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马奇和施派克去参加一位艺术家朋友的个人画展了,珂珂独自一人在家。窗外
在下雪,她在窗口站了很长时间,她很悲伤,但悲伤之余也有一点安慰。她仿佛感
到利克的死并不是她的不幸。
虽然某个人的死有可能改变另一个人的人生,而且,这种悲剧可能就发生在自
己身上,但此时此刻,利克对她已经不再具有这种影响力了。自从利克发生车祸以
来,珂珂已经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当接到他的死讯的这一刻,她心中的不安仿
佛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珂珂感到虚脱无力。此时,她流下了眼泪,但她的情绪既
不狂乱,也不见她哭泣叫喊,只是静静地承受着悲伤。
利克死了,珂珂希望自己能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一想到他的死,不知
怎地她就会有一种感觉,感到就像心中的一根螺丝松脱了。尽管她早就不和利克在
一起了,两个人也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但在她心目中,利克是否好好地活着,却
意义重大。她苦涩地体会着利克不在身边以及已经死去二者之间的差异,她最终发
现,利克死去的现实,对她人格的进一步形成还是有一定影9 向的。
利克已经成了珂珂心中的过去,过去之所以能无声无息地沉眠,是因为有一份
确信,这份确信的记忆在她人生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都始终附随在她的身上。
当这个过去在途中遭遇拦截时,就再也无法沉眠,它就会像脓一样积淀起来,在心
里不断地隐隐作痛。在这种情况下,过去的记忆和时间再也不是朋友了,二者是无
法相处的。从今以后,利克势必会随时随地出现在珂珂的人生中,因为死亡这一极
具冲击性的事件,永远无法使她对利克的记忆静寂地在心中沉眠。
在往后的数年中,只要有死亡的字眼掠过珂珂的耳际,有关利克的记忆就会立
即浮现在她脑海里。因为利克的死,已从珂珂心中卸下了一根螺丝钉,并将自己对
他的影像灌注到这个螺母孔中。
突然间,珂珂感到自己有些站立不稳,双膝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整个人都瘫
倒在地上。她紧闭双眼,豆大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滚落的泪珠虽然只有
寥寥几颗,却比普通的泪水更腥更咸。她呻吟着,但这并不是哭泣,此时正是她心
中某个部分备受煎熬、能量耗尽的时候。那个过去与利克相爱的她,正因痛苦而颤
抖着。她不断地低吟,亲身体验到,原来那个在爱人与被爱时最为敏感的部分,在
面临痛苦时也是最敏感的。
珂珂匍匐在地,等待着袭击自己的痛苦慢慢消逝,然而,那疼痛却一直持续着。
这时,她第一次体会到,面对一个曾对自己产生影响的人的死亡,对一个人的内心
产生的影响有多大。刚开始时,不过是男女间的恩恩爱爱,当这份恩爱逐渐深入到
她的生活中并扎下根之后,她才发觉事情的可怕,因为自己被侵蚀的部分之大,远
远超出她的想像。
电暖炉的管子偶尔发出一两声响动,令珂珂想起窗外持续降雪所带来的寒冷,
这时她才感到屋内的温暖,空气温暖得几乎让人出汗。她哭了起来,仿佛是在一片
悲伤之中浮现了一些安定,将她心中的哀伤挤了出来。她想起自己周围的人们,想
起他们给予的温暖。她告诉自己:我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如果不是孤孤
单单的一个人,为何自己现在会这么孤独寂寞地哭泣呢?这种感觉不同于失去心爱
的人时的孤独,但在她的心中究竟为什么会留下如此的创痛呢?
珂珂想起了“虚无飘渺”这个成语,想起了利克那短暂的生涯和毫不起眼甚至
可说是毫无价值的人生。可是,又有谁的一生不是这样卑微不起眼的呢?有谁的生
涯不是“虚无飘渺”的呢?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伟人,人人都会
为了卑微的小事而感到幸福或不幸,并在这种感觉中度过一生。同时,一个人的价
值也由此体现出来。
利克的一生是属于他自己的,他的人生究竟是美好还是不幸,完全由他自己的
感受而定,无须他人妄加评论。他是个黑人男性,生在这个国家,养育他的父母也
和珂珂的情形不同,他们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和思维方式,和珂珂是完全不同的个
体。当爱意正深浓的时候,人们总以为对方和自己是同心同德的,然而,实际上这
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每个人生下来后都是一个个体,并殊途同归地走向最终的死
亡。人活着的时候,一切相关的事物都像梦幻一样,却又真实得让人伤心疼痛。珂
珂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恢复平静。同情利克未免太愚
蠢了,因为他就是他,更何况他已经不存在了。那么,该不该同情自己呢?现在还
活着、并深感痛苦的人毕竟是自己呀。
珂珂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她听到电话铃响,但每
次都响两声后就断了。她告诉自己,等电话铃再次响起的时候,一定要接起来。当
她得知利克的死讯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场,她需要有人向她伸出手来帮她一把,帮她
站立起来。她认为,人是不可能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一生是否卑微并没有
多大的关系,但自己绝不能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
珂珂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躺椅上,马奇和施派克都在她的身旁,一脸忧
虑地凝望着她。珂珂缓缓地坐起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了声:
“好热啊。”
“当然热啦,你在电暖炉旁昏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珂珂接过施派克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汗。
“我不是昏倒了,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随你怎么说。对了,利克的妹妹刚才打电话来了,说利克已经死了。”
“是吗?葛利丝都说了些什么?”
马奇耸耸肩,望着施派克。施派克一脸不解地回答道:
“她说,最后就连珂珂也无能为力。”
珂珂听了,忍不住用手帕掩住了脸。
“她都把我当成什么了?难道她就那么确信我能影响利克吗?别开玩笑了,难
道女人能管得了一个男人的人生吗?难道她真的认为男女关系有那么重要,以至于
影响到一个人的人生吗?我只是和其他女人一样,与利克相遇,然后和其他女人一
样面对利克的死去,和其他人一样带着对他的记忆离开人间。葛利丝完全可以向上
帝祈祷,完全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回忆利克,告诉上帝利克是一位多么和蔼的大哥。
而我能够做什么呢?我惟一能做的,只是面对利克已经死去这个现实。她要我告诉
耶稣什么?没错,我是曾经爱过他,也仅仅是爱过而已。和利克在一起,我确实有
过一段幸福的回忆,可是,后来的不幸足以把这些回忆全部洗刷掉。她到底还期待
我什么呢?”
“珂珂!珂珂!你冷静一点。”
马奇和施派克也都在躺椅上坐了下来,把珂珂夹在中间,抚摸着她的头发,亲
吻她的脸,试图以此来抚慰她,让她平静下来。
“我不想去参加葬礼。”
珂珂说着,充满了失落。
“还是去吧,这是最后一次道别啊。”
“在那种场合,我会受不了的。”
“施派克正好有事要出城一趟,让他顺道送送你。”
“是这样吗?”
珂珂抬头望着施派克,问道。
“当然。途中路过卖帽子的商店,顺便买一顶参加丧礼的帽子。”
“那就到索霍的雷尼摄影室去看看。”
“戴那种古怪的帽子参加丧礼,连死人都会吓得活过来。”
“至于吗?我还蛮喜欢那种帽子的。你还记得吗?我们上次去的那家店,叫什
么名字?就是那家发电厂改建的俱乐部,不就有人戴那种帽子吗?哇,简直酷极了。”
珂珂看看马奇,又看看施派克。
“我真不敢相信,你们真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马奇为难地挠挠头,说道:
“对不起,珂珂。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和利克素昧平生,所以不可能为他伤
心流泪。不过,我们很为你担心,这是真心话。”
施派克听了马奇的话,不禁笑了起来,但他发现这时珂珂正用责备的眼光瞪着
自己,于是,他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的大脑都被你们搞乱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们,我的心情好多了。你
们说得对,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确实是哭不出来。好在我身边有不会因利克而伤心
哭泣的人,这让我感到轻松多了。可是,参加丧礼的人全都哭丧着脸,我才不想去
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可以面对的。”
马奇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珂珂的脸,并安慰她:
“珂珂,你不会孤独的,参加葬礼的不是你一个人。”
“嗯,我知道。”
珂珂听着马奇的话,连连点头。
第二十七章
杰西的母亲打电话给珂珂,大约是二月中旬以后的事。珂珂想起了那天葬礼的
情形,尽管杰西母亲一脸的悲伤,却还不忘向前来参加葬礼的人致意。因此,当珂
珂在办公室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时,内心就有些烦躁和不理解。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一说,不知今天晚上你能不能抽点空?”
“杰西还好吧?”
“还好。有些杰西的事情想和你谈一谈,能不能来一趟派克彻斯特,想麻烦你
上我这儿来一下。”
“上你家?”
“你别不耐烦。我想,好歹我们也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有些话想和你谈一谈。
最近一直抽不出空来,所以只好想请你来一趟。拜托啦,杰西也挺想念你的。”
珂珂还没来得及回答,珍妮就接着把去她家的线路说出来了,她告诉珂珂出了
车站后如何如何走,然后就挂上了电话。珂珂无可奈何地把话筒放回了原处。无论
是珍妮刚才亲切异常的口吻,还是她对女孩子说话时的那种傲慢态度,都让珂珂烦
躁不安。珂珂在画廊内不停地走来走去。
朱蒂看着珂珂,不解地问道:
“瞧你那样子,该不会是约会吧?”
“哪儿的话。是杰西妈妈打来的,说是有事要找我谈谈,让我上她住的地方去。
朱蒂,你说她到底想干什么啊?”
“是请你吃饭吧。”
“别闹了。我总觉得她有些不正常,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我最不喜欢和她
说话了,她老拿我当孩子呼来唤去的。”
“是啊。”
朱蒂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想和你一起回忆利克吧。葬礼上她表现得怎样?”
“就像一个贤妻良母,真了不起。除了葛利丝,所有的人都被她唬住了。我总
算见识她了,演技高超,让人目瞪口呆。大家都很同情她,所以,我出现在那种场
合就显得很不合适。我参加葬礼,心情本来就很郁闷,我后来才知道,我是那种很
不适合参加葬礼的女人。现在看来,戴雷尼的帽子去参加葬礼是一种错误。”
“雷尼?是雷尼·梅拉设计的帽子吗?”
“是啊。”
朱蒂突然笑出声来。
“是像垃圾桶倒过来的那一种?还是像一只大蘑菇带遮檐的那种?”
“都不是。我特地挑了一种很正统的款式。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有多厉害,几乎
没有人知道她和利克早就分居了。所以,她成了一个悲伤的妻子,好像是失去了心
爱丈夫有多么不幸似的,几乎所有见到她的人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葛利丝最
清楚,她在一旁小声地说,亏她还有脸讲那种话。”
“那杰西呢?他的表现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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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没说话。只在去墓地之前,他小声地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在我的记忆
里,杰西从来不曾有过那种绅士风度。”
珂珂回忆当时的情景,显得很难过。
“当时,我听到牧师在不停地唠叨着,就想起了和利克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
因为他人都死了,所以,我应该把他看成是一个最好的男人。可是,我做不到,他
虽然死了,但他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个好男人。每当我想起他,心里就无法平静,
让我激动不已。当时,周围的人都在哭,我突然觉得利克的死好俗气。后来再一想,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社会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很俗气的。如果利用死亡来
拔抬这些琐碎的事,未免过于牵强了。人活在世上,免不了受这些俗事左右,一想
到这些,我也就不再流泪了。”
“啊……”
朱蒂像叼香烟似地将笔叼在嘴里,并没有把珂珂的话放在心上。
“你好像还有些恋恋不舍。”
“是啊。”
“可是,你已经有兰德了啊?”
“那不一样,我对兰德的爱和对利克的思恋是不一样。所以,在生活中根本不
会发生冲突。”
“你处理得不错啊。”
“我刚才说过了,人是很俗气的。”
朱蒂不禁诧异地凝望着珂珂的侧面,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严肃。
在派克彻斯特的车站,珂珂偶然遇见了杰西。他说自己刚去卡妮娅家了,这会
儿正要回去。说着,便笑了起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还挺不错的嘛。”
“还好。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我妈妈让我早一点回去,我还以为是德利克
或谁要来吃饭呢。”
“你在说谁?”
“是妈妈的男朋友。他是个警察,身材有些胖,不过人还不错。”
“嗯。”
见到杰西和珂珂一块儿进屋,珍妮显得十分惊讶,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她
亲切地接过珂珂的外套,将它挂了起来。
“喝点什么?肚子饿了吧。”
“不用吃饭,来点饮料就行了。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别那么急嘛,先坐下。杰西,你自个儿去拿盘子吧,菜已经准备好了。”
“好的。”
杰西走进屋子里替自己盛晚餐去了。珍妮和珂珂面对面坐着,她显得有些无所
适从。珂珂也感到很不自在。珍妮到底想说什么呢?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如果真
是缅怀利克的话,未免太无聊了。
“怎么样?珂珂,你的心情还好吗?”
“就这样。我和利克已经很长时间不住在一起了,我有男朋友。”
“我也一样。只是迟迟没有结婚的念头,对吗?我也知道,我男朋友希望让我
幸福,他也说过愿意收养杰西。对了,杰西和你提到过我男朋友的事吗?”
“没怎么说。”
“啊。不管和什么人交往,每次说到要结婚的时候,就拿不定主意。”
“你是说,你并不爱对方,却仍和他交往?”
“爱?爱什么?我只和对我好的男人来往。像利克那种男人,我简直受够了。
那种男人最差劲了,我们和睦相处的日子只有结婚后的短短两三个月。后来,就没
平静过,每天都大吵特吵。不过,你和他倒挺处得来,能和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
直让人佩服啊。”
“既然你那么痛恨他,为什么不和他正式离婚呢?”
珂珂努力抑制住内心的不快,点燃了一根香烟。
“为什么?为了防止有朝一日他和其他女人结了婚,他倒快活,我却成了孤家
寡人。哼!等我找到了满意的对象,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在此之前,我是绝
不会和他离婚的,随他找什么女人。”
“你撒谎!”
珂珂斩钉截铁说道。珍妮吃惊地眨着眼睛。
“你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好以后再回到利克身边。你是在等待,等他年纪大
了,无力了,等他到了不得不放弃一切的时候,你才回到他的身边。其实,对利克
充满希望的,既不是我,也不是艾琳,而是你。我知道,你很痛恨他。我想,很多
女人都很痛恨他,包括我在内。但是,他还没有达到让人恨之入骨的地步。他就是
这样一个男人,总是让女人恨他却又离不开他。”
珍妮一言不发,站起来伸手去拿杯子。珂珂看见,她拿杯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还挺聪明。”
珍妮一口气喝下了一杯琴汤尼酒,然后,带着酒意说道。珂珂在一旁目不转睛
地盯着她,她发现,自己对她的怒意正缓缓褪去。
“托他的福,我的酒量也越来越大了。真遗憾,我的精神很坚强,无法让我对
酒产生依赖。所以,我不会放任自己酗酒。珂珂,你也来一点杜松子酒吧?”
珂珂点点头。珍妮将一只酒杯放在珂珂面前,继续说道:
“憎恨和留恋只有一纸之隔,这种留恋又说不上是爱情,让人难于取舍。”
“应该是不同形式的爱情。不过,我已经从爱的圈子中跳出来了,你还一个人
困在里面,是这样吧?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机会回到利克身边?”
珍妮耸耸肩,轻声地笑了。
“是啊,算你说对了。我一直在等待,等到那男人狼狈不堪没人要的时候,我
再回到他身边去照顾他,正好找到一个机会,好好将他讽刺一番。”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如果不这样,我就不可能恢复到以前。你知道那个男人让我吃了多
少苦头吗?珂珂,想当初,我也和你这样,是个年轻、浪漫的女人,成天想着爱情,
以为结婚真的那么甜蜜。想不到,利克让我的梦一个个破灭了,所以,我养成了独
立自主的习惯。起初,我很善意地看待一切,心想也许我有什么事情做得让他不满
意,也许是他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当我发现这都是错觉时,你能想像我
是什么心情吗?他怀疑身边的一切,他是个恋旧的人,老是回忆他以前经历过的事
情,以过去的眼光来看现在。你知道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吗?”
珂珂摇摇头。
“那是世界上最差的地方。他父母还没离婚时,他们一直住在南卡罗来纳州。
也许你不知道,他爸爸现在还住在那里,简直是糟透了。那地方,我和他一起去过,
在那儿,我终于明白了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纽约这个地方也挺差的,不
过差跟差还不一样。在那片土地上,人种决定了人生,生活单调,不像这儿有许多
让人高兴的事情。他生长在那种地方,都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幸福,所以,他这个人
非得把自己的幸福给毁了不可。”
“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些,为什么当时不和他离婚?是因为杰西?不会吧,你并
没有抚养他。”
“我啊,……”
珍妮一口干了第二杯琴汤尼。
“我与利克恰恰相反,我不相信自己会沦人不幸,我始终认为幸福会永远伴随
着我。我现在才算是明白了,原来我是一个不敢面对不幸的人。”
珍妮叹了一口气。
珂珂这时才发现,自己对珍妮的厌恶感已经完全消失了。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
是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久经争吵,已经是遍体鳞伤了。珂珂看着她的脸,一副完
全放松的神情,珂珂感到心里就像针扎一样地疼痛。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一个女人被
利克伤得比自己还重,珂珂不禁茫然。
“利克对你怎么样?”
一阵沉默之后,珍妮开口问道。珂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其辞,不
置可否。
“应该不错吧,至少比对我好。你年纪轻,又不像我这样咄咄逼人,所以,你
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冲突吧?”
“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如果处得好,也就不用分手了。不过,即使是分手了,
我也没恨过利克。尽管他不接纳我,让我感到绝望,但我并不恨他。”
“你不会是因为他死了你才这么说的吧?珂珂,你不必隐瞒自己的想法。利克
根本没把爱情当回事,当你真心爱上他时,他就像惹了祸一样,跑得无踪无影,简
直是个滑头。如果他对自己的感情还有一点坦诚可言,哪怕有那么一句话,我也不
至于到他死后还不原谅他。他这个人,向来不诚实,他只是一味地隐藏自己的弱点,
我根本找不到机会安抚他。我一直很希望有这种机会,可是,最后我还是绝望了,
我变得烦躁不安,开始拼命找他的弱点并追着他认错,可是他每次都躲着我,我却
偏偏紧追不舍。就这样,到头来,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爱他在追赶他,还
是因为恨他而追打他。即使是现在,只要一想这些事情,我还是咬牙切齿、恨之入
骨。即使他已经死了,我还想亲手杀了他。你觉得可笑吗?人都已经死了,还想去
杀他。说句心里话,我无法放弃这个念头,它会一直留在我心中,直到我死去。”
珂珂很能理解珍妮的这种心情,但是,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珍妮还有如此
强烈的憎恨,这让珂珂对珍妮很反感。在珂珂看来,死亡是具有绝对影响力的,在
这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下,所有的憎恨和厌恶都应该一笔勾销,况且利克还是个曾经
和自己共同生活过的人呢?如果在他死后还试图唤起憎恨的情绪,那无疑是一种自
我否定,是对自我形成过程的一个否定。
“珂珂,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你和利克的住处去的情形吗?”
珂珂点点头。珂珂清楚地记得,当时,珍妮说是要看杰西,在她和利克两个人
共同生活过的公寓里四处打听。那时的珂珂,正处在与利克刚开始的恋情中,还不
了解利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同时,珂珂还不够成熟,她还不能从利克开朗的
外表看出他潜在的内心。她只是为杰西的存在感到为难,因为杰西成了干扰两人世
界的大电灯泡。珂珂在想,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到底有了多大的变化呢?那时,
她还相信靠着自己的双手可以创造爱情。可是,现在她才发现,每个人的心里都有
一段心酸的往事。
“说实话,当时我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你显得很烦躁,就像是在到处散播
不愉快的空气。我当时对利克深表同情,认为他和你分手是明智之举。可是,我现
在不这么想了。”
珍妮自嘲地笑道:
“是啊,还真是明智啊!”
“不过,当时和利克在一起还真很幸福。那时,我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
当我真的爱上利克时,一切都变了。这使我不由地猜想到利克和你在一起生活时是
怎样的情景。”
“不会吧?你和他处得很好,至少比我强。”
珍妮的话让珂珂听了很不舒服。珂珂在想,珍妮到底想说什么呢?时至今日,
难道她还在嫉妒吗?如果真是这样,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不管是和你在一起生活,还是和我在一起生活,利克本身并没有什么多大的
改变,不同的只是我们两个人。对利克来说,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我一直
希望能获得幸福,也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珍妮听到珂珂最后这句话,不禁抬起头来,用充满愤怒的眼睛盯着珂珂:
“什么叫努力?让人见笑。珂珂,我问你,最后你不也是毫不负责任地逃走了
吗?喜欢时,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欢了,就走掉。”
“责任?”
珂珂看着珍妮的脸,无奈地摇摇头。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什么叫不负责任地逃走了?我并不想指责你
和利克之间的婚姻,但是,也请你不要对我和利克的关系妄加评论。人和人的关系
是完全不同的,怎么是简简单单一句负责不负责能了事的呢?”
珍妮咬着嘴唇,忿忿地把脸转向一旁。
“只有我一个人吃亏了。你根本不理解,我的记忆充满了利克对我的伤害,现
在我已经不年轻了,不是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去找的年龄了,何况我还有个杰西呢,
我得把他抚养成人。你知道利克对我都做了些什么吗?就是他,把我整个人生都毁
了。”
珂珂叹了口气。她并不介意珍妮这些话,她认为这都是因为利克的死才导致她
这样的。如果珂珂不这样认为,她就没有必要坐在这儿和珍妮交谈了。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都默默地抽着手上的香烟。
第二十八章
“珂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也许你很惊讶,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说这些。
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危机感吗?当一个人面临着失去一切时,她会感到坐立不安,你
能体会这种心情吗?为了利克,我把一切的温柔和对未来的希望都耗进去了,除了
向利克讨回这一切,我还能怎样?”
“还有杰西啊,难道杰西就不能给你一点希望吗?”
“别提他了。”
“杰西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没错,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是,这又能怎样呢?虽然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
他,可是,当我们重新在一起生活时,我终于明白了,就连我的亲生儿子也不喜欢
我了。”
“天下哪有儿子不爱母亲的?”
“事实就是这样!”
就在这一瞬间,珂珂站起身来,给了珍妮一记耳光。就在这一记耳光甩出去之
后,珂珂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儿,摸着疼痛的手,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
一记耳光打过去的时候,珍妮的牙齿正好咬在嘴唇内侧,此时,她正在擦拭嘴角。
“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
珂珂激动地喊着,随即坐下来,将脸趴在桌子上。
“你知道我为了杰西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吗?在杰西的心里,一直渴望有母亲在
他身边,不过那个母亲不是你,而是我们心目中描绘的真正母亲,是我无法替代的。
无论如何,我毕竟不是他的母亲,我和他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我和杰西都
很清楚,不管我们相处得多么融洽,但是在紧要关头,我们之间还是有一道无形的
隔墙。我们彼此间从来没看过对方的裸体,今后也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在这个世
界上,没有血缘关系、却处得比亲子还融洽的人有很多很多。但是,这些做父母的,
一定看过孩子的裸体,孩子也看过父母的裸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
他们并不介意看到对方的裸体,他们是在这种环境中一起生活的。可是,我和杰西
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正在洗澡,另一个人突然闯进了浴室,闯入的
一方一定会慌忙说‘对不起’,然后马上退出。我和杰西就是在这种家庭中一起生
活的,即使是有意识地去培养那种融洽的关系,也无法越过那道无形的墙。可是,
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却还是拼命地想要越过这道墙,这就是我和杰西的关系。
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根本没有资格做杰西的母亲。可是,你是他的母亲啊,这是
无可更改的事实。”
珂珂不停地擦着滚落下来的泪水。
“你们这些当母亲的全都是些任性、自私的人。你也好,艾琳也好,都一个样。
比我更容易忽略眼前的事,有些事是明摆着的。而且,你们还成天摆出一副受委屈
的样子,好像天下只有你们才不容易。随你们怎么去想,认为我们这些没孩子的人
整天无所事事也是你们,但我们从来不拿孩子当挡箭牌,也不会把孩子当作失败的
借口。我和利克处不好,和杰西没什么关系,虽然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但是,
我和利克是一码事,和杰西是另一码事,我决不会把二者混为一谈。我简直不敢相
信,你在诉说自己的不幸时,竟然会把杰西也扯上。”
“珂珂,你冷静点啊。我不是为了要激怒你才请你到这儿来的。如果刚才有什
么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
珍妮拿起珂珂的那只杯子,杯子里的冰块早已融化了,她重新给珂珂调了一杯
饮料。珂珂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接过珍妮递过来的饮料,喝了起来。
“到头来,除了一味地憎恨利克,我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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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自嘲道:
“我也知道,我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自从重新和杰西一起生活以来,我们两
个,除了吵架还是吵架。上次我还用浴室里的拖鞋把那孩子给打了一顿。后来你知
道他怎么说吗?他说,像你这种女人,别说我爸爸了,就连我都看不上你。结果,
我发疯似地打他,一边打一边哭。”
可是,杰西并没有还手。珂珂想,如果杰西真心想还手的话,凭他的力量,早
就可以把女人打倒在地了。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也不躲避,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母亲的毒打。当时,不知道杰西对这种母亲是作何感想?珂珂无从解释,心想,杰
西大概会认为,当时自己并不是在挨打而是在讨揍。他甚至连孩子为什么需要母亲
都不理解。作为母亲,不仅仅要满足孩子的生活需要,不仅仅是让孩子能沉浸在世
俗所谓的母爱之中。孩子对母亲的需求,有一种“动物的本能”。正因为自己不是
杰西的母亲,所以,珂珂才会有这种体会。也正因为如此,也就更清楚哪些东西是
珍妮无法给予杰西的、哪些东西不是杰西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抚养杰西这孩子。小的时候,我和利克在半夜里吵架,
他经常会到我们房间里来,对我们说,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能让我好好睡觉呢?
那时他大约只有五岁,可是我们还是只顾争吵,完全失去了理智。争吵、互殴,然
后又相互拥抱,每天就是这样度过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杰西只偶尔和我说一些
无关紧要的事情,平常几乎很少跟我说话。从那时起,这孩子就对我绝望了。”
“不,不是这样。”珂珂在心里喊着,一时激动得找不到恰当的词,她不知道
怎么说才能让珍妮明白。其实,杰西一直在等待,他希望爸爸和妈妈能想起,他的
存在是他们相爱结合的结果。他只是一直在等待而已。
“刚开始和杰西一起生活的那阵子,他常常提起你,老是我妈长我妈短地说个
不停,很以你为骄傲。”
珍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说道:
“那孩子会以我为骄傲,怕是在娘胎里的事。”
“自利克去世之后,就再没有什么能让你幸福的吗?”
珂珂说着,抬起头悄悄地望了一眼珍妮。珍妮不知什么时候将两只脚放到椅子
上了,此时正抱着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自然微卷的头发垂在她苍白的额头上,
眼睑处有一片阴影。论长相,她一点儿也不丑,可是,她的神情却让周围笼罩着一
片忧郁。在珂珂看来,珍妮的不幸完全是来自她的内心,她从来都不能冷静地审视
自己,在这个时候,即使有个素不相识的人指出了她内心的盲点,恐怕她也会置若
罔闻,根本就听不进去。
“杰西一直很想能和你一起生活,他老是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最快乐。”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每件事都很快乐的。可是,我们为了留住利克,
尽了很大努力。在这一点上,我们确实是志同道合。可是,现在利克不在了,我和
杰西也没理由像过去一样在一起生活。在过去的那段日子,虽然我们两个人都嫌利
克烦人,又同样离不开利克,真是相依为命啊。我虽然很喜欢杰西,可是,现在已
经没有理由在一起生活了,除非杰西已经长大成人,足以当我的室友。我不明白,
你怎么会让杰西和我一起生活?你该不会认为杰西有这种想法,杰西和我就应该在
一起生活吧?”
“没错,珂珂。我今天请你到这里来,主要就是想请求你这件事。”
珍妮因一时激动,脸都涨得通红。她绕了一个大弯,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总
算踏实了,但同时也因为自己的要求不合情理而感到难为情。此时,她不仅血液往
上涌,而且身上也憋出了汗。
珂珂听了珍妮的话,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知道,珍妮把她抬得高高的,她
已经没办法生气了。珂珂转过头来看着珍妮,只见她正低着头,等待自己的回答。
“难道你不爱杰西吗?”
“当然爱他,但是,爱不爱他,跟日后能否和他在一起生活,完全是两码事。
我知道,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可是我也是出于无奈。”
“你知道吗?”珂珂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珍妮,说道:“刚开始和杰西一起
生活,照顾他起居的时候,一想到你,心里就不舒服。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连动物
都会生孩子,可是,要养孩子,只有人才能做得到。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因
为养孩子也是动物的工作,而培养教育孩子才是人的工作。在这一点上,如果我能
对你有所帮助的话,我很乐意效劳。可是,杰西从很小就没有真正的童年。珍妮,
你知道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吗?你这是在剥夺你亲生孩子的权利,就像利克夺去你的
幸福,然后一死了之一样,这是无法弥补的。你好好想一想,杰西现在最需要的是
什么?”
这时,珂珂和珍妮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发现杰西不知什
么时候已经离开房间,此时正靠在墙上听她们谈话。
珂珂一脸尴尬,正想开口和他说话,这时,杰西先开口了,他说道:
“我自己一个人住。”
珍妮立即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勉强。
“瞧你都说些什么?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所以,我才找珂珂来商量。别在这儿
说傻话了,赶快进去吧。你的功课做了吗?”
“我想自己一个人住。”
杰西并不理会母亲的话,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想法。珍妮的脸色显得很难看。
“没有人愿意照顾我,我自己住是最好的办法。”
“杰西,我叫你回房去,你听见妈妈的话了吗?”
杰西咧着嘴,带着一丝嘲笑。
“妈妈,你一直不明白,我已经是大人了。你怎么老想着和爸爸分手的时候,
还以为我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我早就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就连你自己也和那个时
候不一样了,也许你感觉不出来,可是你确实比那个时候老了很多。爸爸也一样,
他也变了。他活着的时候,你一直把他当成过去的那个利克,这是大错特错。爸爸
早就不爱你了,所以,他也不恨你。他心里只有珂珂,直到他临终前,心里装着的
女人还是珂珂,而不是你。”
珂珂不停地在杰西和珍妮两个人的脸上左顾右盼,心里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的
是,他们两个人面部表情都显得很坚定,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好像这种对峙已经
成为利克死后每天上演的必修课。
“别再提你爸的事了,我恨死他了,遇到他这种人,算我倒霉,我一辈子都毁
在他手里了。”
“他的一生也毁了。妈妈,你老是说是家庭背景和性格毁了我爸爸的一生,其
实,你也是让他变得无可救药的一个原因。”
“杰西,还不赶快进去!”
“就不进去!”
“我让你进去!”
杰西看了看珂珂,耸耸肩,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看来,杰西是有意要激怒珍妮。
杰西很不情愿地回房间去了。珍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回过头来对珂珂
说道:
“你都看到了吧?他一直是这样,我们哪像一对母子啊!”
珂珂看着珍妮,无言以对。过了片刻,珂珂终于开口了,说道:
“我觉得你很悲哀。”
“你在同情我?”
“不是同情。我只是觉得,你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不幸的人生。难道你就这么不
愿意过幸福日子吗?把所有的过错归咎到一个男人身上,你就可以推卸一切责任,
过得轻轻松松吗?你知道杰西刚才说那些话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吗?理解他的想法
真那么困难吗?因利克的死受到最大打击的并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杰西。他年
纪小,所以打击最重。如果连我们都不能安抚他、减轻他内心的压力,那么,他还
能趴在谁的胸前哭泣呢?我身旁有我所爱的人,而你却不一样,如果继续对利克大
骂特骂,你也就只能得过且过了。可是杰西呢?杰西究竟该怎么办?一个没有经过
磨难的孩子,怎样才能让自己安下心来呢?这种事情,都是由母亲来承担的,可是,
你根本不是那种母亲,你是一个非常自私而又可悲的人。”
“你轻蔑我?”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可悲的人。在我周围还没有人像你这样,
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很叫惊。利克已经死了,以后的事情都已经与他无关,是幸福还
是不幸,全都靠你自己,不能再怨别人了。”
珂珂说完,便站了起来,将手插进了大衣的袖子里,珍妮胆怯地望着他。
“你要走了?”
“嗯。”
“要不要叫计程车?”
“不用了,反正时间还早,我坐地铁回去。”
杰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上了外套,站在她们身旁。
“妈妈,我送珂珂到车站。”
珍妮点点头,跟着他们两个人来到门口。珂珂一边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一边
回过头对珍妮说道:
“今天到这儿来,尽说些不愉快的事。”
“特地让你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珂珂,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珂珂点点头,看着珍妮。
“像你这么好的条件,又年轻,怎么会跟利克一起生活这么些年呢?你完全可
以选择其他比利克条件更好的男人吧?只要你愿意,肯周末陪你的男人多得是,是
这样吧?”
面对珍妮的问话,珂珂耸了耸肩:
“这个嘛……”
她打住了话头,歪着头说道:
“与真心爱一个人相比,拿出个周末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真心爱过利克吗?珂珂。”
“是啊,我和你一样,也曾深深地爱过利克。不过,我和你的区别是,我也爱
自己。”
说完,珂珂关上了大门。珍妮满脸惊讶,就像遭到了当头一棒。此时,杰西已
经在电梯前等着珂珂。
“外面挺冷的,杰西。”
“没关系。出来透透气,继续等在家,免不了又要跟我妈妈大吵一顿。”
两个人来到门外,飕飕的寒风迎面扑来,杰西赶紧把帽子往下一拽,盖住了耳
朵。
“看你戴的毛线帽,真像个孩子。”
“我是个孩子啊。”
“啊,是吗?你不是已经懂得女孩子了吗?”
“知道一点吧。你也一样啊,珂珂,穿着那种旧大衣,看上去小多了。”
“谢谢你,不过我见过的男人够多的了。”
“那是件好事啊。”
杰西吸了吸鼻子。
“你感冒了?”
“嗯。珂珂,我妈妈真是个不明白事理的人。”
“怎么说呢?”
“她太不了解男人了,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只有爸爸一个。她和很多的男人约
会过,可是,没多久都吹了。男人一发现她找人只是为了过日子,全都让她吓跑了。”
珂珂想起刚才道别时珍妮的表情,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如果是真心地爱着一个人,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就应该更加珍惜自己。可惜,
也许珍妮再也无法改变自己,今后只能靠着回想利克、憎恨利克来度过她的余生了。
她的憎恨来自对爱的回忆,这种回忆也许永远不会消失。珂珂在想,这些年来,自
己似乎不曾真正地憎恨过利克,她对人的憎恨总是随着爱的消失而消失。发自内心
地去恨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好在自己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想到这里,珂珂感到豁然
开朗。
“杰西,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杰西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帮帮你,可是,惟独没法和你住在一起。你也知道,我已
经有了心爱的人,也不好让你夹在我们中间。”
“我知道。”
“杰西,我觉得,你暂时还是和你妈妈住在一起为好。再过个五年,等你可以
照顾自己的时候,再考虑是否自己一个人住的事吧。”
“嗯。”
杰西用手背来回地使劲揉着眼睛。
“珂珂,我真希望赶紧长大。可是,我爸爸为什么不能等我长大一点再死呢?
尽管他成天烂醉如泥、懦弱没出息,可是,我从来没嫌弃过他,我心里一直都在想
着他。可是,他就这样死了,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天理何在?他为什么不多活些日
子呢?尽管他是一个失败的爸爸,总比没有爸爸强多了。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
爸爸,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珂珂一边走一边将手搭在杰西的肩上,将他抱住。珂珂心想,怎么就没人来抚
慰杰西呢?怎么就没人来教教这个年纪最小、受伤最深的孩子呢?她深感自己无能
为力。不过,至少她还能用手抱抱他的肩膀,让他知道身旁还有一个关心他的人。
来到车站,珂珂忙着找零钱买票。这时,杰西问道:
“珂珂,你还会来这儿吗?”
“唉,也许没有机会了。”
“是真的吗?如果我有事,可以打电话找你吗?”
“当然。你和戴利尔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玩,欢迎你们。”
“太好了。”
杰西松了一口气,低头笑着说道:
“你在我所认识的女人中,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最亲近的。刚才,你
和妈妈谈话时,我都听见了,我才知道,没有血缘关系其实也有很多好处。”
珂珂微笑着,用手理了理杰西的头发。
“我随时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珂珂在心里说道。这时,珂珂也确信,虽然和
杰西不是亲人,也不是情人,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可是,两个人都挂念着对方,
希望对方能平安顺利。
在回家的路上,珂珂去了一趟兰德的住处,跟他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兰德对
杰西的母亲感到愤慨,然后又转为同情。在兰德看来,爱一个男人爱到那种地步,
就无可救药了。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不安地小声问道:
“如果我也变成像她那样,那该怎么办呢?”
“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利克,既没有酒精中毒,也不会大半夜跑到外面去,
你担心什么?”
“我是说,有朝一日,如果我爱你爱得太深、无法自拔,那该怎么办?珂珂,
我经常感到害怕,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进了监狱,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呢?那一定
是有人想伤害你,或者是有什么人想从我身边把你抢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珂珂紧紧地抱住他,希望他能安心。她抚摸着他的后背,这时,她突然有一个
念头,谁规定男人必须坚强?只要是人,都会担心自己可能失去最心爱的人,这种
担心是不分男女的。在精神上,男女永远是平等的。
想到这里,珂珂不由地将兰德抱得更紧了。然而,就在她紧紧抱住兰德的时候,
她既感到安心又渐渐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担心有朝一日会伤及自己的男人。