惊讶只怕还在他人之上。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密室中与薛百誊交手之时。

当时情况紧急,为了保命,他顺手使出那几日间念兹在兹、不住钻研苦思的菩萨像招数,片刻一路“白拂手”即将使完,正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脑海里忽浮现阁楼里的情景,并非白驹过隙似的匆匆一瞥,而是完完整整的、犹如图片一般的清晰画面,可以任意检视画面中的所有角落细节,绝不会因为一时的恍惚茫然而产生动摇。

耿照在心里,错愕地对着那幅凭空浮现的阁楼内景发怔。

但现实中的拚搏已不容他犹豫——假想的“目光”由雕有白拂手的千手观音,移到了旁边紧邻的另一尊,耿照依样画葫芦,模仿精致的木雕手路使出从未练过的防御套路“榜牌手”,堪堪格住薛百胜的攻势。

也多亏薛老神君当时怒火上心,拚着不用内力,也要扇这“小淫侩”几耳光,逼得他不住对照心中的阁楼影像,一一模仿观音手法相应。之后耿照与狼首过招时用的那几路“薜荔鬼手”,可说是老神君于密室中一手催生。

这几日在大佛腹内等待明栈雪归来的同时,他又反复试验了几遍,现在不需要在脑海里叫出整间阁楼的场景了,只消想着“白拂手”,便能看见那尊雕有招式的千手观音,随想随有,还能叫出不同的几尊相互对比,又或与聂、薛交手的影像相对照,就像是这些画面被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抽屉里——只消打开抽屉、取出图片,便能轻松
比对观视,一点儿也不费力。

(一格一格的……抽屉。画面就像图片,被分门别类放入了抽屉。)

——夺舍大法!

琴魔将神识灌入他的脑中时,耿照感觉记忆像是一格格的屉柜,从原本所在的位置脱出,落入吞噬一切的黑洞里。要不是他及时忆起自己是谁,“耿照”早已不存于世,留下的是琴魔魏无音的意志。

(这奇妙的现象,一定是夺舍大法所造成!)

他收摄心神,默念着琴魔前辈所授的口诀,透过“入虚静”的法门,几乎是一瞬间便潜入了意识的空明之境,连一点困难也无。

朦胧之间,耿照只觉身在一片深幽无际的空间里,记忆的片段信手拈来,就像一

幅幅绽放着微弱光晕的半透明图画———

说是“画面”其实也不甚精确,他随手翻出一页,那是在娑婆阁前、聂冥途狠狠毒打他的某个瞬间。耿照轻触着悬浮在半空中的光页,剎那间,狼爪着体的疼痛、身在半空的感觉,风声、蝉鸣、夜枭尖啼……一一历遍,真实得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夜。

他并不知道,这些信息早已超越了他的知觉记忆,被无比妥善地储存在潜意识之中,人人都一样。

但“夺舍大法”彻底改变了耿照。对常人来说,掌管知觉记忆的“脑海”彷如其名,是一片不知深浅的灰色海洋,虽说是无边无际,却永远只能看见浮在海面上的记忆片段;一旦有新的记忆掉下来,旧的就会沈入海底,久而久之便不复想起。

经夺舍大法改造之后,脑海不再是一片无边灰海,而是一格一格的抽屉,所有存入的信息——无论有无自觉——都被分门别类地收进不同的抽屉。

对他而书,世上再也没有“遗忘”这件事,所有会经历过的事物、会拥有过的感觉将永不消失,只消他愿意,随时都能打开抽屉,把记忆取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回到

当下——

莲华部八路手法转眼已毕,耿照真气悠长,丝毫不倦,对薜荔鬼手的体悟越多,自信心也越来越强;手势一变,改以如来部的“施无畏手”拆解,三招里已能抢攻一招,有时还能稍占上风,逼得薛百胜回臂防守。

一旁观战的漱玉节焦躁起来,心想:“这少年的武功,怎地彷佛越打越多,招式倒像凭空生出一般,用也用不完?”忧心老神君大病初愈,再拖下去难免生变,转头道:“弦子,剑来!”

弦子解下腰畔的灵蛇古剑——那柄直刃刀——双手捧上。漱玉节接过一掂,对弦子使了个眼色,连剑带鞘往战圈掷去,清叱:“老神君接剑!”

耿照背向漱、弦二姝,乍闻脑后风至,回臂一勾,轻轻巧巧将整把灵蛇古剑抄在手里,冷不防薛百剩双手连击,更不消停,如雷奔电掣一般;耿照单臂连挥带格,硬是挡去了七八手,终究还是“啪啪啪啪啪”连挨五记,被打得向后飞出,百忙中转身一印,“砰!”与漱玉节对了一掌,只觉她掌心温软,轰出的掌劲却十分强横。

耿照的身形借力一抛,稳稳落地,忽有一道乌影黏缠直上,彷佛自脚底的影子里窜了出来!来人抢握灵蛇古剑的直柄,顺势一抽,森冷的银光由下而上,“飕!”一声掠过耿照的咽喉鼻尖,若非先天胎息生出感应,他抢先一步挪开分许,眼下便是一分而二的死状。

(好……好厉害的逆手拔刀术!)

耿照躲开致命一击,踉跄两步,一双铁铸般的鹰爪已扣住颈背肩胛,劲透筋脉要穴,掐得耿照膝弯一软,半身脱力,不由得单膝跪倒,手中的灵蛇古鞘匡当落地。

身后,传来薛百剩不满的声音:“宗主!妳这是瞧不起老夫么?”

“老神君言重啦。再打下去,只恐惊动了旁人,难免走漏风声。”漱玉节温婉一笑,抿唇道:“老神君觉得如何?”

“确实不坏!有一拚的本钱。”

耿照半边身子酸麻,被扣住的肩臂剧痛难当,弦子划伤的虎口兀自淌血,不觉恼怒:“你们在胡说什么?堂堂一派之主,竟然出尔反尔,也不怕江湖人笑话!”薛百胜怪眼一翻,嘿嘿怪笑:“江湖打滚,出尔反尔的多啦!却非是咱们五帝窟。”

“什么?”

“你不是要看诚意么?这便是我家宗主的诚意!”薛百誊手一松,推得他向前几步,差点翻个了筋斗。耿照握紧创口,活动酸麻的腕臂,浓眉紧蹙,一下子摸不清这帮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索性闭口不语。

葛衣白巾的黝黑老人怪笑几声,负手道:“若无诚意,咱们就该绑了你去见岳宸风,虽不能解去雷丹的威胁,起码也能换几年解药;若想要了你的小命,方才亦可动手。不杀你也不会卖你,这便是我们的诚意。

“再说了,你若能祓去雷丹,武功修为必定不弱。老夫前两次与你交手,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为防有个什么变量,只好试你一试。要不,我们的诚意既已拿出,你的诚意又在哪里?”

耿照半信半疑,漱玉节敛衽施礼,垂颈道:“适才多有得罪,请典卫大人原宥则个。”从裙裳里拈出一枚晶莹可爱的羊脂方坠,随手交给了弦子。

“这是敝门的疗伤圣药“蛇蓝封冻霜”,对于外门金创极具疗效,请典卫大人笑纳。”

弦子握着玉坠子走到他身前,弯腰拾起刀鞘,将灵蛇古剑还入鞘中,斜插腰后,小心旋开玉坠顶端的珠状枢纽,这方坠竟是一只精工雕琢的玉瓶。

她将形如鼻烟壶的羊脂玉瓶往掌心点了几下,倒出一大把蛙卵似的晶莹小珠,珠内一点漆黑药心,十分巧致。

耿照与她贴面而立,相距尚不及一尺,见她修长的身子当真薄到了极处,浑如一片冷玉雕成,盾若刀削、鹅颈尖颔,如此高挑窈窕的人儿,纤腰却堪可盈握;略一俯身,怀襟里飘来一股温温融融的幽淡清氛,竟似晨雾间托着露珠的鲜嫩花草,分外宜人。

弦子拉起他的伤手,耿照很是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来好了。”弦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从怀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浓睫微颤,冷道:“你知道怎么用?”耿照一时语塞,神情十分尴尬。她将大把药珠送入口中,姣美的尖颔一阵轻动,低头将嚼碎的药末唾在他的创口上,用撕成长条的白绢扎起。

耿照顿觉伤口一阵清凉,疼痛大减,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蓝封冻霜”

的药性所致,彷佛连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鲜青草似的芳香,丝毫不觉污秽。弦子执起他另一只手掌,掌心里的斑剥长痂才刚要剥落,愈合大半的创口鼓起一条蜈蚣似的丑陋肉疤,横掌而过,正是那日夺采蓝之剑所遗。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样,极细极长,尖端如玉质般微透着光,指尖的触感微凉,若非还有匀了层粉似的酥滑,几与上等的羊脂白玉无异。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软滑的指掌之间,肤触又细又凉,呵痒似的酥麻之感直要钻进心窍尖儿里。

他臊得耳根火红,正要寻个什么借口推辞,弦子忽从靴筒里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划一刀,伤疤顿时迸裂开来,鲜血汨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绝,仍快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只是她这一着不带丝毫杀气,耿照虽已察觉,却没有抽身应变,静静看着她嚼碎药珠、唾在新割的伤口上,仔细用丝绢包扎妥当。

“用了蛇蓝封冻霜,”她垂首打了个小结,依旧不看他一眼,低声道:“以后就不会留疤。”

“多谢姑娘。”耿照讷讷点头。

弦子也不理他,径自转身离开,苗条的背影冷若冰锋,未受脂粉沾染、鲜洌如沾露嫩草般的处子体香却在耿照鼻端萦绕不去,便如掌上她那凉滑细腻的指触,万般缠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气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迹象,精神反而更加畅旺,双手伤处已无疼痛之感,那“蛇蓝封冻霜”果然是极名贵的金创灵药,稍放下心来,冲着漱玉节遥遥拱手:“多谢宗主赐药。”

漱玉节摇头微笑。

“是妾身谢典卫大人才对。敝门受制那厮多年,饱受欺凌折辱,若无大人援手,只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长夜不见天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连连摇手,想了一想,又

道:

“有件事,在下须向宗主说明。”将方才遭遇符赤锦的事说了一遍。“我见符姑娘与岳宸风的关系不同一般,若将少宗主的无心言语泄漏给岳宸风知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漱玉节笑容倏凝,薛百胜见她神情不对,身形微晃,倏将昏迷不醒的琼飞远远抱开,怪眼一翻,沉声道:“小孩儿不懂事!说都说了,杀了她也没用。”

何君盼快步走过长廊,提着裙角衣带娉婷而来,也帮着劝:“宗主勿恼。都说是“拿贼拿赃”,空口白话,不止难以取信于人,若是扑了个空,料想岳宸风也放她不过。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安置典卫大人才好。“

漱玉节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咬牙道:“为了这个小畜生,我们还要担上多少风险,付出多少代价!啸舟……唉!”顿了一顿,似想起还有外人在,歉然道:“典卫大人,为防那厮突然杀来,妾身想在这阿净院里另觅一处房舍,让大人暂时栖身,不知典卫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众人均驻守在王舍院中,这话是将他当作了盟友来征询,不但充分表示信任,也将耿照的安危置于第一优先。

“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处帝窟众人之间,行动难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抬头:“不过,我想先见一见我的朋友。”

耿照随漱玉节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里,漱玉节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琼飞之后,亲自领着耿照来到后进的一小间独院之中。院里的厢房门窗镂空雕花,并无加上铁链锁头之类,天井处有一片种满菜蔬的圃畦,环境十分宁静。

院外仅有两名潜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见宗主前来,纷纷躬身行礼。

漱玉节玉手一挥,转头对耿照微笑道:“贵友便在房中,典卫大人请自便,妾身在此候着,不打扰二位啦。”耿照微微颔首,径自穿入月门、越过苗圃,走上檐前阶台,推门而入。

房中布置精洁,一人身穿雪白中单,赤足盘坐在锦杨上,模样像是行功已毕,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头黑发梳理齐整,在发顶上挽了个髻,更衬得容貌清秀绝伦,直比女子阴柔之美,却不是阿傻是谁?

当夜渡头一别,恍若隔世,耿照难掩心情起伏,迈步欲入,却不小心踢到门坎,差点栽了个大跟斗。

阿傻虽听不见,但再细微的震动都逃不过碧火真气的感应,倏地睁眼,却见一名年轻的兰衣侩人站在门前,呆呆望着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觉傻了,两人就这么隔着大半个房间直发愣。

片刻他忽然醒觉,双目圆睁,张大嘴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耿……耿照!”

畸零的语调嘶哑怪异,缺乏起伏,却再也熟悉不过。耿照大叫一声,张臂冲上前去,阿傻光着脚板奔下床来,两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团,四臂交缠、又叫又跳;半晌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见你平安无事,真是……真是……”耿照横臂抹脸,咧着嘴大笑:“真是太好了!”

阿傻无法流泪,神情却也十分激动,无论如何比划也赶不上心急,嘴里咿咿呀呀乱叫一气。

耿照不住去拨他的手:“慢点……慢点!我看不懂!”四条手臂你推我搪的,最后索性朝天一掀,两人滚倒在地,放怀大笑;笑得累了,这才并头不动,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顶。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说道。

阿傻未见唇形,不知他说了什么,但两人之间似有默契,天生聋哑的白面少年也跟着点了点头。

耿照坐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啧啧称奇:“她们对你不错嘛!小白脸。”

“还好啦。l 阿傻胡乱摸他的脑袋,呵呵傻笑:”你光头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你的!”耿照轻轻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来。

回想起来,渡头的那一夜简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别。记忆中越是艰险难当,重逢后便笑得越酣畅,彷佛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不过是茶余饭后兴之所致的趣闻谈资,如此而已。

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洁净、换过新衣之后,俨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文质娟秀清逸绝俗,若再手持玉笛什么的,简直就像不小心坠入凡尘的的月夜谪仙。漱玉节故意隐匿不报,原是为了不遂岳宸风之意,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名少年身有残疾,十分可怜,偏偏样貌又讨人喜欢,这才把他留了下来。

这几日不只负责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满怀怜爱,曲意照拂,就连外头看守的潜行都卫也频频趁职务之便,隔着镂窗大饱眼福,借机偷看这名苍白纤弱、比女子还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姐妹淘之间常私下品头论足,俨然是近期于潜行都之内最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耿照不知他在此间大受欢迎,明栈雪尚在之时,还着实担心了几昼夜。两人随手比划,最后索性席地盘腿,交换别后所遇。

当夜渡江之后,阿傻与老胡这一路遭黑岛埋伏截击,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迷不醒,对其后之事也不甚了了。这几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自也无法得到更多的情报。

耿照将被岳宸风追杀、破庙又遇天罗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说了一递,歉然道:“修老爷子的明月环刀我没保住,应该也落到了岳宸风的手里。你别担心,我一定帮你找回来。”解下背上的神术刀:“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你拿去防身,权当是抵押罢。待我取回修老爷子的宝刀,你再还我便是。”

阿傻摇了摇头,举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两只手,意思十分明白:“给了我也

没用,你留着罢。“本欲接过神术刀掂一掂,谁知细瘦的臂膀完全撑持不住。耿照见状忙把刀接了回来,以免他砸伤自己。

阿傻勉强一笑,冲他比了比手势。

“我家的赤乌角刀很厉害,这刀还不够沉。”

耿照笑道:“我没打算对上赤乌角。除非万不得已,我见了岳宸风肯定是脚底抹油,先溜为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两声,又是一阵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声,耿照从内袋里取出一只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给阿傻。

油布包着的正是“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遗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谱《铸月殊引》与《清河后录》两书。当日老胡在鬼头岭的草庐中搜了出来,交给耿照贴身收藏。纵使这一路历经艰险,他始终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这你拿着。”

耿照看着他的眼睛,确保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被遗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摇头,要将油布包推回去,双手却被牢牢握着,动弹不得。

“你听好,阿傻:若我有什么万一,我不希望这物事落到岳宸风的手里。我会想方治好你的手;在那之后,无论有多辛苦,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让修老爷和修姑娘为你白白牺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将布包谨慎地收进怀里。

“要从岳宸风处夺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萧老台丞,需要五帝窟的协助。她们有求于我,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你且在这里安心住着。待我打听到老胡的下落,再来与你会合。”阿傻点点头,比了个手势。

“我明白,我自己会小心。”耿照犹豫片刻,又道:“阿傻,我见到你大嫂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无怒无喜,竟是毫无反应。

“明姑……明栈雪,她本来也在这里。是她从岳宸风的手里救了我。”

阿傻面无表情,片刻后才打手势:“小心她害你。”

耿照只得点头,半晌无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记你,想见你一面。”

阿傻摇头。

“我没想见她。”

“你……还恨她么?”耿照试图望进他的眸中。

谁知,那双比女子还要好看的清澈眼底竟掠过一丝讶然,阿傻被问得有些错愕,怔怔发呆。那神情耿照会在“不觉云上楼”见过,就在他描违着与嫂嫂偷情的那一段时,同样的空洞淡漠,彷佛心上一片荒芜。

“恨?”过了许久,阿傻才笑起来:“我从来就不恨她。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忘了这个人。再说,我恨她做什么?就算偶尔会想起过去的事,与她比将起来,我更该恨的……”

俊美的半残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长颈,微带透明的脸庞浮现淡淡青络。

“是我自己。”

◇◇◇

耿照掩上房门,回见漱玉节还候在月门边,一身玄素相间,风姿凛秀如玉梅,心想:“她是一门宗主,何等气派!今日却屏退了手下之人,独自在此等我。”微感歉疚,躬身道:“劳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时不察,多耽搁了时间。”

漱玉节微笑摇头。

“典卫大人客气。妾身已为贵友号过脉,抓了些温补的药,再多休息几天,自能恢复元气。典卫大人无须挂怀。”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铭感五内。”漱玉节素手微抬,优雅地往后进一比:“有劳典卫大人移驾内堂,妾身已备好了茶点。请。”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温温融融的兰馨芬芳,眼角余光中尽是雪肌腴漾,波涛汹涌,不禁心神一荡,暗忖:“也难怪岳宸风如此觊觎她的美色。却不知她芳龄几何?女儿都这么大了,怎地一点儿也不显老?”忽听漱玉节笑着问:“典卫大人在想什么?”

耿照面上微红,总不好和盘托出,灵机一动,摇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却不好直问宗主。”漱玉节瞥了他一眼,温婉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少女似的顽皮狡黠,彷佛看出他这话不尽不实,只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典卫犬人但说无妨。”

“我见贵派行事磊落、气派雍容,宗主与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会……

与岳宸风那厮扯上了干系,为他所制?“

漱玉节幽幽叹了口气。

“这也没甚不好说的。典卫大人可知,我五帝窟历代均是由女子掌权?“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听琼飞与岳宸风的对话,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实道:“当日曾听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确不会与闻。”

漱玉节解释道:“我帝门嫡传武学,须纯血之人方能练成。而男子中符合条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为尊。帝门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继承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来如此。”

“过去百余年来,这宗主之位多由红岛符家所有,但本门先代的”火日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后,后继之人才能平庸、难以服众,五岛之中便有人兴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纠众叛乱,欲以武力强行统一五岛,打破数百年来祖宗传下的规矩。”

耿照心念一动。

“这领头叛乱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节抿嘴微笑,曼声道:“典卫大人好聪明。这人武功极高,单打独斗,门中任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说来也算是妾身侥幸,想了个法子将他制服,最后才平息这场动乱。事后论起功劳,众人都举荐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万难推辞,这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谦虚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说道。

漱玉节含笑不语;片刻,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符老宗主的小女儿,名唤符若兰,从小是与我一块长大的。她说符家几代都是宗主,断不能将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众,闹了几次不肯消停,竟然提议摆擂台,以武论尊,胜者可一统五岛。

“符若兰武功有限,家传的帝字绝学”蛇蜕大法“练不到家,我与薛老神君都觉有诈,然而这却是最快、也最无可争议的法子,最后也只能答应。”

她叹息道:“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料不到。”

“符若兰勾结了岳宸风那厮,偷偷将他送入岛内,本要趁乱偷取一样至宝,要挟我等就范。谁知岳宸风得手之后,却未将那宝物交给符若兰,反而趁着我与薛老神君交手之际,将雷劲打入我等体内。”

“场中就数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轻易制服,众人碍于宝物,投鼠忌器,五岛首脑俱被挟制,从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众人仇视符赤锦、乃至火神岛符家的原因,心中不无感慨:“一个人才济济、独立于世的门派,就这样被自己人给卖啦。却不知那符若兰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她与符赤锦又是什么关系?”

漱玉节察言观色,似是听见了他心中之问,淡淡一笑:“岳宸风控制五岛之后,头一个杀鸡儆猴的就是符家。红岛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轮,符若兰更是沦为他采补邪术下的牺牲品,不但全身元阴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饱受折磨,下场极为凄惨。”

符家的嫡裔折损殆尽,万不得已,只好从移居岛外的旁支找继承人。

符老宗主有个孙女儿,血统甚纯,其时业已许了人,丈夫是岛外之民。小两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谁知丈夫却在前度的动乱里死于叛党之手,十来岁的新妇顿成了小寡妇。

耿照心念电转,转头道:“那便是符赤锦啦,是不是?”

“思。算起来,符若兰还是她的亲姑姑。”漱玉节续道:“她运气不好。纯血男子与外岛女子能生出纯血女儿的,几十年间都未必能有一个,偏偏她就是了。她从小和岛上的牵连不深,连武功都是外学,怎么也轮不到她继位。反正早晚要嫁给外人的——大家都这么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时符赤锦新寡不久,才将丈夫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又被接回岛上来担任神君;底下人瞒着她反岳宸风,事迹败露后,红岛被屠杀一空,她也教那厮给玷污啦。

小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听得不忍,心下恻然,忽地浓眉一挑,击掌道:“是了,宗主不担心她会向岳宸风告密,是因为符姑娘对他的痛恨,其实并不亚于岛内众人?”

漱玉节温雅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我担心得很。但君盼说得没错,若无实据,岳宸风未必信她。符赤锦是聪明人,这条线报不是大好便是大坏,她若想领这个功,这几日里必定会来踩踩盘子探探风。等她再出现,我们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长廊将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吐又觉不快,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宗主先前说的那个叛乱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称“苍岛战神”的木神岛神君肖龙形?”

漱玉节抿嘴微笑,并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龙形“这三字乃是禁忌里的禁忌,望典卫大人以后莫再提起。”语声依旧温柔动听,眸中却无笑意。

长廊尽头有间小巧的花厅,四下无人,只有弦子守候在门前,见得漱玉节来微一躬身,利落地将门牖打开,引领二人进入。“少宗主的情况如何?”漱玉节待耿照落座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随口向弦子问道。

“少宗主用过汤药,这会儿应该睡了。”

“嗯。”

漱玉节眼神一瞟,毋须开口,弦子便会过意来,将门窗小心闭起、放落纱帘,以免厅内的密谈泄漏于外。正要退出厅去,却被漱玉节叫住:“妳过来。”

“是。”

优雅婉约的雍容丽人端起几上盖杯,对耿照作势一停,殷殷微笑:“典卫大人,请。”耿照执杯还礼,一时摸不清她要做什么,盖杯捧在手上,却未就口。

漱玉节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见的尘沙,怡然道:“妾身不只礼遇大人,更善待贵友,对于本门与岳宸风的前缘夙怨,也是推心置腹,尽说与大人知晓。这份诚意,望典卫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点头道:“宗主之诚,更无二话。”

“既然如此,”漱玉节道:“该轮到大人显露诚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听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样也有。”

她若无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样,似与至亲闲话家常,娴雅中带着一派少女似的烂漫天真。“典卫大人虽为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却禁不住想:这手段是否十拿九稳?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岛之人……这些疑虑在合作前,须请典卫大人给个交代。”

耿照背脊发寒,强自镇定,沉声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难。只消典卫大人当着妾身之面,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绝艺,妾身更无疑惑,愿率我五岛之豪杰,供典卫大人驱策!”指着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笑,妙目凝光:

“请典卫大人一试,为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





【第四九折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莫说耿照措手不及,连素来冷面的弦子都怔了一怔,清澈的眸底掠过一丝极细极微的讶色。漱玉节命她解开两只臂鞲(音“勾”,皮革制成的护腕),卷起袖管,伸出一双欺霜赛雪似的莹白皓腕,掌缘橘粉、青络淡细,肌下若有骨骼,只怕也是精雕细琢的玉架子。

“典卫大人若要施术,须一探脉门否?”

漱玉节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温婉的笑里似藏着一丝狡黠。

耿照忽觉符赤锦赠她的“狐狸精”三字考语,真是一点没错;狐狸若化成了人的形貌,约莫便是眼前身披玄素的淡雅美妇。

“还是典卫大人的拔雷之术,须触及身子其他隐密处?”她一打响指,玉靥上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眸子里却连一丝笑意也无。“弦子,褪衣。”

修长的黑衣女郎想也不想,迳伸手去解腰带,神情平静无波。

“且慢。”

耿照索遍枯肠,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变的说法,把心一横,举手喝止。“宗主,不用让弦子姑娘解衣。在下……并无化解雷丹之法,当日救得老神君的性命,其实是侥幸。”匆匆将吸化雷丹的难处解释了一遍。

漱玉节冰雪聪明,纵使不通碧火神功,也约略弄懂了他的意思:耿照并非是不能吸出众人体内的雷丹,只是若无明栈雪的帮助,他自体也未必能将雷劲化为己用;更别提在吸化的过程中,须冒雷劲灼身的风险——明栈雪说过了,上次没事,是耿照交了好运,可一不可再。

她轻轻一哼,放下盖杯,冷笑道:“原来典卫大人想做无本生意来着。妾身若不问,典卫大人打算何时才说?”耿照自知理亏,说开了反倒坦然,回口道:“宗主恕罪。方才为逃出重围,便是真的不会,也只能说会了;宗主若易地而处,能直承不讳否?”

漱玉节樱唇微抿,轻轻哼笑一声,却未答话。

“况且,在下并非全然帮不上忙。”耿照见她并未发作,心中又多几分把握,续道:

“方才也曾提过,我有个朋友,是一位姓明的姑娘,对雷丹的了解远胜过我。明姑娘与那岳宸风有隙,我怀疑她的失踪与岳宸风有关。宗主若能帮忙探听明姑娘的下落,以她对雷丹的认识,必能解决五帝窟的心头大患。”

漱玉节冷笑:“本门未得好处,倒要先付利息了?典卫大人打的好算盘。”弯细的螺黛柳眉一挑,哼道:

“你与那姓明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能解紫度神掌的独门之患?你自称是刀皇传人,身上的内功既非轩辕紫气,更不是神玺圣功,分明是冒名顶替,究竟是何居心!”

耿照心中一凛:“听她的口气,倒像识得刀皇前辈。”摇头道:“那些传人什么的,也不是我自己所说。传授我武功者,并未自称刀皇。”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琴魔、胡彦之、明栈雪,甚至是娑婆阁里的千手观音木像,并无一个自称是武登庸:刀皇传人云云,全是某人的信口开河。

漱玉节冷冷一笑,停顿片刻,垂眸轻道:“是么?江湖传言刀皇的眉相特异,被称做是‘凌云紫气’,唯其中一边留有刀痕,因此破了大富大贵之相。你所见到的那人,破眉处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耿照一下被问蒙了,心里直将老胡骂了个狗血淋头,本想随便猜一边赌赌运气,忽忆起幼年时在龙口村与乡里顽童玩耍,有个握紧双拳、教人猜哪边有石子的把戏,心想:“她故意这么问,说不定武登前辈根本没有破眉,问题本身就是圈套。”一迳摇头:

“我说了,传我武功之人,并未自称是刀皇。只记得是个白胡子老公公,连眉毛也是白的,没注意有什么疤痕。”灵机一动,突然问:

“莫非宗主曾经见过刀皇?”

漱玉节并未理会,蹙眉片刻,忽又展颜。

“你很狡猾。”她雍容一笑,清亮的眸子掠过一抹狡黠,翻脸竟似翻书一般,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也罢!与聪明人合作,总胜过与蠢人搅和。只要你对本门还有用处,我们之前的协议依然有效。”唤来弦子,附耳吩咐了几句。

弦子领命而出,要不多时便带着楚啸舟回来,他的面色比数日之前更加苍白,印堂之间隐约泛着一股青雷紫气,行走时步伐踉跄,似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稍稍抑制身上的苦痛。

身后,又有两名潜行都卫亮出明晃晃的蛇匕,押着另一名苍白瘦弱的少年进来,却是阿傻“根据过往的经验,雷丹在中掌后五到七天之内将会成形。啸舟受伤已有数日,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漱玉节淡然道:

“你若能将他体内雷劲拔出,勿使雷丹成形,我便信你说的话,你我的合作仍如前度所议,绝不变卦。否则:…”玉指啪的一拈,那两名潜行都的女郎短刃交叉,架得阿傻昂颈而起,倔强的面孔微露一丝痛苦之色。

耿照莫可奈何,心想:“到了这份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搬开桌椅,扶着楚啸舟盘腿坐下,一手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另一手按着他背门“大椎穴”,一边思索当日在密室中雷劲入体的运行路线,低声对楚啸舟道:“一会儿行功之时,你千万不要运功抵御,专心想点别的事,莫想筋脉、真气便是。”

楚啸舟闭目不语,神情极是冷漠。

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徐徐送入他的体内。紫度神掌种雷成丹的道理,其实十分简单:雷劲入体时,便如细沙侵入贝蚌,柔软的蚌肉感受异物,又吐之不出,只好不断分泌黏液将之包裹,以减少疼痛;久而久之,侵入的细沙便成珠母,裹于其外的泌润却成了珍珠。

雷丹的生成也一样。

紫度神掌霸道无比,只消一点雷劲入体,便能炸得腔子迸开,内脏糜烂。

种丹则须逆运真气,就像是替火药硝石装上外壳、制成炮仗,延缓雷劲爆发的时间;一旦入体,受害者的真气自然发生感应,化不去、又逼不出,只好一层层裹将起来,结成丹气。

而居中的雷劲不散,一点一点渗出内丹,将之同化,受害者又须耗费更多的真气来包裹,避免爆发,无形中将雷丹越养越大……长此以往,雷丹终会超过体内真气所能负荷,须以药力凝缩压制,期限大约是一年。即使如此,一旦运使内力超过八成,体内真气失了平衡,也可能造成雷丹的爆发,便是“九霄辟神丹”也救不得。

楚啸舟中掌数日,正处于雷丹将成未成的阶段,真气密密裹着一点雷劲,在丹田气海之内滚成了一团,若实若虚。他全身的肌肉、筋脉反映腹中的激烈变化,其疼痛不逊于利刃搅肠戳腹;过去时常有人捱不住这种痛苦,索性一死以求解脱的。

耿照听明栈雪解释过雷丹的原理,此时以一丝碧火真气度入楚啸舟体内,走遍全身经脉,果然与明姑娘所说无不相同,暗忖道:

“我要应付的敌人自是越少越好。已被雷劲同化的内力不计,裹在外层的真气须先剥离,勿使结丹。”打定主意,运起碧火真气,源源不绝灌入楚啸舟礼内。外力入体,楚啸舟的真气自生感应,便要抵御;但先天胎息致密的程度,却使得天下一切护体气劲在其之前,硬生生成了渔网竹筛,半点也截不住水流。

楚啸舟原本无意催动内力相抗,谁知那股莫名真气竟丝丝透入,明明并未失去内力,周身的内力却拦之不住,直如无物;他猛一抬头,沉声嘶吼道:“你这是什么邪功!”背脊一拱、手臂交错,便要将耿照的双掌格开!

耿照挪肩抬臂,身子似乎前后左右划了几个斜斜的圆,无论他如何挣扎,双掌始终牢牢按在前后两处穴道上,喝道:“别动!我不会害你。”持续催动内力,丝丝真气便如刀剑一般,将他丹田之内的滚热气团一层一层削去!

楚啸舟的下腹中如有无数尖刀攒刺,饶是他天生孤冷,也不禁咬牙低咆。

漱玉节起身趋前,终是不明所以,不敢横加出手,急得叫唤:“耿照!你……你对他做了什么?”那两名潜行都卫都忘了还要押人,舍下阿傻,不由自主围了过来。

弦子手按灵蛇古剑,摆出逆手拔刀的架势,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出手救人。

耿照丝毫不敢放松,碧火真气纵横切削、层层解去外壳的气团,终于露出其中的一点紫度雷劲,失去包覆的焦旱戾气“滋滋”迸出,灼血成烟、炙肉为炭,楚啸舟五内如焚,肌肤一瞬间涨得红紫,毛孔窜出丝丝热气,忍不住嘶声惨叫——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忙使出“汲”字诀,送入楚啸舟体内的碧火真气如潮水般倒灌而回,势之澎湃,
连同雷劲也一并吸了回来,猛向后弹开,半空中伸手一撑,落地时已是五心朝天,浑身紫电奔窜、白雾蒸腾,拚着全身内力压制雷劲,避免它在体内炸开,却抽不出半点余力来化消。

(糟……糟了!)明栈雪的顾虑不幸言中,这是最糟的情况。

上一回雷劲失控窜走时,有明姑娘助他一臂之力,以她的碧火功修为,再来几个也能救;光凭耿照一己之力,能压制失控爆发的雷劲已属难得,不能将雷劲转化成碧火真气,引为己用,跟被种了雷丹有何区别?不过是从楚啸舟身上,再移转到耿照身上罢了。

“啸舟!”

漱玉节飞奔过去,命弦子将他扶起,一搭腕脉,果然已无紫雷之气。回头见耿照青筋暴出,浑身赤红,难掩心中骇异:“难道他竟不是将雷丹化解一空,而是吸进了自己体内?这却……这却是如何能够?”

耿照有苦难言,渐渐压制不住,只得以真气将雷劲裹起,心想:“完了,这下雷丹却种到了我身上。”

忽觉有人在身后坐下,随即贴来一片瘦骨嶙峋的单薄背脊,两人背心相抵,他背门“大椎穴”仿佛开了个孔,原本在脉中流窜的雷劲正无去处,一股脑儿从破孔窜入一处新天地,恰与当日耿照解救薛百胜的情景相仿佛。

一部份的雷劲脱体逸出,耿照压力顿减,心中却大起疑惑:“是何人救我?”睁眼回头,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来人一身雪白中单,浑身被雷劲殛得青筋爆出,胀红的肌肤直欲滴出血来,体温沸滚欲腾,丝丝蒸汽窜出毛孔,隐有一股烟焦气息,却不是阿傻是谁?

他的内力远不及耿照浑厚,但精纯处犹有胜之,若非如此,早已抵御不住雷劲,被殛成了一块焦炭。

耿照回过一口气,忙回身盘坐,双掌抵住了阿傻的背门,全力运使“汲”字诀,要将雷劲吸出。

殊不知阿傻练的也是碧火神功,真气的自体防御并不下于他,可不是什么竹筛渔网,阿傻又没学过《通明转化篇》的心诀,无法与他连成一个共同循环的周天运行网络。碧火神功遇上碧火神功,一点便宜也没得占,任凭耿照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所能汲出的雷劲也极其有限。

自他打通心魔二关以来,从未遭遇如此挫折:要救楚啸舟的自己反中雷劲,要救自己的阿傻又成了新的容器,这一小点还不成气候的雷劲在三人之间传来传去,居然纵横无敌,谁也拿它没办法。

耿照又气又急,忽然灵光一闪:“既然吸不出来,我便将内力灌进去,让阿傻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它!”加速催动内力,源源不绝送入阿傻体内。两人的内功毕竟是同源,阿傻纵使不懂转化之法,也能感觉体内涌入了一支生力军,仿佛原本将溃的阵势忽得援兵,反过头来压迫雷劲,要将它逼出体外。

大凡真气离体,多由肢体的末梢而出。二少内力合兵一处,碧火神功加上碧火神功,终于追得雷劲没命窜逃;这场奇妙的追逐起于任督二脉,雷劲便如带路先锋,后面跟着穷追不舍的百万大军,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竟然打通了阿傻各处筋脉阻塞,真气贯通全身,不下于打破心魔障的易筋拓脉之举。

眼看周天循环即将完成,被逼出的雷劲突然一阻,滞于手厥阴心包络经的“曲泽穴”,以及手太阴肺经的“尺泽穴”。这两处穴道分在双臂肘弯,阿傻筋脉一通,真气越滚越强,再加上耿照毫无保留地催动内力,依然难越雷池一步。

耿照连试几次,突然明白过来:“他双手筋脉已毁,肌肉萎缩,难出大力,连真气也无法通过。”但走到了这一步,已无回头之路,只得咬牙运功,抱着百死无悔的决心冲破滞碍。

阿傻所承受的痛苦则远超过了楚啸舟。雷劲虽是穷途末路,焦灼烈劲丝毫不减,散在全身筋脉中已如此难当,如今全集中在两臂之间,被浑厚的碧火真气不住挤压,几乎压缩成了两枚具体而微的小雷丹。

他的双臂皮开肉绽,鲜血流之不出,全化成淡红色的血蒸汽,肌肤焦臭如结痂,肉眼能见表面紫电窜闪,发出极其骇人的“滋滋”声响;饶是阿傻生性坚忍,亦禁不住张口低嚎,蹦出野兽般的怪异吼声。

诸女不禁色变,纷纷掩鼻推开,漱玉节拉着弦子后退些个,忍不住出声提醒:“耿照!你朋友已有血沸之兆,在这样下去,会将他活活烤死的!”

耿照如何不知,只是进退无路,阿傻的筋脉已经经不起雷劲的反复折腾,此时撤去内息,徒然害他送命而已。

恐怖的烧灼持续了将近一刻,两人均伤疲已极,雷劲却逐渐消失,不知消耗于何处,阻塞也较先前推进了不少,已致腕间的“太渊”、“大陵”二穴:片刻余劲透入手掌,终由指尖的“少商”,“中冲”两穴逸出体外,大功告成。

耿照缓缓收回内力,自行搬运周天,回复元气。阿傻身子一歪,侧倒在地,焦枯的两条前臂伤痕累累,创口处鲜血迸流,汨汨而出。在场众人之中,漱玉节最早回过神,命弦子为他满满敷上了珍贵的“蛇蓝封冻霜”,取药布仔细包扎。

睁眼一瞧,时近晌午,花厅内的座椅都恢复原状,楚啸舟已被移出。傍边置着一床软榻,榻上的阿傻双手包扎妥实,换下了汗湿如浸的单衣,正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漱玉节仍坐在主位上啜饮香茗,见他醒来,不禁微笑:“典卫大人的内力深湛,令妾身大开眼界。当年本门费尽心思,牺牲了几名一流高手,始终无法将雷劲逼出。能得典卫大人的帮助,紫度神掌不足惧矣!”

“宗主客气。我的修为只能应付尚未结丹的雷劲,若是成形已久的雷丹,恐怕得问明姑娘才行。”耿照一跃而起,活动活动筋骨,趋前去探阿傻的腕脉,见他脉象平稳,真气充盈,这才放下了心。

漱玉节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这点。

楚啸舟体内的雷劲被悉数吸出,足证这少年与那姓明的女子有门道,只消确实掌握雷丹的特性、生成以及化解之秘,她并不缺高明的国手名医研制解药,这笔生意仍是十分的上算。

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典卫大人不用担心,妾身已派人潜入越城驿馆,监视岳宸风的一举一动。倘若那位明姑娘真在岳宸风的手头上,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命弦子取来一方白巾摊在几上,巾子里包着几片枯叶似的碎皮,既薄又脆;拿起一瞧,似能透光。

“这是什么?”

“是贵友褪下的痂皮。”

弦子打开阿傻臂上药布,厚厚的糊状膏泥之下,隐约露出粉红色的表皮,淡淡的刀痕旧疤犹在,却已非原先萎缩的枯褐死肉,而是新生的肌肤。

“这……这是怎么回事?”耿照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

“妾身也不甚了了。原本弦子为他敷药包扎,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裹好的药布突然松脱滑动,揭开一看,才发现焦萎的旧皮纷纷脱落,竟生出新的肌肤。”漱玉节道:“妾身曾听人说,若将玄铁研制成极细的带磁玄针,摩擦之后用以刺穴,将产生轻微的殛人电劲,有助于活化气血。他身上发生的异变,其理或与此有关。”

耿照观察片刻,难掩心中喜悦:“这么说来,他的手有机会能复原了?”

岂料漱玉节轻摇螓首,失笑道:“他周身气血被雷劲活化,再加上筋脉打通,真气充盈,纵使能再生新肉,却无法自行修补被挑断的手筋。断筋若能生出,又如何废去手足四肢?”

耿照愕然片刻,点头道:“能生出新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垂落双肩,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失望。漱玉节静待片刻,才曼声道:“长是长不回去的,但未必便没有其他的办法。”

耿照心中一凛:“这便是她的条件了。”拱手道:“请宗主明示。”

“我五帝窟有三样至宝,除食尘弓、玄母剑之外,还有一样名唤”天雷涎“,既是世间至柔,也是世间至韧,不但能引雷走电,一旦注入内息,更可任意改变形状。

“这涎索的模样似一团凝缩的龙筋,撷取约一粒黄豆大小,注入内力,便可拉成数丈之长,绝不中断;灌注的内力越多,延展性越是惊人。迄今未有人能徒手拉断这”天雷涎“的,若要分段截取,须以秘法为之,否则连食尘玄母也砍不断。”

天罗香所持有的异宝“天罗丝”尽管更坚更韧,却无如此殊异的性质。

“本门曾送出过一枚米粒大小的”天雷涎“,妾身因此结识一位精通外科的医道大国手。我问他:”先生要这涎索何用?“那人回答:”断鹤续凫。可惜了一只用剑的好膀子,想随便找个人接上。“

想来似觉有趣,漱玉节微微一抿,笑道:“这位异人虽是游戏人间,开口却无空话。他若能‘随便找个人’接上一条断膀,自能为贵友续以天雷涎,代替被挑断的手筋。”言下之意,竟要以宝贵的涎索相赠。

耿照又惊又喜,总算神智不失,转念一想,登时明白过来:“帝窟被岳宸风夺去的至宝,莫非便是‘天雷涎’?”

“正是。”漱玉节颔首道:“这珍贵的涎索贮在一只名唤‘亿劫冥表’的机关盒中,那盒子的样子十分特别,一见便能认出。妾身近日将与那位异人相见,请他为贵友治疗,待我等将金盒夺回,再以天雷涎为他接续手筋。”

她面子、里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给台阶不可,连忙起身称谢,算是正式订下了联手合作之盟。

漱玉节说到做到,在阿净院的另一头觅得一处独立的禅房,真金白银的打点妥当,让阿傻与耿照同住;撒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潜行都卫,另派贴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汤药、摆布吃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三日里,耿照一有空闲,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诀与《通明转化篇》传授给阿傻,指点他自行修练的法门,自己却早晚各花一个时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僧入定。

连照顾二少起居的侍女盛月,都向漱玉节回报:“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刚起床不久,又坐着打瞌睡;午间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里不睡,有时戌时不到就没了人影,非到子时才回。”

“都没练功么?”特意安排不通武艺的盛月去,漱玉节主要也是为了这个。

不会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没有眼力,只是更不易令人起疑。

“没见他练过。”小侍女摇了摇头,又补一句:

“一整个人哪,就像木头。长得像,说话打瞌睡也像,闭着眼都不动。”

任凭漱玉节见多识广,也不知世上有这样一门“思见身中”的练功法。

耿照在空明之境里检视记忆,日日与老胡打、与狼首聂冥途打、与老神君薛百胜打,输在哪一招上便唤出再打过,打上五十遍、一百遍,直到完全克服为止。“薜荔鬼手”八部四十路绝学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课;若有余裕,便与木鸡叔叔比赛砍柴挥刀,重温一下父亲姊姊,以及七叔的声音形貌,还有在流影城等着自己的一大一小俩美人儿……三日转眼即过,潜行都卫回报:岳宸风落脚的越城浦驿馆之内,并未见得有形貌如明栈雪一般的女子。

随着三乘论法大会的时间逼近,城中管制益发严格。据说镇东将军慕容柔已抵达最近的谷城大营,似还没有进城的打算;地主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在城外的官道上设下岗亭,迎接陆续赶来的贵宾,一面为了凤跸之事忙得团团转。

倒是岳宸风没什么动静,整日在驿馆饮酒狎戏,屋中不住传来女子的呻吟娇啼,听得人面红耳赤,左右均远远避开,不敢打扰。漱玉节忌惮他的武功城府,严令潜行都诸女只得在外围打探,以免打草惊蛇,传回的讯息均是两手、乃至第三手之后,帮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无一遗漏,终于确定明栈雪不曾回来过。连山上的上座院那厢也很平静,媚儿那丫头耗损不小,这几日间甚是安分,没敢寻什么事端。当日在阿净院剧斗之后,由漱玉节花钱摆平,后来耿照返回现场,已不见郁小娥得踪迹。

——一筹莫展五帝窟众人不无沮丧,因为无法预知琼飞闯下的祸有多大,唯一比死还令人难过的,便是等着死,这三天自是不好过。据说琼飞每天闹着要去杀符赤锦灭口,若非楚啸舟还在休养,只怕已联袂杀下山去。

耿照却始终相信,她一定会再来。

自从漱玉节下令移驻王舍院之后,连何君盼也搬出了阿净院,符赤锦当日是跟岳宸风一起离开的,身后受尽帝门中人的白眼,她有什么理由独自返回,还在阿净院里意外遇上了琼飞,得闻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只有一个:符赤锦为了某种目的,也许是要拿(或藏)什么东西,又或与什么人悄悄会面,才独自来阿净院。此事漱玉节不知,岳宸风也不知,所以她才无法将情报泄漏出去。这三天的风平浪静,恰恰就是证明。

若符赤锦要保守的是某样东西,就未必会再回来;若她那天是来见一个人,很可能有再来的必要。

耿照的猜测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一辆骡车停在阿净院门前,一名体态丰腴、头戴帷笠的白衣少妇掀帘下车,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与寻常的女香客并无不同。

但耿照既有过目不忘的奇能,遥见那少妇乳沃臀肥,却有一把曲线凹陷的细圆葫腰,走起路来款摆生姿,探出袖口的一双柔荑如覆奶蜜,酥红处都成了细润的粉橘色泽,确是符赤锦无疑,一路悄悄尾行,跟来僻静处的一间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众人的居处,这里算是十分的简陋寒酸,斗室不过比两榻夹角略大一些,一张板桌一条凳,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锦平素爱穿红衣,此番变装前来,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过接近,以免被她察觉,远远伏在房顶,由墙顶的镂窗望入。

只见符赤锦偷偷塞了一锭银子,打发小尼姑走,掩上房门之后,原本慵濑如猫的动作忽变得敏捷起来,快手快脚地翻动榻上的垫褥,又挪开桌椅细查其下,终于在墙角的砖缝中,以发簪尖端挑出一团灰白物事,似是纸捻一类。

符赤锦打开观视,片刻又将纸笺折起来,塞入缠腰的内袋里。

她一打开房门,正要离开,忽听“劈啪”一声劲响,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抽成一蓬碎粉,迎风洒落。符赤锦举袖挥开,向后跃入门中,以防鳞皮响尾鞭忽施偷袭,仰头怒道:“冷北海!别偷偷摸摸像个孙子,给姑奶奶滚出来!”

语声未落,长廊两边、小院四面黑压压地冒出人影,竟已将她团团包围。

符赤锦心中微凛,面上却泛起一丝蔑笑,扬声道:“怎地,人多欺负人少么?漱玉节!别净叫你的鹰犬爪牙来耀武扬威,自个儿却老躲在暗处,不丢人么?”冷北海收卷长鞭,从房顶一跃而下,冷冷说道:

“我当你是五岛血裔、宗苗之后,喊你一声‘符姑娘’,料想人各有志,有的骨头硬、有的骨头软,半点也勉强不得。谁知你将琼……少宗主卖给了岳宸风,自甘下流,令人不齿!”

符赤锦蛾眉一挑,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将漱家丫头卖了?”厉声道:

“漱玉节,你出来!把话给我说个清楚!”

众人忽然静了下来,廊间人流向两旁分开,漱玉节扶剑袅袅而出,雪靥惨白,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锦原本恶狠狠瞪着众人,丝毫不让,一见她的神情,不由得微怔,蹙眉道:“你家丫头……真出事了?”众人听得恼怒,又叫嚷起来。

漱玉节素手微扬,止住骚乱,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说道:“你跟岳……说了什么?”

符赤锦冷笑:“闺房里的取乐调笑,漱大宗主也有兴趣么?”见她神色不善,片刻才收起了蔑态,冷面道:“你若是担心小和尚之事,我什么都没说。信口无凭,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漱玉节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把手一挥:“让她走。”

“宗主三思!”

“万万不可!”

“绑了这婊子,去换少宗主回来!”

“够了!”漱玉节提运真气一喝,震得檐瓦格颤,在场几十人的叫嚷全让她压了下来。帝窟众人难得见她显露武功,不觉一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你回去罢。这没你的事了。”纱袂翩转,鸾钗细颤,掉头便要离去。

“慢!”符赤锦喝道:“把话说清楚再走。岳宸风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说要往谷城大营见镇东将军,随行的还有将军幕府派来的使者。我离开驿馆的时候,他人都没回,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儿?”

漱玉节眼角一乜,却未回头,寒声道:“随我来。”也不管她答不答应,迳自交错长腿,迈着细碎的莲步前行;所经之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符赤锦犹豫片刻,率性地尾随而去,无视于周遭亟欲喷火的僧恨目光,面带冷笑、夷然无惧,一路始终昂首挺胸。

漱玉节领她来到王舍院中,把众人都留在精舍外。

后进的一间雅房之中,但见一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发俱湿,仿佛刚从水中捞起;饶是如此,仍染得垫褥上一片血污,怵目惊心。那人和衣扎着白布,数名潜行都卫绕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拧布的拧布,忙成一团。

薛百胜一掌抵着那人背心,显是为他度入真气,正到了紧要之处,头顶冒出缕缕白烟。

符赤锦打量了那人几眼,蓦地惊呼:“楚啸舟l ”更骇人的是:他一条左膀齐肩而断,扎紧伤处的白色巾布早被鲜血染得黑红一片,兀自汨出点点腻滑,也不知用上多少宝贵的“蛇蓝封冻霜”,出血的状况却依然没有好转。

断面平滑如镜,伤口却极难止血,正是岳家名刀赤乌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符赤锦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四下巡梭,只见平时楚啸舟佩在腰间的那柄单刀还在,被随意搁置在榻边一角,兴许是急救裹伤之际,不知谁解下一扔,以免挡路,但另一柄刀却不见踪影!

“食尘呢?”她面色一沉,森然道:“刀到哪儿去了?”

漱玉节面无表情,轻轻击掌,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应声上前。

“你说。”

“禀宗主:今早少宗主与楚敕使不顾婢子们的劝阻,执意下山去寻符姑……符神君,婢子们遮拦不住,跟了一阵,就没了她二位的踪迹。

“众姊妹散开找寻,正午过后不久,才在小陵河下游发现楚敕使。他说少宗主被岳宸风所擒,就昏了过去,没见有食尘的下落。至于城里的情形,须问菱组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郦江、赤水间开凿的一条人工运河,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几与越城同寿,同时也是连接城池与浦港的枢纽。南船北马在越浦下锚登岸,须改换小一点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离人别赋、归客洗尘,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为之。

漱玉节接连问了几名潜行都卫,渐渐拼凑起事情发生的过程:

原来当日琼飞被耿照一把摔晕,醒来之后一口恶气全都移转到符赤锦身上,拉着楚啸舟去“杀人灭口”。她大刺刺的进了城,打听到岳宸风不在城内,居然大摇大摆地杀进驿馆,逢人就打,要他们“把贱人交出来”。

“说!”她揪着驿馆官员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酱紫,几乎难以喘息:

“符赤锦那个婊子在哪里?没人,我打下你们一口牙,教你们喝风去!”

那官员哪里说得出来?一眨眼便吐出满嘴碎牙和着血,痛得晕死过去。

好不容易有一名马夫供出“曾见符姑娘套了车”,两人趁着衙门官差还没赶到,乒乒乓乓打烂了大堂里的几凳古董,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地,在城外遇上了还没走远的岳宸风,下场便如眼前所见。

潜行都里负责监视城中驿馆的菱组一行,只见得两人离开,却未见岳宸风回来,推断琼飞与食尘都被他顺道带去了谷城大营,是以不曾看见。五帝窟所布置的眼线,并未远及谷城,岳宸风一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唯今之计,就只有“等”而已。

符赤锦本想说“你那白痴女儿是怎么教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冷笑:“你最好祈祷你一手调教的楚啸舟是个脓包,一照面便断臂失刀,给人扔进了河里。要不然,用不着我同他说什么小话,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几条人命,来填小和尚那个血坑。”

忽听薛百胜厉声道:“娃儿!你说这话,与叛徒有什么两样!”怪眼一睁、精光暴绽,全身杀气迸发,缓缓站起身来。

“薛公公!”堂后一声轻唤,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汤药掀帘而出,交给榻边的黑衣女卫,转头对符赤锦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岳宸风所知难测,那人对谁都是冷酷无情,你留在那儿也没个照应,实在是太危险。”

“留在这儿才危险。”符赤锦蔑声哼笑:“我劝你们别想着救人。少打什么坏主意,人还有回来的机会;莫给了人家借口,平白赔上一个女儿。”咯咯几声,掩口而去。

此时,守在外围的众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阶下黑压压一片,几十只恶狠狠的眼睛直视着丰腴白哲的葫腰丽人,一步也不让。符赤锦全无惧色,昂首蔑笑:“漱玉节!管好你的狗,别教他们挡路,难看死了。”

漱玉节霜颜覆雪,拂袖叱道:“让她走!”

堂外众人沉默半晌,捏紧拳头,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传我号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一片静漠,朗声清道:“从现在起,谁都不许离开此地,不许前往越城浦救人,违令者视同叛徒,五岛永世难容!”

薛百胜重哼一声,怒道:“你是她妈你都不肯救,还不让我这爷爷去?”

漱玉节头也不回,冷道:“身为母亲,我可以陪女儿一起死。老神君若在岳宸风面前露脸,没有一击杀他的把握,我须点多少人马妇孺与你陪葬?”

薛百胜双目圆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垂肩低头,“砰!”起脚踹飞了一张颇沉重的黑檀绣墩,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符赤锦出了王舍院,嚣狂的蔑笑一凝,忽变得无比凝重。载着她来的骡车早已在门前久候,她扶着车栏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纱幔子,面上再也没有笑容,雪白腻润的丰腴娇靥微微靠着窗边,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骚乱发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开众人的耳目,之后又抢在符赤锦前头溜出王舍院,弄来了一辆小巧的髹漆牛车,还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一顶遮住光头的油竹编笠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方面也越来越像明栈雪,想像力与行动力同样出色,总能在需要时变出合适的道具,或为手边仅有的东西发明合适的新用法。现在,莲觉
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摇身一变,成了城中贵妇的牛车车夫。当然,车厢里不只没有盛装打扮的雍容美妇,恐怕连只死老鼠也没有。

他驾着牛车,不紧不慢地跟着符赤锦的骡车下山。对香客络绎不绝的阿兰山道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掩护。

可惜有个笨蛋不懂。

一团乌影扣着骡车的底板,藏身在轴辐之间。耿照刻意放慢速度,远远窥看车下人的身形服色,心里已有了谱。

尽管那人隐藏得很好,骡车的轮子印痕却半点也骗不了人,哪怕车夫丝毫不懂武功,没多久便发现车辆的负重有异,掀帘与车内的符赤锦附耳几句,“吁”的一声长啸,将车子停在道旁。

一辆车里三个人,车座上的、车厢里的,还有车底下的,谁也没有动。

耿照“喀答、喀答”驱车靠近,直到两车并齐,最后甚至超前了半个车身,骡车还是毫无动静。

(奇怪……难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动手?)忽听那车伕喊道:“喂!前头的兄弟——”声音闷浊,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一勒缰绳,探头应道:“什么事啊?”冷不防车伕双爪一探,迳朝他咽喉抓来!

——“血牵机”!

以耿照现下之能,与五里铺时相比,差别可说是天地云泥;符赤锦的血牵机秘术纵使神异,只要不贴肉相触,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为了打赢她而来,跟踪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要能跟着符赤锦抵达目的地即可。

耿照从车座下抽出神术刀,似模似样的应付了傀儡几下,胸腹间故意露出空门,符赤锦咯咯一笑,手掌自车伕胁下穿出,运指如风,一连点了他几处大穴。耿照奋力配合,光溜溜的脑袋一歪,手足僵硬地坠下了车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锦嘻嘻一笑:“这辆牛车是女子的把式,你一个大男人缩在忒小的车座里,不觉得别扭么?”其时越浦左近的贵妇仕女外出,多由婢女仆妇驾驶这种华丽的小牛车,蔚为风尚。耿照来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华远不及三川,自不知有这些花样。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下便失风被擒,失笑道:“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蓦地车下银光一闪,几乎将她劈成两半!

她原本闪不过,但车伕一直被她拿在身前当傀儡,这迅捷无伦的一刀便由那倒霉鬼代为受了;两片尸块分裂的瞬息间,她忽扬手打出一蓬黄雾,来人正施展绝顶身法随影而上,颜面猛被黄雾一卷,登时翻身栽倒,修长苗条的身子轻轻扭了几下,旋即瘫软不动。

符赤锦好整以暇地跃下车来,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费你跟了漱玉节这么久,豨蛇烟也不知放过多少回了,有没亲身尝过这烟的滋味?”可惜弦子再也无法回话。这烟连紫龙驹策影都能放倒,更何况一名冰肌玉骨的清丽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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