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明【全本】-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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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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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仞指峰能担否第34节招安

皇太极从座位上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人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拼命地睁大了眼,想看明白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但来人高高的身材是不会搞错的。

此时来客已经把头盔摘了下来抱在怀中,冲着皇太极笑道:“四贝勒,您不打算请我坐下吗?”

皇太极又打量了明军使者两眼,很快克制了震惊之色,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请坐。”皇太极有力的向着一把椅子伸出了手臂,跟着又神完气足地高声吩咐:“上茶。”

等来人坐下后,皇太极也缓缓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长叹了一声:“黄帅真是好胆量啊,今日黄帅大驾光临辽阳,不知有何指教?”

“最近这些日子来,四贝勒为在下找到了发妻和大哥,还照顾好了在下的聘妻和一对姬妾,在下此次前来辽阳,是专程来向四贝勒道谢的。”

皇太极听得哈哈笑了几声,挥手把周围的人都赶了出去。众人退出营帐的时候,黄石的目光也向门口看去,他的余光注意到皇太极似乎飞快地瞄了一眼自己的佩剑。不过也就仅仅是一眼而已,等黄石转回目光时,皇太极也恢复了往常那种宠辱不惊的神态,双手悠闲地摆在桌面上。

看到黄石的注意力转了回来,皇太极双手轻轻一抱拳,做了个抱歉的动作:“日前地事情我确实是不得已。不过大丈夫斗智不斗力,黄帅想必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

“四贝勒,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既然随从们都已经撤下了,黄石就作出一幅没有顾忌的样子:“上次四贝勒让使者带话给在下,说建州卫愿意接受招安。往来传递消息实在费时太久,我担心只让使者传话会造成误会,所以这次就亲身前来,欲与四贝勒详谈。”

“嗯,黄帅所言不错,长久以来。建州一直愿意恳求朝廷招安,不过……”皇太极把尾音拖得好长,语气里也微微加上点严厉的腔调:“不过我听说黄帅把我的使者绑去北京了,不知可有此事?”

“当时在下不知道建州卫佐领和诸位贝勒是不是有接受招安的诚意,所以就把使者送去京师问话了。”黄石悠哉游哉地喝了一口茶,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当时做的有什么不妥:“在下已经相信四贝勒的诚意了。所以就匹马前来,和四贝勒面议招安的问题。四贝勒难道还不满意么?”

皇太极盯着黄石看了又看,五年多的时间一晃而过,但眼前这个人却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皇太极记得这个黄石明明是一个毫无气节地人,为了自己的性命出卖别人的时候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但一转眼就又抛下到手的富贵回到大明那边去了。

皇太极也曾从另一个角度猜想过黄石的心理,比如黄石可能并不看好后金的潜力。认为还是出卖后金、投靠大明比较长远,但这又无法解释黄石为什么要去找毛文龙,无论怎么看也是在辽西混比较有前途,黄石只要到了山海关就能拿军功换取到大把地银子和地位。

从辽西千里远征去旅顺,还有黄石此后的所作所为,皇太极怎么看都像是英雄所为。一个没有什么军事经验和天分地将领,去辽东挣扎根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皇太极可不知道黄石所依靠的军事历史知识,他虽然承认黄石的军队很厉害,但他还是觉得黄石当年的行为,实在是勇敢到了近似天真的地步。

但话说回来。这么一个勇敢地“忠臣”,他的身世却都是伪造的。皇太极清清楚楚地知道黄石绝不是辽东人。他已经是大明的太子少保了,祖上除非是谋逆大罪,否则怎么也都抹平了,但黄石却要在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撒谎,这就更说明他的身世可疑了。最可恶地是,皇太极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办法揭穿这个谎言,作为开原的屠杀者一方,他们就是说真话也绝不会有人信的。

在皇太极盯着自己看的时候,黄石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作为一个彻底地现实主义者,黄石最擅长的就是抛开感情看问题。一个急于打破战略包围态势地弱势政权,是怎么也不敢杀谈判使者的,黄石确信皇太极也是一个不容易被感情左右的人,所以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安全并不是大问题。

此外,黄石还记得复州之战和连山追击战的区别,在复州之战时,皇太极不惜损失数千人马,也要竭力阻止长生军回城,更似乎有拼死夜战的准备;而在连山和黄石对峙的时候,皇太极似乎舍不得冒险冲锋。

结合以往同皇太极的相处经历来看,黄石确信对手并不太看重自己的一条命,但却深深畏惧自己身后的长生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皇太极看的也没有什么错,黄石的全部力量都来源于长生军,他个人的军事能力实在没有太足以称道的地方。

毁灭了黄石对皇太极来说最多是出了一口恶气,但只要长生军还在,那就算把黄石千刀万剐也解除不了辽南的威胁。就黄石在复州之战中的表现来看,皇太极认为长生军如果掌握在毛文龙、陈继盛或者其他东江将领手中,恐怕会变得更可怕。

黄石喝完了茶水后又直截了当地要求添水,说自己一路来辽阳实在很辛苦,现在口渴得很。皇太极镇静地叫人给黄石端来了一壶茶,还摆上了一盘子瓜果,黄石也老实不客气地抓起了一个梨子就开始吃。

“黄帅,我不想和你兜圈子了。”皇太极终于自认他完全看不懂黄石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他带着认输地苦笑说道:“黄帅一直是坚决的主战派,不把我们建州赶尽杀绝誓不罢休,现在如果黄帅要我信你的话,黄帅最好告诉我你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

黄石把梨核放回到了盘子里,拾起盘子边的毛巾擦了擦嘴:“四贝勒,你的谣言很有用,我已经快被调走了,这次我的聘妻的事情再一发,我就肯定要去京师赋闲了。”

“黄帅过奖了。”

“以我推算,四贝勒和辽东巡抚一唱一和搞得这么默契。无非不就是想把我这个主战派轰走,然后你们二人开始议和。这样可有不小的好处,四贝勒从此可以过上不用担惊受怕地生活,而辽东巡抚独揽收复全辽的大功,啧啧,国家耗资千万两、费时十年都做不到的事情。他谈笑间就做到了,真是了不起啊。”

见皇太极只是微笑却不说话。黄石就咳嗽了一声,大声说道:“四贝勒,你与其把这份功劳让给辽东巡抚,那还不如给我,我们好歹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而且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说得话,在大明朝中绝对比辽东巡抚有分量。如果是我建议招安,就是皇上也会仔细思量再三。四贝勒,你信也不信?”

皇太极沉思了一会儿,黄石这段话试图告诉自己:他这个人无论主战还是主和,目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富贵前程。以前黄石自认为有把握把后金赶尽杀绝。所以他坚决主战,因为这些都是难得的军功;但现在黄石眼看自己要被边缘化了,所以就抢着要来主和,绝不肯被袁崇焕白白占走了便宜。

这个思路倒和皇太极对黄石的判断有暗合之处。他非常确信黄石并非辽东人,和后金并无什么血海深仇。那黄石完全是自己找上门来打架的,他说自己是为了富贵也不是完全说不通。皇太极装作相信地点了点头:“黄帅自然是一言九鼎。这个我没有什么不信的。”

“好,那我就开始说了。”黄石笑着拍了拍手。这个时代还没有民族国家,更没到民族主义兴起的年代,忠良的精神支柱全是“忠君爱国”,而这种情绪黄石身上并没有多少,这个黄石自己清楚,他也明白对面的皇太极心里也很清楚。

“辽东地战事,我认为贵军已经被打败了,所剩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也就是覆灭的早晚问题罢了,不知道四贝勒同意不同意?”说完这放肆的话以后,黄石就紧紧盯住了皇太极的眼睛。

皇太极脸色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嘴上嘿嘿干笑了两声:“黄帅真是好胆略,孤身来此辽阳,言语间竟然如此无礼。”

黄石亦笑道:“兵为将胆,在下有长生岛五千精兵,自然胆子也就大了那么一点点。”

五千这个数字和皇太极掌握的还有不小地差距。觉华之战后皇太极很快就发现选锋营的战斗力也不弱于救火营了,最近他得到的数字是黄石刚把手下的部队扩编到了万人左右。不过这个时候没有必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皇太极冷冷地说道:“明国杜松等人,也各个都有数千精兵,但最后还不是被我大金扫荡得干干净净,黄帅如此骄傲自得,恐有失阁下的大将风范。”

“既是胜负未知,那四贝勒大可把在下推出去斩首,如此贵军则上下皆知再无退路,必能士气大涨,还能用在下地心肝祭奠贵军千万阵亡将士,一举两得,四贝勒又何乐不为呢?”

眼下议和的希望虽然渺茫,但大明地辽东巡抚一直在积极行动着,而且大明每年辽东军费高达数百万两,长期纠缠下去,也总会有人心意动摇,就是大明天子也未必不愿意花钱买太平。可是正如黄石所说,一旦皇太极把他斩了,那大明朝廷必然震怒不已,所有的议和希望都会就此断绝。

杀了黄石就是替大明封住所有人的嘴,让所有心里存了议和心思的人再也无法把这话说出口。己方的士气倒确实可能因为彻底没有退路而高涨,但汉军就未必了,而那些首鼠两端地蒙古人也就更不会前来投靠了。

此外皇太极还知道黄石非常得长生军心。无论是历次与长生军交战,还是是长生岛那边传来的情报,都说明辽南的十几万军民都视黄石为再生父母。这种人死在自己手里的话,皇太极不用多想也知道会面对怎么样的怒火了。正如擒获赵家姐妹时莽古尔泰说得那样,除非在战场上有压倒性的优势,否则为人处世最好还是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兵凶战危,世上本也没有必胜之战,我们确实一时落了下风,不过黄帅也绝对称不上稳操胜券,不然黄帅又何必冒险来辽阳,非要招安于我?”皇太极苦思了半天。最后还是打算把这个问题含糊过去,不再讨论战略大势了。

不想黄石仍然是不依不饶,他闻言就哈哈大笑起来,听得皇太极心里要多不痛快就有多不痛快,只是他不会露出愤慨的神色让对方快意,也不会自己去凑趣说一句:“黄帅为何发笑?”

其实黄石此时也不完全是笑话皇太极打肿脸充胖子。他主要还是因为听到了皇太极说“兵凶战危”这四个字,从这个人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实在让黄石感到非常可笑。笑了一会儿黄石自己也就停下来了,他又对皇太极说道:

“四贝勒,以我的本意,是不太愿意招安的,虽然怎么也还要打上个五、六年,但反正打仗花地是大明的军饷。死的多半也不是我这条命,我黄石没有什么等不起的。但眼下既然朝中已经有人要招安了,那我自然不肯为别人做嫁衣,所谓富贵险中求,我想四贝勒和我相识一场,也算是老交情了。总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黄石说得话和皇太极所想的暗合,除了这个理由以外,皇太极实在也想不出黄石来辽阳还能为啥了。先是逼死了孙家小姐、后来又在战场上抛弃了赵家姐妹,要说黄石会为了一个女人冒生命危险,那皇太极第一个不信。

眼下黄石的麻烦无非就是要被调离辽东。皇太极觉得此人为了自己的前途来辽阳倒是有可能地。他知道黄石这个人一向胆大包天,当年在辽阳做细作的事情不提。这五年来几次三番地拔刀打头阵,就是本来没有胆子的人也练出胆来了。

“黄帅打算给我们什么招安的条件呢?”

黄石从怀里掏出了一份事先写好的文书,捧着走过去把他递给了皇太极,后者也站起身来双手接了过去。黄石踱回座位坐下开始吃枣,这种枣又大又甜、肥美多汁,黄石的嘴里塞满了枣子。那皇太极已经打开了文书看了起来。

“去辫留发、易服改姓、遣子为质、退出边墙、释放汉民、上缴武器……”皇太极看了几眼就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地同时已经把文书缓缓合上了:“黄帅,这些条款不是招安,是要我们投降。”

“就要用这些条款啊,不然你们打了十年,抢掠了这么多金银子女,如果大明还给你们一个优厚的条款,岂不是鼓励蒙古各部来攻我大明吗?”黄石给皇太极解释道:“再说朝中有识之人众多,如果我给你们定一个宽厚地条款,肯定刚拿出来就会被人骂,也绝不会得到通过的。”

皇太极沉默不语,低头把合起来的文书重新翻开,又一次仔细看了起来,后面还有大批的条款细目,限定了明确履行时间。过了很久以后,皇太极终于再次抬起头来:“黄帅,这份条款实在太苛刻了。”

“能战方能和,四贝勒你说是不是啊?”

黄石的话一出口,就听见对面传来了一声冷笑。皇太极重重的向椅子背上一靠,双手把桌面上的条款往前猛地一推:“现在我只要一声令下,就能立刻把黄帅您砍成肉酱,明国说不定会派一个无能之辈来辽南,我就能把长生军打得全军覆灭。”

“是有这种可能性,我承认。”黄石含含糊糊地应承道,同时还点点头表示了赞同,等他把嘴里的枣核都吐出来,并把枣肉都咽下去以后,他才清清嗓子朗声说道:“可是四贝勒,大明也可能派来一个中规中矩的将军,毛帅也可能把这支军队收为亲领,我觉得五年之内,贵军多半就会化作齑粉了。”

皇太极又冷笑了一声:“就算如此,那我也比黄帅要晚死上五年。”

“四贝勒明鉴,如果辽事一年可定,那谁还肯来招安贵军呢?正是因为辽事可能还要拖上个五、六年,而每年都要三百万辽饷,贵军也才有被招安地余地啊。”

皇太极伸手抓过那张条款,把它举起来又扫了一眼:“那黄帅要做什么呢?这上面写的都是关于我们的条款,黄帅你那边的则只字未提。”

“我只能尽力约束部下,希望他们不会找四贝勒寻仇,不过四贝勒放心好了,在下是世袭辽东都指挥使,四贝勒和我的子孙还要做很久的邻居呢,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我一定不会首先挑起事端的。”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35节忍耐

约束部下?皇太极又是一连几声冷笑,他在心中反复盘算的同时,脸上却露出愤怒的表情:“黄帅要我们做这许多事情,却没有一丝承诺,这真是欺人之谈!”

“我本来就无权招安贵军,我只能向大明天子提出招安的条陈,四贝勒放心,天子一向很看重我的。”黄石说着又抓起了一个枣吃起来,说话的同时脸上没有丝毫不自然的表情:“至于约束部下,这已经是在下能给的最大承诺了,只要朝廷一天没有同意招安、一天没有完成招安,那东江镇和辽东都司府随时都可能命令在下攻打贵军,而在下也只能奉命从事。”

“黄帅真是坦诚。”皇太极嘲讽地赞叹了一句。

一边吃枣、一边喝茶,黄石现在表现得甚是惬意。他在吃喝的同时又想起了一件紧要的事情:“四贝勒,在下还有一件事情。”

“黄帅请讲。”

“辽阳这里我不能多做停留,如果没什么太多的事情,我今天晚上就走。”

“哦,黄帅何去之速也?”

“四贝勒的人品才干,黄某一向是很钦佩的,但令尊的脾气实在不敢恭维。在下也是听说只有四贝勒在辽阳后,方敢亲身前来。现在你我之间已是冰释前嫌,在下觉得最好还是在令尊回来以前离开为好,免得又出了什么意外,伤了大家的和气反而不美。”

黄石话背后的意思皇太极听得很明白。天启五年以来,努尔哈赤先生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稳定,年近七十的努尔哈赤把李永芳捆起来一边亲手鞭打,一边嚎啕大哭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就是看不起我。”

还有近年来努尔哈赤几次下令对辽东汉民进行大屠杀,还几乎灭绝了汉人中的知识份子,怎么看怎么像精神不正常了。如果把黄石扣留在辽阳的话,这么重大的事情皇太极也不能瞒着时间太久,可是万一努尔哈赤疯病发作命令把黄石宰了的话,那议和的大门也会就此关闭。

现在黄石已经亮出了底牌:老疯子努尔哈赤已经七十了,他是活够了,但你们这些年轻人还不想为他陪葬吧?所以把招子放亮些,趁着他没来辽阳赶快放我回去。

皇太极正权衡利弊的时候,黄石冷不丁又添上了一句:“赵家姑娘我承认是我的聘妻了,你过两天把她送回盖州吧,这也可以体现你们议和的诚意。”

皇太极瞥了黄石一眼。略带惊讶地问道:“没想到义薄云天的黄帅,居然也是个多情之人啊。连一个几乎称得上是素不相识的女子都要救。”

“我本来就不是无情之人,我也从来没有大义灭亲过。”黄石摇了摇头,这话明明是大实话,但却只能跟皇太极一个人说,也只有皇太极一个人会信:“当年我灭孙得功并不是什么大义灭亲,而如果孙小姐不是一定要替他父亲报仇。我本来也想保她一生衣食无忧的。”

皇太极突然觉得从黄石的话中听出了一种落寞之意,不过这次还不等他说话,营帐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声。不久后就有一个人撩开正白旗大营地营门,大笑着昂首而入:“八弟,我回来了。”

那人手里还拖着一条鹿腿,他对坐在一边的黄石完全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皇太极身前,砰地一声把鹿腿甩到桌面上,一下子就把皇太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砸得乱七八糟,还染上了不少血迹:“就在进城前,我路上打着了一只鹿。诺,分给你一条腿吧。”

虽然来人说得是满语,但黄石这几年一直学习满文,所以听起来也没有什么问题。这个人举止粗鲁,和皇太极的仪表姿态大不相同。在黄石的记忆里,上次陪皇太极出征镇江的时候,皇太极总是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即使身处野外,衣服鞋帽也总是保持着一尘不染,整整齐齐。

靠着种种装扮,皇太极在外人面前就显得更有威严。就是他的动作也都经过刻意的琢磨,举手投足间总能流露出一种气势,让别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不一般。虽然黄石不知道皇太极为此花废了多少心血,但黄石知道这个刚刚进来的人,肯定是从来不曾在举止方面费过心思的。

“多谢五哥。”皇太极笑着站了起来,以前和黄石交谈的时候,皇太极的动作总是极其优雅,除了头上的那两条猪尾巴辫子有些可笑之外,到也颇有点士大夫的风度。但现在他看也不看桌子上弄成乱糟糟的一堆东西,双手捧起了沾泥带水的鹿腿,不顾沿着手臂和袖口直流地污血,一个劲地啧啧赞叹了起来。

赞不绝口的皇太极意犹未尽地把鹿腿放下,指了指坐在那里地黄石道:“五哥,此人是……”

“知道,不就是长生岛派来了个使者么,我刚才在外面听说了。”来人不耐烦地打断了皇太极的话,他飞快地回头随便扫了黄石一眼后,就又掉头说道:“赶快打发他去了吧,我们去烤鹿腿吃,到时候边吃边聊好了。”

皇太极微笑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说道:“这位就是明国太子少保、钦差平辽便宜行事副总兵官左军都督府右都督黄帅。”

接着皇太极又转头对黄石用汉语说道:“这位是我的五哥,三贝勒莽古尔泰。”

黄石站起身来,冲着莽古尔泰用满语说道:“幸会,在下久仰三贝勒大名。”

说完后黄石又扫了一眼莽古尔泰打来的鹿。后金的三贝勒果然很喜欢打猎,这个可怜的家伙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在“打猎”这个罪名上呢。

莽古尔泰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怔怔地背冲着黄石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声大喝,身体一个急跃就转过身来,手臂直挺挺地冲着黄石比划了半天,才戟指叫嚷起来:“你……你就是黄石?”

“正是在下。”

莽古尔泰双眼瞪得溜圆,平伸出来的手臂不停地晃动着,太出乎意料了,竟说不出话来了。皇太极此时已经从桌子后面绕了过来。他连忙扶住莽古尔泰,把他搀着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这期间三贝勒任由皇太极摆布,他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只是直愣愣地朝着黄石看过来,像是要把他脸上的每一条纹理都印入脑海一般。

莽古尔泰才被扶着坐下,就又猛地跳了起来:“黄石你好大的胆子啊。你竟……竟敢只身前来辽阳,你不要命了么。你当我大金上下都是死人么……”

莽古尔泰唾沫横飞地叫嚷了一通,最后又掉头去问他聪明的弟弟:“八弟,我们该如何处置他?”

“黄帅此次是来使,手里拿着我给的关防,来谈的也是招安地问题。”皇太极嘴里回答着莽古尔泰的问话,眼睛却在观察着黄石脸上的神态变化:“其它的事暂且不论。五哥,正好你打来一头鹿,好吧,我们先请黄帅吃肉、吃酒。”

向黄石道了声歉后,皇太极就把莽古尔泰揪到了帐篷外,对他着急的低声说道:“黄石怎么能杀?他和毛文龙一样。都是挂钦差称号的明国节将,是明国地钦差大臣,我们只能好好招待,决不能怠慢。”

莽古尔泰似懂非懂地睁大了眼睛,圆圆的脸庞上全是迷惑不解地神气。

皇太极见状就知道莽古尔泰根本没有想通。他回身叫来一个亲信,让他进去陪黄石说话。并招待黄石喝茶,布置停当后才不慌不忙地对莽古尔泰讲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赵家和黄石的那些纠葛,莽古尔泰出于对长生岛的关心也都了解得很清楚,所以皇太极不用说得很详细,莽古尔泰就听懂了皇太极的计谋。

“我们一直想与明国议和,这次又是我打着议和还有送还赵家姑娘的名义,请长生岛派人过来商谈地,现在明国的钦差大臣应邀前来,我们却把他杀了,你说明国和蒙古各部会怎么想?”

皇太极说完毕,就静静地看着莽古尔泰,后者已经是无言可答。莽古尔泰现在也很清楚,如果杀了黄石的话,大明上下必然切齿痛恨,从此再不会有人敢提出和后金议和的念头。

见莽古尔泰冷静下来了,皇太极叹了口气又说道:“如果是我们在战场上杀掉明国的钦差大臣,那足以有震慑明国和蒙古的作用,但现在这种形势,我们是万万不能动那黄石一根毫毛地,否则我们从此就是孤家寡人了。”

蒙古各部本来就不信后金能逃脱失败的下场,如果听说后金方面杀了明国来议和的钦差大臣,势必会更加努力的攻击后金来向大明邀赏,而那些本来犹豫着想投靠后金的蒙古人也必然会改变主意。

神色黯然地莽古尔泰伸手摸了摸头顶,喃喃地说道:“你总说议和、议和,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议和成功。”

“如果我们一路高歌猛进,最后要独立建国了,那迟早还是要和明国议和;如果我们有一天真地坚持不住了,那还是要请求明国招安。唉,这些现在还都是没影子的事情,但眼下蒙古各部都视我们为必死之人,配合明国对我们进行四面合围,所以不管以后是战是和,我们首先得把这个绞索从脖子上摘下来,让蒙古人看看清楚,跟着我们大金也不是没有活路的。”

皇太极说这番话的时候,莽古尔泰一直在连连点头,还不时地小声应道:“是,八弟你说得是。”

篝火刚刚被点燃了,现在已经熊熊地燃烧起来,几个后金士兵已经把那头鹿洗刷干净,串上了木棍架到支架上去开始烤了。莽古尔泰啃了啃自己的指甲。皱着眉头问道:“我们能不能把黄石关起来,先看看形势再做决定呢?”

说完后莽古尔泰看见皇太极的脸上又露出了些不以为然的神色,他顿时脸上又是一红:“我不太明白这些复杂的东西,想的也总是不周全,八弟你说给我听听吧。”

“我知道五哥你的想法,就是他黄石好不容易送上门来了,就这么放走他实在太便宜他了,所以先关上一段时间再说,起码也能吓唬吓唬他,也算是出了口恶气。对吧?”

“是啊。”

“五哥你的想法是人之常情,但却不可行。”

皇太极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莽古尔泰的建议,同时向着他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这比一刀杀了他还不如。我们把黄石关起来,摆明了就是对他又恨又怕,既不肯放他走、也不敢杀他。自古这种首鼠两端的行为。从来都是白白惹人耻笑。

第二,黄石说他打算今天晚上就走。因为父汗快回来了,紧跟着你就进来了。我想了想,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是得赶快让他走,不然父汗一到,说不定真地就把他一刀杀了。以父汗现在那份脾气,我们是拦也拦不住的。”

“不错,不错。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还是放他走为好。”莽古尔泰又是一通点头,黄石来辽阳这件事情太大了,他们肯定是遮掩不住的。与其到时候苦劝老头子不要出刀杀人,那还不如趁早把黄石放回去。

皇太极跟着又是一声苦笑:“就是肯定会挨父汗一顿鞭子,这个是没跑了。”

“不是有我陪着你么,唉,早知道我就晚回来两天了。非要提前回来打猎,这回又得吃一顿鞭子。真是嘴给身子惹祸。”

两人笑了一会儿,莽古尔泰又问道:“还有第三呢?你还没有说第三条。”

“嗯,第三,黄石此次前来,我虽然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如果我们放他回去,那绝对会有很大的好处的。”

“此话怎讲?”

“要想打破明国的四面包围,最关键地就是让蒙古各部看到明国有妥协的可能。这个黄石是闻名遐迩地明军大将,更是明国的钦差大臣,他都肯亲身前来辽阳,那岂不是说明我们很可能同明国议和成功吗?黄石肯来议和,说明像这样的大将都对军事胜利不抱太大的期望,更何况明国其他人?”

“不错,八弟真是深谋远虑。”

皇太极脸上也浮现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继续说了下去:“但这个黄石还是万不可信的,而且他提出地条款也实在太无理了,这次他来辽阳虽然出乎我们的意料,但如果我们加以利用,那他在辽东也就算是呆到头了。”

本来皇太极只是寄希望于能要来黄石的一张字条,然后尽可能地加以利用来攻击黄石的私德,虽说一张纸条没有什么大用处,但对皇太极来说也是聊胜于无。可是眼下的情况却是很不同了,黄石自己来辽阳,然后又平安回去,这分明是给了黄石的政敌大肆攻击他的借口,皇太极认为自己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从此立于不败之地了。

“打破了明国的四面包围,还能让黄石名声扫地,把他从辽东轰走,哈哈,只要我们忍一时之气,这局势分明就是满盘皆活了嘛。”说到得意处,皇太极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不放黄石走那是生机断绝,但只要不逞一时之快,把黄石平平安安送走,那就是绝处逢生了。

“嗯,听起来很好啊,真是一举两得。”莽古尔泰脸上也露出神往的表情,更染上了一抹对他来说很罕见的奸笑,莽古尔泰摸着下巴笑道:“八弟说得果然是一点儿错都没有,我都等不及要把黄石赶快送走了。太好了,我送他一匹好马,让他今天晚上就走,哎呀,这次就是挨父汗一顿鞭子也值啊。”

……

皇太极和莽古尔泰紧急把全辽阳地蒙古差人、信使还有显赫的商人都找来陪酒,他们把黄石让到上座,轮番地给他敬酒,两兄弟显得非常友爱。

可黄石清楚地记得莽古尔泰的下场,历史上虽然莽古尔泰支持皇太极登上汗位、虽然每次皇太极出征他总是拼杀在前、虽然他心直口快从不在背后捣鬼,但莽古尔泰的好弟弟却一直在觊觎他的牛录和财产。

黄石记得,皇太极用“让莽古尔泰守沈阳的时候他打猎太多,把战马都累瘦了,导致大军不能出征”这样的罪名把他关起来饿死了。皇太极并吞了莽古尔泰的正蓝旗,杀光了他的儿子们,把他的女儿们卖给蒙古人,最后皇太极还让自己的儿子们瓜分了莽古尔泰的众妻妾。

——对皇太极绝不能存一丝一毫的幻想。现在他肯定非常得意,首先他提供给我的政敌以足够的炮弹;其次,他正在诱惑我方盟友中的不坚定份子;最后,他还营造出一种热爱和平的假象。老谋深算的皇太极啊,就且让他再得意片刻吧,等我把底牌轻轻翻开的时候,整个局面都会随之逆转。万仞指峰能担否第36节脱身

鹿肉烤得恰到好处,吃起来实在是很可口,莽古尔泰脸上堆满了笑容,一个劲地劝黄石多吃两口,说这可是他亲手打来的鹿,而莽古尔泰的好兄弟皇太极也在一边拼命鼓吹他五哥的打猎技巧,在酒宴上成功地营造起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来。

辽阳城内的蒙古朋友们都被请来和黄石见上一面,每次有人来的时候,皇太极和莽古尔泰都会站起来给大伙儿介绍一番,唯恐别人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黄石,当然他们也绝不会忘记说黄石这次来的目的,他们后金就要被大明招安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黄石才发现这辽阳城的蒙古人还真不少,有些部落私下里和后金做着买卖。他们虽然不敢当着黄石的面报出自己的名号,可是从这些人的服饰上看,黄石觉得其中应该也有不少人还是有些地位的,多半是蒙古部落里的高级商人或者王公的亲信。

除了这些人以外,皇太极还找来了不少喇嘛,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游走在蒙古各部落王公之间的红人,他们对蒙古各部的影响也不可小视。皇太极很主动地当着这些人的面重申了黄石提出的苛刻条款,并拍着胸脯保证,他们后金一切都可以谈。

表面上皇太极是给足了黄石面子,不过他这话里透出了两个意思:第一。就是这么苛刻地条件我们也肯考虑,足以证明诚意;第二,就是告诉蒙古人他们只是在谈,并不是已经按照这个条件定下来了,而只要能谈就说明有退路。

热闹了一通之后,莽古尔泰、皇太极这对兄弟并肩坐在一张桌子旁,两人都喝得满脸通红,随着宴席上的奏乐声,他们俩还一起有节奏地摆动着脑袋,齐声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调子。看起来真是兴高采烈啊,显出了对招安的极大热情和信心。

等人们都来了一遍之后,皇太极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午后的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他客气地招呼道:“黄帅,天色不早了。您是不是该回去了。”

被皇太极挑来参观的人此时也都散去了,莽古尔泰也过来附和道:“对。黄帅您该走了,再晚恐怕就得在辽阳过夜了。”

刚才莽古尔泰告诉皇太极,努尔哈赤已经把陈继盛又赶回宽甸去了,现在正领着八旗兵马赶回辽阳来,所以最好让黄石赶紧离开,免得夜长梦多出纰漏。

他们两个人说完话以后。皇太极把手一挥,就有人给黄石端来洗手水和擦手布,现在黄石的利用价值已经基本被榨干了,只要他能活着回到明军那边去就算大功告成。刚才皇太极连关防都替黄石写好了,等黄石刚把手擦干,他就紧着把凭证递了过来:“黄帅。您的聘妻和那对妾室我也派人去接了,她们会和您一起回长生岛去,以证明我们愿意接受招安的诚意。”

“这个太麻烦了,女人家走不快,我还是自己回去吧。两位贝勒转天送还给我就是了。”

“不麻烦,我已经准备好了马车。还派了一队白甲兵护送,黄帅尽管放心。”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但护送真地就不必了。”

辽阳和黄石有仇的普通后金士兵实在是太多了,如果黄石路上遇到麻烦,那皇太极就是全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出乎皇太极意料的是,黄石死活不接受护送,他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非常坚决。虽然皇太极不明白黄石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执着,不过他当前的主要问题还是要避免黄石借题发挥,只要黄石肯把他的大小老婆领走就行,其他的都是次要地。

……

最后黄石只同意带上一辆双驾马车,马车上除了三个女子外,也就只有一个车夫,车后还拴着匹莽古尔泰送给黄石的骏马。

望着黄石一行驶出辽阳地门洞后,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又并肩站在城楼上向他远去的背景眺望。皇太极笑得甚是高兴:“这次招安的消息一旦传开,必然会让我大金周边的蒙古各部震惊,并大大改变对我们的看法。”

皇太极身边的莽古尔泰似乎没有他弟弟这么乐观,他忍不住眉头又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捏着下巴忧心忡忡地说道:“八弟你可有绝对地把握,这次不会再被他骗了吧?”

“绝对不会,他来辽阳议和乃是众人亲眼所见,这么多喇嘛、商人和蒙古信使都看见了,这是他怎么赖也赖不掉的了。黄石明明是我们后金的大仇人,但我们仍把他平安放了回去,足以说明我们议和之诚,明国那些有心议和的人见到了,岂不也是信心倍增?”

皇太极说到得意处,仰天长笑了两声:“哈哈,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周围本来就有不少蒙古人眼红后金这些年抢了不少东西,等明国与后金议和的消息传开,这些总担心上了贼船就下不来的人自然也会想来分一杯羹。后金方面不但可以借此大大补充人力,而且打破明国地战略包围网的曙光也就在眼前了,这样他们就可以从内线作战转成外线出击,把几个方向上的敌军各个击破。

黄石这次能全身而退,对大明其他存了议和心思的人也是一种鼓励,本来皇太极只希望能瓦解大明群臣,但是他没有想到眼下竟然能有这么好的形势,对面议和地人似乎隐隐有争功的兆头了。只要这些使者往来于辽阳不绝,那肯定更能加速明朝藩属地瓦解速度。

“这次我们还把那几个女人亲手交到黄石手里了。他连翻脸不认人地机会都没有了。”皇太极看着渐渐消失在官道上的马车,脸上的得意之色变得更灿烂了:“无论是礼数还是诚意,这次我们都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得简直让人挑不出一个字的毛病来。”

“我怎么感觉这么玄呢,那黄石冒这么大险来辽阳,难道就是为了送我们一份大礼么?”莽古尔泰虽然听得也很高兴,可是渐渐的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就差在前额写上“担心”两个大字了:“黄石赌上命来辽阳转一圈,难道就是为了帮我们打破明国的包围网么?”

“他认为他多半不会死,而且我承认他算得很准。”皇太极冷笑了一声。脸上也换上了一幅不屑的表情:“黄石是个卑鄙无耻之徒,但有一点他可能是说了实话,那就是他不愿意替别人做嫁衣,明国的利益与其让袁崇焕去卖,还不如由他来卖。”

“但我们没法接受他的议和条件。”

“我们当然不会接受,我不是很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我知道现在地应对是绝对不会有错的,一定能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哼。我们可以用谈判稳住那些想议和的,然后先把毛文龙和林丹汗那两个讨厌的癞蛤蟆解决了,等局势有变,我们说起话来也就能硬气得多。”

皇太极眼睛里闪出两道寒光,直指南方黄石离开时腾起的那团尘土,说道:“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

出了辽阳径直向南走了一段路。黄石突然跃马向前拉住了马车,冲着那车夫喝道:“下车。”

“把衣服脱了,快!”

在黄石长剑的威胁下,那个车夫很快就把全身地衣服都脱了个干净,躲在车轱辘下瑟瑟发抖,黄石挑起这一堆衣服。把马车帘子撩了起来,扫视了里面的三个人一圈,找到了他要找地人,把车夫的衣服扔到了她的脚下:“换上这套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赵二姑娘出来的时候。黄石已经把马车的挽马都解开了,他还用解下来的绳子把车夫捆好。另外两位女士黄石可真不敢往长生岛带。首先她们是彻底地无家可归人士,除了自己那屋还真没地方能安置她们,可这两位女士是不是后金的情报人员黄石心里就没谱了,再说这影响实在也太不好了。

车夫本来属于一剑就能解决的问题,别说在这荒郊野外,就是在辽阳黄石动手杀几个人,只要不是很重要的角色,估计皇太极还是会以大局为重,肯定是装没看见算了。但黄石还是花了一会儿功夫把这事情办妥,赵二姑娘出来之后,黄石在两匹拉车的马屁股上分别轻轻戳了一下。

“我记得你会骑马,所以我带你走。”

黄石说着就把一根马鞭抛给了赵二姑娘,他自己的坐骑加上莽古尔泰送地那匹马,正好两个人一人一匹。上马以后黄石更不多言,喝了声“驾”就向南急速而行,赵二姑娘默默无语,努力地驾驭着坐骑,紧紧随着黄石驰去。

……

天启六年八月九日。

这一路来沿路都是后金的驿站,换乘的也都是后金的驿马,黄石不会有什么心疼一说,他纵马狂奔一天一夜,直到进入海州卫附近后他才放缓了速度。海州和耀州都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黄石小心地给马饮好水,又向北方最后眺望了一次,满目荒野上连飞鸟都没有几只,更不要说人影了。

“再向前三十里,就是盖州了。”黄石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凝视着直通向南边天际地官道,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同伴轻声诉说:“真不容易啊,我竟然能活着离开。”

说完这话以后,黄石的膝盖竟然猛地软了一下,脚下也不禁一个踉跄,黄石晃了一下站稳了脚步,咧着嘴低头看了看脚下,脸上地笑容里尽是满足和愉悦。黄石长吁了口气,回头看着同行者,赵二姑娘的马也已经饮好水了,黄石让她把马停下来吧,准备继续向南赶路。

现在赵二姑娘走路走得很慢。她缓缓迈步把马从水边牵开,嘴唇闭得紧紧地,似乎正在竭力忍受什么痛苦。

黄石奇怪地又扫了赵二姑娘一眼,他目光顺着她的腰肢往下一滑,看了看她古里古怪地走路姿势,猛地恍然大悟:“赵小娘子,坚持一下,我们抓紧时间的话,今夜就能到盖州了,就能好好休息一番了。”

赵二听后先是感激的一点头。接着就满脸通红,把头也低下去了。从辽阳到海州的这一路狂奔,就是黄石这样老骑马的人也有些累了,赵二姑娘虽然学过骑马,但从来没有这么疯跑过,昨夜黄石还不肯在驿站休息。点着火把往南赶,现在赵二姑娘两条大腿内侧都是火辣辣的疼。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

当年在广宁学骑马的时候,黄石因为时间紧迫也曾没黑没白的练,因此也有大腿磨得皮开肉绽地经验。赵二姑娘咬着牙想爬上马的时候,黄石走到她身后抱住她,把赵二姑娘送上了马鞍,接着他就行若无事地走向自己的坐骑:“赵小娘子莫怪。现在赶路要紧。此外,在尊兄悔婚之前,赵小娘子暂时还是我黄家的人,与小娘子的名节并无损害。”

说完之后黄石就跳上马,毫不怜香惜玉地继续纵马疾行,黄石和赵二姑娘一先一后。直奔向盖州而去。

“黄帅,你看上去很累。”

再次停下休息时,从耳后传来了清脆的声音,黄石闻言莞尔一笑:“还好,多谢赵小娘子挂念。”

这个赵二姑娘虚岁二十。算周岁的话她也就十八、九而已,但这一路奔波下来。赵二姑娘硬是咬牙没有发出过一声呻吟,也没有主动要求过一次休息。黄石心中暗暗称奇,但心里却也安心了不少,毕竟一天没有到明军境内一天就不能说安全了,像赵二姑娘这种人还是比较容易带出险境的,果然,赵二姑娘咬紧牙关跟上了黄石的脚步,终于成功地被他带着逃了出来。

“黄帅,小女子有个疑问。”

“嗯,赵小娘子请讲?”

“就是那个车夫,黄帅当时给他一剑不就完事了吗?黄帅为什么要费力气去捆他呢?”

黄石略带诧异地回头看了赵二姑娘一眼,他首先感到有些好奇,这个小姑娘怎么对那么一件小事还念念不忘;其次黄石还有些奇怪,怎么一个小姑娘会想着杀人这么残忍的事情,还在琢磨这方面的问题。

“反正又不耽误时间,赵小娘子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我不是已经把他捆好了吗?”

赵二姑娘默不作声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黄帅觉得小女子是累赘吗?”

“你不是会骑马么?所以我才带上你啊。”黄石觉得这个问题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不过他一时也分辨不出来:“赵小娘子当然不是累赘喽,要是你像那两个女子一样,我就抛下你不管了。”

赵二姑娘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疑问,她飞快地反问道:“黄帅不带上她们,恐怕是怕她们两个中有建奴的细作吧?”

“唔,这也是一方面,怎么了?”

赵二姑娘又沉默了下来,两个人奔驰在通向盖州方向的官道上,每次马力将尽地时候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离盖州已经很近了。

“黄帅,小女子有一句话一直不敢问。”

赵二姑娘突然策马抢上了半个马位,和黄石并驾齐驱。黄石侧头看过去的时候,小姑娘放肆地盯着黄石仔细地看:“黄帅你明明是一个很有恻隐之心的人,为什么总要在嘴上把自己说得、或者在心里把自己想得那么坏呢?”

这天真的话让黄石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又转头看着前方。

两人正缓缓策马而行了一段,赵二姑娘又轻声叫了一声:“黄帅。”

黄石再次侧头看去,赵二姑娘紧紧咬着下唇,用一种很紧张的腔调问道:“黄帅这次是要与建奴议和吗?”

“议和?赵小娘子这个词用得很好。”黄石笑了一声,用嘲讽地口气说道:“有的大人物并不这么看,他以为用‘招安’这两个字更妥贴一些。”

“那是掩耳盗铃!”

“不错,赵小娘子高见。”黄石感慨地点了点头,无论用什么好听的词语,都不能掩盖这绥靖政策的本质,但有的人被个人的前途、利益蒙住了双眼,大大降低了自己的见识,甚至连一个足不出户地年轻女孩子都比上,这大概就叫利欲熏心吧。

“赵小娘子认为我黄某是那么愚蠢的人么?”

赵二姑娘犹豫了一下。又鼓起勇气问道:“黄帅海涵,小女子此次身陷敌手,本以为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这次黄帅只身入辽阳,现在又能全身而退。小女子愚钝,深为黄帅忧之。恐谣言四起、积毁销骨,不知黄帅何以应对天下人之口?”

这张底牌迟早是要翻开地。而且黄石既然把这个赵小丫头活着带出来了,那也就必须要与她统一口供。

“嗯,赵小娘子可知黄某为何要拼命赶路么?”

黄石斟酌着语言,终于把自己的最后的王牌缓缓地翻开了……

据黄石所说:

早在抵达辽阳之前黄石就向后金方面通报了自己到来的消息,听说此事后努尔哈赤也快马加鞭,千里迢迢地从抚顺地赶了回来。打算和黄石单独商议招安的问题。在离开辽阳前的最后时刻,黄石找到了一个机会把努尔哈赤击杀当场,然后装出努尔哈赤地声音告诉门外的卫兵他要休息。

出来以后,黄石行若无事地和莽古尔泰还有皇太极依依惜别,然后抢在被他们发现真相前离开了辽阳。再接下来就是大逃亡了,所以黄石要一路不停地换马。总算在追兵追上来前赶回了盖州……

赵二姑娘的眼睛越睁越大,黄石的话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但如果黄石说得是真的地话,那他此举也就差不多意味着断绝了大明和后金一切和谈之路。

今天皇太极找来很多人做见证,并极力把赵二和那两个姬妾塞给黄石。以便让他无法否认曾到过辽阳,但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只要努尔哈赤按照历史上地时间死去(也就是两天后),那这些证人就会极大地强化黄石的宣传,后金方面根本无法否认黄石曾到过辽阳,更无法解释为什么努尔哈赤会在黄石发出宣告后的短短几天内死去。

皇太极还在那些证人面前竭力宣传明军条件的苛刻,希望借此来说明后金求和的诚意,但这同样是一口双刃剑,只要努尔哈赤及时毙命,那蒙古各部就会想道:即使是这么苛刻的条件,大明也不过是拿来哄后金玩地,大明从头到尾就不会进行任何形式的招安。

今天,为了给黄石制造麻烦、为了给后金寻求出路,皇太极一切的安排、一切的手段,都会加倍凶猛的回报在他自己的身上。如果对手是莽古尔泰这种直心直肺的人,黄石不敢如此;如果对手是努尔哈赤这种老疯子,黄石更断然不敢如此。

只是他的对手是聪明的皇太极,他太有把握让黄石吃瘪了,所以……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啪、啪、啪。

同行的女孩子突然有节奏地拍起了手,同时还响起了清脆婉转的轻吟声。

黄石马上就听了出来,这女孩子唱的正是李白的《侠客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黄石觉得撒谎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不过恰如皇太极所说,大丈夫斗智不斗力,既然皇太极能作初一,那就不要怪黄石作十五了,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黄石终于望见了一朵红旗,那是盖州东江军的一个岗哨,看着那小小的在风中抖动着的红色,黄石如释重负地拉了拉缰绳,从离开长生岛开始,他这些天日夜兼程,一刻都不曾休息过,现在疲惫感顿时油然升起,险些就把他一下子淹没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真是太累了,自打离开长生岛黄石就几天几夜没有睡过一觉,除了在辽阳的那一顿以外,吃的随身携带的干粮,喝的是葫芦里的凉水。疲惫感之后就是潮水般涌来的欢悦之情,虽然黄石出发前就抱定了不惜一死的决心,但再一次望见明军的旗帜时,那种死里逃生的感慨真是无法言表啊。

——勇气啊,勇气,多少事情实际差的就是一点儿勇气而已,如果我认定几十万百姓的命是无法挽救的;如果我还是像在辽阳那样,自欺欺人地说我的性命比所有人都珍贵,无论牺牲多少人命,只要我活着就可以补偿……那我真是愧对这许多年来为国捐躯的勇士,那我和原本历史上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这些最后滑入汉奸泥潭的民族罪人,又还有什么区别呢?

“……银鞍配白马,飘渺如流星……”

多日来的辛苦跋涉,或是劫后余生的快乐,又或是两者综合起来的效果,黄石感到全身都要虚脱了,向着那面红旗驶去的时候,黄石的双臂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身体也开始微微发颤,人差点一下子就软倒在马鞍上了。

但身边女孩子的歌声却越来越高亢激昂,充满了对勇气的赞美,还有对侠义之心的颂扬,赵二姑娘一下下打着的拍子,渐渐的也就像战鼓声似的敲打在黄石的心房上。让他忍不住渐渐夹紧马腹,而坐骑似乎也感觉到了从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斗志,它昂起头缓缓加快脚步。

夕阳西沉,殷红如血。

黄石和赵二姑娘两个人一前一后,催动着坐骑飞快地向着那明军旗帜的方向奔去,看着那火红战旗在视野里跳动着向自己逼近过来,黄石只感到心脏都欢乐的快要跳出胸膛来了。远远的,一队明军的侦骑正向他们跑过来,没错,那是盖州的东江军了。

“……三杯吐然诺……”

在辽阳那个商人家里,黄石在推开窗户发出暗号前的一瞬间,曾经对自己许下过诺言,他一定会对今天的行为作出补偿的,他一定会让那个商人的牺牲物有所值的,这是他对着自己良心许下的郑重诺言。

多日来,面对着皇太极和袁崇焕这对内外交逼的敌人,一度黄石的心中中曾经充斥着那样强烈的无力感和失落感。就好像是孙猴子面对如来佛的五指神山一样,黄石感到自己怎么跳也跳不出对方的计算,怎么挣扎也不能扭转颓势分毫。

此刻,充盈在黄石胸中的却是满满的自豪和骄傲:“我努力了,我做到了。”

这浓烈的感情在黄石胸腹中来回来去的激荡,几乎要透顶破体而出一般,听到赵二姑娘唱到这句的时候,黄石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兴奋,全身的疲惫防佛在这一瞬间全都离他而去,黄石踩在镫上站起身来,跟着女孩子的拍子大声地和起了下一句:

“五岳倒为轻!”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37节准点

黄石遇上东江镇左协的巡逻队后,他立刻向东江军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被崇拜的部下迎进盖州附近的营地后,黄石稍作休息,就把自己对赵二姑娘讲过的一番话又对部下重复了一遍,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去辽阳的历险记。

“黄帅杀了奴酋!”盖洲的一百驻军被这个消息震惊了许久。

黄石说:“离开这么久都没有追兵追上来,我猜第一是他们到了转天清晨才发现不对的,第二,他们那里现在准是一片大乱了。”

“黄帅说得好,定然如此!”听众们齐声应道。

“好了,立刻派人往复州、长生岛、金州、旅顺、东江、辽东都司府,往朝廷……报捷。”

盖州卫的负责军官并不是黄石的嫡系,他犹豫着问道:“黄帅,这事是不是先确认一下。”

“还需要确认什么?”黄石诧异地看了那个军官一眼,双手握拳做了击打的动作:“我亲手用木棍把老奴的脑壳敲瘪了,他必死无疑!”

“黄帅明鉴,标下担心会不会有替身什么的,是不是等到确凿无疑的消息再上报为好?”

黄石不耐烦地挥手道:“不必再等了,我看得真切,那人定是努尔哈赤本人无疑,绝对不会是替身,你立刻通报东江镇左协全军。”

“遵命。黄帅。”

东江镇左协官兵本来对黄石就有极大地信心,他们再也不多想下去了,随即就向整个辽南系统发出了信使。

天启六年八月十日,

黄石离开复州继续南下,他昨天发出的命令是通报东江镇左协全军,所以这条道上迎接他的东江官兵都已经听到这个惊人的喜讯。十余年来,努尔哈赤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屠杀,辽东汉人十而去其八、九,东江镇的官兵无不与努尔哈赤有着血海深仇,就是在睡梦中。他们也不曾忘记这个大仇敌的姓名。

听说这个恶贯满盈的仇敌死在他们敬爱的统帅手中时,他们先是不能置信,然后就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起涌到路边向黄石发出欢呼声。

……

“父亲、母亲,黄大帅替我们家讨还了血债。”

“大哥,你安息吧。黄大帅替你全家报仇了。”

……

这一路走来,黄石看到无数东江官兵都在烧纸钱祭奠亡者。他们痛哭流涕地向黄石表达着最深切的感激之情,还纷纷说就是立刻战死疆场,他们也此生无憾了。

“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在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黄石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他记得历史上努尔哈赤是八月十几号死的。努尔哈赤已经七十岁的高龄了,这半年来东跑西颠的就是累也累得够呛。努尔哈赤及时死亡那自然是最完美,但只要他活不过九月也就可以了。黄石已经基本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完全可以把最后十几、二十天说成是后金方面用替身来遮掩的。

如果说努尔哈赤死亡这种大事能用替身遮掩过去十几天,似乎是不太可能地;但如果说不是黄石动手杀的话,那黄石提前预言努尔哈赤死亡就根本无法解释了。两种说法之间,黄石相信大家还是会选择前者地,更不要说努尔哈赤之死还是大明上下打心里愿意相信的事情。

经过这几年的征战。黄石已经把眼前的形势看得很清楚了,后金主力根本无法在某一个战略方向上停留一个月以上,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后金无论在哪一个战略方向上都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这个先天地战略劣势绝对无法靠战术水平来弥补。

除了知道后金迫切需要喘息的机会外。黄石还知道努尔哈赤和他的子孙都是绝对不能信任的,因为努尔哈赤有一套家传绝技。当年努尔哈赤就是抱着杀父仇人的大腿喊“爹”。凭着这套本事活下来,他把这一招也传给了他的子孙。

皇太极这个人满身都是骄横之气,黄石不好做出什么评价。但多尔衮却是一个很明显地例子,这个家伙被努尔哈赤评价为最像自己,还把汗位传给了他。而多尔衮似乎也认为自己很聪明,充分学到老爹那套“无耻就是智慧”的理念,更非常土鳖地给自己起名叫“睿亲王”。

多尔衮对自己一生的评价是:“大家快来看啊,我很聪明啊。当年八哥逼死我老娘的时候,我跟着喊好;八哥整我同胞大哥的时候,我站在一边给他添把手;八哥拿走老爹给我的遗产时,我像一条狗一样地帮他搬;现在八哥死了,活活,我也算是奴才翻身了,既能强迫八哥的寡妇陪我睡觉,还能没事欺负我的大侄子玩。看清了吧,我有这样的大智慧所以就叫‘睿亲王’。”

可惜“睿智”地多尔衮同学忘记了他的侄子也是努尔哈赤的子孙。福临既能亲手给孝庄老娘和多尔衮俩人铺床,也能跪在地上喊多尔衮“亲爸爸”。先让“睿亲王”多尔衮得意了几年,然后等他一死就把他挫骨扬灰,近支屠戮一空,向世人证明了他也是当之无愧的一位。

推此及彼,黄石知道后金的无耻,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和建奴交手时,更不能去做一个正人君子。”

天启六年八月十一日。

残酷的杀人魔王努尔哈赤在连续三次远征千里。先后同林丹汗、毛文龙和陈继盛交战后,死于从建州返回辽中平原的途中,结束了他的一生,终年六十九岁。

……

与此同时,黄石的通报正像长了翅膀一样在辽东大地上飞速传播着,并以辽南为中心,向四周急速扩展开来。无论是辽东的百姓、还是蒙古的牧民;无论是东江镇的将士、还是后金方面的满汉官兵;无论是惊奇不已的众多商人,还是呆若木鸡的各路细作,他们都在口口相传,加速着黄石神奇故事的流传。

每一个听到了黄石通报地人。或欣喜若狂、或将信将疑、或魂不守舍,他们都把目光投向辽阳,苦苦等待着从后金那里传来进一步的消息,确认或是驳斥努尔哈赤的死讯。

天启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宽甸。

“万岁!”

“万岁!”

“万岁!”

虽然这样的欢呼声实在过于罕见,但无论是东江镇右协副总兵陈继盛。还是监军太监都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在万众欢腾的同时,右协地东江军官一个个也都露出欣喜欲狂的神态来。后金方面已经证实了努尔哈赤确实死了,而且死亡时间和黄石所说地相差不到三天,以当时的通讯手段来看,这点误差就和同一时刻没有什么区别了。

整个宽甸地区都沸腾了,陈继盛摸着胡须笑道:“黄帅真乃孤剑铁胆,成就如此奇功。真当世豪杰也!传我的将令,杀猪宰羊,犒赏三军,为黄帅贺!”

“遵命,遵命,遵命!”陈继盛的亲兵一蹦三尺高。激动地跑出去传令去了。亲兵冲出营帐的时候因为行动太猛,头盔也都被碰歪了,但那亲兵顾不得停下脚步,随手扶一扶头盔,就呼喊着跑到欢乐的人群中去了。

天启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东江岛

自从辽南地消息传来以后,毛文龙就一直满怀希望地等待着证实。这些天他不断地跟部下说,黄石是个稳健的人,绝不会胡言乱语的。

东江本部的人虽然也都很期待,但他们当中还有不少人心存疑虑,毕竟这个故事实在是太离奇了。所以刚从后金领地内传来确认消息时,大伙儿仍然一下子不敢相信,毛文龙也同意再等等、再看看。幸好,确认努尔哈赤死亡的消息一波接着一波传来,虽然死因千奇百怪,但有一点定而无疑:那就是在黄石宣布诛杀努尔哈赤的三天内,努尔哈赤被大批后金贵族确认死亡了。

虽然努尔哈赤地很多随行喇嘛,护卫,还有沈阳附近的不少后金官员都竭力否认努尔哈赤是死于辽阳的,但是黄石已经掀起了滔天的浪潮,所有辩解的声音在它面前都苍白无力。等待多时地毛文龙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满头地花发一夜之间仿佛也都亮了起来。

今天早晨再一次得到努尔哈赤的死亡确认后,毛文龙下令全军欢庆,并立刻动手写奏章。但是他几次提笔要写奏章,手总是哆嗦得太厉害了,怎么也写不出一篇像样的字来。毛文龙身后的师爷看得不由心焦,忍不住说道:“东家,这封奏章还是让我来代劳吧。”

“不,不,不。”毛文龙连忙回绝了师爷的好意。刚刚一份奏章的字写得七扭八歪,毛文龙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到了旁边,大笑着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毛文龙冲着桌面上的纸笔重重地指了几下,但他还是笑得太厉害了,所以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毛文龙长长地喘了几口大气,乐不可支地说道:“这……这份奏章,我……我一定要亲手写,亲手写啊。”

也是极其兴奋的师爷完全能理解毛文龙的心情,反正他已经帮东家草拟好了稿子,于是师爷就告了声罪,赶回去向家人报喜了。师爷走出东江本部大营的时候,看到一贯肃穆有序的本部大营也骚动不安,甚至连营门两侧的卫兵都无法保持安静的站岗姿势了,他们一个个都无视森严的军规,纷纷凑在一起交谈欢笑。

对这些不守规矩的士兵,东江本部的军官们都视若无睹。这些军官们自己也全是喜形于色,三三两两地聚拢起来交谈,人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地欢笑声。师爷脸上也挂着和蔼的笑容,他一步三摇地迈着方步踱出营门,走在回家的道路上时,师爷自己还像抽风一般,毫无征兆的突然仰天大笑上几声。

天启六年八月二十七日,觉华

“真不愧是黄帅!”

姚与贤把桌子拍得震天动地的响,这些日子,每传来一次努尔哈赤死亡的消息。姚与贤就要来上这么一下,喊上这么一嗓子。到昨天为止,姚与贤已经这么叫喊了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了。今天的确认消息是从蒙古传入辽西走廊的,死亡时间还是和黄石的通报相吻合,姚与贤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

现在姚与贤已经被提升为佥事都督、辽镇加衔总兵官。他身边地金冠和胡一宁也都是佥事都督、辽镇副总兵官,那二人也和姚与贤的看法基本相同。他们齐声喝彩道:“果然不愧是黄帅,今夜当大摆宴席,为黄帅贺。”

是夜。

“为大明贺!”

“为皇上贺!”

“为黄帅贺!”

欢乐的营帐中,辽西官兵纷纷弹冠相庆,这欢呼声不仅仅响彻在参与上次觉华之战的辽西众将之间。新任同知都督、实授辽镇总兵官满桂也在手下官兵面前,举杯遥祝黄石身体安康、长命百岁、福及子孙。

天启六年八月二十八日,巴彦蒙古

巴彦蒙古部和后金接壤很久了,虽然面对着巨大的军事压力,但巴彦蒙古内部的亲明派仍然稳居上风。直到宁远之战时,只有上千骑兵地巴彦蒙古。仍然奋勇向后金大军出击,事后还斩杀了努尔哈赤的使者,向大明显示他们不变地忠诚。

后金多年来的抢掠确实让一些年轻头人眼红了,但这些心思活络的人无一例外地被那些持重的老人痛斥:数百年来,所有招惹明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多少比巴彦部强大得多的部落都覆灭了,本部能流传到今天。靠地就是坚定不移地维持着和大明的友好关系。

这个既定的政策在前些天受到了一定的挑战,据说闻名遐迩的黄石亲自到辽阳和后金的三贝勒、四贝勒讨论招安问题。这个消息被传得神乎其神,当天就有几个年轻地头人来找老酋长发牢骚:既然存在招安的可能性,那现在我们先和后金一起抢一把富饶的大明,然后再跟着他们一起接受招安,岂不是最好么?

就在一股莫名的骚动刚刚在部落里升腾起来以后,一个闷雷就狠狠地打了下来,从辽南传来消息说,黄石亲手把与他讨论招安问题的努尔哈赤勒死了,而且他竟然还安然地星夜逃回了辽南。

这个消息顿时让整个巴彦蒙古部变得万马齐喑,今天老酋长下令部落地持重派、少壮派一起来他的帐篷议事时,每个人都知道这肯定是关于辽阳、黄石和招安问题地。

“虽然建州女真一口咬定他们的老汗是病死的,还一口咬定他们的老汗到死都没有见过大明黄石的面,但我可以肯定他们是在撒谎。因为根据时间来看,如果建州女真的老汗不是死在黄石手里的话,那黄石就得在老汗死亡的两天前预见到这件事。而这……这即使是我们草原上最有法力的大萨满,也绝对是做不到的。”

一个持重派正在发言,他雄辩的论断引发了一阵阵的赞同声,这个持重派威严地扫视了全营帐的人一圈,全场都鸦雀无声地等着他的下文:

“建州女真四贝勒所讲的招安条件我们已经知道了,那几乎不是招安而是投降,但就连这么屈辱的条件,大明仍然不肯接受。大明为了杀女真人的老汗,竟然不惜赌上他们最凶猛的将军的性命,可见大明与建州女真势不两立。”

几乎所有的人都郑重地点了点头,那个持重派的头人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大声疾呼起来:“建州女真已经和死人无疑,为了我们部落的年轻人和孩子,为了我们的草原和牲口,我们绝不能和建州女真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绝不能啊!”

以往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营帐里虽然大多是附和的声音,但偶尔也会有些小声嘀咕的反对意见。但今天巴彦蒙古部各位头人的意见却是高度统一,以往的中立派、甚至还有几个少壮派都站起来大声表示了赞同,而那些最死硬的反对派则都把脑袋缩到衣服里,低着头闷声不语。

“大家都没有异议了么?”老酋长重重地拍了几下大腿,把营帐里的沸腾人声压了下去:“我知道这帐篷里有些人曾经拿牲口、粮食和建州换女人换盐巴,以前我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他们建州卖得便宜呢。”

有几个人听到这话后就垂下了头,脸上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现在谁都知道和建州的任何私下关系都可能给族人带来灾难,虽然巴彦蒙古部一向和大明关系不错,但这种事情还是最好别沾边。

“但从今天开始,”老酋长的声音猛地抬高了八度,对满营帐的头人们厉声喝道:“再有敢这么干的,他就是背叛者,全家男子都得死!如果有人站出来告发背叛者,就可以得到他的一半牲口、女人和部属!”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38节追星

黄石决意前往辽阳的时候,赵慢熊和金求德都曾极力反对,他们都说黄石去辽阳不过两个下场而已:一个是被后金方面杀死或者扣留、另一个则是被平安放回来。在不清楚黄石底牌的情况下,赵慢熊和金求德两人对后一种情况也做了推演,他们都认为如果黄石能平安回来的话,那他将在未来的政治风波中处于极其不利的地位。

那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到长生岛后,远在黄石归来前这二人就又紧急商议了一番,等黄石才一下船,这两个家伙就忙不迭地来问黄石这个情况是否属实,在得到黄石肯定答复后,他们二人竭力主张黄石应趁此机会巡阅东江镇左协各部。

黄石采纳了这个建议,他稍作喘息就再次出海,马不停蹄地赶赴复州、金州、旅顺各地,借此机会鼓舞辽南东江军的士气。现在几乎所有的辽南普通军户都被黄石搬迁去了长生三岛,所以他计划里要去检阅的也就是一些城堡驻军而已,不需要去太多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麻烦。

在蒙古和明廷百般核实消息的这些天里,黄石倒是过得很忙碌也很充实,在辽南这片热土上,黄石在他所到的每一处都受到了官兵的热烈欢迎,随着努尔哈赤死亡的确信消息不断地抵达,这个气氛也变得愈发热烈。

以往除了救火、磐石、选锋三营嫡系外。辽南其他各部地官兵在黄石面前还是比较拘谨的,他们对黄石表现出来的感情也是敬畏远远多于热爱。但这次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复州贾明河的选锋营虽然也是一片鼎沸,但总的来说还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

可是黄石巡阅金州时,李乘风部的官兵表现得远比复州更热情,大批的士兵挣脱军官的束缚,扑到黄石的马前,都以能接触一下黄石的衣甲为荣。在黄石检阅旅顺的时候,张攀手下的军官也都加入了这一行列,就连张攀本人给黄石敬酒时都是热泪盈眶。

而在黄石前往大小长山岛前。努尔哈赤的死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抵达过这些地方了,当地的官兵们也早就酝酿了好久的感情。所以黄石才一登岛,尚可义、尚可喜兄弟就带头领着东江军扑过来,官兵们几乎全都已经发了狂,他们差点就把黄石当场撕成碎片。

归途上,黄石一行受到了又一次地狂热欢迎。阶级的界限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无论是地位最卑微地军户、还是黄石委任的一方官长。他们都尽情地向着黄石呐喊欢呼,整个辽南地区的军队都进入了疯癫状态。

天启六年九月初一,长生岛。

今天黄石本打算静悄悄地回到长生岛,可是他下船后没有多久就被长生岛上的军户发现了,一批批的崇拜者迅速地聚集起来,很快就把黄石返回长生岛老营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黄石周围黑压压一片全是狂热地人群。密密麻麻的几乎能让他踩人头走回大营。

从雀跃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回到老营后,黄石和随行的内卫都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他们坐在营帐里喘着大气,脸上都挂满了无奈的笑容。

黄石一口气喝光了满满一大壶茶水,“很好,很好。”。黄石一把抹去了嘴角的水滴,这次巡阅辽南地行动非常成功。在黄石的鼓舞下,东江镇左协已是士气如虹,上下官兵都对战胜后金充满了信心。这次黄石走了一路,主动请战的声音也听了一路。最悲观的人也认为他们会在四年内彻底消灭后金的这个敌人,并重返辽东故土。

不过黄石虽然也很兴奋。但他不会指望单靠精神就能击败后金这个大敌,勇气和智慧是随时都可以涌现出来地,但装备和补给可不是。出于对文官瞎指挥的不信任以及毛文龙和山东文官集团之间地固有矛盾,东江镇前不久又一次拒绝了兵部和山东文官的监军要求,而兵部对此的反应就是进一步缩减东江镇的粮饷预算。

除了彼此间的敌对情绪外,黄石也明白大明朝廷是不太可能容忍一个新藩镇出现的,所以朝廷一直在控制东江镇的物资储备,从来不让东江军有超过两个月的粮食储备和大批盔甲。此外由于毛文龙的多年功勋,皇帝本人支持了毛文龙独立自主的要求,但黄石觉得眼下也差不多到达了极限,如果一年给东江镇五十两军饷的话,那就是天启自己心中也会有些不安吧。

这些年东江左协虽然经营的不错,但长生岛每年的军费预算不过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剩下的收入都被用作日常消耗、或是扩大再生产了。

“重修盖州堡需要十五万到二十万两银子,修复城池后我们需要在盖州维持一个营的兵力来保卫它,还需要建立环绕盖州四周的预警哨所,这一年需要维持费大约也要十万两银子。接着我们要攻入辽中平原,就需要占领耀州、海州,这些地方的粮食都需要后方前送,保卫城堡和补给线的军队需要至少三个营,一年维持费预计要三十万两以上……”

“这么多啊?”黄石烦恼地检查着报告,检阅部队是件很痛快的事情,可每次做军事预算的时候就很痛苦:“怎么听起来比辽西的维持费还要高?”

“是比辽西的维持费高,”金求德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一副胸有成绣的模样,黄石正在看的这份报告是长生岛各个部门共同研究出来的,还曾进行过了好几次的推演:“我们是在进行敌前运输,所有的辎重队都要有战斗部队保护,而且要建立烽火台、了望台和哨所。这些也都要进行武装补给,当然比辽西地野战营维持费要高了。”

黄石检查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没有什么浪费的地方,不禁发了句牢骚:“我军的骑兵实在是太少了,搞得维持费居高不下。”

“大人明鉴,如果组建马营,恐怕维持费还不止这数。”

“知道,知道。”黄石不耐烦地打断了金求德的忠言,他头也不抬地又叹了口气:“我就这么随便一说,你就顺耳一听好了。不必当真。”

“如果毛帅有这笔钱,大概就又能发动好几次进攻了,还能赚点银子回去。”

这次黄石发牢骚的时候,金求德就只是安静地听着而没有接茬,毛文龙的那套东江左协已经学不来了。这个时代探马能提供的预警时间也就是半天到一天,别看毛文龙岁数不小。但心脏显然挺不错,一天到晚带着大批东江难民四处流窜。和后金军玩的就是心跳。

但毛文龙敢,黄石却不敢,他手下的几个野战营的装备全是用银子堆出来地,随着这几个营的战斗力越来越强、平均素质越来越高,黄石战略、战术上也就不断趋于保守,总希望能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地蚕食后金领土。

虽然黄石很佩服历史上一些名将那种天马行空般的长途奔袭,但他早就承认自己既不是战略天才,也没有毛文龙那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输光了再来”的心理素质。既然黄石不擅长、也不打算采用东江本部和右协的流动作战模式,那他就得想办法再多挣些银子。

……

天启六年九月初二,京师。

这个时代地评书、戏曲艺人。就如同后世的影视工作者一样,总是竭力开发为百姓所喜闻乐见地节目,而且这个时代的信息反馈速度也非常快,说书先生们只要检查一下今天盘子里的收入,就能了解到百姓的兴趣动向。

今年以来。北京最受欢迎的段子就是“黄宫保浮海援觉华”,京师里的说书先生们。无论他们是身处街头还是酒肆,听书地人们都反复点这个段子,人气直追说岳全传,隐隐已在隋唐演义之上,说书的先生们爱讲,京师的百姓们也爱听。

戏曲行业的反应速度虽然较说书为慢,但不少戏班子也已经动手开发这个曲目了,有的班子已经把演出的戏文准备得八九不离十了。

京师作为天下地龙头,每天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艺人到这里来碰运气,而同时离开的人也会把他们在京师的见闻带到其他地方去。比如这个“黄宫保浮海援觉华”的段子,几个月前就已经在山东出现过了,后来又传到了南直隶、河南,眼下听说就是湖广和福建也都有了改编版本。

根据一般地经验来说,这种新开发出来几个月的评书段子还会有一个巨大地成长期,说书艺人们会代代相传,把这个段子演绎得越来越好。仅仅就“黄宫保浮海援觉华”这个段子来说,不但京师的说书先生们都很看好它,就是其他行当的艺人也都很喜爱这个内容,因为其中孕育的先天感情已经非常饱满,有很大的发挥余地。

可是到了九月,传来辽阳的消息后,“黄宫保浮海援觉华”这个段子就一下子从宠儿变成了弃儿,不少说书先生才开始清清嗓子拍一下惊尺,群众的嘘声就响成了一片:“我们不想听这个了,我们要听听黄宫保跃马辽阳,我们要听黄宫保格毙努尔哈赤!”

在这个巨大的压力下,说书先生们纷纷紧急开发新段子。早在大明朝廷正式的确认诏告发布之前,各种千奇百怪的评书故事已经被编了出来。这些专业人士也很快达成了一个共识,新的段子就叫“猛大帅匹马跃辽阳”!

只是这名字虽然统一了,但故事内容却大不相同,毕竟这段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诸位说书先生还来不及交换意见。以前擅长七侠五义的先生就按照飞檐走壁的套路来编;喜说封神榜的当然就是法宝满天飞;讲隋唐演义出身的先生就描绘成两个人都抓着重达几百斤地大刀、方锤厮杀一番。

这里又有一位先生摆台开讲“猛大帅匹马跃辽阳”。只不过现在正说着的这位,前半辈子的专业主攻方向是西游记。

“……只听见呜呀呀一声呼喊,跟着就从那门外闯进来一奴,那奴脑后留着的两根小辫其白如雪,犹如一对铜铃的牛眼滴溜溜地乱转,两张招风大耳上还一溜钉着五个铁圈。四方的鼻孔朝天大开,从两个鼻孔中各探出尺许长的花白鼻毛,也被编织成了两个长长的小辫,一直沿着两颊到了腮下……”

说书先生在上面讲得唾沫横飞,下面的人群也都听的津津有味。说道拿鼻毛编了两个小辫子地时候,那先生还用手比了一比,更是引发了下面的一阵啧啧惊叹声。

“……那奴的两个鼻孔之间,还串着一个黄澄澄的大铜环,足足有数斤之重;上唇前呲,四根獠牙就从那血盆大口里探了出来。脖子上还挂着满满一串骷髅,正是七七四十九颗!”

说书先生双眉倒竖。咬牙切齿地伸出了四根手指冲着下面的人们比了一圈,然后神色一松,手转回来后先是端起茶悠闲地喝了一口,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黄大帅定睛一看,来者正是奴酋努尔哈赤,那老奴乃是千年野猪精转世。只见他上身赤裸,腰间围了一条兽皮,满身上下都画满了符文,更爬着一片白花花的蛊虫……”

说到这里那先生又是一次大喘气,施施然捻了几下胡须,等台下众人聚精会神等了一会儿。稍稍有些松懈地一刹那,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起惊尺重重地拍落。

如雷地一声巨响把下面的不少听众吓得就是一个哆嗦,那说书先生嗔目大喝道:“列位看官瞅仔细了!这奴酋最是阴邪,但凡瞪人一眼,那人三魂就去了两魂。七魄就走了六魄啊!”

不等下面的惊呼声平息,说书先生就又戟指朝天。沉声喝道:“只可惜这次那老奴却是打错了算盘,黄大帅乃是武曲星下凡,一身罡气正是那邪魔歪道的克星。只听那黄大帅口中念念有词,把食指在口中咬出一粒血,一睁神目冲着那老奴叫了声‘破!’,便把那老奴的毕生邪功毁去了大半。”

那先生跟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尺,语气更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那老奴何曾吃过这种大亏,气得几乎把满嘴钢牙咬碎,老奴将脑袋往下一低,四肢着地后先是发出一声怪叫,接着又把脑后和鼻孔里的四条辫子甩得呼呼作响,犹如一个团团飞舞地火轮……”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地把努尔哈赤的四条辫子大力形容了一番,然后把手狠狠地凌空一个平挥:“老奴连连发出野猪也似的吼叫声,把满身的邪功都聚集到了胸前,手足并用向着黄大帅扑了过来,怪叫声中老奴一张血盆大口,伸头就向黄大帅小腿上咬将了过去……”

“黄大帅看得真切,一闪身躲开了老奴这一扑,一转身就‘呛琅琅’拔出宝剑!列位看官切莫看低了这剑,黄大帅的宝剑乃是上古神兵,有分教——”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地说得高兴,却感到背后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师父……”原来是先生的家里有急事,他的学徒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番,听得那先生脸上也露出了焦急之色。

“徒儿,为师且先回家去看看,你先替我顶上一会儿。”那说书先生说走就走,转眼间就把行头收拾停当,不过他刚下走下书台就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连忙又转身跑了回来。

他的徒弟已经端坐在了说书桌后,手里也抓起了惊尺,老先生快步走到徒弟身边,小声对他嘱咐道:“徒儿,两个时辰内为师定然回来,这期间你万万不可给我把老奴说死了。”

“徒儿明白,师父放心。”

……

大明以力驱逐蒙元、恢复中华,开国之初朱元璋为了给予读书人一种荣誉,也是为了磨砺士子的任事之气,允许获得秀才和秀才以上的功名的读书人佩剑游学。当时地读书人但凡考上秀才后,也都在腰间悬剑,以文武全才自勉。

但到天启年间时国家承平日久,中原已经有二百多年没有经受过战乱,此时的大明秀才虽然还享有佩剑游学地特权,但他们早已没有了这个习惯。此时的大明士子不但用折扇替代了宝剑,还有不少人出门前喜用胭脂水粉打扮一番,头巾长衫也都好用香薰过。

直到这次黄石跃马辽阳的消息传来……

这消息就如同野火一样传播过神州大地,从京师到扬州,消息所过之处,士子们纷纷为黄石召开诗会,他们尽扫往日的婉约气氛,满园只闻金戈铁马之音。一眼望去,众人竟皆是长剑随身。

纵酒狂歌之余,士子们齐声颂扬这震今铄古的千古传奇:

“关二爷肯定是不行了,估计也就是岳王还能和咱们大明的黄大帅比比。”

“嗯,岳王确实是威风,不过……不过,岳王他老人家也不能自个一个人去趟黄龙府,砍了金主的脑袋再回来吧?”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39节帝心

这些年有不少秀才、举子为黄石写过词赋,但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多,有些歌女们就从中挑了几首为它们配上了曲,在坊间开始传唱,颇受欢迎。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兵。”

酒肆里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赞叹,虽然听了很多的诗词,但这个秀才觉得还是只有王维的这句诗才能道尽黄石的豪迈气魄。这个秀才最近也在腰间佩戴了一把长剑,他不时把佩剑拔出鞘看看,然后又插了回去继续喝酒,过一会儿再把剑拔出来瞧瞧,如此反复不已。

每次提到黄石的传奇时,这些聚集起来的士子、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读书人们,个个都要喝最烈、最辣的酒,他们说只有如此才能配得上黄石孤胆闯辽阳的气概。

“都说人生得意莫过于金榜题名,但以在下之见,便是中了状元,恐怕也比不上黄大帅今日的风光啊。”

坐在酒楼上,听着为黄石谱写的新曲、喝着庆祝黄石伟绩的烈酒、看看遍布京师的艺人、想想这激动人心的故事天下传唱时的盛景,一个书生终于发出如是的感慨声。

“不错,若能像黄大帅这样为国家建功立业,足慰平生。”另一个年轻士子显然是黄石的崇拜者,他猛地把长剑抽了出来,重重地放到了桌面上,左手扶稳剑柄,右手则在剑身上有节奏地弹着,让长剑发出声声龙吟。书生先引亢高歌了一曲,然后慷慨激昂地对周围的人说道:

“诸位兄台有所不知,在下与黄大帅曾有一面之缘。去岁黄大帅来京师时,在下曾有幸在酒楼见过黄大帅真容,当时听黄大帅讲起我大明辽东的众多英雄,在下就有荡气回肠之感。当时在下不知道那就是黄大帅,曾脱口而出:真恨不能插翅飞往辽东,投效于黄宫保军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看着众人投过来的又是羡慕又是复杂的目光,那个书生又弹了弹手中的长剑。在铮铮金音中他笑着继续说了下去:“自从上次见过黄大帅之后,在下就不再佩戴折扇了,日前在下计较已定,那就是不会参加明年的科举了。我要仗剑投军门,到辽东为黄大帅参赞军务,以有为之身,行大有为之事。”

满桌的人一直专注地听着这书生说话。在他结束发言时,不仅仅他这一桌士子。就是这层楼上周围的几桌读书人也都静了下来,人人都在倾听他的豪言壮语。

酒楼沉寂了片刻后,邻桌一个年轻地读书人突然使劲一推桌子,身下的板凳在安静的酒楼上发出了清晰地咯吱咯吱声。那年轻人大步走了过来,冲着说话的书生就是一躬到地:“在下李昶麟,浙江人士。天启五年衢州府院试第六,敢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早先说话的书生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回了一个平礼:“原来是李兄,在下王汉臣,天启三年汝南府院试第五。”

李昶麟也不多礼,在众目睽睽之下慨然说道:“王兄之言深得吾心。在下亦愿一同前往辽东,王兄可愿结伴同行?”

王汉臣闻言大喜道:“能与李兄同行,在下求之不得。”

“在下赵敬之,天启二年陕西同州院试第一。”又有一个人高声打破了沉默,赵敬之人随声到。冲着前两个人拱手笑道:“如果两位仁兄不弃,在下亦求一同前往辽东。”

不等王汉臣和李昶麟说话。纷杂的人声突然在这楼上炸了开来:

“三位仁兄,还有在下……”

“诸位仁兄,在下亦欲同行!”

……

此时,这些书生正在议论的焦点人物仍在为银子伤脑筋,今天接见完一批山东商人后,黄石不等柳清扬屁股坐稳就连忙发问道:“柳兄弟,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柳清扬刚从日本回来没有多久,本来他回来的主要目的是和鲍博文沟通一番,以便让生产和销售能更好地配合起来地。但柳清扬回来后不久就遇到来长生岛赊货的商人,这让他产生了特别地想法,并向黄石提出了建议。

今天柳清扬陪黄石见的这批商人都是东江镇本部的债主,毛文龙奉旨做了三年买卖后,东江镇已经欠下了一百多万两的巨额债务,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中。

“大人,无论谁去经营东江这摊子买卖都会赔本,这不是毛帅或是他人能力的问题,而是朝廷每年给我们东江镇的钱、粮根本就不够吃。”

东江镇开镇以来,除去各种皇赏以外,每年东江镇有银、米各二十万,毛文龙为了购买物资就滥发军票,结果自然是债台高筑。

这种做法确实解了东江镇的燃眉之急,让更多东江难民吃饱了饭,但大批爱国商人却因此受到极大伤害,不少商人求告无门,甚至就此倾家荡产。其中有的人就找到长生岛来,希望东江镇左协能认本部的军票,黄石虽然心下不忍,但也不敢接手这个烫山芋。

如果黄石认了本部的军票,那就等于替本部背上了这几十万张嘴的,这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商人找来,左协地这点经济实力根本不够本部吃的。只是黄石虽然拒绝兑换本部军票,但他心里也有些不忍,于是就下令给这类商人些方便,允许他们从长生岛赊货回山东贩卖。

听黄石说完了他的顾虑后,柳清扬点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末将并非不知道大人的难处,也并不是要大人把东江本部的债都认下来,只是末将以为,这些商人中多有忠君爱国之人,且对我东江镇心存善意者众,若任其破家丧财,末将以为不妥。”

“柳兄弟所言甚善,若是让这些商人家财受损,我觉得既不符合善有善报之天道。亦有损于我东江镇的威望,柳兄弟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好办法了?那就快说出来吧。”

黄石仔细听了一下柳清扬的设想,他建议东江镇左协对这种曾经帮助本部地爱国商人进行鉴别。根据这些人历史上对东江镇的贡献给予他们一定的翻本借款,同时再让山东文臣通一下气,在登州府签订正式的借款凭据,以免有人白拿走左协的银钱。

这个主意黄石倒是觉得可行,他在京师见过地朱九爷竟也在这批讨债无门的商人之中,还有一个叫谷鹭的谷老板则是黄石在觉华救过地人之一。无论如何,黄石都认为这些商人的爱国热情理应得到回报。更不用说这还可能培养出一个亲长生岛的商人集团。

“那好,我同意。柳兄弟,你去负责制定一个借款条例吧,嗯,这个借款该有个名称,就叫贷款好了。”

……

天启六年九月初三,京师。大内,

天启这些日子以来也经历了从大惊到大喜的过程,刚看到黄石让吴穆代呈的奏章时,天启惊得把御案都快掀翻了,他觉得黄石之所以负气去辽阳拼命,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不信任伤了这员大将的心。随后天启又迁怒于魏忠贤,把老魏头拖出来痛骂了一番。

可是等着怒气过去之后,厚道地天启皇帝又开始自责了,他觉得自己又伤了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结果他就又随便找个理由赏了魏忠贤几十两银子。补偿了魏忠贤以后。天启一想到黄石眼下还生死未卜,他就难过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天启总算等到了黄石平安归来地消息,还有黄石自称格毙努尔哈赤的报告。当时才得到这份情报,内阁和司礼监就纷纷质疑黄石说得是不是可靠,因为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内阁首辅顾秉谦完全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就抛开了他始终维持着的大佛爷形象,在天启面前言辞激烈地攻击黄石的报告:深入敌境也就罢了,深入敌境后遇到努尔哈赤也还算说地过去,但遇到努尔哈赤后,对方如此缺乏防卫就太讲不通了。

在黄石的报告里,他不但杀了努尔哈赤,而且还能全身而退,最惊人的是他居然还从容不迫地从对手眼皮底下把赵二姑娘也带回来,这实在是太可怕的定力、智慧和气魄了。顾大佛很不谨慎的对天启断言:“黄帅定是在辽阳有辱朝廷体面,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随口胡扯,企图给自己脱罪。”

当时天启在内心也有点同意顾首辅的意见,不过他还是高兴得很,在内阁面前替黄石大大辩解了一番,天启还当众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次就算黄帅闯了些小祸,那也是朕有过在先。眼下黄帅能平安归来已是侥天之幸,这定是上天不愿断朕一臂,故把他送还给朕,朕庆幸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责罚于他呢?”

等到天启才把内阁汹汹地议论压下去,第一个报告努尔哈赤死亡的消息就传来了,极度震惊的大明朝廷连发旨意,命令东厂、西厂、内厂、锦衣卫和辽东都司府同时行动,务求查明努尔哈赤的死亡时间和原因。

但不等三厂一卫出动,几份报告就先后递了上来,虽然死亡原因不尽相同,但时间基本都是八月十日前后。在黄石提前放出的谣言地影响下,甚至有半数的报告就直截了当地奏报说:努尔哈赤就是八月九日死在黄石手下地。

大明朝廷还发现了后金方面的不少特殊举动,努尔哈赤死后,后金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几个贝勒把努尔哈赤的大妃逼死不说,后金还乱哄哄地排查了好多天的细作,似乎他们认为在努尔哈赤身边有黄石的重要密探。

除此以外,后金方面还全力辟谣,竭尽全力地否认努尔哈赤曾回到辽阳。不过后金高层的发言蒙古人根本不信,就连后金自己的八旗子弟也多有相信努尔哈赤是死于黄石之手的。后金治下的汉军[奇`书`网`整.理'提.供]、包衣也惶惶不安,这个月逃亡明军控制区的人数激增,他们也众口一辞:努尔哈赤就是死在黄石手里的。

“阁老,您怎么看?”天启最近的心情非常不错,连木匠活都很少去打了。这些天上朝来看奏报显然能给年轻的皇帝带来更大的愉悦,他现在笑嘻嘻地把几份新到地奏章又指给顾首辅看,得意之情已经是溢于言表。

仔细看了起来,另外两位阁臣也都分到了一份看起来。魏忠贤则仍然是一副“忠勤严谨”地模样,老老实实地袖手而立。在天启背后一动不动地站着。

顾秉谦和另外两位阁臣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肯定,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心中有数以后,顾秉谦哆哆嗦嗦地把奏报放回到了托盘上,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拖着长腔缓缓地说道:

“圣上,老臣以为。这件事情甚有可疑,那建虏虽然一口咬定老奴死在道路上。而且是死于黄帅离开辽阳的两天后,但若果真如此的话,那黄帅怎能提前两天知道老奴会死呢?何况黄帅一回到盖州就发出了奏报,此时不过八月十日,地点距沈阳也有数百里,如果说黄帅能未卜先知。那老臣是断然不信的。”

耐心地听完顾首辅说了这一大堆话后,天启发现首辅还是没有给出定语,于是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阁老就是认为黄帅所言为真了?”

“老臣以为建虏所言断不可信,黄帅奏报虽然耸人听闻,但以老臣之愚见,老奴很有可能确系黄帅所诛。而缓缓行于路上的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不然天下岂有如此凑巧之事?”

“哈哈,阁老所言,正合朕意。”天启拍手大笑起来,最近上朝确实比打木匠有趣多了。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痛快:“既然如此,就由内阁去议该如何赏赐黄帅吧。拟票后交给司礼监批红,哈哈,无论怎么拟朕都不会不准的。”

丁绍轼闻言立即发声叫道:“圣上,此事万万不可。”

天启讶然地向丁次辅看过去:“黄帅诛杀老奴这件事,丁大人还认为可疑吗?”

皇帝地口气虽然惊讶,但里面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另一边地冯铨也接口说:“圣上,我朝祖制,论军功必要见首级,今日黄帅未能携带回老奴首级,这议军功之事,臣实在不敢奉诏。”

顾秉谦和丁绍轼也紧跟着齐声说道:“臣等不敢奉诏。”

天启低头沉思了一下,又抬头说道:“诸位卿家,黄帅此次根本就无法携带老奴的首级出辽阳啊,你们不也相信是黄帅诛杀老奴的吗?难道不能从权议功么?”

“不能!”冯铨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虽然低着头,但语气却是慷慨激昂:“圣上,微臣也相信是黄帅诛杀的老奴,微臣也很赞叹黄帅的胆魄,但此例必不可开。”

一边的丁绍轼也来了精神,他大声附和道:“圣上,微臣以为冯大人说得不错,今日如果为黄帅开了此例,那从明日起,臣恐就会不停有人自称诛杀了某个建酋,以求幸进,反正就算没有也可以说是重伤并非击毙。而那些建酋难免有个老病,万一有哪个建酋死去了,那之前那些声称杀了他的人,我们赏是不赏?”

丁绍轼说得意思很明白,如果今天赏了黄石,那难免有人会想去撞大运,辽东、辽西那么多官兵,每天有人自称诛杀奴酋的话,一天也能摊上几百人了,肯定能有人撞上,而且多半还不止一个。

见天启犹豫起来,丁绍轼又趁热打铁地说道:“圣上,祖制以首级论军功,有首级则有,无首级则无,这并非事出无因啊。”

天启也明白阁臣说得有道理,只是心里有些不太痛快,他讪讪地说道:“好吧,朕明白了,就是替黄帅有些不平罢了。”

“圣上英明。”

丁绍轼恭维了一句,跟着他就听见了顾秉谦轻轻咳嗽了一声,三位阁臣一起郑重其事地站了起来,齐齐向御座上的天启拜了下去:“微臣为圣上贺。”

此时的顾首辅变得神采飞扬,往日的佛爷气象全被他扔到了爪哇岛去了,他眉飞色舞地对天启说道:“圣上,黄帅以孤剑铁胆,临不测之虎穴,诛敌酋于万军之中,耀国威于藩属之前。如此猛将,自三代后,老臣未尝有闻。”

“黄帅这样地猛将,便是三代贤王治下,微臣也不曾有闻。”所谓圣人出世、则名臣良将转生,天下既然有黄石这样的猛将,那当然说明是天启德行深厚了,这冯铨把马屁更进了一步,直接把天启拿去和三代贤王比。

“哈哈,好,好。”年轻的皇帝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他在心里暗暗斟酌:到底该如何补偿一下黄石才好呢?

万仞指峰能担否第40节合力

“黄帅赤胆忠心,尤为可贵,微臣为吾皇圣德贺。”

无论是现在说话的丁绍轼,还是以前曾暗示黄石得民心的顾秉谦,他们现在都再也不会攻击黄石的忠心了。几天前顾秉谦又曾经试探性地提醒天启:像黄石这样的猛将留在边军中,似乎不是国家之福。

可是天启似乎很不喜欢听这种话。他直截了当地告诉顾秉谦,一个有野心的人是绝不会冒这种风险的。黄石去辽阳的这一趟无异于九死一生,至于黄石格毙努尔哈赤的行为更几乎与自杀无异。最后天启甚至抛开了忌讳,直截了当地问内阁:你们到底听说过哪个心怀异志的人做出过这种事情来?

这种对话方式让顾大佛他们很不习惯,虽说压制武将是文官集团的既定政策,但如果为了压制一个黄石而把自己的前程都赔进去的话,顾大佛他们还是不愿意的,所以今天三位内阁成员就一反常态,拼命地鼓吹起了黄石的忠诚来。

这话显然很合天启的脾胃,他欣然接受了臣子们的祝贺,高高兴兴地退朝玩去了。皇帝离开的时候,三位阁臣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垂在裤子边恭送皇帝离开。

“九千岁,黄石这样的勇将,实在不宜久镇一地啊。”

等天启走后,三位阁老就一起向魏忠贤诉说起来。看到魏忠贤阴沉着脸不置可否,顾阁老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九千岁,吾等并非对黄石有成见,但那毛文龙一贯居功自傲,平素就总和兵部、还有山东布政司作对,自从东江镇出了一个黄石,毛文龙气焰愈发嚣张,简直要骑到山东布政司的头上去了,这文武不和可是边事大忌啊!”

“是啊,九千岁。毛文龙又上奏章要求增饷了,一开口就是一百万两银子,如果不批给他。毛文龙就又会把黄石的功劳拿出来闹,如果批给他,唐时的藩镇岂不是又要复现于今日了吗?”

冯铨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一边说还一边连连跺脚叹气。

最近毛文龙又连连上书,弹劾山东官员继续漂没他的军饷,还纵容粮官贪污了东江镇四十万两银子。毛文龙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一心要在天启面前告御状。和登州的官员辩个清楚。

除了连续几次拒绝在漂没的粮饷上签收外,毛文龙更悍然攻击那些去东江镇阅兵地中央官员“黑了良心”。因为这些官员只肯检验东江、旅顺两处的兵员,长生、宽甸、铁山等几百处堡垒和岛屿的兵员他们根本没有去看过,就给东江镇定了一个两万地兵额。

毛文龙的这些猛烈攻击真让文臣集团倒尽了胃口。尤为可恶的是毛文龙还是钦差大臣、一品节将,这些奏章通政司全都无法驳回,每一份都要送到皇帝面前,所以无论是辽东都司府还是山东布政司。对东江镇的忍耐力都已经快到极限了。

只是魏忠贤的态度一直很暧昧,对读书人也有一种距离感和不信任感,丁绍轼看魏忠贤脸上阴晴不定,他猜后者是担心辽东局势有变,如果今天出头替文官集团说话,会让他以后不好向天启交代。

“九千岁。辽东巡抚有本呈奏,据辽东巡抚所闻,建虏似已被黄帅打得肝胆俱裂,这次为了互相推卸保护老奴不力的责任,竟然把他们的嫡母都逼死了。辽东巡抚还说。建虏上下离心离德,连继承人都已经推选不出来了。几个兄弟也各有彼此,眼下不得不四人并肩而南坐,众人多有厌战而思降之意。”

魏忠贤冷冷地扫了丁绍轼一眼,丁次辅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可不像天启那么好糊弄,一抬官袍就跪在了地上:“九千岁,建虏丁不过数万,地不足五千,终究是毫末边患,而现在东江镇隐隐已有尾大不掉之势,朝野中有识之士,无不深以为忧啊,敢请九千岁明察!”

丁绍轼说地声情并茂,可魏忠贤只是又冷哼了一声:“辽事不可一日无东江镇,东江镇不可一日无毛文龙。那东江镇连三个月的余粮都没有,怎么能尾大不掉?”

“九千岁明鉴,”顾秉谦丈着自己是阉党地核心份子,也陪着丁绍轼一起跪下:“六部官员并非要裁撤东江镇,只是要稍分其功而已。数年来毛文龙斩首数目已过六千,可是其中一半都是黄石的,要是把黄石从东江镇那里分出来,既合情合理,也可令其互相牵制,不至于一家独大。”

“可是黄石不愿意忘恩负义,这个你们都是知道的。”

冯铨亦早就跪在了地上,现在他们三人的身上承担着整个文官集团的压力,因此不能不据理力争:“九千岁明鉴,就算毛文龙现在不是尾大不掉,但眼下形势已经很清楚了,东江镇必然独吞平辽之功,日后整个辽东都司的武将十有八九都要出于毛文龙地门下。九千岁,这一不小心就是个大藩镇啊,我们所求的,不过是让辽镇能稍稍分些功劳走,不要让东江镇一家独大而已。”

魏忠贤嘿嘿笑了几声,背着手在三个人面前转了两圈:“毛文龙一年拿银、米各二十万两,几年来从无到有复土几千里,帐下猛将如云、精兵数万。辽镇一年数百万两白银,六年过去了,竟然还没有摸到辽河边上,你们说让辽镇分功,他们就能分得了吗?”

“九千岁,那是因为孙承宗太无能了。但现在不同了,辽东巡抚袁崇焕颇有韬略,且久以边才自诩,曾发豪言道……”

“看人不能看他是怎么说话的,而要看他是怎么做事的,咱家见过太多只会说大话而不会办实事的读书人了。”魏忠贤截口打断了冯铨的话,先是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半晌后先是叹了口气,跟着用复杂地眼色又打量了三位跪着的阁老一遍,沉声说道:“不过这次在宁远,辽东巡抚做的还是不错的。”

魏忠贤冷眼盯着地上的大明内阁,默然良久后又补充了一句:“此事咱家自有主张,你们不必再说了。”

抛下这话后魏忠贤就大步走出了门外。三个阁臣紧紧趴在地板上,脸都快贴到了地面上:“下官恭送九千岁。”

……

天启六年九月初四,中岛。

“这位是耶/会推荐地制镜技师德斯蒙。也是荷兰人,你们二人可以多亲近亲近。”

黄石把一个新来的荷兰人介绍给他的老乡范乐由,这位德斯蒙是望远镜镜片技师,随着家乡越来越多地人靠航海发财,德斯蒙也扔下了自己的老本行,带着憧憬来到远东,然后……然后就在澳门刷了几年的码头地板。

到目前为止。亚洲地区使用的望远镜基本都是舶来品。当年利玛窦为了吸引徐光启入教,倒是曾经制造过一只望远镜。但总的来说望远镜在亚洲的需求量并不大。大部分欧洲航海者也经常会带一些来,他们宁可从欧洲购买望远镜,也不愿意在亚洲投资修建一个制造望远镜的工厂。

听说耶稣会招募望远镜镜片技师后,德斯蒙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又可以靠手艺挣钱了,于是就踏上了来长生岛地旅途,渴望重操旧业……

一个会磨镜片的技师实在是很宝贵地人才,更让黄石愉快的是,德斯蒙这个家伙也是流浪汉出身,不需要给太高的薪水。最妙的是,德斯蒙信仰的也不是正统天主教,而是亮晶晶的银币。所以黄石也不必为他的信仰而伤脑筋。

除了德斯蒙以外,黄石还通过耶稣会找到了四个怀表技师,相对于黄石来说,这帮家伙的动手能力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从发条到齿轮,所有的钟表零件他们都能用手工造出来。不过比较让黄石失望的是。这几个技师中颇有几个狂信者,所以黄石紧急成立了一个培训班。精选了一批工人去给他们做学徒。

同时黄石继续向耶稣会去信,让他们再找一批怀表技师来,黄石希望能从中挑选到一批合适的人选,直接给他们加入大明军籍,一劳永逸地解决技术问题。

安排这对荷兰老乡见面以后,黄石又急忙赶去见鲍博文。等鲍博文按照黄石的命令召集了中岛上最好的铁匠和火铳制造小组后,黄石珍而重之地捧出了一个红木盒,满脸严肃地把它放到了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

盒子里面铺着一层红锦,上面有一个漂亮的皮套,黄石把皮套打开,从中取出了一支手铳。黄石带着一丝神秘的表情,在众人迷惑的目光中给手铳添药、上弹丸,然后朝着没人的方向……“砰”地开了一枪。

围观的人们都是长生岛军工司地精英,他们和顶头上司鲍博文一起惊呆了。黄石把手铳竖直收了回来,轻轻地朝着还在冒烟的枪口吹了一口气,盯着那缓缓飘散的烟雾看了看,然后环顾着四周的人群:“你们都看清楚了么?”

“敢请大人再试射一次。”

除了少数用沉默表示震惊的人以外,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异口同声地要求黄石再演示一枪。

“好吧。”

黄石又一次给手铳添药、上弹丸,他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一个个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用大拇指扳下枪栓,然后瞄准无人的地方,黄石又一次扣动了扳机……硝烟散去后,这批长生岛的军工精英们都把目光集中在黄石的手铳上,仿佛是在看魔术一样。

“这手铳是耶稣会送给我的礼物,据他们说是刚从泰西传过来的。我给这种手铳起了一个名字,叫‘燧发手铳’,我们现有的手铳就叫‘火绳手铳’好了,以示两者的区别。”

黄石把手里的燧发手铳递给了鲍博文,众人立刻哄的一声聚集到鲍博文身边去看,反倒把黄石冷落在了圈外。

“真的没有火绳啊。”

“竟然也能点火。”

“把它拆开来看看。”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燧发手铳,黄石则站在众人的旁边继续叙述着他刚刚从耶稣会那里听来的故事:“不到三十年前,在泰西有一个叫法国的国家里,有人发明了这种燧发火铳。大约七年前,泰西的法国开始给他们的军队装备燧发火铳。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支手铳就是法国产的,据说是去年才制造地最新武器,发火率已经到了九成以上。”

这些年来黄石已经发展了好几万的忠君爱国天主教教徒。耶稣会对黄石帮助天堂收集了这么多的灵魂非常感谢,他们考虑到黄石的将军身份后,就赠送给他这把燧发枪。这种武器目前在欧洲还很昂贵,主要是高级军官和贵族的玩物。

耶稣会以为他们不过是送给了黄石一个高级玩具,但黄石却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东西的威力,在未来的几十年里,燧发枪最终会彻底淘汰火绳枪,成为陆战地决定性兵器。火绳枪因为使用明火,所以装填前要让火绳远离火门。装填火药时也需要非常小心,这些相关动作大大减慢了火铳的射击速度。

虽然长生岛目前使用地火绳枪也有扳机。但火绳枪要注意的问题还是一样也不能少,就黄石自己的实验来说,这把燧发火铳的装填速度远超过火绳火铳,所用时间是装填火绳火铳的一半左右。除了射击速度以外,燧发枪因为采用非明火击发,所以也可以采用更小的火门和更大地药池。威力自然也比火绳枪有显着的提高。

“这把火铳里面的东西,不过是燧石和钢铁罢了,这两样东西我们都有。”黄石让众人把这把枪拿回去好好研究,每一个零件都要仔细仿造并揣摩其所起的作用:“既然泰西人能制造出来,自然我们也能。我希望数年之内,可以让全军换成这种燧发火铳。”

在黄石的印象里,燧发枪的原理似乎根打火机上地打火石差不多。但如果让黄石自己去造,那就真叫强人所难了。实际上即使有这个现成的样品摆在黄石眼前,他还是看不太懂燧发枪的原理。不过……幸好这不是黄大帅需要考虑的问题,长生岛养了这么多铁匠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黄石豪迈地大声问道:“你们有信心么?”

长生岛军工司的人们信心十足地答道:“大人放心,我们有信心。”

黄石笑道:“好,我对你们也很有信心。”

在能够批量生产以前,燧发枪的成本肯定会高一些。但是假如一个人能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话,那无论当时的网络类股票有多贵他都会大买而特买的,因为这就叫远见。黄石的优势就在于具有远见,长生岛挣到的钱几乎都被他迫不及待地花出去了,而黄石的部下对此也习以为常了。

……

同一天,京师。

魏忠贤高居在桌旁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张礼单,他下手的厅中站着一个幕士装束的中年人。魏忠贤只是扫了一眼礼单就把它轻轻地放在桌面上,仿佛一点儿也没有把上面的一万两白银放在心上。

见魏忠贤的目光转了回来,那个中年人立刻再次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袁大人恭祝九千岁金安。”

“罢了,起来吧。”

魏忠贤的语气仍然是平平淡淡的,完全听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在奴酋弘历烧了抄家记录说袁崇焕家无余财之前,袁崇焕在明末颇有多金的名声。一般的官员仪金都是几两到几十两银子,但袁崇焕无论是对熊廷弼还是对孙承宗,一出手就是几千两银子的仪金,以至于孙承宗他们都不敢接受。至于袁崇焕手下的谢尚政、余大成、程直本等人,也都收了袁崇焕的重金,平日就公开以袁崇焕的死士自居。

魏忠贤的记性也很不错,他记得前年的招募兵丁事件:袁崇焕拿了二十万两的内币去招募新兵,跟着就是一通翻江倒海地折腾。从广东拉了水师、从湖广拉了卫所兵,最后只从广西募了数量不详的新兵,一番折腾下来谁也说不清到底花了多少钱。

最后袁崇焕自己的奏章里只报了六万两银子的帐:他招募了三千个广西士兵,每个士兵付给了二十两银子的安家费(正常的安家费是每人五两,崇祯年提高到了十两,袁崇焕报账地数字是正常的二倍到四倍),剩下的十四万两都语焉不详。袁崇焕设法推掉对这批开销地核查。还婉拒了朝廷派来的统军将领,而把所有的兵马都交给他的“死士”谢尚政去带领,所以到底花了多少钱、招了多少兵,都只能听袁崇焕说了算。

这次宁远一战,袁崇焕就报称他招募的士兵在坚守宁远堡时死了一千多,这就又是两万两白银从人间消失了。根据魏忠贤的经验,这一套手法就叫“混水摸鱼”,如果不算相关人等的封口费的话,魏忠贤估计袁崇焕仅仅靠这番折腾就挣了十几万两银子。

“你不用多说了,辽东巡抚的心思我都明白。”魏忠贤已经看过了袁崇焕的奏章。里面对黄石的辽阳之行也是大为称赞,并深为黄石不能带回努尔哈赤的首级而感到遗憾。此外还极力宣扬后金尽皆胆寒股栗,接受招降已是后金上下的主流看法。

魏忠贤心里很清楚,现在袁崇焕是绝对不会去进行招降的。首先黄石已经把大明的斗志鼓舞起来了,朝野一片主战地声音;其次,如果现在后金真的投降的话,那全部的功劳也都会落到黄石一个人头上去,不会有什么人称赞前去说服后金的大臣的,因为大家都认为黄石的威名足以服远;最后,只有黄石这个光辉榜样一天还在辽东,那其他的人就再也不可能靠军功赢得巨大的声望了。

现在作为一个文臣,唯一可能在辽东发迹的机会似乎就是搭黄石的顺风车了。但一天不给毛文龙增饷,毛文龙一天就不会让山东布政司和辽东都司府的文官染指东江镇的军功。所以大家就是想借黄石的顺风车,也根本借不到。

下面的人又是重重地叩首道:“九千岁明见万里。”

无论是内阁、还是六部、抑或是山东布政司和辽东都司府,他们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考虑,但有一条却是全体文官的共识:那就是黄石必须离开辽东,而且越快越好。

这些天来,高踞在宝座上的天启总是很开心,他看到的是一片光明的大好形势,看到的是黄石很给他挣面子,让一向对他有些微词的文臣集团都不得不赞叹自己的高瞻远瞩。但魏忠贤却感到了涌动在这风光之下的暗流,这股力量是如此的充沛强大,就是他魏忠贤也感到难以匹敌应对。

“替咱家带个话回去给辽东巡抚。”

“遵命,小人一定牢记在心。”

魏忠贤微笑了一下,指甲在礼单上轻轻划过:“告诉辽东巡抚,他这次在宁远和觉华都做得很不错,咱家很是欣赏,所以这份仪金咱家就笑纳了。”

“九千岁赏脸,辽东巡抚深感荣光。”

魏忠贤微微点了点头,把脸上的那一点笑容收敛了起来,语气一下子也变得严肃:“只是请立生祠一事,咱家暂时还不能答应。你回去跟辽东巡抚说,就说是咱家说得:好好干,把辽事办成了,办好了,别说是一个生祠了,辽东巡抚就是想立两个、三个,咱家也不会不准的。”

“谢九千岁……”那个来人说着就要山呼拜谢。

“且慢。”魏忠贤冷冷地打断了他的大礼,口气进一步从严肃转为严厉:“这次咱家会让辽东巡抚遂心,把他升官发财的绊脚石搬开。可这不是因为他对咱家恭敬,而是因为咱家信得过辽东巡抚的韬略。但如果辽东巡抚让咱家失望了,辜负了咱家的信任,那他这辈子就连一个县丞也不要想了!”

魏忠贤紧跟着又是一声厉喝:“你听明白了么?”

“是,九千岁,小人听明白了。”

……

第二天,魏忠贤很快就忙完了政务,早早地就把它们拿去向天启汇报,然后就勤勤恳恳地帮着皇帝干起了木匠活儿的下手。魏忠贤把其他的小太监轰到了一边,挽起袖子亲自上阵,鞍前马后地跑着帮天启递个榔头,或是搬块木板什么的。

有了魏忠贤这个贴心人帮忙,天启做起木匠活儿来更是事半功倍。很快就把今天他要打造的那件喷泉头造好了。魏忠贤连忙又挽起裤腿,和几个太监一起把喷泉头安到了假山上。等他跳下假山跑回来的时候,天启正坐在椅子上休息。皇帝满头的大汗,连外衣都被浸透了。

这些天来皇帝心里本来就高兴,他懒懒地指了个板凳:“厂臣忙了一天,也累了吧,坐!”

“谢万岁爷。”别看已经是九月初了,这一番折腾下来,魏忠贤的额头上也是大汗淋漓。他重重坐到了那个板凳上,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

“给厂臣一杯茶,温的。”

“谢万岁爷。”在天启面前,魏忠贤也不太过客气,他接过茶杯就仰天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这个率直地动作看得天启哈哈大笑,在一边叫道:“魏卿家慢点喝,免得呛着。”

“万岁爷,”魏忠贤把茶碗沉重地放到了茶几上。同时将嘴上的水珠一抹:“这次黄帅没能带回奴酋的首级,结果内阁就说什么也不同意为黄帅议功,臣深为黄帅不平。”

天启闻言一愣,只见那魏忠贤慷慨激昂地说道:“万岁爷,上次觉华之战,微臣和阁臣们袖手京中,俱有封赏,而黄帅议功不过一级。这次黄帅深入虎穴,建立奇功而归,却根本没有封赏。微臣恐怕会寒了边军将士地心啊。”

皇帝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碗。把它在茶几面上转了转,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得何尝不是呢,不过这确实是祖制,再说内阁说得也很有道理啊。”

“微臣今日又为黄帅据理力争,内阁仍然拿这祖制说事,微臣说不过他们就回来了,刚才细细一思量,竟发现黄帅无论如何都已经不能封侯了。”

“咦?”天启闻言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魏忠贤:“此话怎讲?”

魏忠贤于是讲起了黄石和毛文龙的问题,平辽虽然是大功,但封一个侯也差不多就到头了。黄石既然在毛文龙之下,那毛文龙肯定是封侯,而黄石估计也就是一个伯罢了:“黄帅忠肝义胆,情愿居于毛帅之下,虽然令人钦佩不已,就是可惜了这封赏。到时候万岁爷如果硬要封赏毛文龙为公爵,微臣估计内阁又要拿祖制出来说话,拒不奉诏了。”

“嗯,是啊。”天启若有所思地举起了杯子饮了口茶水,脸上也有一丝无奈的神色。

以前魏忠贤还曾建议天启把福王的女儿赐婚给黄石,但魏忠贤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地机会和黄石挑明。第一次是黄石要出征觉华,郡主当然不能做望门寡;第二次袁崇焕上书说起赵二姑娘的问题,当时黄石既然一口应承下来,那皇帝也不好立刻提这话头;现在赵二姑娘地事情还没有了结,无论黄石还是赵家都没提悔婚、退亲的事情,皇帝自然也不能去抢婚、毁亲,所以这件事情也就拖了下来。

“郡主当然不能做小,如果两头大的话,王爷、郡主也未必愿意,而且……”

“而且太有失王家体面了。”天启淡淡地接过了魏忠贤这句话。虽说根据大明祖制,宗室的女孩子都不会嫁给显赫的文官,但也远没有到嫁不上好人家的地步,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估计又要被御史指着皇帝地鼻子骂。天启道:“幸好还没有透出风声去,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

“万岁爷明见万里,微臣已经派人通知了福王府,王爷那里不会走漏风声的。”

“嗯。”天启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借口宗室赐爵的打算多半又要落空了。他思索了片刻,脸上也露出些不快来:“确实委屈黄帅了。”

魏忠贤偷眼瞅了瞅天启的脸上的神色,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就站起来走到皇帝身后,悄声说道:“万岁爷,微臣倒是有个愚见,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魏卿家但说无妨。”

“建虏倡乱以来,功大莫过于毛帅、黄帅二人。黄帅自不必言,毛帅也是劳苦功高,为天下人所称道。有朝一日平定辽事之后,若东江二帅不能封侯,则微臣恐寒了天下后世之心,于祖宗的社稷江山不利。故此微臣以为,此二人皆当厚赐,两全其美方为万全良策。”

天启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只是如何才能两全其美呢?”

“万岁爷恕罪,微臣斗胆进言:今日天下足以赐侯爵地军功所在,除了辽东以外,尚有西南一地。”

天启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扭头看着魏忠贤问道:“厂臣的意思,是要吾把黄帅调去西南?”

“万岁爷明鉴。微臣昨日细览辽东巡抚袁崇焕奏言,建虏人心惶惶,颇有厌战请降之意。而微臣还以为:毛帅、黄帅得一即可钳制建虏之尾,使其不能西顾。若是两者均在,实有牛刀杀鸡之憾。”

天启又把头转了回去,思索起魏忠贤的话来。口中还喃喃地轻声念道:“牛刀杀鸡,牛刀杀鸡。”

“万岁爷,今年三月,安贼(安邦彦)又率军数万渡江入寇威清、贵阳等地,随为王师所却。但安贼回到水西后,挟裹了大批青壮从贼。日前云南巡抚闵洪学奏言,安贼又啸聚贼众愈十万,隐隐有再犯威清之意。”

天启哼了一声:“一个小小的土司,竟然能掀起诺大的波涛来。闵洪学还说什么了?”

“回万岁爷,闵大人还说奢崇明僭号‘大梁王’。也啸聚贼寇十万,与安贼狼狈为奸。抗拒王师。”魏忠贤眼看天启地脸色越来越阴沉,就趁机把最近受到地警报又凑了一堆奏上去,反正哪份情报里面地人数多就挑哪份说。

“二十万贼军?!”天启听得却是心惊肉跳,他吃惊地回头问道:“魏卿家,西南之事,什么时候闹到这种地步了?怎么不早和吾讲?”

“回万岁爷,这都是刚刚奏报上来的军情,并没有确认过,微臣也不敢说一定属实。只是微臣越想越觉得该把黄帅调去西南,这也是为了防微杜渐。就算这军情条条属实,只要西南有黄帅在,那奢、安二贼怎么也翻不了天,如果是地方官夸大其词,那以黄帅的武勇,想必也是随手就把他们灭了。”

这次天启沉默了很久,也犹豫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微臣以为,于公来说:辽事平定只在旦夕之间,南直隶也说:早一天把黄帅调去西南,奢安之乱就能早一天平定,西南四省官民也可早一天得享太平;于私来说:这样毛帅、黄帅均可以凭着军功赐侯爵,万岁爷也不会觉得亏待了他们。”

“魏卿家言之有理。”天启重重地在茶几上拍了一下,冲着魏忠贤笑道:“这也不是私嘛,不重赏黄帅这样的忠臣赤子,安能服天下后世之心?魏卿家忠勤国事,总是为朕分忧,很好,很好!”

“万岁爷过奖了,微臣只是一得之愚。”

“好吧,魏卿家你也不用过谦了,这件事情你和内阁说过了么?”

“回万岁爷,微臣不知道这个主意好不好,不敢擅自去和内阁说。”

天启摇了摇头,笑着大声对魏忠贤下命令道:“这个主意很好,朕很喜欢,魏卿家这就去和内阁说吧,如果他们也同意把黄帅调去西南,就让他们立刻拟票好了,然后交给司礼监批红。”

“遵旨!”

……

天启六年九月五日,夜。

阉党的核心人员齐聚一堂,商量起黄石的前途问题。以往黄石不肯开口,大家都不好硬从毛文龙手下抢人、抢功劳;但这次是天启的金口玉言,内阁不过是奉旨办事,那毛文龙即使再横自然也不敢说皇帝的不是。

顾秉谦先是眯着眼睛、捻着长须摇头晃脑了一番,然后猛地睁大双眼,精光四射:“如果要把黄石彻底调出辽东,那他的军籍断然不能留在东江。要不然他随时都可以调回来,搞不好他在别处地军功还要算毛文龙一份。”

高居正中的魏忠贤瞥了他一眼:“顾阁老有什么办法么?”

“平调!黄石已经是右都督了,先把他平调到南方去做个总兵官,黄石的家丁、部将也都跟随他一起平调,而且可以让东江镇左协的营伍兵随行。这样以后就算再调回来,也就都不是东江镇的兵了,有了功劳也不会让毛文龙独吞。”

“阁老此言大善,”冯铨在顾秉谦身后击节叫好。只要不是东江镇的兵,那运筹的功劳自然文官都可以分一份,虽然黄石上次在觉华战前的表现不佳,但他的名声总的来说还算可以。冯铨道:“黄石据说也还知情知趣,远不像毛文龙那么蛮不讲理。东江精锐尽在左协,如果毛文龙以后还是那个臭脾气,我们就把黄石再调回来平辽,一点儿功劳也不分给他!”

“嗯,然后再从南方加衔派去西南平乱。辽东巡抚能平定辽事最好不过,如果不行,我们大不了再把黄石调回来,真是万无一失啊。”丁绍轼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处理最好不过,总算是把文臣集团的怨恨都释放出去了。

“那平调到什么地方为好呢?”

三位阁臣一通折腾,把兵部的名册翻了一遍,最后总算由冯铨从厚厚的兵部卷宗中找到了一个空缺:“镇守福建总兵官。”

镇守福建总兵官一人,旧为副总兵,嘉靖四十二年改设,驻福宁州。分守参将一人(曰南路参将),守备三人,把总七人,坐营官一人。

面向着屋子里面的几个人,冯铨介绍说:“万历年国朝大败日本于朝鲜后,日本国厉行海禁,因此倭寇气焰大消,此总兵已经空缺多年了。对黄石来说也正好是平调,简直就是为了他而设计地一样。”

魏忠贤思量了一下,对这个安排也感觉挺满意的:“嗯,拟票吧,就改调黄石为平海备倭镇守福建总兵官,其归福建布政司节制,御马监监督太监吴穆为镇守官。”

看着开始忙碌拟票的内阁,魏忠贤对自己这次的操作感到很满意,几乎所有的人都要承自己的情,无论是内阁、六部,还是辽东、山东的官员,魏忠贤做这次做了一件让大家都感到满意地事情,天启皇帝也再一次为魏忠贤的“忠勤”而感动。

“然后是给黄石的加衔。”魏忠贤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对天启说过的那些话还是要做到的,不然皇帝那边就解释不过去了:“钦差平南便宜行事、挂平蛮先锋将军印、提督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军务总兵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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